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荡不安的年代,特别是在由于政治原因而加剧的年代,所谓“小人”与“贵人”出现的概率会大大增加,古今中外,一向如此。而“贵人”的出现,就像是福星保佑。
转眼到了四月。
北京刮来一阵风。从农村到城市,各行各业都要在热烈庆祝“五一”劳动节的同时,以群众文艺的形式歌颂“文革”七年来的伟大成就。这阵风很受青年们的欢迎。有文艺细胞的青年可以半脱产进行排练,没文艺细胞的广大青年因而能经常看到业余演出。尽管内容大同小异几乎千篇一律,但那也是文艺节目啊!除了样板戏再就没什么可看,除了语录歌再就没什么可唱。这种“繁荣”可把青年们压抑坏了,以至于A市不少医院里缓解抑郁症的药品供不应求。
各系统的文艺会演大行其道,也让当领导的人产生被解放的感觉。他们不是所有人都热衷于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谁都晓得那很危险,几句话不慎,也许刚把别人打入了另册,自己随后就被另一些人打入了另册。他们中只有极少数人才乐此不疲,实现了某种政治野心,紧接着又产生了新的更大的政治野心。
文艺会演则不同,是可以轻松愉快地来抓的。
A市商业系统不甘落后于其他系统,宣布在“五一”劳动节当天举
办系统内各单位优秀文艺节目会演,而且要评奖。
时间是有点儿紧的。
作为一项关乎单位荣誉的重要之事,曲书记想不亲自挂帅其他领导都不依,她曾是文工团员嘛,挂帅之人非她莫属!
她本人也来了兴趣,却因厂里实在太缺乏文艺人才,很苦恼,嗓子哑了,嘴起泡了。
秉昆等三人看在眼里,替老太太暗暗着急。他们也不再叫她曲书记了,不知从哪天起,当面背后都开始叫她老太太,她不但不生气,听了还挺高兴。
秉昆与吕川和德宝商议:“老太太那么着急上火的,咱仁为厂里攒个什么节目吧,也算在这种节骨眼上报答一下她的关怀啊!”
德宝说:“咱俩想一块儿了,可我除了拉大提琴,没别的才艺,大提琴是洋乐器,演奏民乐不好听。我听说,内部的评奖原则排斥沾洋味儿的节目。”
吕川说:“能不能评上奖先不管它,咱们三个以实际行动助老太太一臂之力才是重要的。秉昆,你有什么文艺特长没有?”
秉昆惭愧地说:“我是笨人,哪里有什么文艺特长呢,就上中学后闲得无事,练过一年多快板。”
吕川问他水平如何?
秉昆想了想,颇为自信地回答:“背熟过几个段子,如果能给我一星期的时间好好练练,那我就豁出去了,愿意为老太太登台。”
吕川说:“你有这种勇气就好。临阵磨枪,不快还光呢!”说完,伸手向德宝要烟。他们三个有约定,怕吸上瘾,轮流着一人买烟三人吸。
吕川吸着烟来回踱步,一会儿低头看地,一会儿仰脸望天,踱了好多步后,说大致已想出节目框架了,叫作《小竹板挑战大提琴》。竹板代表民间曲艺,大提琴代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所谓高雅也就是贵族文艺。德宝要在台上不断岀自己洋相,比如琴弦断了、弦码崩出去了、谱架翻了、谱页被风刮飞了等。而秉昆的快板则要越打越岀彩,嘴皮子也要越说越快。总而言之,节目所传达的就是这么一种思想:东风继续压倒西风。资本主义正一天天烂下去,连他们的大提琴也即将过气。我们的社会主义竹板,越打越来劲儿,越打越精神抖擞,直至打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德宝郁闷地说:“那我不等于是一个拉大提琴的小丑了吗?”
吕川劝道:“为了向老太太献忠心,你牺牲自己一次吧。”
“我牺牲自己一次倒没什么,无怨无悔,可大提琴不是你说的那样,一百年后中国还有没有人爱听快板我不敢断言,但大提琴肯定有人听的。”德宝的态度犹豫了。
吕川开导道:“一百年后的事谁管他!忠不忠看行动,你可不许打退堂鼓。你这个人都可以做出牺牲了,贬低一下大提琴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他又问秉昆,“关键的关键,是你嘴皮子上的功夫怎么样?”
秉昆也不正面回答,接连说了几段绕口令。
吕川拍着他肩,高兴地说:“行!想不到你深藏不露,我心里有底了!”
三人当下去见老太太。
秉昆表达他们的愿望,吕川主讲节目的思想、形式和内容,说自己虽然没什么文艺才能,但可以在节目中充当一个插科打许的角色,会让节目很喜乐。
老太太问:“你擅长那一套吗?”
吕川说:“小菜一碟。那是我们年轻人只要愿意,无师自通的事。”老太太刮目相看地说:“我对你们的了解还真不太全面。”
德宝义勇双全,恳切地说:“您急得嘴上都起泡了,我们看着心疼,所以都豁出去了,要不谁扯这个!”
老太太大受感动,很看好节目,认为思想性好。她说文艺作品只要思想性站住了,往往就成功了大半。
她当即批准,他们三人可以一个星期不上班,集中精力排练节目。
厂里新进了几名工人,秉昆们也多了三名新工友,分别是龚宾、唐向阳、常进步o龚宾是片警龚维则的侄子,秉昆出于对小龚叔叔的好感,格外关照他,视为兄弟一般。他曾问龚宾:“你怎么也进了这个厂,成了这个车间的工人?分配工作的时候怎么不求你叔叔托人走走后门?”龚宾憋屈地解释,他小叔胆小,又是区里的模范民警,对自己一向要求极严,不敢搞不正之风,怕被人贴大字报。他也深知自己只不过是一名民警,其实没多大面子,还怕求是求了,却遭到拒绝,传为笑柄,自取其辱。秉昆听了龚宾不无抱怨的话,想想小龚叔叔考虑的也对,于是对龚宾大谈分到酱油厂的好处,像当初蔡晓光对他谈的那样。兴许是家族遗传的原因,龚宾也很胆小,很在乎名誉。有一次厂里发福利时多发给他两小袋味精,他第一时间退回去,还拽上秉昆做证。
唐向阳的父亲曾是一所区重点中学的校长,被怀疑年轻时加入过“三青团”。他本人坚决否认,一再申诉说,自己的历史虽然不红,但完全清白,谁说自己加入过“三青团”,就是在成心陷害。有关方面则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认定他是隐購个人历史的阶级异己分子,“文革”第二年被开除了党籍,从教育系统扫地出门,成了干校里的长期改造对象。唐向阳的母亲是和他父亲同校的数学老师,课教得好,她以离婚的方式与他父亲划清界限,以便还有资格当老师。唐向阳是独生子,留城的理由颇为正当。他从小生活优越,性格孤傲。虽然父亲已不再是重点中学校长,他的孤傲却没太大改变,总是一副凡人不理的样子。他一得空就从书包里掏出课本躲在安静的角落看,不是几何就是物理化学,经常念念有词。德宝极不喜欢,甚至可以说讨厌他。吕川却挺包容他的孤傲,还向他借那些课本看。更让德宝不快的是,吕川有时居然像小学生似的,向他请教课本中的内容。
一次,秉昆三人在下班的路上聊天,不知怎么一来就聊到了唐向阳。
德宝愤愤不平地说:“咱们名为中学毕业生,却只学过算术。而人家就因为爸爸曾是校长,妈妈是老师,不但能解代数题,还看得懂什么三角几何!上哪儿说理啊?”
吕川说:“有地方说理啊!你要是也想懂,跟我一样虚心求教,咱们出渣房不是就成了说理的地方了吗?你如果哪天拉大提琴给他听,他不愿向你学,反倒对龚宾和常进步说,咱们连笛子、口琴还没摸过呢,曹德宝却连那么大个的洋乐器都拉得非常好了,上哪儿说理啊?你觉得他心理正常吗?”
德宝皱起眉寻思一阵后,问秉昆:“吕川的话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着不像是在批评唐向阳,倒像是在批评我呢?”
秉昆笑道:“就是在绕个大弯子批评你嘛!我都听出来了,你自己反倒听不出来?”
“难怪我听着别扭!好你个吕川,敢讽刺我了是不是?不打算让我为你那狗屁节目做牺牲了?”德宝抓起把雪就往吕川后衣领里塞,吕川被雪冰得直蹦。
恰在那时,唐向阳骑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从后边赶了上来,主动刹住车对他们三个说,谁顺路可以带谁一段。
包括德宝在内,他们三个全说多谢了。德宝还嘱咐他小心慢骑,别摔了。
望着唐向阳远去的背影,秉昆自语道:“这样多好。”
德宝又问秉昆:“你的话怎么没头没脑的?什么这样多好啊?”
吕川替秉昆解释:“他说人和人都能像刚才那样多好。”
德宝反驳道:“那样有什么好?那叫虚伪!”
吕川也反驳道:“我刚才可没背后嫉妒人家,非说虚伪那也是你一个人虚伪,别把我俩捎上。”
德宝被噎得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
秉昆见他尴尬,遂问:“难道你刚才嘱咐人家骑自行车多加小心不是真心诚意的?”
德宝想了想,分辩道:“真心诚意呀,我是那么虚头巴脑的人吗?”
秉昆说『我也认为你是真心诚意的,所以咱们三个刚才谁也不虚伪。”
他现身说法,讲起了自己当初被他俩冷落的切身感受,讲起了他们三个成为好朋友后,自己连对酱油厂出渣房都逐渐有了感情的心理变化,讲起了他们三人和老太太的关系——这种近乎忘年交的关系,难道不也让他们想起来就会产生一份好心情吗?
“在咱们这样的青年工人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利益之争,所以我觉得,每一名酱油厂的青年工人都可以成为咱们的朋友。朋友越多越好。咱们的幸福太有限了,那就要将友谊也当成一种幸福。唐向阳能主动刹车跟咱们说话,证明人家其实没咱们想象的那么瞧不起人。咱们比人家年龄大,今后应该主动接近人家才对。”秉昆一番总结性的话,说得吕川和德宝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第二天,德宝令人诧异地将大提琴背到了厂里,休息时为三名新工友拉了几段,赢得了他们的掌声。
唐向阳表示想学。
德宝说:“那你愿意也帮我补补数理化吗?”
唐向阳高兴地说:“当然愿意啦!”
秉昆说:“那我也要当你的学生。趁厂里的夜校还没开课,你先给我们吃点小灶,免得以后听不懂夜校老师讲什么,太没面子。”
他的话代表了大家的想法。
当日下班后,他们将食堂抄菜谱的黑板抬到出渣房,请唐向阳当起老师来。
常进步是个小聋人,他也留下了。他只聋不哑,个子纤小,仿佛还没长开。由于聋了的缘故,容易害羞,异常安静。休息时,盯着他的脸看上几秒钟,就会将他看得脸红起来。他兜里揣着小本,和人说话得用笔谈。
常进步是从聋哑学校毕业后分到酱油厂的。他的父母都在军工厂,父亲是转业军人,厂保卫科科长,母亲是作为技术人才从外厂调入,七级车工。全市只有几名八级车工,都是男的,七级车工的女性少之又少。
“哪个王八蛋干的缺德事,把他这样一名耳聋初中生往咱们酱油厂分?真他妈的缺了八辈子德了!”德宝私下里替常进步抱不平。
吕川深有同感地说:“他简直像个女童工。”
出渣房的工作方式虽然有所改善,却仍是全厂活最累的地方。半月后,进步的小脸更小了。
在秉昆的提议之下,他、吕川和德宝为常进步找了老太太一次。
秉昆力陈将进步分到出渣房是不人道的,应尽早把他调到劳动强度轻点儿的车间去。
老太太坚持原则地说:“那不可以。凡是进厂的男性新工人,一律先到你们出渣房锻炼三个月,以后再考虑具体分往哪个车间。这是由我提岀来的,已经确定为厂里的一项制度了,谁都不能例外,常进步也不能。制度是要一视同仁的。”
秉昆来了倔劲儿,他说:“老太太,你这不是教条主义嘛!如果在这件事上你不给我们个面子,那你在我们心目中以后可就不是一个好老太太了!”
吕川也说:“教条主义害死人。老太太,你可要区别怎么做才是坚持原则,怎么做其实是教条主义。”
德宝一句话让老太太生气了。他说:“老太太,我认为好干部的第一标准,另隅是多少有点儿人性,否则和把他分到咱们厂的人一样缺德。”
老太太拍了桌子,霍地站起来指着他们三个训斥道:“你们以为你们是谁?是不是我一对你们好,就把你们惯出毛病来了?我告诉你们,我对你们三个好,不是因为你们有多可爱,而是因为全厂数你们干的活最累!我作为书记,理应格外关怀你们!你们以前是在什么情况下干活来着?不是比现在辛苦多了吗?你们都能挺着干过来了,让新进厂的人锻炼锻炼就是不人道了吗?你们成心来惹我发火是不是?”
秉昆和吕川连说不敢,往下按德宝的头,逼他说了认错的话。
老太太这才消了气,重新坐下。平静了心情后,她真诚地说:“既然你们都认错了,那我也收回几句气话。平心而论,你们确实都挺可爱的。你们三个在厂里根本没有资格批评我,却敢为常进步当面跟我理论,这一点就证明我看人有眼光,没看错你们。如果只讲与人斗其乐无穷,把中国人一个个斗得人情味儿都没有了,那算哪门子社会主义?”
老太太向他们吐露了内心苦衷,原来,进步是走她的后门才进厂的。他父亲常宇怀是她老伴老马当年在部队时的警卫员,跟随老马来到A市,她自己还是进步爸妈的媒人。军工厂分成誓不两立的“捍联总”与“炮轰派”时,进步父亲起初并没选边站,哪派也没加入。等到“炮轰派”被定性为“反动组织”后,常宇怀同情起“炮轰派”来。怎么能不同情呢?都是自己当年的战友,很多人是和自己一块儿脱下军装变成军工厂工人的,有人当年还曾是自己的连长指导员。别说他们自己不服,几乎所有两派都没参加的人也替他们抱不平啊。三千几百名工人中的一半划成“反动势力”,太过分了呀!“炮轰”什么什么,不过是写在纸上的标语,并不是真的要支起炮来轰嘛!常宇怀就成了厂里的第三派也就是主和派的头头。在全市“捍联总”采取联合行动,真枪实弹攻打“炮轰派”总指挥部的那天夜里,他手持话筒高声朗读语录:“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不必分成誓不两立的两大派……”“捍联总”要一举捣毁他们的最后“堡垒”,他极力劝阻。所以,他儿子进步分配工作时,哪儿哪儿都拒之门外。有的单位因为他耳聋不愿要他,有的单位因为他父亲上了有关部门黑名单不敢要他。他母亲万般无奈,求到了老太太和她老伴老马。她担着政治风险费尽口舌打消了厂里头头脑脑的顾虑,才让进步成为本厂工人。
“就你们讲人道,我就不讲人道了?你们倒说说看,我还能怎么做呢?你们几个小屁孩子,给鼻梁就上脸,气死我了!”老太太这么说时,快落泪了。
秉昆三人便再无话可说。
德宝在沉默中憋出一句话:“好人误会好人,是好的误会。”
老太太被他的话逗乐了,愁眉一展笑道:“你们给我听明白了,我可把常进步交给你们替我关照着了。别让他受任何人的欺负,也千万别让他受什么工伤。干活的时候,尽量让他少干点儿。他累出病来,我对不起他父母。”
秉昆三人保证,说绝不会让她担心的事发生。
他们谁都没向进步提起找过老太太的事。他耳聋,与他交流得进行笔谈,又麻烦又得有足够的耐心,他们都怕麻烦。
令他们欣慰的是,唐向阳对进步也挺关爱。
事情起了变化,学生们都争着替唐向阳这位老师打中午饭了。如果谁从家里带来了好吃的菜,老师尝几口会让他们感到很有面子。下班后洗澡时,他们也乐于为他占一个喷头。
事情确实起了微妙的变化——不,不,不是微妙的,而是相当深刻的变化。一种近乎休戚与共的无形无状的东西,在这些成长于不同家庭、有着不同职业的父母、性格基因各不相同的青年之间,毫无疑问地产生了。他们每个人都能体会到它的存在,体会到它的增长以及它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影响,这让他们每个人都像唐向阳一样感到意外和惊喜。
年轻人之间的友谊是不需要铺垫的,也没有预备期,往往像爱情一样,一次邂逅一场电影就能自然而然地产生火花,可能并不持久,像礼花似的。但是在其绽放之时,每一朵都是真诚的。
唐向阳也开始讲他自己内心里的纠结和郁闷了。他偷听过父母之间的谈话,父母说“假离婚”是权宜之策,因而他起初对父母的离婚并不怎么在乎。可后来,他渐渐感到假离婚似乎越来越真了。他发现母亲有了疑似的追求者,而母亲也仿佛暗怀心意,起码不是断然拒绝。他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所以特苦恼。他思念父亲,却很难见到父亲一次。他和一名同班女生早恋过,被她母亲察觉了,告发到了学校里。他被批判为思想意识不良的问题学生,让他母亲觉得名声受损。母亲好长一段日子里不愿理他,直至他产生了自杀念头,母亲才惶恐不安。为了缓和母子关系,母亲为他买了那辆“凤凰”自行车。后来有同学向他透露,他的早恋之所以成为事件,是由于和他关系最好的一名同学出于嫉妒而告密。他无法证实是果真如此,还是小人的挑拨离间。这一难解疑团同样令他烦恼。他唯一明了的就是,那名女生确实对他无情无义,不仅揭发他对她的引诱手段,还说她自己一度被爱的假象所蒙蔽。他倒不恨她,他能想象到,她是在家长与老师们的双重施压之下,才背叛了他们之间的海誓山盟,但是他从此再难相信友谊和爱情了。
听了他的倾诉,别说龚宾不知怎么去安慰,连秉昆他们三个老大哥也很无语。进步只明白个大概,幸有德宝坐在旁边,不厌其烦地在纸条上写字给他看。进步也在纸条上写了几行字:“某些人经常不讲道理,反逻辑,自以为是。即使这样,那也要相信,人世间永远有真爱和真友谊。”吕川惊诧道:“哎呀妈呀,太有水平了!”
德宝提议:“抛他抛他!不抛他几次,太对不起他这几句话了!”
于是大家一哄而上,将进步托举起来抛了又抛。
向阳也乐了,意犹未尽地说:“我还要讲!不讲我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我要讲讲关于我改名的事,挺有意思的。”
唐向阳原名不叫向阳,而叫朝阳。
“文革”序幕刚刚拉开时,父母没像往日一样同时回家。母亲先回到家里,而父亲仍在学校开会。开什么会母亲也不清楚。
九点多父亲才回家,表情凝重。母亲问他吃没吃晩饭?他说没吃,不饿。很少吸烟的父亲接连吸了三支烟,之后把母亲叫过去,做指示般地说:“咱们的儿子得改名。”
母亲奇怪地问:“为什么?儿子的名字挺好的呀。”
父亲心事重重地说:“别问那么多,听我的,改就是。明天星期日,你记着先把这件重要的事办了
母亲更奇怪了,也不高兴:“怎么还成了重要的事呢?那你想给儿子改个什么名呢?”
父亲不容置疑地说:“改为向阳。”
母亲大不以为然地又问:“这我就不明白了!向阳,朝阳,有什么区别嘛!”
父亲不耐烦了:“我的姓不好,一字之差,区别大了。”
母亲则刨根问底:“有的姓确实不太好,比如姓黑、姓资、姓赖什么的。但唐姓有什么不好?你不说明白了,我怎么支持你?”
父亲恼火了:“我明白的事,非得你也明白不可吗?”
母亲对于父亲认真交代之事,一向是很服从地照办,因为父亲不仅是校长,还是党支部副书记。所谓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然而那天晚上,母亲明显表示出了完全不理解并且极其不愿执行的违逆态度。
她不解地说:“名字虽然是我们为儿子起的,但是属于儿子已经十五年了,现在突然要改他的名字,那也得听听他自己的意见吧?在家里这点儿民主还是应该有的吧?”
父亲则不再跟母亲啰唆,高声叫儿子。
朝阳那年刚上初二,正在另一间屋写作业。他听到了父母的对话,和母亲一样,觉得父亲简直是无事生非。
他走到父母跟前,态度明确地反对父亲独断专行。从小学到中学,他的名字一直是朝阳,莫名其妙地突然改成向阳,怎么向认识他的人解释呢?
父亲坚持道:“非改不可,没必要向别人解释。如果有人纠缠着问为什么,就这样回答,自己查字典去。”
朝阳就跟父亲理论:“不用查字典我也知道,朝、向,两个字形异音异但都是同一个意思,我不改!”
父亲火了:“这事由不得你!你不懂的事多了!如果有人叫你朝(zhao)阳,你不是也得答应吗?朝(zhao)朝(ch9o)自己这儿就模棱两可呢,还跟我掰扯什么字形字音字意的!”
第二天,父亲带着户口去派出所替唐朝阳改名去了,却没改成。派出所的人说,改谁的名字谁得亲自到场,任何人不能代理。即使改小孩子的名字,那也得领去或抱去,以验明正身。
父亲只得与朝阳一同去派出所。
仍没改成。派出所的人也认为,唐朝阳,多好的名字呀,叫起来也上口。改成唐向阳,意思没变,叫起来可就不怎么上口了。如果大舌头一叫,听着像“唐浆盐”了。究竟为什么要改?得说出个理由。
父亲想了想,说出一种很勉强的理由,“向”字比“朝”字少了些笔画,写起来简单。
偏偏那天父子俩遭遇了一位较真的民警,他用手指在桌面上写完“向,,字又写“朝,,字,板起脸说:“改成向阳,只不过少写六笔。谁也不会每天写许多次自己的名字,仅仅因为需要写名字的时候可以少写六笔就非改名字不可,太任性了吧?如果都像你们父子俩,我们民警整天还有时间干别的吗?要改是你们的想法,批准不批准得按我们的条例规定。对不起,您的要求不符合改名的条例规定。”
父子俩只有无奈地离开了。
在回家路上,朝阳挖苦地说:“不是我不配合吧?一上午你两次去派出所了,值得吗?”
不料,父亲愈来愈坚定,他说:“我还要去第三次,今天非把你的名字改了不可。”
父亲一到家接连打了几番电话。
他下午又去派出所的时候显得胸有成竹,回来时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对妻子和儿子宣布:“有的事,再麻烦也得办。儿子,从今天起你的名字是唐向阳了。”
不久,“文革”迅速折腾得邪乎起来。唐向阳父亲所在的中学给他贴出了许多大字报,多数是批判其“执行资产阶级’白专’道路”的。那样一些大字报,用词再吓人,校长们特别是中学校长们,内心里是不怎么恐慌的。执行者不过就是按上边的方针行事,便有种天塌下来上边顶着的心理。上边顶不住了,还有众校长顶着,总不能将全体校长都打倒吧?全国那么多学校,短期内统统将校长换了谈何容易?他们怕的是那类具有诛心性质的大字报,因为那类大字报直指人心里想的什么,只要被莫须有地予以揭露,往往让人百口难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心不可以像从兜里掏出东西似的,从胸膛里掏将出来供人审视呀!看大字报的人宁肯相信被揭露的人心里一定有坏思想,也不肯相信没有。
唐向阳父亲也摊上了一张被诛心的大字报,标题是《看唐近朴内心深处在想什么》。大字报一剑封喉,从他儿子唐朝阳这个名字开始抽丝剥茧地进行批判:“秦时明月汉时关”,中国的历史早已翻开了崭新一页,迈入了伟大的社会主义阶段。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内心深处依然迷恋封建社会。为什么呢?因为在封建社会,“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们希望代代都是“治人”之人。身为一校之长、党支部副书记的唐近朴,便是这种人。何以见得?且看他给自己儿子起的名字:唐朝阳——唐朝的太阳嘛!毛主席说’你们年轻人,好比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指的是新中国的太阳,不是什么唐朝的!毛主席还有诗词曰:’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则是以伟大的谦虚,含蓄地嘲讽了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封建皇帝。唐近朴,难道这些你都不知道吗?你必须老老实实给革命群众一个明明白白的回答!
在批斗他的全校大会上,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儿子的名字,在’文化大革命’真正开始之前就已经改了,叫唐向阳。”
人们不信。派出所离学校很近,便有人骑自行车前往了解。
结果当然证明了他说的话属实。
但仍有人继续发难:改名本身恰恰证明他心虚,揭发批判之有理有据,否则为什么要改?
他就请求允许他直起腰,抬起头。
获准后,他对着由别人举向他的话筒说:“革命的人们,现在我不能尊称你们革命的师生们了,因为我已经不配了。革命的人们,我在大学学的是理科,我承认我汉字知识很差。为了提高,我自学了一点儿古汉字知识。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原来,’朝’字是一个客观字,一点儿主观色彩也没有。朝阳是指固定的方位,可是地球在不停转动,固定的朝阳的方位,也会随之改变接受阳光的程度。当将朝读成朝(zhao)时,也是一个客观字,由’乾’字的左半边加一个’月’字合成。乾属阳,月属阴,朝(zhM)是天地阴阳交际,东方虽明太阳尚未升起时刻。’向’字则不同了,它是主观字,所以我们说’一颗红心向着党’,形容我们那样的红心如同’葵花朵朵向太阳’。同样道理,我们不会将’向党表忠心’说成’朝党表忠心'。搞清楚了’朝’字与’向’字的实质性区别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开了一次会,一致决定将儿子的名字改成向阳。在这一点上,儿子的态度最为积极。革命的人们,我们一家三口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是无比真诚的。在复杂的阶段斗争和路线斗争中,也许我们会偶尔迷失方向,但我们主观上永远向着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向着它就是向着唯一正确的方向!此心拳拳,何虚之有呢?”
结果批斗会开不下去了。
向阳当时就在台下,他说那一天不但对父亲刮目相看,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一天,他对“知识就是力量”有了全新的理解。
第二天,那张“诛心”的大字报不见了,据说是贴大字报的人自己半夜偷偷扯去的。并且,由于他将名字改为向阳,本校几名叫秦朝阳、宋朝阳、晋朝阳、郑朝阳、阮朝阳、袁朝阳的学生,也都将名字改成“向阳”了。
秉昆怀有几分疑问地说:“姓氏中的阮、袁与元朝的元也不同字啊。”向阳笑道:“那他们也改了,跟风呗!”
那会儿进步被老太太找去了,没听到向阳讲的这后一件事。德宝不必边听边写,听得格外专注。
德宝感叹道:“看来咱们普通百姓的儿子倒也幸运,在这种好人坏人难以分辨的年头,不必摊上些乱七八糟的事。”
向阳却问:“哎,你们怎么都不笑呢?”
吕川反问:“你真觉得好笑吗?如果我们都傻乎乎地笑给你看,你心里真的会觉得好受吗?”
听了他的话,向阳眼眶一红,低下头,快哭了。
秉昆突然感到多此一举,却又感到不吐不快。他示意吕川和德宝跟他到外边去,小声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问他俩怎么看?
吕川立即表态:“好想法,双手赞成。”
德宝苦笑道:“秉昆主意是你出的,你跟他讲。”
秉昆说:“行,我讲就我讲。”
三人进屋后,秉昆对向阳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刚才是为你出去的。我们三个以老工友的资格决定,以后休息时,如果你能讲真正有意思、确实让大家开心的事,而不是刚才讲的那种所谓有意思却令大家哭笑不得的事,那么你就可以比我们多休息十分钟到二十分钟。”
德宝补充道:“每次给你打分的啊,五分制。如果你得满分,那么可以多休息半小时。半小时啊,向阳!”
秉昆问:“向阳,你愿意吗?”
向阳想了想,有所领悟地说:“试试看吧。”
于是,秉昆与他三击掌。
这时进步回来了,拎着个布兜子。他母亲患慢性支气管炎,一到冬季就犯。老太太听人说邻省有位老中医的方子是冬病夏治,终于问清楚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亲自写信寄钱为进步母亲买到了药……
然而,秉昆他们有重任在身,得为“五一”会演排练节目。好在出渣房已今非昔比,有向阳他们三个新来的工友足够了,秉昆他们只是偶尔抽时间回去看看。
“五一”当日,秉昆三人很是出了一次风头,他们的节目虽不能说大获成功,却可以算相当精彩。他们送了十几张关系票给国庆和赶超,国庆和赶超不仅约了吴倩、于虹一起去观看,还动员了些木材加工厂的青年工人前往捧场。“亲友团”的座位是挨着的,有利于起到带头鼓掌的影响。秉昆说一段快板他们就大声喝彩,德宝出一次洋相他们就发岀响亮的笑声。按国庆和赶超的要求,木材加工厂的全都穿着工作服。吴倩和于虹也不例外,不但穿着各自的工作服,还带去了写有自己单位名称的牌子。一有掌声、喝彩声和笑声,她们便高高举起一次牌子。她们的捧场使观众席的气氛显得特热烈,也具有极大的迷惑性。别人一见不是酱油厂的观众都那么喜欢台上的表演,以为是节目水平的客观效果,自己也跟着鼓掌、喝彩和笑。
从众效应在当年比如今更是一种普遍现象。如今一个人在什么事上并不从众,往往还被欣赏地视为特立独行。当年可不是这样,那有可能被别人反感甚至讨厌。
亲友团不愧是亲友团,他们的捧场比酱油厂的人还卖劲儿。
公正而论,秉昆们的节目的确还是有那么点儿意思。领导们满意它在政治思想方面毫无疑问的正确性,一般观众满足的是它的娱乐性。当年的中国人在正式演出里获得的快感太少了。秉昆三人组合的节目,在政治思想性正确的大前提下,给予了观众们最多的娱乐性。观众们对他们三人的喜欢程度的排名是吕川、德宝、秉昆,吕川虽然并没表现出任何文艺才能,但他在台上将搞笑能力发挥得极好,按如今说法,脱口秀似的一句接一句口吐莲花,观众特开心,与平时的吕川判若两人。德宝的戏份只不过是出自己洋相,毕竟也拉了几段大提琴曲,那是台下的工人及家属们都没听过的,大有耳目一新之感。功夫不负苦心人,秉昆重拾起来的快板技艺,经过十多天废寝忘食的临阵磨枪,连他都吃惊自己表演水平的迅速精进。领导干部们给出的好印象排名,则是秉昆第一,吕川第二,德宝第三。秉昆第一也是有道理的,若不是秉昆那一段段革命内容的快板打得好,那么他们的节目就接近耍活宝了。至于德宝,他只能而且必须屈居第三,谁叫他拉的是洋乐器呢?那是一切洋东西都约等于不好的东西的时代,可以有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可以有钢琴协奏曲《黄河》,但它们都属于“样板”,“样板”以外则绝不提倡。
五月三日,评选结果见报了,《小快板挑战大提琴》获得二等奖第一名。十几个参评节目中只有两个节目并列一等奖,二等奖第一名实际上等于第三名。老太太看了报,满面春风,眉开眼笑。而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小快板挑战大提琴》能获二等奖头甲,老太太的强力活动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知道了那些议论倒也不生气,还自我表功地说:“我活动活动怎么了?别人想活动也得有那种能力,也得评委们买账吧?能者多劳嘛!为了厂里的一份荣誉,活动有理。有能力不活动,那简直该打!”
有人问,她对秉昆他们三个各自在节目中的表现如何评价。
老太太一个都不得罪,她说:“都好都好,缺了谁也不行。”
五月中旬,厂里宣布,吕川调到味精车间当一班班长,德宝调酱油车间当二班副班长,秉昆当推销员。老推销员要退休了,不久由他接班。
老太太找他们三人同时谈了一次话。
她说:“吕川和德宝,你们两个在出渣房苦干多年,现在新人来了,出渣房人员多,该让你俩转转岗位了。秉昆你呢,不过就比新人早到厂里半年,还得在出渣房卖卖力。出渣房以前没班长,实际上连个负责的也没有,那不行。唐向阳以后可以当班长,你们认为呢?”
秉昆三个就都说唐向阳能当好。
老太太要求秉昆在唐向阳当班长之前,既要跟随老推销员尽快熟悉业务,又要以临时班长的角色带一下唐向阳,兼顾出渣班工作。
秉昆正犹豫着该怎么表态,吕川替他发问了:“老太太,那秉昆操心的事是不是多了点呀?”
老太太说,多不到哪儿去,推销员的工作并不需要每天都按时上下班,与各商店的关系稳固了以后,最忙的时候也就是月初和月末那几天。其实,在秉昆他们三人之中,老太太稍微偏向的还得说是秉昆。推销员的工作时间上比较自主,并且每月多八元伙食补贴。老太太力主之下,厂里才决定由秉昆来接替老推销员。
秉昆不明所以,吞吞吐吐地说他不想当推销员。他不愿与人有目的地去搞关系。他说,自己太不擅长那样了。
吕川和德宝一齐点头,表示极为认同他的说法。
秉昆说过了不想当推销员的话后,却又有点儿悔意。他怕老太太干脆让他当出渣班班长。那么一来,唐向阳不就当不成班长了吗?虽然只不过是龚宾和进步两个人的班长,但那也意味着厂里对一名青年工人的信任啊!他希望唐向阳能被信任。
于是,秉昆补充道:“那我还是继续留在出渣班吧。我和他们三名新工友挺合得来的。有我协助向阳当班长,他肯定也高兴。”
老太太想了想说:“周秉昆,你自己可能还没意识到,你现在已是全市商业系统的小名人了。酱油一厂和二厂,既是兄弟厂的关系,也是销售指标方面的竞争关系。由你这个小名人当推销员,对咱们二厂的销售业绩大有好处。你得允许厂里合理利用你的名人效应,别再多说什么了,说了我也听不进去。”
她既然已将话说得如此不留余地,秉昆也就只得点头默认厂里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