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迈出一步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我心上,就在我精神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轻笑一声:“原来是只惊鸟,吓了本少爷一跳。”吓了他一跳,吓得我何止是一跳。我轻轻舒口气,高恒忽然对着湖水跪下去:“非是我想害你,只是你不能不死。”
我想他良心并未完全泯灭,对那个船娘还有一丝感情。他又说:“我虽然嘴上骂你身份下贱,可是我知道你比谁都高贵,一切对你都那么云淡风轻,皇上宠你,你却无动于衷,总以一些意想不到的糊涂方式,来回应皇上。瑶池姑娘,你不死,我姐姐何以安心于宫中,在你出现以前,她虽不是皇后,却得到比皇后更多的恩宠,姐姐对我说起你的时候,我不相信一个包衣奴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可是自从第一次在宫里见到你,我就知道,姐姐的忧虑并不是没有道理。在半路的时候,对你就起了杀心,可是不能,我奉旨接你,如果不能平安将你带到扬州,皇上不会饶我。皇上每见你一次,就增加一层对你的依恋。瑶池,如果不是皇上爱你,我决不会下此狠手,我一生害人无数,唯独对你不忍也不舍。”他对着湖水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扬长而去,何其潇洒。
确定他远去后,我站起身,腿很软,我咬牙挺着,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明儿早上被他的爪牙发现,我只有死路一条,扬州的家我不能回去,乾隆即使真爱我,能保护我,可是他又能保护我几时,他可能为了我,而动他心爱妃子的弟弟,这个赌我不敢打,因为赌输的是我的命。
一阵微风吹过湖面泛起涟漪,忽然想起船娘,虽然他参与害我,但是罪不至死,高恒对我还稍有不忍,何以忍心害死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痴情人。稍微运动几下,腿脚活动自如,刚上岸时,身子虚脱,现在坐了半天,体力基本恢复。大概记住船娘入水的地方,没费多少力,把她捞上来,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她死没死,对于救她,我只是不能见死不救,至于她死活就与我无关了。我把她控过来,拍拍她后背,她吐了几口水,见她能吐水,知道没死透,我把她抱着放到一棵树上,随便吐,我可不想花力气,抱着她吐。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船娘哼哼着出了声,我坐到她旁过的树杈上看她哼哼,她头冲下,看不见她眼睛是睁还是闭。她动了几下,抬起头,撑着站起身,她从树上爬起,扑通趴到地上,姿势想当不雅。我过去用脚踢了踢她,她翻过身,借着微弱星光,见她眼睛瞪得很大,她可能眼睛刚睁开,没看见我,但是感觉有人踢她,她突然坐起身:“是恒郎。”
这女人这时候,还色胆包天,我叹了一口气:“不是恒郎。”她可能听出我的声音和她的恒郎有一定的距离,顿时无精打采地问:“这是哪儿?”
我轻轻说:“鬼门关,凡是走水路来的,都要经过我这里。”她一听哭起来:“高恒真是狼子野心,枉我一心一意对他,他竟然对我下死手。求娘娘放我回去,我要杀了她。”
我静静地看着她:“他害了你,你要杀他,他杀别人的时候,你为什么助纣为虐?”我故意把声音放低,带着几分阴冷,她害我,我救她,多么大的天壤之别,还是我们现代人有良心。但是也不能恩怨不明,先吓吓她,三魂出个两窍也行。
她果然做贼心虚,扑通给我跪下:“娘娘饶命,非是奴想害人,只是奴一时鬼迷心窍。”我冷笑一声:“你都死了,还让我饶什么命。”
她一听我说她死了,忽然大放悲声,满嘴里都在骂高恒,我原想吓吓她,没想到她撒起泼来也挺吓人,这么高声高气的,万一被高恒的人听到,还有我们的好。
我走过去低声说:“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她捂着嘴,眼中带着惊惧:“鬼说话,人能听见吗?”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哭笑不得,看她又想哭,不想节外生枝,笑着拉起她:“我们都没死,别哭了,否则被高恒的人知道我们没死,不想去鬼门关也不行了。”
她真是一个惜命的人,一听没死,赶紧对我千恩万谢。天边现出鱼肚白,我不敢耽搁,鱼娘也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我回不去,就邀我去她家,一想她所从事的行业,我有些却步,她笑着说:“我早就从良了。和我妈,在西湖河畔置了一所宅子。”
我淡淡地说:“高恒知道你住的地方,我不想自投罗网。”估计身上银票,加上细软之类,够我一辈子花用,何必铤而走险。
她叹了一口气:“宅子是我刚买的,我妈已经搬过去了,我怕他来了找不到我,一个人留在老宅里等他。以为他是皇亲国戚,不指望做正妻,做个小妾也行。没想到还落个被杀人灭口的下场。”
杀人灭口本应在意料之中,高恒以为所害之人是皇上心仪的女子,如果不杀人灭口,即使皇上不杀他,也不会轻饶他。以他那种疑神疑鬼的个性,又有谁值得他只付出不索取。没听说过高恒这个人,对他的结局不知道,但是想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必不会有好下场。
船娘在路上告诉我,不用顾及她妈,她妈是她在青楼服侍她的乳母,从良的时候,念着恩情把她带出来。船娘的家就在瘦西湖畔,离二十四桥很近,三间房不算大。船娘的母亲是一个温和的女人,见了我,即不热情,也不冷淡,可能在青楼的时候,表情全用完了。
船娘对她的母亲很不好,总是呼来喝去,看着她母亲对她的申斥无动于衷的样子,我的心里很不舒服。相反地对我很好,把她自己的房间给我腾出来,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
她熟稔地叫我妹妹,我不喜欢称她为姐姐,不是瞧不起她以前从事的行业,只是觉得她太世故了。人和人的缘份真的没法说,没想到和她在一起竟待了三年多,这三年来我无喜无忧,想得最多的人就是乾隆,人心不是人的意志所能左右的,想起他的时候,心情无端地低落,什么也提不起精神。也想父母,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不可能见到他们,想只会更加伤心,已经不象初来时那么盼着回去了,一切随缘而定。
船娘叫唐小玉,原也是扬州头牌,在青楼的女子一般都歌舞俱佳。和她在一起,学会了古琴,跳舞我不会,小玉原来也耐心地教我,可是教了两个月,她也没信心了,因为我的舞蹈功夫一点儿也没长进,跳来跳去总觉得象企鹅。
三年来最大的变化就是我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小玉总夸我长得俊俏,我自己照惯了镜子,眼睛鼻子嘴没觉得和别人有什么两样,她愿意夸就夸,我也不说自己长得俊也不说自己长得丑。
每当看到小玉跳舞的时候,就会想起蔡琴大姐的一首歌《秦淮河畔》,我不怎么识谱,那时候还没有五线谱,小玉听我唱歌把曲谱出来,没事的时候,就弹唱起来,她的声音很细,虽得高的时候,我觉得象被鬼掐了。
在北京又是一年春草绿的时候,江南已是遍地花开,小玉邀我去栖灵寺进香,想着这些天连日阴雨,好不容易有个晴天,出去走走也好,吃过饭,换了一件葱心绿的衣裳,衣裳是上好的锦缎,精致的剪裁,穿在身上大方得体,小玉围着我转了两圈:“瑶池,如果不是早就认识你,我一定以为你是瑶池仙子下凡。”
我晃着身子,走了几步模特步,看得她脸直红:“快别扭了,小心扭折了腰。”我来个大转身,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大娘去不去?”她撇了撇嘴:“她出院子不用人扶我就阿弥托佛了?”
在扬州几年,刚开始一年很少出门,怕被高恒的人看到,小玉曾派人去我原来住的地方打探,小草和刘妈下落不明,房子虽然没有易主,只留一个看门人。
对乾隆一直念念不忘,可是有时也很伤心,如果他心里有我,凭他是一国之君,不会放任我留落他乡,即使以为我葬身瘦西湖底,他也应该派人打捞,至少给我一丝安慰,而今对我不闻不问,何来心仪。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寒心之余,仍然想着他。
和小玉乘着轿,蜀岗不高,不一会儿就到了栖灵寺,我们刚下轿,小玉就急着去抽签,我懒得理她,看着她美滋滋拿着签去找老和尚解签,这是小玉来栖灵寺必做的功课,每次的签都不同,她乐此不疲,梦想着有遭一日能成为一品夫人。
一个人百无聊簌,去西园逛逛,很喜欢西园的碑林,经过平山堂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一阵琴声,喜欢古琴音的典雅,我靠在一株柳树上,顺手折了根柳枝拿在手里玩,听着淙淙琴音,心旷神怡。我正听得入神,一个少年的声音在我头上飘起:“快让开,大爷要下树。”
我仰起头,一个穿月白缎长袍的少年正坐在树上,向我比比划划,一点礼貌也没有,我瞪了他一眼,没理他。仍站着听琴,我现在发现,我越来越不爱说话,要是在现代的时候以我三寸不烂之舌,教训他三天三夜为止,敢不求饶。
他见我无动于衷,有些生气,声音里含着怒意:“大爷让你滚开,大爷要下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