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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恰同学少年 > 09 关于文化的琐思

    一

    1862年,俄国:屠格涅夫在《俄罗斯导报》发表了代表作《父与子》,副标题《新人记事》。

    1863年,还是俄国: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现代人》杂志发表了《怎么办》,也有副标题,是《新人的故事》。创作《怎么办》时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因宣传社会民主主义思想而被关入了彼得保罗要塞的单人牢房,《怎么办》是铁窗文学成果。

    二十几年后,中国梁启超发表论文,呼吁当时的文学人士以小说育“新民”。

    1911年12月,中华民国成立,陈独秀著文疾呼——1911年以前出生之国人当死!1911年以后之国人永生。

    1915年,《新青年》杂志在中国问世。

    1918年,鲁迅发表《狂人日记》。

    1921年,鲁迅发表《阿Q正传》。

    让我们将视线再投向欧洲,屠格涅夫发表《父与子》的同年,雨果出版了《悲惨世界》。1874年,他完成了最后一部小说《九三年》。

    而在英国,比《父与子》、《悲惨世界》早三年,狄更斯晚年最重要的小说《双城记》问世——那一年是1859年。

    1888年,王尔德出版童话故事集《快乐王子》。

    1891年,哈代出版《苔丝》。

    在德国,1883年至1885年,尼采完成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将以上(当然不仅限于以上)跨国界文学现象排列在一起,从中探究文学与时代,与社会、与人心即人性之关系,寻找文学在后文化时代亦即娱乐时代或许还有一点儿意义,是我十几年前就开始思考的事情。

    我得出这样的结论:

    那些我所崇敬的文学大师们,为着他们各自的国的进步,一生大抵在做两方面的努力——促旧时代速朽;助新时代速生。

    为使旧时代速朽,于是实行暴露,解剖与批判。既批判旧的制度,也批判“旧的人”,那类自在于、适应于、麻木而苟活于旧制度之下的人。

    为使新时代速生,于是几乎不约而同地预先为他们尚看不分明的新时代“接生”新人。新时代并未实际上出现,他们便只能将新人“接生”在他们的作品中。

    “旧的人”倘是多数,那么即使旧的时代行将就木,也还是会以“世纪”的时间概念延续末日。因为“旧的人”是旧时代的寄生体,就像“异形”寄生人体。

    新人倘不多起来,新时代终究不过是海市蜃楼。因为新时代只能与新人相适合,就像城市文明要求人不随地便溲。

    车尔尼雪夫斯基们是知晓这一历史规律的。

    二

    《父与子》中的巴扎罗夫这一俄罗斯新人,反权威,具有独立思考之精神,在乎自身人格标准,对旧制度勇于进行无情批判,对于旧式人物纵然是讲道德的旧式人物,每每冷嘲热讽。但屠格涅夫最后使他由于失恋而心理受挫折而颓唐而死于疾病加郁闷,屠氏这一位接生婆,他接生了巴扎罗夫这一新人,又用文学“溺死”了他。

    也许屠氏认为,一个新人,是根本没法长久生活在旧环境中的,他太孤单,孤单会使人很快形成脆弱的一面。并且,他的基因中,不可能不残留着“旧的人”的遗传。比如他的偏执丝毫不逊色于老贵族巴威尔。而偏执——这正是俄国老贵族们不可救药的特征。

    车尔尼雪夫斯基比屠格涅夫要乐观多了。在寒冷的俄罗斯的冬季,在彼得保罗供暖一向不足的单人牢房里,他以大的希望为热度,用四个月专执一念的时间,“接生”下了他的“样板新人”罗普霍夫。罗普霍夫是一位理想社会主义者,医学院成绩优等的学生,正准备攻读博士,被公认是将来最有前途成为教授的精英青年。然而这极具正义感的平民之子,一旦得知他的家教学生少女薇拉的父母将她许给了一个贵族纨绔子弟,而她决定以死挣脱时,他大胆地“拐走了”她,与她结为夫妻。他因而被学院开除,也断送了成为教授的前途,但他善良不减,正义不减,在朋友吉尔沙诺夫的帮助下,与薇拉办起了家庭服装厂,实行社会主义工资原则,一切看来似乎并不坏,但不久薇拉和吉尔沙诺夫都深深地爱上了对方。吉尔沙诺夫不再登门做客了,薇拉要求自己以更大的主动来爱丈夫,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敬爱提升为亲爱,三个“新人”皆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怎么办?

    对于病入膏肓的俄罗斯,除了期待“新人”的救治别无他法。

    “新人”面临人类最自私的情感纠葛又怎么办?

    罗普霍夫作出了完全利他的选择——“投河自杀”,以断薇拉和吉尔沙诺夫的挂牵。而实际上,他赴美参加废奴运动去了。多少年以后,他与不仅仅敬爱他且对他亲爱有加的妻子回到俄罗斯,与吉尔沙诺夫夫妇成为好邻居……

    伟大的社会民主主义先驱,为老俄罗斯所接生的“新人”确乎在人性品质和人格原则两方面影响了以后几代的俄罗斯青年。

    回忆起1974年春季,“文革”中的中国批判车尔尼雪夫斯基不久,一位复旦大学的三十多岁的而且不是学中文的老师,仅因在《兵团战士报》上读了我一篇小说《向导》,便从佳木斯到哈尔滨到北安再乘十小时左右的长途汽车到黑河,最终住进我们一团简陋的招待所,迫切约见我这名“政治思想有问题”的知青,关上门与我小声谈论《怎么办》,仍感慨多多。

    雨果的《悲惨世界》其实也为法国塑造了两个重要的“新人”,即米里哀主教和冉·阿让。联想到年轻时的雨果曾在《巴黎圣母院》中力透纸背地刻画了一个虚伪的教士福娄洛,竟然自己在晚年塑造了比孔繁森还孔繁森的圣者型主教米里哀,这说明什么呢?

    非它。

    雨果以他的睿眼看透了一种国家真相——如果善的种子在一个国家的文化土壤及人心中大面积干死,那么什么办法都难以改变一个国家的颓势。

    而在这一点上,宗教的作用比文学巨大。

    故雨果在他最后一部小说《九三年》中大声疾呼——“在革命之上,是崇敬的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即主义化的善原则。

    那是一头与专制主义战斗了一生的“老狮子”的最后低哮。

    如果以“传统现实主义”的“可信”原则来评论,不但米里哀那类好到圣者般的主教是“不可信”的;冉·阿让这名后来变得极为高尚一诺千金的苦役犯更是“不可信”的;而沙威之死可信度也极低。现实生活中即使有类似的主教、苦役犯、警长,那也肯定少之又少,“不典型”。

    但人心的善,在“不寻常”年代往往更加感人至深。

    随着《悲惨世界》的读者增多,米里哀、冉·阿让、郭文这三位文学形象,越来越引起全欧洲人沉思——那些小说中的好人的原则,难道真的不可以植入到现实生活中吗?如果植入了,现实生活反而会变得更不好了吗?

    由是,文学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开始“化”人。

    而在英国,狄更斯比雨果在善文学即“好人文学”方面走得更远,也更极致。

    暴动与镇压;一方开动了分尸轮,一方赠送绞刑架。在如此残酷的背景下,狄更斯讲述了一个凄美的三角恋爱情故事——法国贵族青年查尔斯·达雷与身为律师助手的平民青年卡登,都深深地爱上了一个叫露茜的美丽姑娘。达雷因暗中向起义者提供枪支而被关入监狱,等待他的将是死刑。卡登清楚,露茜爱的是达雷,给予他自己的却是纯洁的友谊。为了成全达雷与露茜的爱情,也出于对法国大革命的同情,卡登毅然潜入狱中,营救了达雷,第二天顶替达雷从容踏上断头台……

    这故事的利他主义倾向当年使中学时代的我讶异万分。

    世上怎么可能有卡登那种人啊!

    然而正是在“文革”中我理解了雨果和狄更斯——他们将极善之人性置于血腥时代进行特别理想主义的呈现,乃是为了使人性善发出极致之光!

    至于王尔德,这位主张“为文艺而文艺”,并且放浪形骸的文化知识分子,也满怀真诚地为欧洲的孩子们写出了《快乐王子》那么动人的童话!它像《海的女儿》、《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一样,滋润过几代欧洲少年儿童的心灵。

    以我的眼看来,启蒙时期的欧洲作家及文化知识分子们,不遗余力共同肩负起的文化自觉无非体现在这几方面——坚定不移地反对王权专制及其专制下的暴行与丑恶;坚定不移地主张并捍卫思想自由的权利,同时为新时代接生“新人”;以饱满的热情呼唤善的人性与正义之人格。

    因为他们知道,倘无善的特质,所谓新人,也许还不如善的“旧人”值得尊敬。

    车尔尼雪夫斯基对于“新人”如是说:“他们那么做是因为他们身上最好的一面要求他们那样;如果他们换个做法,他们身上那最好的一面就会感到屈辱和痛楚,使之烦恼,他们就会觉得对不起自己。”

    至于尼采,我至今不知他为什么会被称为哲学家。“上帝死了”固然是一句包含哲学意味的话,但仅仅一句话构不成哲学。至于他为德意志帝国所“接生”的“超人”们,在我看来是人类危险的敌人。因为他们的人性是冷酷无情的。一旦另一部分人类被他们视为敌人,他们便会按照尼采的思想指令系统,“将战靴踏入敌人口中”。故希特勒后来在德国军队中散发尼采的“超人”小册子一点儿也不奇怪,而“文革”中红卫兵们动辄将谁“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的口号,也是从尼采那儿来的。我曾写过长篇文章批判《中国尼采综合症》。

    “文革”——它是“上帝”加“革命超人”们主宰中国的时代,因而是比仅有“上帝”更可怕的时代。

    三

    梁启超倡导“以小说塑新民”之当年,其实并没几人响应。鲁迅在做着与契诃夫一样的事,意义与契诃夫之于老俄国一样深刻且深远。几乎只有沈从文悟到了什么,却没有根据证明他肯定受到了梁氏的感召。他的湘西山民系列小说中之人物,虽然区别于同时代许多作家笔下的中国男女,但由于着力于表现“原始的生命力”,故“蛮民”特征显然,便只丰富了那时的文学人物画廊,并不具有“新人”基因。多少受到东方佛教思想与西方基督思想影响的冰心也分明悟到了什么,低调地秉持“爱的文学”亦即“善的文学”跻身文坛,但与风起云涌孕育着革命的时代格格不入,她以女性心温所代表的一种文学现象,也没获得足够的支持。巴金在《家》中的确塑造了觉民等“新青年”形象,但在初版的《家》中,觉民其实是无政府主义信徒,证明着他内心深处的迷惘。《早春二月》中的萧涧秋其实算得上一个“新人”,因为他有拯救意识——先是参与了拯救国家的大革命,大革命失败后退隐于小镇,转而拯救文嫂母女,却成为小镇人们舌尖上的流短蜚长之笑柄,结果文嫂的女儿病死后,文嫂也自杀了,于是宣告他的拯救使命适得其反。电影《大浪淘沙》中的金恭绶与其革命引路人之间有一番对话耐人寻味,当金恭绶欲将仅有的两块银元送给可怜的老码头搬运工买药时,他的革命引路人对他说:“你帮得了一个,帮不了全中国千千万万的受苦人!”

    这句话暗含着的深意是——善即革命;上善即献身于革命。否则,不能实现真善之愿望。

    四

    回眸每望,新中国成立之后,我确乎能从历史的光线中看到一批与新时代共舞的新人们的身影,但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后来许多新人按照一样的思维说一样的话,独立思想等于饮毒自杀,人们逐渐习惯了四目相望锁唇舌,连目光里都不再流露半点儿真思想。于是恰恰是本有资质焕然一新的那些国人,几乎统统变得比“莫谈国事”时的中国的“旧人”更旧。

    斗争文学成为主流文学。

    一部农村小说中的翻身农民老汉说:我以后活着只有一件主要的事了,就是瞪大两眼,每天盯着马小辫的一举一动。

    马小辫者,老得仅剩几颗牙的老地主而已。

    阶级斗争以话剧的形式演绎到了只有三口人的家庭中,年轻的女婿与贪小便宜的丈母娘之间“原来”也存在着寻常日子里的“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也进行到了公社的海椒地里,这次英勇斗争的主角是少年——他发现也同样老得仅剩几颗牙的老地主偷了几个海椒。阶级斗争既然必须以“坚决斗到底”的原则来进行,结果是不敌老地主的少年被掐死了——以真人真事为素材的话剧在全国上演,每一个观看了的少男少女的头脑中都从此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根弦。

    “对敌人要像寒冬一样残酷无情”——这句令人不寒而栗的话成为了时代教义。

    由于缺少宗教情怀的影响,也缺少“好人文化”的熏陶,“人性论”在文化之界内界外被批得体无完肤。那么到了“文革”时期,暴力行径比比皆是简直自然而然,不那样反倒怪了。

    五

    20世纪80年代亦即新时期以来,“新人”形象首先出现在某些“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中。《天云山传奇》中的罗群与冯晴岚,能够在极左年代恪守起码的独立思想、人性和人格原则,当然在个人品质方面具有绝不肯让渡的“新人”特质。虽然根本不可能,但请允许我来假设——如果这样的文学和影视作品恰恰及时出现于“文革”中,那么在我看来,其所体现的文化自觉将是光芒万丈的,价值远在《父与子》、《怎么办》之上。还有《芙蓉镇》,还有《平凡的世界》,《沉重的翅膀》……虽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现实中人重新定位人何以为人存在疑问,但“新好人”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这一事实,却足可令梁任公泉下得慰了。

    六

    倘中国有一个由恪守独立思想,在人性方面发乎本能地善良,在人格方面当仁不让地正义的人们形成的群体,我是多么地愿意跻身其中而引以为荣,而与时俱进!

    但我长期望寻,望得眼都累了,却并没望到过。

    具有“独立思想”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却未必个个善良,有的甚至很不善良,也谈不上有多少正义感。

    与他们相比,我倒宁肯与那些虽无什么独立思想可言,甚至几无思想习惯,心灵里却似乎先天具有“善根”的人为伍。

    中国的“新人”也越来越多了,但在他们的新的服裳之下,我看清了比“旧人”更旧更丑陋不可救药的心性。

    美国电影中反复出现过坏得难以想象的坏人。

    但美国乃至整个欧洲人中的大多数确信——那不是真的。即使真有那么坏的人也是个别现象,生活中还是好人多。

    中国小说或电影中一旦出现较好一点儿的人,尤其反映现实生活一类——看后的中国人会想:那不是真的。即使真有也是个别现象。真实的生活中才没几个真的好人。

    我想,80年代曾在泉下欣慰一时的梁任公,后来又郁闷得恨不能再死一回了吧?

    但是我已不太相信“好人文化”或能培育出成批的“新好人”的传说。

    但是自上世纪90年代以后,我的笔在批判现实的同时,每稍一歇搁,转而便写一个又一个的好人,或感觉到的,或听说的,即使他们只不过好那么一次,好那么一时,好那么一点儿。

    因为我知道,好人在中国绝对没有绝种。

    我不写好人,对不起好人的存在。让善的种子永远在我的文字中发芽、生长,对我也是不那么做“就会感到烦恼”的事。“行为艺术”而已。

    七

    我相信——“精神变物质”这一句话。对于“好人文化”和好人的关系也是如此。“好人文化”如果影响了某些人,善良会沉淀在他们的身体里形成物质性的好人基因。那么他们的下一代一出生便也先天具有好人基因了,亦即民间所言“善根”。

    八

    在2008至2010年创作《知青》的过程中,我确乎是将我的“好人文化”之理念全盘地“种牛痘”般地刺种在那些知青人物的心里了。我预料到那将会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但我当时的想法是:管那些呢!让我所感恩的好人们先在我的笔下活起来!何况即使在“文革”中,我自己便结交了多少好人啊!他们使我不以一篇题为《感激》的散文纪念便感觉罪过。

    “文革”也不是好人绝种了的时代。恰在“文革”中,潘光旦死在他学生费孝通怀里;上海一位江姓女工认领了傅雷夫妇的骨灰……

    当变疯了的沈力手举磨得锋快的镰刀威胁战友们,而赵天亮久久凝视他,终于默默从他手中接过去镰刀时,唐曾那一种目光使我为之动容了——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我希望看到的“东西”。

    除了《知青》成为我的机会,使我得以如愿以偿地呈现“文革”年代一些知青们心底的善,在现实中,我又能另外“幸获”什么机会呢?

    我对人性善与人格正义,真的已理想得太久太久。

    人们啊,不管处在什么年代,只要没被关进集中营里,没被剥夺起码的言行自由,能像他们那样好一点儿,好几次,其实不是“难于上青天”之事……

    阿门!

    2012年7月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