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不变年年变。即使在“文革”时期,城市居民的副食供应也还是一年比一年多少好点儿。
一九七四年春节的初三傍晩,聚到周家的共乐区儿女们比一九七三年的大年初三多了几名。除德宝和春燕小两口,还有吕川、国庆、赶超三个秉昆的老友,他们的关系在一九七三年几经考验,彼此都有那么点儿肝胆相照的意思,相互之间都开始以老友看待了。
国庆和赶超也将各自的对象带到了周家。在春燕的帮助下,吴倩的胡子难题已经彻底解决,不但唇上不长胡子,手背上胳膊上腿上以前像男人一样重的汗毛也基本清除,不细看已看不大出来了。这是她最为高兴的一件事,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她好,国庆就好。去年她来过周家多次,也以常客自居了。赶超的对象于虹带了些有糖纸的大虾糖、小人酥和牛奶软糖,都是一般人买不到的。她嫂子是糖厂女工,那样的高级糖果是专为友好国家生产的,一装箱就纳入了出口管道。本厂职工想买,得打申请报告,由领导特批。一次只能批二三斤,批多了怕觉悟不高的职工拿到黑市上倒卖。于虹是个挺大方的姑娘,属于共乐区儿女中凤毛麟角般的人物。她从事的是艺术职业,在市里一家小工艺美术厂做麦秸画,把选好的麦秸锄断、破开、上色、削剪之后,在木板上粘出山水花鸟蝶虫什么的,据说能出口创外汇,优等作品还有可能成为国礼。职业虽然很高雅,但对身体的危害性却不小,三四年工作下来,视力明显减退,还患上了让她备受折磨的颈椎病。只要和赶超在一起,她就要求赶超揉揉脖梗和肩背。为了表达对她的爱心,赶超已拜师学按摩了。
于虹反坐椅上,双肘放于椅背,一边享受着赶超的按摩,一边宣布:“哎,你们吃的算喜糖啊,我和赶超的对象关系板上钉钉了,也是喜事吧?”
大家都说那是,那是。
她又说:“从今往后,我俩是……”
赶超接言道:“我俩是一条线上拴的两只蚂蚱……”
大家又说那是,那是。口中都含着糖,话就说得都挺应付的。
不料于虹大声反对:“错!我用麦秸粘过蚂蚱,蚂蚱和蛔蛔、蝴蝴一样,嘴两边都有一对儿镰刀牙。如果哪一只蚂蚱不想和另一只蚂蚱拴在一起了,咬断那条线是不难的事儿。”
赶超立刻表忠心:“我可从没那种想法,还怕你有那种想法呢。”
于虹说:“你完全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是绝不会有那种想法的。即使到了咱俩实在不能拴在一条线上的时候,那我也不费我的牙咬线,我还不如干脆咬你!”她猝然回头朝赶超觥出了两只倒也不难看的老虎牙,还学猛兽咆哮,赶超吃惊得后退了一步,大家都笑起来。
于虹却问赶超:“还不到五分钟就完了?”
“没完没完,哪能呢,肩和后背还没按摩嘛!”赶超便又继续为于虹服务。
于虹接着说:“我和超另有一比,我俩好比……”
赶超又抢着说:“锅贴!”
于虹说:“那个比喻在我这儿过时了。我俩好比同一锅蒸出来的黏豆包,黄米面儿的,比江米面儿更黏。咱们共乐区小百姓人家的儿女,只能比作黄米面儿豆包,高级人家的儿女才配比作江米面儿的。他们好得容易,散得简单。想散的给不想散的搞处房子,调一种更好的工作,再不就是到了按比例涨工资的时候保证给涨工资,不想散的一方得到实惠也就拉倒了。咱们的爹妈有那能耐?所以咱们只配比作黄米面儿豆包。对成象了,就好比锅边儿上的两个。蒸豆包的人,往往先摆满锅边儿一圈再一圈圈往中间摆。锅边儿摆得最密,摆到中间了才留出些空隙。那锅边儿上的两个豆包,皮和皮粘一块儿了,要分开,其中一个准破皮露馅儿。比作咱们,就是一个严重受伤了,另一个把那个弄疼了,疼的那个能不恨吗?要不怎么有句话叫’黏包了’呢?这是咱们老百姓之间的话,你们听哪个上等人家的人遇到严重问题时说'黏包了’呢?人家叫'棘手’,解决起来最多扎一下手的意思。对象关系吹了,才不至于使人家寻死觅活破皮露馅儿的疼。咱们对成象不容易。只有咱们小老百姓家的儿女一旦对象关系吹了,才你想杀了我,我想杀了你的,那这个包可就黏大了。我和超把对象关系定下了,特意带来喜糖给你们吃,也是借这个机会向你们表明,我们是认真的,互相负责任的。黏包的事我们都不会做,也不敢做,对吧超?”
孙赶超连说:“对对,对极了。”
于虹说:“行了,我舒服点儿了。”
赶超这才从她背后退开,直劲儿甩手。
秉昆和吕川看着以前好勇斗狠的老友变得那么服服帖帖,内心挺不是滋味儿。但事情明摆着,老友是抬木头的苦力工,人家于虹是艺术工作者,老友没有任何不服服帖帖的本钱。何况于虹模样也说得过去,和春燕像一个大号一个小号的双胞胎,配老友绰绰有余。他俩这么一想,也就有几分替老友感到幸运了。
吴倩看着国庆问:“于虹刚才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
国庆也如赶超般诚惶诚恐地说:“听明白了,黏包的责任我更担待不
起了。”
“光是怕担责任吗?”吴倩不高兴了。
“那我该怎么说呢?你教教我。”国庆显出很笨很虚心的样子。
吴倩用手指戳着国庆的额角说:“自己想!”
自从唇上不长胡子,胳膊腿上的汗毛也不闹心了,吴倩在国庆面前脾气见长,二人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逆转——以前是吴倩低姿态地迁就国庆,现在是国庆在吴倩面前显得处处小心了。
孙赶超急忙对国庆张大口形说唇语。
国庆该不笨的时候也挺聪明,立刻读懂了赶超的唇语,对吴倩捧心掏肺地说:“那什么,当然不是怕不怕担责任的问题。咱俩之间的关系,跟责任啦黏包啦根本就扯不上。我对你的爱早已和责任放在一块儿了,责任也是爱,爱也是责任,总之是一堆爱。像我在木材厂出的料,去皮截朽,都是可用之材。”
“这么说还差不多。”吴倩心满意足地笑了。
赶超说唇语时,秉昆和吕川两个也看到了。其实赶超大张口形一次次说的只不过是一个“爱”字,国庆不但立刻读懂了,而且能发挥出那么多话,让秉昆刮目相看,自愧弗如。吕川向秉昆暗做了怪相,意思是瞧瞧,两个哥们儿咋变成了那样!
不料,春燕也瞪着德宝说:“该你了。”
德宝不明不白地问:“什么就该了我了啊?”
春燕说:“别装糊涂,表态。”
德宝这才恍然大悟:“啊啊,表态呀,不就是让我也谈谈感想吗?我和春燕,我俩和于虹的话更没关系了!我俩都领证了,是合法的正式夫妻。我俩就没有过对象关系,一下子就超越了那种关系!哈哈,我俩是飞跃式的……”
德宝打着哈哈,明显企图绕过那么一关。
春燕哪里会轻易容他绕过去呢,板起脸道:“在说严肃的事儿呢,你别打哈哈。结婚了就更是两个黄米面儿黏包的关系了,一旦离婚,后果比对象吹了更要命,尤其对于我,这一点你想过吗?”
德宝愣了愣,装出激动万分的样子往起一站,讲演般地说:“离婚?亲爱的同志们,朋友们,哥们儿和姐们儿,这是从何谈起呢?是在对我说吗?”
大家一齐点头。
春燕又说:“对,正是对你说的。我,你的妻子乔春燕刚才当着大家的面,问你考虑过一旦离婚对我意味着什么没有?”
“五四”青年曹德宝首先低下头,随之猛地将头朝后一甩,接着以很帅的招牌动作高举起一只手抚弄他的长发——但他分明忘了,他的长发早已不存在了。与春燕办了结婚证的第二天,他就在春燕的坚决要求之下将长发剃成了平头,后来一直留平头。
由单位推举而成为全市标兵的优秀女青年,她的丈夫怎么可以是一个留长发的男人呢?绝对不可以!
没有摸到长发的德宝愣了一下,立刻借题发挥:“我的长发,是为我妻子春燕而剃掉的。没有任何人要求我那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自觉。说明什么呢?说明我给自己立下了誓言,我以后的全部人生必须以她为核心,怎么样对她有利我就怎么做,根本不需要提醒!我是谁?酱油厂的,以前一身酱油渣子味儿,现在一身醋酸味儿。她是谁?不用我说你们都知道了。能与她结为夫妻是我多大的荣幸?我要是和她离婚那不是烧包了吗?黏包那是事找人,烧包却是人找事,我吃饱了撑的啊?我要像捍卫我们社会主义的红色江山一样来捍卫我俩的美满婚姻!”
谁都看得出来他在耍贫,谁都忍着不笑,因为春燕不笑,望着丈夫
听得很认真。谁都看得出来,德宝不仅是在耍贫,还是在炫他的幸福感。确实,他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给人一种内心里幸福满满、不外溢简直就不行了的印象。
春燕已经顺利评上了市一级服务行业的标兵。“文革”前评上的不等于是老的,被说成是“旧的”。凡“旧的”,须在政治上获得公认的积极表现,才有资格转变为新的。当然所谓公认,无非是一些人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一种承认。而新的就是新的,新在政治上已首先获得了公认。一篇署着她姓名的“批林批孔”的大批判文章被编入了学习材料——去年秉昆几个谁都没帮上忙,不是缺乏诚意,是都没那水平。人家吴倩听国庆说了春燕那急茬儿事后,义不容辞地揣上两包好烟去求自己的小舅。她小舅是国营大厂大批判组的成员,求的事是小菜一碟,立等可取。她小舅他们整天当工作完成的正是那类文章,手里恰好有几篇现成的,在吸了几支烟的工夫里,将一篇现成的改头换面了一下,再结合结合春燕的工作性质,一篇人家自认为不辱水平的大批判文章就炮制成了。吴倩拿到手直接送给了国庆,国庆一刻也不耽误地骑自行车送给了秉昆。那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秉昆带了稿子立刻去敲春燕家的门。春燕正在家哭鼻子抹眼泪呢,能不哭嘛,第二天就是截稿的最后日期,没有大批判稿,标兵肯定当不上了!她爸妈也陪着长吁短叹,愁得没着没落的。秉昆一拿出稿子,她顿时破涕为笑。她爸妈也高兴得合不拢嘴,对秉昆们万分感激。
第二天,春燕带着稿子到了班上,单位立即派人把稿子送往市里。下午,市里负责编大批判材料的人与春燕的领导通了一次电话,表扬稿子写得好,好就好在不但批了古代的孔丘,还批了当代的“大儒”。领导将表扬之词转告春燕,春燕下班后就先到了周家,虚心请教秉昆当代“大儒”是什么人物?秉昆装不知道。见他也回答不了,春燕说:“爱谁谁吧,反正多我那一篇不多,少我那一篇不少,不管批判到了谁头上谁都不会知道,可我总得先把标兵当上啊!现在已经不是我自己当得上当不上的事了,是为领导们的面子也得争取当上的问题,否则对不起领导们的栽培!”
春燕当上标兵以后,获得了一册大批判材料汇编。她将结婚证书、奖章和材料汇编都收藏在一个小箧子里,视为珍宝。喜上加喜的是,市里有关方面还承诺奖给她一处住房,虽然只一间,得在楼道做饭,但却是俄式老楼,举架高,可以搭吊铺,并且地点极佳,在市中心。
一处市中心的住房啊!
可以搭吊铺的俄式楼房啊!
共乐区的儿女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
德宝的幸福感能不溢于言表吗?
房子的事秉昆们是知道的。看着德宝春风得意的样子,赶超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但自己正坐在于虹旁边握着她的手呢,内心虽有醋意,表面上也还是要装出分享老友幸福的样子。
德宝发表完感言,大家一齐鼓掌。那也是为了取悦春燕的一种不约而同的集体表示。在大家眼里,春燕已是一位可敬的人物了。她自己也不像以前那么嘻嘻哈哈,变矜持了。如果大家知道了这么一个真相——去年春节初三那天夜里,其实她和德宝之间什么不体面的事也没发生,所谓德宝破了她的贞操纯粹是她编出来的谎言,怀孕之说更是子虚乌有,那么大家对她的敬意肯定会大打折扣。真相是后来德宝从她口中套出来的,她警告德宝绝对不许对任何一个哥们儿讲。德宝不傻,明白只要对一个哥们儿泄密,那么每一个哥们儿都会知道,接着哥们儿的对象也会知道,一个传一个,不知会有多少人加入到传播的行列之中。为了维护妻子的形象,他宁肯将黑锅背到底。已是夫妻了,不存在谁冤枉谁的问题了嘛!所以,那真相还一直是他们小两口的高度机密。
吕川忍了几忍没忍住,看着于虹问:“哎,你是不是没事的时候,总瞎琢磨着怎么比喻你和赶超的关系才好呀?”
于虹认真地说:“我也不是多么喜欢那样。你们都不是外人,有些事告诉你们那也没什么。我吧,在超之前处过两个,都半途而废了,伤心过一段日子。我和超之间挺有那种感觉,所以我看重我俩的关系。女人吧,如果中意了一个男人,不论是对象还是丈夫,那就得经常拿话敲打着对方点儿。而你们男人呢,不经常被敲打着点儿就容易出那种事。经常拿话敲打敲打你们,也是为你们好。”
她的话刚一说完,吴倩立刻看着赶超说:“我得在此声明一下啊,我介绍你俩认识的时候,可从没听她说她已经谈过两个了。”
赶超特有胸怀地说:“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俩现在的关系,我对我俩有信心。”
春燕就站了起来,与于虹亲切拥抱,用俨然女性保护神的口吻说:“于虹的话代表了我们女同胞的心愿,我赞同她的大实话。”
春燕头上已经有了可敬的桂冠,吕川等几个男人虽然心存异议,也都保持沉默。
坏事可以变成好事这句话,用在这些共乐区儿女们的关系上倒一点儿不矫情,甚至还可以说应验了。春燕和吴倩之间,一个解决了另一个的胡子与汗毛问题,另一个在关键时刻帮对方交上了一篇大批判文章,所谓投桃报李,互相成了要好的朋友。她俩的关系情同姐妹了,德宝和国庆两个老友自然好上加好。吴倩成了于虹和赶超的大媒人,于虹又是吴倩的好姐妹,赶超对国庆也有种衔恩待报的特殊感情了。总之他们三对儿六个人,关系不但扭麻花似的亲密无间了,而且在过去的一年里,可以说人生都有好收获。
吕川当味精车间的副组长当得不错,由厂里的苦力工变成了穿白大褂的职工,也算熬出头,人生进步了。
就秉昆一人,去年一年里很不顺,非但没有什么好收获,反而因为出渣车间那次事故,写了两次检查,被罚了一个月的工资。推销员当不成了,出渣车间的班长副班长也没他的份儿。至今仍是一名苦力工,还让母亲担心得病了一场。
如果非说他也有什么好收获,那就是在厂里更出名了。发生事故的第二天,他在厂里贴出了一份声明,毛笔字虽然写得七扭八歪,但内容挺到位。首先他将唐向阳、龚宾、常进步三个新工友的责任完全择干净了,强调一切责任应由自己这个代理班长来承担。接着,他也将老太太的责任完全择干净了,令人信服地强调了老太太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虽是代理班长,那也要以正式班长的责任来当好,要多向新工友讲讲安全生产和操作程序。自己辜负了老太太的信任,所以绝不能由老太太代过。他最后算了一笔账,按损失三吨酱油来计算,每斤一角五分钱,合九百元。损失不仅仅在钱一方面,也使领导和同事的工作情绪大受影响,所以当再加一百元处罚金。他每月的工资是三十二元,每年三百八十四元。他愿在岀渣车间白干两年半,以自己的工资弥补厂里的损失。
厂里人都看了他的声明。不要说德宝、吕川和唐向阳三名新工友心情有多么五味杂陈,据说连老太太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流泪不止。他还把那声明用信纸抄了一遍,按上指印交到了厂办。唐向阳他们当然不会任由他自我牺牲而无动于衷,也将一份都按了指印的责任承担书交到了厂办,坚决要求分摊经济损失。再怎么说,那次事故与德宝和吕川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是朋友就得有个朋友的样啊,否则朋友二字有什么意义呢?他俩想到一块儿了,也要求扣半年的工资,以减轻秉昆的抵偿额。事情一下子传开了,厂里许多人对在出渣房干过和正在干着辛苦活的小伙子们纷纷给予好评,都说事情肯定是坏事,但六个小伙子的为人真的不奔!还有人说,看来曲书记没白心疼他们一场,凭这一点也不能将曲书记关心青年工人的工作成绩全抹杀了。这后一种说法为老太太挽回了一些面子。
实际上,厂里只扣了秉昆一个月的工资。除此之外,全部经济损失由老太太一次性交够了。秉昆他们一起去找厂里探问究竟,方知确有其事。他们同时获知,老太太前两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工厂。至于到哪儿去了,是她自己觉得栽了面子要走的,还是被迫离开,连厂领导们也说不清楚。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连欢送会都不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