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睡着后江伊没有做梦，她早上七点醒来给吴乔阳发了条信息，问他早上打算吃点什么。
原以为吴乔阳晚上回来得晚，要会好好睡个懒觉，没想到对方很快就回了消息说：“吃米线吧，我找了家评分挺不错的米线店。”
金地酒店是包早餐的，但是吴乔阳坚持带着江伊去了一家他早早看好的米线店。这个店面不大，但排队的人很多。等待的期间，吴乔阳同江伊说：“云南这地方，别看都是吃米线，但一个地方一个味道，都值得尝一尝。”
吴乔阳在吃的这方面确实无可挑剔，这顿早饭算得上是江伊近些日子以来吃最舒服的一次。米线不算很辣，但是味道极其鲜美。配着两口热汤下肚后，一瞬间，江伊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清晨的冷气儿都被驱逐了出去，感觉自己一下子活力满满、充满干劲。
“你想好要找哪位老师了吗？”吴乔阳开车与江伊去植物研究院的路上问道。
“张廷芳主任。”江伊回答说，“十九年前，她是植物研究院的办公室主任。我妈出事以后是她一直在安慰我，我在她家还住了三天，一直等到我爸爸配合完成调查后带我回家，我便再也没见过她。”
“哦，”吴乔阳接过话茬说，“你那时候七岁还是八岁？”
江伊回答：“九岁了，秋天开学，我升三年级。”
九岁的江伊，吴乔阳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娇嫩的脸，亮晶晶的眼睛，穿暗红色的背心裙，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走廊的尽头，好奇而又胆怯地看过来。
十九年前，西双版纳的植物研究院……吴乔阳忽然猛拍了一下方向盘，兴奋地扭过头看向江伊说：“我见过你，你也见过我！”
“我当然见过你，”江伊听到吴桥两个话笑起来，指着前面说，“你专心开车，别乱看。”
“不！不！是在更早之前，”吴乔阳用力摇摇头，把车靠边缓缓停下。他的兴奋像锤子砸在红亮滚烫的生铁上，一串火星从眼睛、眉梢、嘴角，甚至面部的每一个毛孔里迸溅出来。
江伊有些看不懂吴乔阳此刻没来由的兴奋，她茫然地顿了几秒，说：“对，来云南之前我们见过，在N城的餐馆。我记得普洱的时候，你就说过的。”
“不！不！比那还要早。”吴乔阳因兴奋而紧张，他吞了口唾沫，盯着江伊的眼睛说，“十九年前！十九年前我就见过你！你记不记得那年夏天，有个女人带着小孩去植物研究院闹过，在走廊里差点动手，后来是保安过来把人给带出去的。”
“有吗？”江伊一愣。十九年前的夏天，她的记忆全被妈妈失踪前后的各种细节给塞得满满当当的，吴乔阳提起的事情，她完全没有印象。
尽管江伊表现得很茫然，但吴乔阳依然兴奋地说了下去。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你就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我们。对了！”吴乔阳顿了下，说，“你穿着一身枣红色的马甲连衣裙，前襟有一排红色的纽扣。你是有那件衣服的吧？”
如果不是吴乔阳提到了衣服细节，江伊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认了错人。但眼下江伊觉得，或许他们真的见过，因为那件枣红色马甲连衣裙是她妈妈用自己的一件旧衣服改的，并不是市场上常见的款式。
“你们为什么会过来？”江伊问。
面对这个问题，吴乔阳摇摇头说：“我那一年也是九岁，来这里的原因我不记得了，或许我妈根本就没有跟我说过原因。她和我爸都是做生意的，要带着我去哪里，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那你们过来是找谁的？”江伊接着问。
“一个女的，但那人是谁，我实在是想不起来。”吴乔阳尴尬地笑了，“我就记得你，因为大人都在推来搡去地吵闹，只有你站在走廊尽头，安静地看着我们。你就像看着一群怪物，让我觉得我妈有点丢人。”
“后来呢？”江伊追着问，“离开植物园后，你们又去了哪？”
“回家了，”吴乔阳说，“我妈那时候刚生完我弟没多久，她身体还不太好，所以就带着我又急匆匆回去了。”
“你爸爸呢？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吗？”江伊问。
吴乔阳抿了抿嘴角，说：“没有，我妈和我爸那时候在闹离婚。不过后来他俩和好了，至于当时为什么要闹离婚，我妈和我爸都在刻意地回避这个问题。他俩从来不说，我和弟弟也不敢多问。可能是上了岁数，这两年我爸妈的关系倒是蛮好的。上半年吧，他俩还特意办了个三十周年的结婚纪念日，甚至请了几家咱们N城的当地媒体发过宣传稿。那场面办得挺大，但就是像作秀给外人看的一样，我觉得尴尬，他们却说我不懂生意。”
吴乔阳说着掏出手机开始在里面搜新闻，嘴角拉成一条线，然后把手机递给江伊，说：“就是这个。”
玉缘珠宝董事长吴建荣与爱妻三十年忠贞宣言？这标题，倒是很能概括整篇通讯文章的核心思想，不消细看，江伊也猜得出来，能把吴乔阳看尴尬的新闻，大概是字里行间都充满了热情洋溢的赞美，加上时不时令人头皮发麻的爱情宣言。
江伊把注意力放在了通讯文章里的几张照片上。照片一看就知道是在高档酒店拍的，柔和大光圈，晃人眼睛的水晶吊灯，摆在宴会场周围的两排保险盒……如果能忽略中间的主角们，这里简直就是一场珠宝展。
吴乔阳的父亲不算太高，但身材很好。人到中年，可他既没有啤酒肚，也没有双下巴，头顶依然长着一片茂密的黑色头发，瞧得出来应该是常有健身和保养。与吴乔阳的父亲一比，他的母亲身材更加高挑，一米七五上下，身材稍偏富态，饱满的脸颊、圆润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一双眼睛和吴乔阳简直一模一样。她穿了件香槟色的绸缎礼服，衣服的光泽像流动的金属，头发高高盘起来，整个人如放在博物馆里的高贵而美丽的珠宝架子。
站在夫妇两边是他们的儿子，吴乔阳站在母亲的身边，他弟弟则站在父亲的那头。与夫妇、弟弟的满脸幸福愉悦不同，吴乔阳则板着脸，他看向镜头时应该相当不耐烦，所以一贯总是弯着的嘴角几乎压成了扁平，看起来甚至有些凶，像跟谁赌着气似的。其他照片与文章与开头这篇大同小异，一半是主角夫妻，一半是他们身后的璀璨珠宝。
江伊把手机还给吴乔阳说，说：“普通人家不会经常去买珠宝，大部分时候都是结婚才去，所以这应该也算是一种宣传吧。”
“嗯，我知道是种宣传，但我不喜欢这种场合。”吴乔阳说，“穿着西装往那儿一站，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过来搭讪两句，这个是我家老主雇李先生，那个是我爸的供货商张总，看着好像都挺熟，但实际上，满屋子人里，我挑不出十个能叫出名字的。我对我家生意没兴趣，也不乐意跟他们多说话，免得说错了回家再被那三位唠叨。在这种场合中，我感觉自己就像裤管里爬进了耗子，浑身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多一分钟都是受罪。”吴乔阳说着兀自笑起来，“我可能天生就不适合穿正装，西服西裤一套上，浑身关节就跟生了锈似的，没法动弹。最可怕的是领带，它严丝合缝地勒在喉结下面，我说出来你不要嘲笑，我特怕那玩意儿，总觉得下一秒就会被它吊死。”
“怎么会嘲笑？”江伊微笑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不喜欢就不要做好了，我们有时候没必要太逼着自己。”
“我一点都不喜欢翡翠玉石，比起那些冷冰冰的石头，我倒是觉得西瓜、苹果、梨，这些更让人舒服点，”吴乔阳对江伊笑，“我说正儿八经的，比起继承我们家的生意，我宁愿当个水果贩子。你会觉得我没出息吗？”
“当然不会，”江伊果断地回答，她左手扶在吴乔阳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钱不重要，光鲜亮丽的面子也不重要，人最重要的是让自己活着舒服。”
吴乔阳定定地看着江伊，顿了一会儿，说：“如果我不是开这车，而是开着一辆拉货的五菱宏光，咱们还能有这一段旅程吗？”
“有什么区别吗？”江伊反问他，见吴乔阳没有说话，便接着说，“如果你是觉得新风或者制冷不好，那么我们就把窗户开大。”
“如果新风、制冷不好，我们就把窗户开大……”吴乔阳重复了一遍江伊的话，然后笑出来，“走吧，去植物研究院，已经九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