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闹钟之前,把我从梦中惊醒。我搓掉眼角的眼屎,望向坐在床边的欧阳洋洋,有些迟疑。
“过年了?”
“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半年了!”他攥着我脑袋来回甩动,“妈,钢柱醒了!妈,你快来看啊!钢柱醒了!”
“欧阳洋洋再折腾你弟,信不信我进去抽你。”外屋传来大娘摆放碗筷的声音,“钢柱你也别睡了,快起来吃饭,一会上学要迟到了。”
她擤了把鼻涕,听声音像是抹在了围裙上。
“顺带脚,把你妈叫回来,跑出去看半天热闹了。也是巧,刚做饭爆仗就响了,爆仗一响你妈就窜出去了——”
我妈站在狭长的过道尽头,远远望着院子里欢喜的人群,脸色忽明忽暗。
氤氲的白雾中,姜小白他爸咧着嘴,一地红纸屑被他踏在脚下。
“谁家结婚,谁家结婚?”我爸攥着腰带从公厕窜出来,“喜糖呢,在哪领喜糖?”
“我们家喜事。”姜大潮昂着下巴,乜斜着看热闹的人群。
“老师刚打来电话说了,我们家小白钢琴比赛第一名!不是全校,不是全市,全国第一!”
“诶唷,这个厉害了。”大傻杨配合的一个惊呼,姜大潮赶忙把脸扭向他,“全国你们知道有多少人吗?”没等夹板张回答,他自己就说出了答案,“成千上万,我儿子是人上人!”
夹板张摇摇头,提着尼龙绸袋子走了。他刚空出来的位子,被海鲜贩子小王顶了上去,“得有奖品吧?啥啊?奖状?”
“嘿,何止是奖状,还有一大笔奖金呢,我跟你们说,奖金比我一年挣得都多。”
“你都不上班,可不比你挣得多么,哈哈哈。”
我爸的脑袋连带着那几根残留的头发,一起不知死活的乐得前仰后合。在姜大潮拳头挥上来之前,我妈一个箭步,率先拖走了我爸。
二
“挑一个。”
我妈把三张单页拍在我面前,小提琴、萨克斯、黑管。
“选一个你喜欢的,明天我就给你去报名。”
“我选弹弓。”
铁砂掌从天而降,我妈面庞依旧温和。
“好好挑。”
我泪眼婆娑,想起小燕子出宫那天,老佛爷也是客客气气的把匕首、白绫和鹤顶红摆在含香面前,让她自己挑一个。我把三张单页都攥出指甲印来了,也没下定决心到底要把童年断送在哪一条不归路上。
“干嘛难为孩子啊,这辈子吃哪碗饭老天爷早就定下了。”大娘用舌头剔着上牙缝里的碎肉,“抓周时候抓的油条不是,以后能是个手艺人。”
“那还不是洋洋拿着油条故意在旁边逗他。”
“当时洋洋才多大点,能有什么坏心眼,王晓我跟你讲,这一步步的都是命。”
“妈,那我当时抓的什么?”
欧阳洋洋,特长落井下石。
大娘脸色铁青,答案在嘴里嚼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吐出来,“尼龙袜。”
“什么玩意?”
“尼龙袜尼龙袜,谁知道那么双破袜子怎么就突然出现在抓周桌上了。”
“嫂子,我好心帮你收袜子,你怎么还埋怨我收的不是地方呢?照你说的,这阴差阳错的也都是命。”
她们撕打的时候,我趁乱把单页揉成一团塞进裤兜,爷爷则趁乱把最后一碗甜沫舀进碗里。我爸眼盯着电视机,心不在焉地劝着架。
“别打别打,王晓你别…别站着,挡着屏幕了。”
当二人对决变为三人混战的时候,大爷欧阳建不急不慢地咽下最后一口,定定地望着我。
“男孩家,学武吧。”
“这个好,”我妈把我爸的头发在指尖又绾了两道,面色微红,“就学舞吧,高雅,学芭蕾舞,更高雅,一会我就去少年宫给你报名。”
天旋地转中,我看见欧阳洋洋的嘴,咧成一轮嘲笑的弯刀。
三
欧阳洋洋笑不出来了。
他呆呆地站在镜子前,冷眼看着里面穿紧身裤的自己。
就因为一句“一块儿报名,第二个半价”,大娘和我妈化敌为友,把我和我哥哥像祭祀的羔羊一样,双双送上艺术的圣殿。
女孩们纤细挺拔的躯干裹在光滑的练功服里,踩着音符,柔软的折叠自己,每一步都轻盈又坚定,大概也唯有我俩能把舞蹈跳出行军拳的感觉。
欧阳洋洋此地无银地护着裆,而我就洒脱多了,毕竟在穿上白色高弹裤的那一刻,我的红裤衩已跟目光所及的每个人打过招呼。
四十五分钟的课程是一场灵魂凌迟,回家路上我俩谁都没有开口,沉浸在鸡立鹤群的羞辱之中。
他突然出现在拐弯的街角,冲我勾动手指。
“大艺术家,来,来。”
小人精的出现让麻木的羞耻感重新觉醒。
“大艺术家,草民有事相求,斗胆请您过来一下。”
同班的女孩三两走过,不时有人嘀咕几句,随即爆发笑声。为了让小人精闭上他的狗嘴,我不情愿地撇着瘸腿,丧着脸挪过去。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事成了么?”
滴溜圆的黑眼睛隔着镜片冲我滴溜溜地转,听语气仿佛我们间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我们本应默契到一个眼神就心知肚明。可事实上我完全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得煞风景的跟上一句,“什么事?”
“就是…就是那——”他瞥了眼在旁边揉腚的欧阳洋洋,把我往旁边扯了几步,“信你送了?”
一时间电光火石,爷爷那句“变成海鸥飞走了”重新音绕耳边,我再次唤起被毒蘑菇支配的恐惧。对,当时我们说好了的,他帮我引开我妈,我答应他一个条件。
他开出的条件是帮他送情书。
“你不会忘了给吧?”
“哪能,信已经送过去了,早就送了。”我慌乱瞥见我哥的记忆也在唤醒,“跟他战书一起送的,两人正好住一条街上,顺道都给了。”
在小人精塞给我情书的同一天,欧阳洋洋塞给我一封战书。
“为什么不自己给?”
“多害羞。”小人精这么说。
“多没面子。”欧阳洋洋是这么说的。
我确实没有撒谎,两封信确实是同一天送走的,我只是真话没有说全而已。
信,我是让福宝帮忙送的。
我一天天那么忙,哪有空替人跑腿啊。
“这封粉色的,给西院花大姐,这封黄的,是东院的马建军。”
“粉红花大姐,黄色马建军。”
福宝的小脏手攥着两封信,皱着眉头一字一句重复。
“对咯,花大姐认识吧,就是三年级那个老爱穿鲜艳裙子的姐姐,给你棒棒糖吃那个。”
她抽了抽鼻涕,笑了。
“马建军就是那个人高马大的平头胖子,骗你粘纸那个。”
她舒展的眉头又重新紧皱。
“你再重复一遍。”
“粉红姐姐,黄色骗子。”
“嗯,去吧。”我摇了摇手里的上好佳鲜虾片,“等你回来一块吃。”
没问题吧?
看着福宝一扭一扭的背影,我心里也泛起了嘀咕。虽然她不识字,但是颜色总分的清的,没问题没问题。
捋清楚后,我舒展地躺在床上,一天天的都找我跑腿,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我也忙得很的好么。圣斗士重播要开始了,我一轱辘爬起来,摁开了电视机。
我千算万算,忘记算我爷爷这个大变量。小福宝刚拐出门洞,就撞上了遛弯回来的爷爷。他大手一横,拦住了福宝去路。
“哒,来者何人?”
“嗯…耐(来)者欧阳福宝。”
“可有通关口令?”
福宝跺着小脚,小嘴也跟着嘟嘟囔囔。
“爷爷我要赶着送东西,回耐(来)吃上好佳。”
“你快说口令,口令是粉凤凰,黄凤凰,黄粉凤凰花凤凰。”
“粉凤凰…黄凤凰…黄粉——”
“黄粉凤凰花凤凰。”
“粉黄…黄粉…花凤凰。”
“勉强通过,请吧。”爷爷躬身让出去路,“不过完整的是粉凤凰,黄凤凰,黄粉凤凰花凤凰,送东西路上自己多念叨念叨。”
“粉凤凰,黄凤凰,黄粉粉黄花凤凰。”
听话的福宝反复念叨了一路,我的嘱托轻而易举就被爷爷的绕口令挤出福宝大脑。直到花大姐应声开了门,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然而此时,她满脑子只剩黄色花凤凰。
“小豆芽,找我有什么事吗?”
思虑再三,福宝坚定的递上黄色信封,“姐姐,给你的。”
四
“你说你什么毛病?约会干嘛非拽着我?”
“诶呀,什么约会,”他扭捏地揪着袖口线头,“还不一定能答应呢,你跟我一块壮个胆子,我害怕。”
风中悬浮着槐花香气,我听着小人精的心跳,望着花大姐的身影,一点一点,从下坡升起。一颗心也跟着紧张进来,可紧张之余,总隐隐感觉不对劲。
“她什么时候窜这么高了?”
“我就喜欢个高的怎么了?”他定睛一看,“也不对啊,昨天还不这样,这得有一米八了吧?”
小人精张永超没等来花大姐,倒是等来了花大姐她爸。一脸络腮胡的男人攥着木棍,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我俩。
“欧阳家的是哪一个?”
小人精吞了口唾沫,一把把我推出去,“他,是他。”
“听说你要跟我女儿战个你死我活?就是你小子要阙断我女儿腿,打爆她的头?”
一瞬间,我明白了前因后果。喉头的求饶变成“完犊子”三个大字,在眼前循环播放。大叔把我提溜起来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小人精尖叫着逃跑。
我担心自己,但我更担心那一边。
当太阳融化在海面的时候,欧阳洋洋终于等来了马建军。
“准备好了?”欧阳洋洋活动着手腕脚腕,还浮夸地压了压腿,一步步逼上前。
马建军惊慌四措,倒退了几步。
“我觉得不好,咱不能——”
“有什么能不能的,咱又不是第一回了,别跟我装好学生。”
“你可别乱说啊,”他的脸融在暮色中,鲜红滚烫,“这事我不会随便做的。”
“不是,信你不是看了么?不同意你来干嘛?”
“嗯…我就是来跟你说清楚的,”他颤抖着掏出一团皱巴巴的信纸,“这种信,别再写了,我们之间不可能。”
“啊?”
马建军刹住脚步,犹豫再三扭回头来,直直瞪着欧阳洋洋。
“还有…别再叫我花仙子了,再叫…我真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