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沈弈好画,陆安之今日拜访,恰恰携了两幅任老夫子的山水画作过来。
陆微每见任老夫子作画,落笔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之感,仿佛他胸中藏了万千奇峰美景,酒后落笔如有神助,一气呵成,以沈玉的水平自然拍马不及。
她还好脾气的解释:“我跟父亲讨要任帐房的画来给玉儿妹妹观赏,其实也有点欺负人了。任爷爷一把胡子满头霜雪,年纪老大,就算是画画的年纪也要比玉儿妹妹长个几十年,自然画的比你好。”
沈玉画到一半,被她气的生生画不下去了,掷笔在旁,怒道:“陆姑娘莫不是在消遣我?你外祖家听说是个乡野庄户,他家帐房识字就算了,还画得一手好画?打量谁是傻子不成,一个乡下庄子的帐房,能画出什么好画儿?我倒是不相信,就在这等着!”
沈盈做和事佬:“玉儿别恼,你既知道陆妹妹不识字也不会作画,说的不过是外行话。乡下人识字的本就不多,会画几笔的就更为难得了。她自己不会画,原也不知好赖。”
别瞧着沈盈温婉,但却是绵里藏针,她话中之意分明是嘲笑陆微大字不识更不会欣赏画作,明明是个乡下人,却为了硬充面子,非要拉个人出来吹嘘,竟连帐房先生都拉出来了,可不贻笑大方?
陆微不懂装懂随意点评沈玉的画作就算了,竟然还不诚实虚荣好面子,传出去连她爹的面子都要丢光了。
罗丹跟贺梦娇画到一半,也侧头来瞧陆微,神色里都是嘲讽之意,沈蔷笑嗔道:“玉儿妹妹别恼,陆姐姐不懂画随口说说而已,你何必生气?”
沈府婢女去前院传话,沈弈正在欣赏陆安之送来的画。
不同于李家庄一帮武疯子,平日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习武之上,还真没一个人懂行,任帐房的画在他们眼中只有好看跟不好看之分,当然任帐房的功底也只有好看一种结果。
沈弈在书房里拉开画轴,入目之时就惊呆了:“这……无奇老先生的山水画?你怎么会有他老人家的画?”
任无奇老爷子大名任平,号无奇,但偏偏一笔书画闻名京师,早些年还在宫里给先帝爷跟贵妃作过画,但他常年在外游历,多年前妻儿死于一场大火,等到安葬了妻儿,京中便再难觅到他的影踪。
当年的任无奇,下笔细腻严谨,繁复融洽,用色绮丽大胆,山水人物无一懈怠,然而事隔多年再看他的画作,却是用色寥寥,平沙秃峰,极致苍莽,画风大改。
沈弈贪婪的盯着画看,听说陆微借画观赏,虽然是送给他的,还是极为不舍,再三叮嘱送画的仆从:“你送过去,等姑娘们欣赏完了就带回来,让蔷儿注意点,别弄污了,这可是无奇先生的画啊,京里头一份,旁人还没有呢。”
沈蔷亲爹是个画痴,她从小耳濡目染,对书画的鉴赏能力可比陆微高多了,听说是任无奇的画,吃惊得顿时张大了嘴巴:“不是说……不是说任先生离京多年,再无画作流出吗?”
送画的正是沈弈身边最得力的手下,恭敬恭敬道:“这画是陆大人带来的,大爷喜的不知怎的才好,听说陆姑娘借来一观,这才命小的跟过来守着,等姑娘们欣赏完了,再命小的捧回去。”此举说来有些失礼,但放在沈弈身上,却也说得通。
任无奇老爷子的画当世一绝,沈玉输的心服口服,方才的恼怒顿时烟消云散,还忍不住好奇的问:“当真是无奇先生的画?他真在你外祖父府上当帐房?”
文盲陆微:“无奇先生是谁?我祖父庄上帐房姓任,我们唤他任爷爷。”
几人同时被惊住了——任无奇在陆微祖父庄上做帐房?
听着如同做梦一般,荒谬而不真实。
沈蔷犹不能信:“你外祖庄上帐房——当真姓任?”还向沈弈身边随从求证:“父亲说这是任先生的画作?”
长随神情不敢放松,眼神紧紧盯着打开的卷轴:“大爷说无奇先生许久未有画作流出,虽然笔风大改,但还有旧时运笔的习惯,印章也作不得假,大爷说这的确是无奇先生的画作不假,所以还请各位姑娘们一定要注意着些,千万别出岔子,不然小人没法交差。大爷还说……还说只允许姑娘们欣赏一刻钟,就要让小的送回去。”
沈弈的性子,沈蔷最为了解,他都宝贝成这样的画作,定然是真品无疑。
一刻钟之后,长随捧着卷好的画回了前院书房,留下傻了眼的沈蔷几人。
沈蔷原以为陆微住在乡下便是个毫无见识的野丫头,谁知她竟与大名鼎鼎的无奇先生身边长大,就算她大字不识一个,于画画上全无造诣,但在无奇先生身边长大,仿佛都沾染了书画香,竟是不好意思再嘲笑她粗鄙了。
阁老夫人左等右等,竟没能等到陆微的诗画,只有沈蔷几人送了诗画过去,当着客人的面还特意问道:“不是说陆大人家的姑娘也来了吗,怎的不见她的大作?”
前来送画的婢女道:“回老夫人,陆姑娘她……她说自己不识字,也不会作画。”
阁老夫人今日请的客人也是京中有头有脸的贵妇人,听说陆安之的女儿竟然不识字也不会作画,皆惊讶不已,忍不住道:“咱们这样人家,养女儿女红还在其次,总要知书达礼吧。”
其中一位正是楚尚书夫人,有意与沈府结亲,而阁老夫人也很中意她家的五姑娘,今儿正携手上门作客,相陪的是与之交好的安夫人
阁老夫人拉着楚姑娘的手笑道:“我呀,最喜欢知书达理的孩子,就像五姑娘这样儿的。”她环顾左右,遣了婆子去请:“既然府里还有别的小姑娘们来玩,五姑娘跟咱们一起也闷,不如就把其余姑娘们请了过来,在我这里来玩。”
顺便还能让陆微见识见识京中的名门闺秀,好死了攀附沈肇的心。
阁老夫人请客挑日子特意跟沈蔷请客的日子重合,就为了让陆微知难而退。她是长辈,总不好跟一个乡野长大的没规矩的丫头绕舌,但却可以请名门闺秀来让陆微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至于她歇了攀附沈肇的心思,会不会嫁给沈子源为妻,便不在她考虑之列了。
康氏听得陆微竟大字不识,想来定然在众女的诗画面前丢了丑,心中不免得意,凑趣道:“五姑娘自然是极好的,我们府上丫头可比不上。”
楚五姑娘才名在外,连沈蔷等人都比不上,大字不识的陆微就更不用说了,只怕做人家身边的粗使丫头都不配。
老夫人房里的婆子来请,沈蔷便带着姑娘们来向祖母请安。
楚夫人跟安夫人也是头一回见陆安之的女儿,听说她还不识字,尤为惊奇,都等着瞧她。
阁老夫人更是想见见这位敢于撩拨她儿子的野丫头,直等姑娘们进来,挨个请安的时候,便显出了参差。
京中官宦人家的姑娘们自小便学礼仪,规矩好的仪态极佳,但轮到陆微便能瞧得出礼仪粗疏之处,不过她也不在乎,虽然礼行的不够好看,但神情却格外坦然。
其余几人以往来沈府,阁老夫人都是见过的,唯有陆微是头一回见。
阁老夫人招手唤她:“陆姑娘,过来说话。”
陆微便走了过去,任由她打量。
阁老夫人细细打量,暗叹她虽然生在乡野又无甚教养,但模样却着实生的不错,特别是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竟无半点乡下人的怯懦,着实出人意料。
她半辈子自卑于出身,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丈夫,行事难免缩手缩脚,至今在沈弈跟康氏面前也还是很好说话,好听点叫耳根子软,难听点便是没主见,教她惊讶的是,陆微身处锦绣丛中,面对一众闺秀,竟毫无自卑之意。
“模样生的真好。”她叹道:“可惜没在你父亲身边长大,竟是不曾读书识字,可惜了。”
楚夫人跟安夫人自然也知道她“可惜”的意思,京中官宦人家,恐怕不愿意聘个大字不识的新妇回去,陆微生的模样确实不错,但却难以嫁到好人家。
陆微与后宅子里的妇人们本无甚交集,她也从来没指望获得一众高门贵妇跟小姐们的赞美来给自己脸上贴金,故而并不在意阁老夫人的评价。
可惜阁老夫人并不想放过她,还问道:“怎的没读书呢?”
想来得到的答案无外乎“外祖家请不起先生”或者“乡下地方女子不读书”之类的话,既丢面子又暴露自己外家贫弱的短处,问出之前她其实就猜到了。
没想到陆微的回答与她料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从小忙着习武,没功夫读书。”再说比起困在书斋专心读书,她还是更喜欢跟表哥们一起习武。
阁老夫人:“习……习武?”
她可没听康氏提起过陆家女从小习武,而且陆微身量纤长,可半点瞧不出武将的健壮粗硕,相反她眉目如画,生的很是水灵。
沈蔷也惊住了:“陆姐姐你……习武?”
她今日原本是有一整套计划的,先是带着众位姑娘们比诗画,以陆微自小生长的环境必然输个灰头土脸,接着再带大家去游园,除了现场作诗之外,还准备让丫环悄悄从背后推陆微一把,让她掉进后院的水塘,再让府里的花匠跳水去救她,让姓陆的好好丢一个大丑。
天气转凉,到时候陆微湿着衣衫,身形毕现,而陆府的花匠四十多岁,救溺水的人难免要贴身,传出去陆微在京城里就别想再寻到婆家。
谁知千算万算,竟不知陆微是自小习武。
作者有话说:
早安,二更在晚上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