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日，晚九点十分。A大文教三号楼201小教室内，一场学生选举正在安静地进行着。
历楠站在讲台上的一角，跟前放着一个木制的讲桌。桌子上有一个箱子，箱子用红纸包着，对着大家的一面亮闪闪地写着三个大字：投票箱。
历楠的工作是把选票从投票箱里取出来交给唱票的赵幽萍，由赵幽萍念给大家听，然后计票的同学在黑板上画“正”字。一票一笔画。
现在正在选举校学生会副主席。选票已经集中到法学院学生会主席大三学生萧逸和“草根代表”管理学院企业管理系大三学生唐劲身上。
赵幽萍唱过票后，通常会把选票放在手边的小盒子里，与未唱过的选票区分。随着被唱过的选票越来越多，小盒子里已经装满了选票，赵幽萍没时间整理，里面的选票横七竖八地放着。不经意间，袖子一扫，一张选票落在桌上，随着赵幽萍中式宽袖的摆动，滑到了历楠那一侧，被高大的投票箱挡住。
历楠眼尖，认出上面有个“萧”字。她拿起来正要递给赵幽萍，一扭头看了眼黑板：萧逸和唐劲咬得很紧，只有一票的差距，你追我赶，不相上下。历楠心里一动，悄悄地扣住那张选票，眼角扫了一下台下，似乎没人注意她。寝室老大秦雪梅正举着相机，跑前跑后地咔嚓着。
这时，赵幽萍低头摁了摁小盒子，低声抱怨：“怎么准备这么小的盒子。”又扭头问历楠：“还多吗？”
“应该没多少了。”历楠手心沁出汗，声音微微发颤。好在大家都在低声交流，赵幽萍没有说什么。
“快点吧！”赵幽萍不疑有他，继续唱票。
历楠装作很笨的样子，把扣着票的手伸进箱子里。历楠把提前扣好的那张票放进箱子里，胡乱摸了一张用拇指摁在掌心，食指和中指夹了另外一张笨手笨脚地递给赵幽萍。看起来好像有点漫不经心粗手粗脚，但也符合她临时帮忙的身份。
赵幽萍看都没看，接过来念道：“唐劲——”
“咔嚓！”秦雪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快门的声音吓了历楠一身冷汗。历楠惊慌地看过去，秦雪梅比了个ok的手势。
历楠松了口气，对着雪梅笑了笑，心里暗暗祈祷：“萧逸啊，我能帮你的就这些了。希望我拿出来的那张是唐劲。如果那张也是你，只能说你太背了！”
台下的萧逸还是微笑，唐劲歪了歪脑袋，将目光落在历楠身上。
秦雪梅左右看看，旁边有个摄影机，一直对着唱票的地方。此时没人，她凑过去瞄了几眼，轻轻地“咦”了一声，放下相机，开始捣鼓。
监督老师走过来，低声问：“怎么了？”
秦雪梅卸下电池晃了一下，“昨儿不知道谁用了，电池没充满，现在没电了。我刚插上电源。”顺手指了指墙上插着电源的插座，“刚才可能有点没录上，没事吧？”
监督老师看了一眼一排的同学，“真是的，怎么这么马虎。幸好只是学生选举，没事。你继续录就行了。”
历楠的手轻轻一抹，换出来的那张票已经被放进短裤兜里。
唱票很快结束，萧逸比唐劲多出两票，当选这一届校学生会副主席。场上的人纷纷站起来向他祝贺，唐劲也颇有风度地和他握手。
历楠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心里思量该怎样把手里的票还回去。虽然唱过的票都没用了，但一般还是会把票收集起来放进箱子里，带到办公室里，统一碎掉。她担心回去后若有人统计总票数，会发现少了一张。
历楠根本不敢低头去看自己手里那张究竟写的是谁，她慢慢地靠近投票箱，正想借着帮忙抱走票箱把选票还回去，唐劲大踏步走过来，一把抱起投票箱，对赵幽萍说：“来，我帮你。”
赵幽萍笑了笑，把手里的票一股脑儿地推进票箱。
历楠心里咯噔一下，伸出手正要想办法接过来，唐劲的目光扫过来，锋利如刀，吓得她不由自主地收了回去。
“啊哟！”唐劲忽然叫了一声，脚下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秦雪梅抱着摄像机到处走，电源线被拖得到处都是。她本来就胖胖的，所到之处又是人多拥挤，基本上顾不得别人。唐劲被她顶了一下，下意识地一闪，脚下被电线绊住，一个趔趄向前扑去，手里的票箱凌空飞出，选票撒了一地。另一只手向旁边一抓——软绵绵的？
“啊！”历楠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推开胸前的手。
唐劲彻底摔倒。
赵幽萍本来已经走到历楠的后面，准备找新主席联络一下感情，听到历楠的惊呼，扭头一看，正好看到历楠推开唐劲。
“历楠，你怎么推人？”
“我，我——”历楠羞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意识到人们都在看自己捂在胸前的手时，她更是连捂都不敢捂，慌忙将手背到身后，尴尬地立在原地。
“历楠？你叫历楠啊！能帮我们收一下选票吗？要是丢一张可就不好了。”一个温和的声音绕过赵幽萍响起来。历楠擡起头，看到萧逸正微笑着点头。
历楠红着脸，深深地低下头，连跑几步去捡落在最远处的选票。他们在说什么，完全听不到了。面红耳热之余，幸好还没忘记把自己偷出来的票还回去。
历楠捧着收好的选票走回票箱。唐劲已经从地上爬起来，黝黑的脸庞看不出别的颜色，但眼神却是凶巴巴的，瞪着历楠不说话。
历楠心虚地低下头，默默地把选票往票箱里塞。耳边听唐劲低低地，却恶狠狠地说：“行，真行！居然还是连环计！老子本来不想计较，看来是得说道说道！”
历楠吃惊地擡头，唐劲却哼了一声，扭头去看人群中的萧逸，愤愤离开。
赵幽萍一叠声地催促历楠把箱子送回去，自己则跑到同寝室的顾华之身边，恭喜站在她旁边的萧逸当选。
历楠这才有时间擡头去看那个光芒耀眼的男生，人家是鹤立鸡群，自己永远是鸡群里那只躲在角落里不起眼的小土鸡……在老师办公室，看着选票变成碎纸，历楠才彻底松了口气。
有人敲门，秦雪梅探头进来，“美女，搞定没？走吧？”
历楠点点头，把碎纸从机器里掏出来，准备扔进塑料袋拎出去。秦雪梅拦住她，“算啦，销毁证据也没你做得彻底，都碎成这德行了，还能看出啥？”
“看什么？”
“别装了。我都看见了，你是不是偷换了一张票？唔，不对，应该是偷走一张票。”
历楠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秦雪梅还不解气，继续刺激她，“录像都录下来了。”
历楠的嘴唇开始哆嗦。
秦雪梅哈哈大笑，拍着舍友的肩膀，“安啦！录像那一段我已经删了。至于票箱里的，你不是已经还回去了吗？唐劲那一跤可不能白摔啊！”
“是你绊的他？”
“也不算我干的啦。”秦雪梅挠了挠头，“我也就是提了提电线，他走路不擡脚，没办法喽！”
看她耍宝卖乖的样子，历楠彻底放下心，一巴掌拍在秦雪梅肩膀，嗔怪道：“吓死我了！”顿了顿，才含着泪说，“雪梅，谢谢你！”
“客气啥！我介绍你过来帮忙的，你要是出事，我也跟着倒霉。我等于是帮我自己啦！”秦雪梅实话实说，“我可不是滥好人！走吧，天都快黑了。今天你请我吃西瓜吧！”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楼梯口。
灯光下，有个人正在必经之路上来回踱步——是唐劲。
看到两人出来，唐劲露齿一笑，打招呼：“嘿，美女。幸会啊！”
历楠发现他的牙很白，白得就像野兽的犬齿。如果是动画片，这时候，他的牙上应该“刷”地一下，闪过一道白光！
“唐劲，你不跟他们吃庆功宴吗？”秦雪梅在学生会里负责论坛和摄影，是属于不管部的干事。吃饭这种腐败的事情还轮不到小干事享受，而历楠则是秦雪梅拎过来临时帮忙的。
“败军之将，何必装大度！”唐劲自嘲，摸了摸鼻子，脸色一正，冲历楠说，“美女，虽然我参选是玩儿的，但是你总得让我死得明白吧！”
历楠低着头。
秦雪梅怒了，“你什么意思？你要觉得选举不公，你去找团总支抗议啊！”
唐劲笑了，“其实我早想好了，就算当选，我也会辞掉的。要不是看萧逸那家伙活得太累，我才懒得给他做这个示范！好了，我的动机交代明白了，你们该知道，我根本不会举报，也不会抗议。我就是不服这口气。”
秦雪梅向前半步，把历楠拦在身后，“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们还不认账？”唐劲指了指历楠，“她，换了张选票。你，把我绊倒，让她把抽出来的选票放回去。我没说错吧？”
“要有证据！我离得十万八千里，旁边还有郑老师。就算你被绊倒了，怎么确定就是那个遥远的我干的？”秦雪梅的手臂伸直，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圆，夸张地比画了一个“遥远”的手势。
唐劲摸摸鼻子，嘿嘿一笑，“好吧，就算你有郑老师作证吧，我对你也没兴趣。”他直言不讳，气得秦雪梅握紧拳头，冲上去就要揍他，被历楠轻轻一握，拦住了。
唐劲变本加厉，歪头看着历楠，眼神透着点邪劲儿。历楠没来由地脸红起来，暗自庆幸这里的灯光是暖光，而秦雪梅也忽然沉静下来。
很多年以后，她们坐在一起回顾这个时刻，历楠已经记不清许多细节，而秦雪梅却以旁观者的身份把每个人的小动作，甚至唐劲是左腿弯曲站立还是右腿，都记得一清二楚。
唐劲说：“美女，你可够胆大的。历楠，是这个名字吧？”
历楠点了点头，一贯的乖巧柔顺样子。秦雪梅从她冰凉的手上感觉到轻微的颤抖。
“嗯，反正我已经落选了。即使重新选举，也未必能如愿，还要再来一遍，没意思。”
他停下来，等着历楠问问题。奈何历楠就是不吭声，像个闷葫芦，低头站着。月光从窗户把树影送进来。昏暗的灯光下，历楠苍白得几近透明的半边脸藏在树影里，好像误入教学楼的丛林精灵。
唐劲忽然有些不忍，“啊呀，你也不用装得那么可怜。看你做的事，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胆呢！”
秦雪梅忍不住，把自己号称二分之一半吨的身躯向前一横，挡在历楠和唐劲之间。她早就发现唐劲看历楠的目光不爽了，“臭小子，你想干吗？”
唐劲虽然个子高，但体积显然不及在女生中算“身高体胖”的秦雪梅。在这种威压之下，他也不自觉地倒退了半步。
历楠轻轻推了推秦雪梅，走了出来，低声问：“你想怎么办？”
“唔！”唐劲没想到这么简单这么安静就得到想要的回答，也许还差点。他希望能得到类似“是的，是我做的”或者“是的，是我偷偷换了选票”这类明确的回答。历楠的话虽然隐含着他想要的答案，但也可以理解成对威胁的屈从。唐劲插在裤兜里的手轻轻地震动了一下，录音笔居然这个时候没电了！
“妈的！掉链子的家伙！”唐劲暗暗骂了一句，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吧，看你这个样子，怪可怜的。你只要告诉我那张被抽出去的选票上写的是谁就好了。”就算没有证据，至少自己明白也不错。唐劲暗暗对自己说，反正都是玩儿么！
历楠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很紧张，放回去没敢看。碎纸的时候，我也顾不上看。”
“呵呵，做贼心虚。”
历楠不说话。有同学从楼梯上下来，好奇地看了一眼他们，继续下楼离开。
唐劲抓了抓后脑勺，“好吧，看在你坦白的份上，我接受。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历楠眼中的戒备更浓了，不紧不慢的语速透着某种危险的味道，“唐劲，你不应该忘记，这里没有证据证明你说的话。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大家应该适可而止。”
唐劲点头，“我明白。所以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我纯粹是好奇。”他眨眨眼睛。秦雪梅忽然觉得这个时候的唐劲好奇得像一只初生的小猫，忍不住相信他真的是纯粹的好奇。只是她忘了，是什么让他如此好奇？
显然，历楠想到了。只是在很久以后她才发现自己想的方向和唐劲当初的意图是如此的天差地远。
“我就想知道，谁让你这么做的？”唐劲问。
历楠眯起眼睛，扫了眼唐劲的双手。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那是一条制服裤衩，皱皱巴巴的，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上面七零八落地缀了五六个兜，大大小小，就像挂了一裤子的小老鼠……历楠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唐劲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的短裤，和插在裤兜里的手，后脖颈子有点热。
秦雪梅并未察觉出异样，轻轻地捅了捅历楠。
历楠擡头盯着唐劲，若有所指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回答给你一人听？”
唐劲茫然地看看四周，指了指秦雪梅，“你不想让她听吗？那可是你带来的。”
“我是说，我不想今天告诉你的话转头被你传出去。”
唐劲笑了笑，似乎早就知道历楠会这样讲似的，一伸手把裤兜掏出来，好像两只大耳朵，支棱在外面。里面空无一物。唐劲一笑，把T恤脱下来，抖了抖，扔给秦雪梅，然后伸手解自己的裤腰带……“你干吗？”历楠忍无可忍喝住。
“你不是怕我录音吗！”唐劲嬉皮笑脸，“我都脱了，让你看明白点！”
“不用了！”秦雪梅赶紧把手上的衣服扔回去，好像捧着一个烧红的电烙铁，“穿上再说！”
唐劲一边穿一边笑，“我怎么觉得自己遇见俩侠女呢？”
“流氓！”秦雪梅低低骂了一句。
“对，就这台词！”唐劲大声地调侃。
两个女孩干脆闭嘴，等着这家伙闹够了再说。
唐劲落了个没趣，咳嗽一声，“放心了？说吧！”
秦雪梅看着历楠，她也很好奇一向蔫吧的老四会不会“老实交代”。
历楠微微一笑，“你也说了，我可以选择不回答。唐劲，你今天吓我一跳，这次晃点，算我们扯平了。”说完，扯上秦雪梅，稳稳当当地离开，留下唐劲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419寝室里，秦雪梅表情夸张地讲完今天的事，历楠才端着脸盆推门进来。
余歌有点担心，“那个唐劲不会因为丢脸，报复老四吧？”
乔锦道：“他敢！楠楠，这小子要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饶他！”
余歌皱眉，“这里是学校，别讲你那套江湖规矩！楠楠，不用担心，唐劲没有证据，要是他真敢做什么，我们才是有理有据的一方。”
历楠放下盆，淡淡地说：“没什么，我都想好了。大不了我就承认，总不能开除我，不让上学吧！”
“就是！多大的事儿啊！”乔锦火上浇油，“我老早就看学生会那帮屌人不顺眼了。”
“不许说脏字！”余歌是大家交流的“清道夫”，时刻净化语言。
秦雪梅说：“楠楠，没事的。我去找我爷爷，学工处的老师是他的学生，不会有问题。不过，我担心唐劲会难为萧逸。那你就白努力了！”
历楠叹了口气，爬上自己的床，“散会以后我就后悔了，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现在就希望不要拖累萧逸才好。”
乔锦关灯，屋子里暂时安静下来。有人翻身，压得床嘎吱作响。
片刻，心直口快的乔锦打破沉默：“老四，你怎么就那么喜欢萧逸呢？他到底哪点迷倒你了？”
“不知道啊！就是喜欢！”历楠叹气，“天天想着，看他一眼都觉得幸福。没道理的。”
“那你就一直这样吗？萧逸喜欢顾华之，这可是全校皆知的。”秦雪梅道。
余歌说：“楠楠，你不是想做第三者吧？”
历楠说：“不会！我想就这样一直远远地看着，可能时间长了，就不会那么喜欢他了吧？”
乔锦快睡着了，“那简单——你找个男朋友吧！”
寝室里安静下来，没有人对这个提议作任何反应。
历楠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默默地想：也许该截止了吧？从大一到大三，这样的痴心以这样一次冒险作为终结，是不是足够辉煌？翻了个身，历楠看着眼前的蓝底白花布帘，暗暗告诉自己：“历楠，所有的等待都应该有个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