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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欧阳钢柱想不通 > 第十八章 次要人生(下)

    一

    我站在队伍最后,看班长“啪啪啪”拍着李飞家老旧的门。

    屋内响起细碎的声响,间或夹杂几声女人的怒骂,伴随着一阵腥臭,蓝漆剥落的木门,吱呀开了一道缝。

    “你们来干嘛?”

    昏黄的灯下,他脸色蜡黄。李飞警觉地扫了我们一眼,紧攥住门把手,下意识拉窄门缝。

    “我们来给你过生日啊,”班长笑盈盈地递上生日礼物,“生日快乐!”

    “谁啊?”屋里响起陌生的男声。

    “爸,我同学来了,说给我…过生日……”李飞声音越来越小,就好像堵在门口的是一堆要账的债主。

    “你快让人进来啊,外面那么冷,正好一起吃饭。”声音听上去倒是意外的和气。

    “哦。”李飞磨叽了一会,垂着脑袋嘟囔,“谢谢你们。”

    他家比想象中的还要阴暗、破败,一家四口挤在十几平的小屋里,四处可见堆积的纸盒和杂物,屋里最值钱的,大概也就是那个布满粘贴和划痕的大衣橱了。板床上散乱着脏污的被褥,铺在中间的小褥子上,有一块疑似尿渍的显眼污渍。

    李飞在前面引路,经过时偷偷把痰盂往床底下推了推。

    我们来的时候,一家人正坐着马扎,趴在低矮的饭桌上吃饭。一盘炒咸菜,一碟蒸咸鱼,几碗小米粥,形状各异的干巴馒头。

    “怎么没蛋糕啊?”

    “是啊,没蛋糕算什么过生日。”

    同学们有些骚动,坏女人则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能吃饱就不错了,还特娘的吃蛋糕哩,洋气死了。”

    她膝盖上坐着一个同样脏兮兮的小女孩,正把拳头塞进嘴里,痴痴地望着我们,涎水从皴了的嘴角拉成一条丝。

    “坐呀,你们都坐。”

    他爸客气着,手却诡异的伸向另一个方向。

    打进门起我就觉得他爸不对劲,笑容可掬,眼神却浑浊毫无生气,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爸要后娶这么一个女人了,也终于明白他爸为何会对李飞身上的淤青视而不见。

    他爸是盲人。

    李飞脑袋垂得更低了,“爸,来了八个人,坐不开。”

    “坐床上,没关系,你们上床上坐。”

    小女孩伸长胳膊,拼命去够班长怀里的礼物,坏女人给一巴掌打下来,“自己往上贴,贱不贱呐!”女孩打着滚尖叫,吓得文艺委员倒退一步。坏女人又是一巴掌,扭头狠狠咬一大口馒头,嚼碎了硬抹进小孩嘴里。

    “吃,不吃今晚就饿着。”

    小女孩抽噎着,鼻涕眼泪和着饭渣一起咽下。

    “我们家情况不太好,这么多年都靠你阿姨一个人扛,也是很辛苦。”他爸继续对着虚空微笑,“我也听李飞说了,你们对他都很好,也很照顾他,谢谢你们啊。”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班长的话里早已没了拍门时的底气。

    “别客气,一块吃点,跟自己家一样。”

    没人动。

    “我们还准备了节目,”班长把礼物塞给李飞,“为李飞同学特意排练的。”

    当着盲人、瘸腿和小儿麻痹症患者的面,我肢体健全的同学们开始了自己的“想象派”表演。七个人在狭小的房间里慌作一团,你推我,我踩你,还有谁一紧张背串了词,引得周围俩人嗤嗤发笑。

    我站在阴影里,望着李飞滚烫涨红的脸。他像木头一样坐得挺直,脸上挂着微笑,木雕一样完美却了无生气的喜悦。

    终于熬到他们歪歪扭扭地摆出结束造型,我知道这场受难式的演出终于结束。

    “好,”李飞拍着巴掌,“好!”

    班长气喘吁吁,“光个好字就完事了?我们排练了好几天呢。”

    “你反应太冷淡了,多伤我们心啊。”

    李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们…你们只瘸一天,瞎一天,呆一天,明天太阳一出又活蹦乱跳,能吃能喝,我呢?我这辈子都这么个德行了。”

    “你太敏感了,我们也是为你好…就想劝你坚强些,没别的意思。”

    “为我好?坚强?那你跟我换啊,你肯不肯换,咱俩换个样。”

    “李飞,你发什么疯!”他爸摸起拐杖,精准地抡在他背上。

    李飞趴在地上,哭了。

    二

    煽情的音乐还在会场里回荡,丁天瑶回过神,一把抽出了手。胸腔因激动而剧烈起伏,她抓起麦克,现场发出一声刺耳的“吱”。

    “我…我爸…就坐在第二排。”她指着哑巴丁,声音颤抖干涩,“别人嫌他捡破烂的,嫌他脏,可我从小到大衣服都是他洗的。别人嫌他穷,可我没缺过一口吃的,没少上过一天学。还有人嫌他丑,我告诉你们,他烧伤是因为我,我打翻热水的时候护在我前面的是他,不是你们!”她挣脱扑上来的夫妻二人,瞪着主持人,“你们一个个都谁啊?你们替我做什么了?凭什么在这替我假大方?”

    主持人试图抢回话筒,丁天瑶一把将她推回去。

    “哭?你们有什么资格哭?你们是什么——”

    灯光突然暗了,有谁掐断了话筒,丁天瑶的后半句,消失在嘈杂的黑暗中。

    与此同时,回家路上我们一行八人走得无精打采。

    我依然走在队伍的末尾,手里提着最后都没送出去的礼物。

    “简直是神经病,咱好心给他庆祝生日,还轰我们出来。”

    “你看他家菜了么,吃的那叫什么啊,恶心死了。”

    “我家狗吃的都比这好。”

    “要我说咱平时根本用不着对他好,人家不领情。”

    “我妈说了,身体有残疾的,心里慢慢也就变态了。”

    “一家子都不是正常人,不变态才怪。”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一股无名火冲上心头,管他男的女的,抡起礼物闭着眼揍了一圈。

    “欧阳钢柱你疯啦?”

    “李飞有病也传染你了!”

    “明天我告老师!”

    一听这话我更来气了,瞅准了说话人,铆足劲又抡了好几下。

    三

    第二天太阳照进教室的时候,李飞依然活泼开朗,只是他的笑容遇见我的目光,有了一两秒的僵硬。小孩子的脑袋是属金鱼的,那晚的事情没人再提,日光明媚,风平浪静,只有我被罚承包班里一周的值日工作。

    是的,他们忘记了那晚的一切,只记得我打了人。

    这样也好,不用跟他们一起放学,还可以避开那些风言风语。

    扫完地跟门卫汪大爷道了别,我甩着钥匙,哼着灌篮高手主题曲,快活地走在回家路上。拐过街角的时候,迎面撞上一条长长的队伍,说是居委会给残疾人发福利。

    队伍里有很多熟面孔。

    隔壁院的“国际宝宝”,看见我拼命地挥胳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我也咬牙回了一个。

    排在后面的是另一条街的一个阿姨。她长的可漂亮了,就是小时候得小儿麻痹落下了病根,现在手抖得厉害,她从来不在人前喝汤。

    再往后是住在市场边上的王叔叔,推着他的脑瘫儿子。

    我还在队伍里看见了哑巴丁,正跟另一个没见过的大姨,咿咿呀呀地比划。

    原来生活中有这么多的残疾人,可平时他们都藏在哪呢?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他们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世上有几个海伦·凯勒,又有几个能站出来振臂高呼命运的不公,大多数人,不过是沉默地活着罢了。

    沉默,才是活着的真相。

    远一点的地方,两个大姨凑在一起,低头数着塑料袋里的鸡蛋。

    “就前面送的,不拿白不拿。”

    “不用点名签字?”

    “你过去装瘸腿行了,他们看你可怜就给了,没那么严格。”

    “亲姐哟,真有你的。”

    “还说来,我演的腿都要抽筋了,差点真瘸了。”

    “哈哈哈,瘸了多好,还有救济金不是?政府养着你。”

    我冲过去,抢过鸡蛋狠狠摔在地上,蛋壳粉碎,粘稠的蛋液顺着地砖缝隙,缓慢蔓延。

    “小王八蛋你有病?”

    “这谁家的小杂种!”

    我捂着脸撒腿就跑,直到把俩大姨的怒骂远远抛在身后,才放缓脚步。我大口喘着粗气,想起她俩气急败坏的样子,靠着墙嘿嘿直乐。

    笑着笑着,忽然想起去年生日时,李飞许的愿。那天傍晚,我俩躲在小公园假山上,我给他擎着蜡烛,他对着小浣熊干脆面,一脸虔诚地祈祷。

    “我希望有一天能跑得快,跑得跟钢柱一样快。”

    “你这算哪门子愿望啊!你不要个变形金刚?”

    他摇摇头,黑暗中眼睛闪闪发亮。

    “亲爱的神仙,我不要变形金刚,我只希望有一天,能活的跟别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