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锦气息平静了,又是云淡风轻的二公子。他笑看寸奔,“去准备晚膳吧。”
主子这么说,寸奔不便多言,退下了。
酆乡是两国交界,商贸来往密切,到处可见百随的男男女女。开放彪悍的百随姑娘,袒露手臂不足为奇,更有露出小巧足尖的。一走一回眼,嫣然又娇美。
窗前的慕锦在想,也许可以带一个百随美人回府。
本该是活色生香的情景,他却涌起了烦躁。
这边的女人再美丽,再雪白,也不如那一个香喷喷的小美人。
念头乍起,这些披肩薄纱的百随女子也就失去了趣味。
慕锦关上了窗,心中思索,明日过了国界,该如何联系五皇子?接着又如何与之谈判?五皇子会要什么条件?哪些该答应,哪些该拒绝。
问题一个个列在脑海,慕锦乱得慌,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甚至觉得自己此行荒唐无比,千里迢迢到这儿,结果却失去了那一个女人。
他在长椅坐下,闭眼靠着椅背。
每一个帝王的登基,免不了横尸遍野。她一个卑微的小丫鬟……怪就怪命运了。
她这么狡猾,明白识实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只要她招了一切,萧展就会留她一命。可是万一……她守口如瓶,没有泄露四皇子的身份,太子一怒之下,会将她灭口吗……
慕锦紧紧皱起了眉心。
这是第一次,他无法静心思考所谓的大局。他想到的是那个女人鲜血淋漓的尸首。
五天了,或者她早已经——
慕锦摇了摇头,停止深想。
从寸奔离去,只过了一刻钟。
这一刻钟无比漫长又拖延。慕锦起身走到窗边,狠狠推开窗扇。
远处是被山峰咬了一口的斜阳,缺了的一角犹如下撇的嘴角。霞光染上的不是喜庆的艳红,而是悲凉的血色。
慕锦想要挂起一抹轻松的笑意,牵动脸部时,发现自己脸上、手上,连同心底蔓延出一种陌生的情绪。
他看着斜阳,感觉过了一年半载,才听见敲门声,“二公子,晚膳准备好了。”
“嗯。”慕锦回神,发现远山上的夕阳只落了一半。
“二公子,出国公文办妥了,明日即可启程。从百随国界到百随京城,快马需一日。我已备马备干粮——”寸奔布好饭菜,看了慕锦一眼,倏地住了口。
“嗯。”慕锦坐下,执起筷子时,才惊觉自己手背上有一滴透明的水珠。
像是房间的屋顶漏了雨。
……
“二公子,属下先行告退。”寸奔离开,给慕锦一个独处的时间。
慕锦慢慢地吃饭。
远山彻底吞噬了落日。山峰的余晖,是夕阳挣扎时溅飞的鲜血。看,天上残阳,地上高山,也离不开自相残杀。凡人的生死更加微不足道了。
慕锦坐了许久,又招来寸奔问:“今夜能否启程去百随?”
寸奔说:“百随夜晚风沙大,不方便赶路。”
“嗯,休息去吧。”
“是。”二公子是聪明人,自会衡量利弊得失。
半夜,慕锦整装待发,敲开了寸奔的门,“回府。”
寸奔没有意外。二公子做事果决断然,当他犹豫的那一刻,寸奔就隐约猜到了二公子真正的选择。
临上马,慕锦回头看了一眼百随的方向。
和五皇子的谈判不一定会顺利。明天过境百随,到京城还需一日,若是谈判来回切磋三五次,那又要耽搁几天。
晚几天回去,还是早几天回去,区别可能就是那个女人的尸首冰冷或者温热。
若是皇上口中的皇家男儿,慕锦应该义无反顾地向百随出发。
可惜,走不动。
大局是重。然而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女人成了重中之重,他竟一无所知。
起初就是觉得她好玩、有趣。乍看聪明,却傻气到舍己为人。他好奇,是否真的如他的娘亲所言,宫外真有聪明也不害人的女人。之后,那个女人越来越漂亮。五官没有改变,不知怎么回事,反正变漂亮了,一下子成了小美人。
假如当初,他知道她会成为他的牵挂,他一定会在最开始的那天,不对她好奇,不与她斗气,甚至,杀了这个女人。
一切太晚了。他现在舍不得杀,更加不愿别人动手。
慕锦和寸奔从慕府出发,走到这里花了七天的时间。如今赶回去又是几天的行程。
两人深知,二十凶多吉少。
慕锦怎么也不愿将那一个“死”字说出口,觉得他不说,她就还活着。
背叛他也好,只要她活着。
每隔两座城,慕锦和寸奔就换一匹千里马,向京城疾去。
——
返程比去程更快。
有时慕锦宁愿飞上屋顶,抄近路而去。巡逻的捕快差点以为是江洋大盗。
接连数十日长途跋涉。
慕锦内力浅,又因二十的生死而心乱,气息不再沉稳。
寸奔有些担心,说:“二公子,要不我们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慕锦摇头,“快到京城了,先回慕府再说。”他隐约感觉到了自己气急攻心。
习武时,他已过了十岁。他在上鼎城的时间不多,无法修炼内功心法。林意致告诉他,他的这门武功来自从前的邪教秘笈。无需扎实的内功,但性情寡淡方无大碍。
这门功夫真正适合慕锦,在甄月山的熏陶之下,他淡泊名利,少有失态的时刻。心平气和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慕锦脚下飞驰,按耐住对二十的担忧,抚平心底的惊涛骇浪。然而一个趔趄,轻盈的身子踏了一个空。
“二公子。”寸奔连忙上前托住了慕锦。二公子急于求成,武功路子耗损心脉。同时,寸奔也明白,在没有得到二十的消息之前,二公子是无法平静的。
“不碍事。”慕锦定了定心神,他再次提气,向前方奔去。
第二日,慕锦回到了慕府。
丁咏志乔装过来,说:“太子在京城东西南北方向都有别院。”
假慕锦回报:“这几日护卫在京城暗访,可疑的别院有几座。但……没有二公子的吩咐,属下不敢贸然行动。”
“嗯。”慕锦简单回应。他落座,闭目养神。
假慕锦讲得有理,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打草惊蛇。谁也不会。
下午,暗卫来报,太子城南的别院有几位武功高强的侍卫,伪装成家丁样子守门。院里还有黑衣人出没。
慕锦立即吩咐寸奔,带上几个精锐护卫,潜进了城南别院。
慕锦戾气重,杀意深。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几个黑衣人双目暴突,死不瞑目。
然而,没有找到二十。去了太子其他的几座别院,也不见二十的踪影。
这时,慕锦的心已经静不住了。他和丁咏志说:“给我盯紧萧展。”
“是。”丁咏志顿了下,迟疑地问:“二公子是要和太子当面抗衡吗?”
二公子从前都是以退为进,不和太子直接冲突。丁咏志今天见到二公子,所闻所见皆是杀戮之气。能让二公子动气,恐怕那失踪的小妾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女子。
慕锦推窗,冷眼望着逝潭,说:“他动了不该动的人。”
东西二财仿佛听见了二公子的话,张一口利牙,吃下水中的生肉。
丁咏志暗自心惊,二公子话里的意思,莫非是对那名女子……
丁咏志的焦虑在于,二公子有了女人这个累赘,做事就会绊手绊脚。但他也欣慰,二公子终于明白佳人作伴的美妙滋味了。
——
李琢石在床上躺累了,开了窗透气。见到他信步走来,她回到床上,侧身背向他。
初时,萧展尚能保持面上的温润。不一会儿,就会敛起笑意,动用威胁的手段。
她软硬不吃。他说他的,她闭眼睡觉。
萧展忍不了多久就会走出她的房间。
才到书房,朱文栋来报:“太子殿下,别院里的黑衣人神秘惨死。”
“神秘惨死?”刚在李琢石那里受了气,萧展本就没有好脸色,听到这一消息,他的眉尖生硬地覆坠。
“是。”那些是朱文栋辛苦训练的暗卫。少了几枚棋子,他眼里流出狠恶。“几个死于一剑封喉。另外的则是头骨碎裂。”
“查出是谁了吗?”那一座别院,本是困着二十。杀手因何而来,萧展已有猜测。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慕锦居然敢派人擅闯太子的地盘。
“臣失职,对方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朱文栋说:“来者武功高强,且心狠手辣。臣揣测……是慕锦那支隐藏的护卫。”
“简直无法无天了。”萧展猛地拍桌,“朱文栋。”
“臣在。”
“彻查此事。”萧展身上罩了杀气,吐字冰寒:“如遇阻拦,格杀勿论。”
“是。”朱文栋领命而去。
萧展起身,想去李琢石的房间,走了几步,脚步生生地停住了。他贵为太子,在她面前和颜悦色,已是善待了。要他在她面前倾吐心底的愤怒,他万万做不到。
萧展很久没有受挫,哪怕和皇上斗智斗谋。有时,皇上逼近几分,萧展也会在下次将自己退后的几步走回去。一来一回,其实,双方打成了平手。
慕锦屠杀别院,等于是宣战了。萧展的胸口如同梗了一根鱼刺。他常年的浅笑,早已消散。他需要一个宣泄的途径。“清流。”
“在。”清流连忙答应。
萧展也要杀戮一番:“安排一下,我明天去围场狩猎。”
“是。”
——
丁咏志得知太子去围场的消息,立即通知了慕锦。
二十生死未卜,慕锦听到“太子”二字,就有一团火焰从黑暗的深渊上升。
丁咏志极少见到慕锦这般阴狠。二公子也真是,凡事爱走极端。要么满不在乎,要么郑重其事。
人一旦走上极端,就拉不回来了。但丁咏志仍然劝说:“二公子,太子终究是太子,若是没有万全之策,恐怕……”
“此事因他而起。他将我的小妾劫走,为的就是逼我出手。”慕锦说:“如果我可以牺牲一个小妾,继续当我逍遥的二公子,我一定不会贸然行事。”问题出在,他无法牺牲这一名小妾。
“二公子,贸然向太子宣战,以后我方就被动了。”
“这一战是早晚的。哪怕我不是真正的四皇子,萧展也会置我于死地。”
“现在皇上可以牵制太子,我们还有退路。若是公然挑衅……”
“没时间了。拖一日,她多一日危险。”慕锦说:“正因为有退路,才能赌一把。”
丁咏志叹了一声气。哪能想到二公子也会一怒为红颜。他本来的悲喜交杂,现在是悲大于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