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个闪电劈了下来,瞬间出现的白光让吴建荣看清楚了,田甜在捆他的椅子周围铺了一圈砖红色粉末。正对着自己的方向上红粉上面,还摆了一只巴掌大的草编娃娃。
“你这是做什么呀?”吴建荣小心翼翼地问。
田甜披散着头发,跪在那个草编娃娃的前面。说是跪,其实更像用头顶住膝盖,以一种极奇怪的姿势完全把自己蜷成一团。她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吴建荣听不懂的话,但眼前这情况,但凡是对民间习俗有点了解的,也大致能猜到对方想做什么。
“你别这样吓人,有什么话你起来说好不好?”吴建荣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尽力摆出一副配合顺从的样子,“阿玉去了这么多年,我心里常怀着愧疚。你要我做什么尽管说,我能做到的绝对不会推脱。”
田甜对这套说辞全然无动于衷,依然碎碎念着。渐渐地,吴建荣烦躁不安起来,开始用尽全力挣扎,但奈何那把椅子实在是过于沉重,他费尽力气,也只发出了几声细碎的声音。
吴建荣被逼得再也没法伪装,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道:“你别搞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你不是有枪吗?有本事直接朝我开枪!多犹豫一秒,你都是孙子!”
这通气话一口气说完,田甜的声音忽然停下来,猛地抬起头。吴建荣愣了一瞬,接着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出口的狠话,他摇了摇脑袋,又放轻声音说:“刚才我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上去啊!咱们还是坐下来好好谈条件吧,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干什么要搞成现在这样呢?”
“我为什么要杀你?吴建荣,你欠了谁的债,就该由谁来讨!”田甜刻意压低声音,用低沉的嗓音说,“阿玉会找回来,她将跟着你、折磨你,一点一点把你的血肉吸干!”
田甜说着兀自笑了一声,接着从腰间拔出了那把威胁吴建荣录视频的手枪。她扣动扳机,清脆的“咔哒”一声后,枪口冒出了一小簇发蓝的火苗。
原来那就是一个打火机!
火光下,田甜的笑容戏谑轻蔑,她舔了下嘴唇,说:“你这条畜生!杀人犯!”
“杀人?什么杀人?”吴建荣愣怔了下,大声说,“我没有杀人!”
“你还在抵赖!还在说谎!是你杀了阿玉!杀了她的孩子!”田甜猛然拔高声音,一双圆溜溜的眼珠里爬满红血丝。本来圆润的小脸此刻无比狰狞,她用一种类似野兽的方式在咆哮,“我会惩罚你!我会让你付出代价!凭什么?凭什么她要背着骂名去死,你却可以风风光光地大办结婚纪念日?凭什么她躺在荒坟里,你和你的老婆儿子却穿金戴银?这不公平……不公平!”
田甜一边摇头一边叨念着将打火机慢慢落下,蓝色的火焰一下子点燃了围着吴建荣的那圈砖红色粉末。
红光围着吴建荣,他此刻有些心慌,心底冒出一个想法:这女的莫不是要活烧了他?
“你等等,你等等!”吴建荣急声说着,但田甜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把火机扔在一边,然后拿起了脚边的匕首,一下子扎进了手心里,接着画出个十字。
血顷刻间涌了出来。她的手捏成拳头,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那个草编娃娃上。
眼前的一幕属实诡异,吴建荣觉得这比拿刀逼着他更令他后脊梁发冷。他再顾不得其他,大声吼道:“我错了!你放过我!我愿意为阿玉做任何事情!离婚……我可以跟我老婆离婚!”
“太晚了!这些话,你后半辈子慢慢跟她去说吧!”田甜冷笑着站起身,向后退了五步。她佝偻后背,两臂向前伸直,十根手指呈现出扭曲的姿态。接着她开始晃动腰肢,长长的头发始终垂在面前,像一只被提着胳膊的傀儡在跳舞,扭曲而又诡异。
“你到底想干吗?”吴建荣嘶声吼着。
田甜不在回答,她缓慢地晃动起来,扭曲着她的身体,嘴里轻轻地哼出一段音律。声音飘忽细软,像一根一根的蚕丝,缠绕在这空气里,再从人的耳朵、鼻孔、嘴巴……甚至皮肤上的毛孔钻进身体。
吴建荣脚边烧着火焰,但他只觉得身体发冷。吴建荣甚至觉得,如果对方拿出一颗子弹顶在他的额头,也不会比现在更让他觉得难熬和痛苦。他想惊声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人堵住了一样,紧紧包围着他的是恐惧,漫长的恐惧。
咔嚓!又一个闪电劈了下来,吴建荣的神经此刻紧绷到了极致,他发现自己开始流眼泪,嘴里不自觉地嘟囔:“停下来吧,别闹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不要继续跳了。”
田甜发出一声轻笑,接着居然真的停了下来。她立在墙角,静静地看着吴建荣,像是在等待什么发生。
这个燃烧着的火焰圈里,似乎下一秒就会爬出一只恶鬼。
就在吴建荣觉得自己可能下一个就要疯掉之时,忽然,破屋的大门被撞开了。
“不许动!”进来的是警察。
“你们来晚了,”田甜向着警察歪头笑着说,“仪式已经结束了,她会回来报仇的。”
夜里十二点半,吴乔阳和江伊开车到了牛栏村。他们穿过村里唯一一条可以通车的水泥路,便能看见山脚下停着两辆闪着红蓝色灯的警车。
“不会是出事了吧?”吴乔阳能远远看见车灯下的黄带子,只觉得浑身血液在一瞬间都凝固。
“没有电话打进来,应该就不会出什么大事儿。”江伊安慰着。
大奔在石子路上颠簸了几米,停在警车前。吴乔阳一把推开车门跳下去,刚向着警戒线跑了几步,就看见一个打着手电的警察过来,他晃动着手电筒,高声喊:“什么人?警察办案不要靠近,往后退!”
“我是吴建荣的儿子。”吴乔阳站在警戒线外,指指自己,又指指山上,“我爸在上面。”
这雨一路从景洪下到了牛栏村,江伊从车里下来,风把伞吹得七倒八倒,雨水甩了满脸。她眯着眼睛,肩膀撑住伞杆,站在原地稳了稳,才走到吴乔阳身边。
警察的目光在江伊和吴乔阳中间扫了个来回,皱紧眉头,说:“家属?我们没通知家属过来,你们怎么找过来的?这不就是瞎添乱吗?”
吴乔阳正想要解释,就见有人从山上下来。走到最前面的人打着手电,跟在后面的三个人呈现出个凹字,夹在中间的那个人身材单薄,显得异常瘦小可怜。她低着头,看不见脸,但江伊认出来那身衣服——不会错的,是田甜。
江伊的目光无法再移动,从普洱初次见面到景洪分别,关于田甜的全部记忆汹涌袭来,亲密的称呼,表情生动的小圆脸,还有梅花鹿一样圆溜溜的棕褐色眼睛……
啪!江伊耳道里响起一声盘子碎裂的清脆声音,接着,她的眼前似乎也出现了幻觉。她看到的不再是黑漆漆的山头,也不是冷光电筒下泛着银光的手铐,而是盘子碎裂后,小巧可爱的彩虹马卡龙摔进了泥浆里,脆壳变得软烂,甜心化成烂泥。
太可惜了,为这一口酥甜的马卡龙,江伊感到无比心痛。
“阳阳!”有人哭喊着奔过来。
江伊一下子回过神,她下意识地往旁边退出半步,接着就看见一个身影撞进了吴乔阳的怀里,宽大的手掌用力拍着他的后背。
“爸,你没事儿吧?”吴乔阳怔在原地几秒,然后伸手紧紧搂住他爸的肩膀。
“我没事儿!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吴建荣嘴里都念着,又用力拍了两下儿子的后背,然后脸色一变,指着田甜的背影怒斥,“那个疯婆子骗我!她说你在山上被困了,要带我过去找你!儿子,你没事就好,不用担心爸爸!等回去,咱们雇个好点儿的律师,保准能够送疯婆子进去蹲大牢,就算判不了死刑,十年、二十年,有她受的!”
“视频……”吴乔阳刚刚吐出两个字,就见他爸摆了摆手,“疯婆子拿着枪逼我,我能怎么办?当然是照她的意思说!放心吧儿子,视频的事情好处理!买点水军,冷一冷就过去了。”
“可阿玉……”吴乔阳再开口,但依旧是刚说三个字就被他爸打断。
吴建荣双眉一皱,撇下嘴角说:“人死都死了,你提她做什么?”
有需要时满嘴深情,用完了就伸脚踢开。一张脸翻来覆去,痛哭流涕的是他,避之不及的还是他。吴建荣这副嘴脸让江伊觉得胃里排江倒海,她再也无法控制情绪,合了雨伞,重重砸在身边这对父子的身上。
“你干什么?”吴建荣被砸后下意识地喊出来一句,扭过头,才发现儿子身边还有个陌生女人。
他伸开两臂本能地挡在儿子面前,瞪圆双眼,呵斥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知道她是谁!”江伊指着田甜,燃烧着心肺的愤怒让每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
“我管她是谁,她利用我儿子来害我!”吴建荣毫不客气地回怼。
在极致的愤怒后,江伊恢复了些许冷静。她立在风雨中,冰冷地盯着吴建荣,拔高声音说:“她就是阿玉的女儿!”
“我不是!我不是!”原本平静的田甜开始剧烈挣扎,在两个狱警的拉扯下,她依然顽强都扭过身体,向着江伊,用力地摇晃脑袋。之前那个轻软甜腻的声音此刻却变得锋利异常,就像握在掌中的匕首,割开皮肉,滴着鲜血,就连雨夜湿漉漉的空气,都像沾上了血腥味。
田甜被两个警察拉上了警车,另一个警察向着江伊和吴乔阳这边走,瞥了吴建荣一眼,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是要休息一晚,明天再去警局,还是就现在跟我们过去?”
吴建荣对这个问题反应得有点迟钝,他半信半疑地盯着江伊十来秒,然后才扭头看向警察,没有回答人家的问题,而是问:“那疯婆子是我……”
“女儿”两个字,吴建荣说不出口,嘴巴动了两下,却没出声音。
“理论上讲,她是你的女儿。你要不信的话,可以做个亲子鉴定。”警察说。
“你……你们怎么知道的?”吴建荣看了眼江伊,又看向警察,问。
能瞧得出来,警察似乎不怎么待见吴建荣,颇是不耐烦地说:“嫌疑人就住在景洪市里,我们下午找到了她家,屋里有她母亲的遗物和日记。”
听着警察说话,江伊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往前凑了半步,问:“田甜的爷爷在家吗?”
“老人家在三个月前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警察语气平淡。
“三个月前……难怪呢难怪呢……”吴建荣有些晃神儿,嘴里低声念叨。
见他这副样子,警察抿了下嘴角,对吴乔阳说:“带你爸回去休息吧,明天让他早点来警局配合我们调查。”
“唉,好,一定配合调查。”吴乔阳没开腔,吴建荣抢先说。
警察哼声算是答应,扭头向着警车走,他往前走了两步后又停下来,猛然转身,手电筒打在吴建荣的脸上。
“我有个女儿。”警察说,“站在警察的角度,这事你是受害人,我应该保护你。但作为父亲,我凭良心说,你真是个人渣呀。”
如果说吴建荣对江伊那句话半信半疑,现在有了警察的话,他不得不相信,绑了自己的人,便是货真价实的,他与阿玉的女儿。
两辆警车前后脚走了,雨还在下,把三个人淋得透透的。
“走吧!”吴乔阳弯腰捡起了扔在地上的伞。
江伊没有说话,径直走到车前,打开门坐在了后排。
“她是谁?”吴建荣再次问儿子。
“她是田甜的姐姐,是我在云南这一路的伙伴,是我的朋友,更是我喜欢的人,是我这三十年人生里最喜欢的一个。”吴乔阳说着,侧脸看向他爸,每个字都显得沉甸甸的,“爸,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但就算现在知道了,我也没法说你什么不好。只是我求你了,你能不能别再装模作样地骗我了?我就不懂了,摸着良心说话就那么难吗?咱们做错了事情就改,以前没改,就现在改!阿玉的事情就像你身上的一块烂疮,已经烂透了,那你就把那块疮挖掉啊,为什么要想办法拼命地把它捂起来呢?你看不见,它就不存在了吗?没有!它还是那块烂疮!别说田甜还活着,就算是田甜死了,就算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情了,等你七老八十的时候想起来,心里都不会有半点愧疚吗?往后还有几十年,爸,你真的能每晚睡得安稳吗?”
吴建荣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作为父亲,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十分合格的。当吴乔阳如此认真、恳切同他说话时,他恍然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背着、抱着、处处听话的小朋友,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喜恶,他可以决定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站在阳光下。
吴建荣是个精于算计的商人。这些年,他一直忙于打拼,心中有不少沟沟坎坎的角落都藏匿着连他自己都不愿触及的污垢。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在大儿子的教育上,着实做得不错。这个孩子不像自己市侩自私,也不像他妈妈夸张做作,浑身有股单纯坦**的劲儿,做事也从来端正磊落。他就像松木一样高大挺拔,是这精于算计的一大家子里生出来的异类。
“我知道了。”吴建荣点点头,他眼眶一酸,眼泪流下来。
与镜头前的表演不一样,这两滴老泪,流过了他的心坎。在儿子面前,他终于生出了这些年罕有的一丝羞愧。吴建荣明明白白地知道,此前塔二十多年立在儿子心中的形象崩塌一地,自己不再是那座山了。
“放心吧。”吴建荣说着抹了把脸,深吸口气,“她叫什么名字?”
“江伊。”吴乔阳说。
“好,我知道了。”吴建荣说着拍了拍儿子,“走吧。咱们回去。你浑身都湿透了,早点回去换件衣服穿,别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