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件事羊丫如在暗夜中看见一盏明灯。她想,放电影也是脱产,也是不当老百姓呀,整天有好饭吃有电影看比站柜台还要好呢!你看我当时那个傻劲儿。怕什么怕?只要能走出天牛庙,老山愿怎么流氓就怎么流氓!那薄皮子嘴丑吗?只要能给俺帮忙就不丑!
羊丫便决定寻找老山。是电影队不是经常来的,在全公社转一圈至少要用一个月的时间。上一回来天牛庙,羊丫干脆没到里面去,一直在外面转,是却没能碰上老山,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好不容易又等上一个多月,老山终于带着《红楼梦》来了。
羊丫到王家台时电影已经开始放映。许多许多的人在看,最里边的坐,后边的站,再后边还有踩在凳子上的。外村人来得晚,在外面看不见,便一个劲地往里挤,这里涌上去一个波浪,那里涌上去一个波浪。王家台村对此种情况早有防备,派几个彪形大汉站在人丛里,一现这情况就将手中的长竹竿急剧横扫,果然所向披靡。人们被那竿子扫得老实以后却又不甘心看不到,只好在人丛后频频跳跃,以提高眼睛的海拔度来换取瞬间的印象。这样,最外面的一圈人便都跳得像刚刚出水的鱼。瞬间印象多了,再加上能够连续听到的声音,就能将电影情节连缀个六七分。
羊丫没有当那种鱼。她像玻璃缸里的金鱼。她瞪着两只大眼慢悠悠地到处游动,不知是她寻别人还是让别人寻她。当林妹妹第一次见宝哥哥的时候,羊丫遇见了老山。老山的眼尖,当然也现了她,便立即走过来张着薄皮子嘴说:“羊丫你也来了呀?”羊丫有些激动与紧张,说:“来了来了。”口气里好像与老山早就有约。老山借着银幕上出的亮光看着羊丫,嘴里说:“这个电影好吧?这才叫伟大的爱情哩!”说着就嘬细了嗓门随着大喇叭唱: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闲静犹似花照水,
行动好比风拂柳。
……
老山唱得合辙入韵悦耳动听。羊丫本来有些吃惊,这时瞪着一双眼把那吃惊程度夸张到了极度:“啊哟,山队长你唱得真好!”山队长说:“你不知道,我是部队文工团下来的。”羊丫向他做出如花笑厣:“山队长你真了不起。跟你在一块就不用看电影了,光听你唱就中!”山队长咪咪一笑:“那就到我住的地方唱给你听?”羊丫痛快地应道:“好!”
电影队住在刚建起不久还没住人的民房里,此时阗无人迹。到了屋里山队长划着火柴找灯,划一根找不着,再划一根还是找不着,说道:“你看你看,灯呢?灯不见了。”羊丫哆嗦着声音说:“算啦,摸黑听也行。”于是山队长就扶着羊丫的膀子让她在床边坐下,然后将手仍旧放在她的身上,嘴里就唱了起来:
林妹妹想当初你是孤苦伶仃到我家来,
只道是暖巢栖孤零燕。
我和你情深犹如亲兄弟,
那时候两小无猜共枕眠。
到后来我和妹妹都长大,
共读《西厢》在花前。
宝玉是剖腹掏心真情待呀,
妹妹你心里早有你口不啊言。
…………
羊丫心醉神迷。呵,坐在身边的不是山队长了,是宝哥哥了。不,不是宝哥哥,是山队长。宝哥只会流那不值钱的眼泪,山队长却会拉我出火坑。不过山队长是会唱宝哥哥的,会唱宝哥哥的山队长也不错。山队长是宝哥哥,宝哥哥是山队长。山队长,宝哥哥!宝哥哥,山队长!在那软绵绵甜丝丝的唱腔中,羊丫主动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等羊丫走出那间黑洞洞的屋子,村西面已经听不见宝哥哥的唱只听见人们在呼老唤幼──这场电影结束了。此刻羊丫才决定说出那句最最重要的话:“山队长,你不是说过叫我跟你放电影吗?”山队长去她脸上再摸一把:“你等着,我跟县电影公司打个报告就来叫你!”
以后的日子里,羊丫就满怀希望地等待。她一遍遍幸福地想:我就要放电影去了。我就要放电影去了。她甚至把被子也拆洗了一遍,打算一旦山队长来叫她,打起背包就出。
然而一直不见山队长的消息。等了将近一个月,羊丫这天在大街上看到小米作出了最新广告:今晚电视红楼梦。这电视广告让羊丫每日里持续不断的回忆更加鲜明。他决定从他小舅家的电视上重温那个感觉,便从自己攒的数量极为有限的私房钱里找出一个五分钢蹦儿,吃过晚饭去了村后。
有十来个年轻人早已坐在那里。在《红楼梦》放了一大会儿时,有个叫宁开通的小伙子忽然道:“你们知道不?电影队的老山叫抓起来了。”接着他讲,这是他今天到乡里买化肥听说的。那老山是个大流氓,经常在下来放电影时骗大姑娘,说要把人家弄出去放电影,叫人家跟他睡觉。葛家洼有一个叫他睡了,是睡了以后老山再也不提脱产的事了,那识字班就把他告了。老山叫公安局抓起来,听说一供供出十几个。
羊丫眼前一黑。睁开眼再看屏幕的时候,宝哥哥便是青面獠牙了。她艰难地站起身,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小舅的家。她的背后,宝哥哥还在唱:
林妹妹呀自从居住大观园,
几年来你是心头愁结解不开。
落花满地令你惊啊,
冷雨敲窗你病未眠。
你怕那人世上风刀与霜剑,
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