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地爬上楼,像孤魂野鬼一般游回家。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了熄,熄了又亮。让人的落寞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摸索着拿出钥匙打开门。刚一进门就听见叶爱红那熟悉的大嗓门吆喝:
“于季礼,今天怎么这么晚呐?快进来吃饭。”
我脱下高跟鞋,放好,又换上拖鞋。后脚跟火辣辣的疼。长时间穿高跟鞋,后脚跟打了一串水泡,又磨破了皮,红红的肉暴露在外,随便动一动就疼。
我看着伤口,苦涩地笑了。
江海洋,连身上的小问题都一直还在,可见,我真的没变,一点都没有。
可是你一点都不相信吧?
进屋悄悄找了两个创可贴贴在伤口上,却还是叫眼尖的叶爱红看见了。她把我拉到沙发上压着我坐下,找来药箱强行给我的伤口涂抹药膏。
冰凉的药膏一抹在伤口上,立时一片火辣辣的疼。我疼得抽了一口凉气。
大概是看见了我龇牙咧嘴的模样,叶爱红一脸嗔怪地说:“让你买真皮的鞋子了,这种人造革的就只有好看。又不能穿高跟鞋还老不听话。”
她碎碎念了半天,才放过我多灾多难的脚。虽然多是埋怨的话,但是我知道她是真的心疼我。
“周末抽出时间了,这次约了个工程师,博士毕业的。三十来岁,未婚,模样还算周正。”她收拾了药箱,放进柜子里去。
我揉了揉发酸的小腿,答道:“我的假下来了,基金会有活动,让去一趟非洲。”
叶爱红一听,马上眉头凝了一来,她睨了我一眼,摆上了惯常的强势姿态:“你又来了,我说的很清楚了,这次我不管你愿不愿意,总之,见也要见,不见也要见!”
我的脑袋有点晕,微微低首,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说:“我没有说不去,只是这周确实没时间。”说完又补了一句:“安排到下周吧,我回来就去见。”
饭也不想吃就回房去了。虽然并不想去相亲,但是叶爱红说的对,这样下去过不了一辈子。
蒙着被子一直昏睡着。脑海里满是江海洋临走的模样。
暗夜之下,他整个人隐在虚笼的光影中。月色给他坚毅的轮廓画上一道柔美的影子。他的声音千折百转,在夜风中久久萦绕。他离得那样近,温热的呼吸全数喷在我劲中。似笑而非,又带着些许阴狠,像伸出利爪的鹰,非要伤人伤己才算罢休。
“于季礼,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在说话:“如果你离陆荣光远一点,我也许会考虑原谅你。”
……
哭也哭不出来。眼泪在眼睛里直转,最后却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的眼光阴鸷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要有多少爱,才能生生化作这般的恨?
我不祈求他的原谅,也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是心痛他这样折磨自己。
我并没有那么坚强,我也不是铁石心肠。不是不想忘,是不能忘。每个恍惚的白昼和黑夜,面对那些纷至沓来的回忆。全是那么清晰。扯一扯都心酸疼痛。黑夜醒来,总分不清自己在梦中还是清醒。眼泪汹涌抑制不住。
如果能爱的少一点,那么,至少能忘得快一点吧。
可惜,爱一个人,从来由不得人控制。
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昏昏沉沉到清晨又自己醒来。
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赤着脚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子。
窗外又下起了雨,冷冷地雨随着嗖嗖地风刮了进来,潮湿的空气让我不自觉打了一个激灵。人立时清醒了许多。
站在窗前向外看,远处的楼宇像雨后新笋一幢幢冒出。淡淡的水汽让近处的楼房都像隔着一层迷离而朦胧薄纱,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淡灰色的雨雾里。像好莱坞某些灾难片的镜头,让人觉得苍凉而绝望。
随意地收拾了一下自己,便出了门。
还是那样熟悉的路线。整条路上都十分幽静。
上山以后路便有些滑,我只得将伞收起。雨丝如织,细密地落在身上,濡湿了衣服和头发。山路两侧绿意盎然的树木也被雨水刷洗的焕然一新。
山景雅致,倒有几分宁静致远的意味。走了半路在山腰的亭中稍微歇了一会儿。
每次来这里都会觉得离顾岑光很近。总觉得他像是在捉迷藏,躲在这辽阔山涧的某一处。
可是蓦然回首,又只剩落寞和孤寂。
雨越下越大,眼前渐渐开始有些模糊了。顶上有飞鸟尖锐的嘶鸣,穿透耳膜。
高大的大理石墓碑前有人。
那熟悉的身影我一眼被辨识了出来。
她坐在地上,全身蜷缩成团。低垂着头,我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乌发中夹杂得大片银丝。
她身前是一把明丽的白色雏菊,在雨中静静绽放。
大概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她慢慢地抬起了头。一见是我,便对我招了招手让我过去。
我也随着她席地而坐。晶莹的雨珠从我的发丝中滑落,落入脖颈中,全身不适地一颤。
“怎么今天跑来了?”似是许久不见的朋友一般熟稔的对白。却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那你呢?”
“没什么,就是想他了。”
“我也是。”我遥望着天际,目光落在难以触及的遥远。耳边一片空寂。水声潺潺和风声交杂,变得格外清晰。一切都安然得不可思议。
她缱倦地盯着墓碑,嘴角泛上苦涩地笑容:“如果我早一点去把儿子抓回来,那么现在我大概不必在这里见他吧?”
“对不起。”我不忍再看她的神色,垂下头去。
她摆摆手:“我现在已经不恨你了。这是小光自己的选择。他生病的时候,真的很坚强,什么苦都不怕,和病魔对抗了整整一年,却从来没有退缩过。我为我有这样的儿子而骄傲。”她轻笑出声:
“我知道,是你让我的儿子变成这样的。从前他可是一点苦都吃不了的。”
我摇摇头,喃喃地说:“不是这样……”
“我走了。”她从地上踉跄着爬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温柔笑着的顾岑光。对我说:
“把地方留给你。好好和他说话吧,我想他应该很想见你。”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我才放纵自己流下眼泪。
沉默良久,直到山中只有雨声阵阵,我才真的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我懊恼地捶着头。仰头看着一眼灰色的天空。喃喃地说:
“顾岑光,我真自私,只有在有烦恼的时候才会想你。”
雨滴落在顾岑光的照片上,我伸手擦干净。
“以前你一直问我,在你身上找谁的影子。现在,我终究是谁也找不着了。我见着他了。可是却让我真的理解了那句‘相见不如怀念’。”
“你是不是也曾经有这样的心情?”我盘膝而坐。任凭雨水打在身上。
“如果我早一点醒悟,我一定不会那样对你。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我就是那么爱他,爱得无法自拔……”
“顾岑光,你当初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离开我的呢,是不是和我一样这么难受……”
……
顾岑光没有办法给我回答,就像现在面对江海洋我也无言以对一样。
过去就像一根无意咽下的刺,哽在喉间,即使取出来,那划痕还是时时折磨着我。
带着简单的行李和邹妙一同上的飞机。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爽怡人。对我的态度也是滴水不漏。
我们到达津巴布韦的时候,已近黑夜。
骇人的通货膨胀率和肆虐的艾滋病让这个小小的非洲内陆国家终日都在不可终日的惶恐中。过去我对这个国家的了解,还只是局限在那部奥斯卡获奖电影中。
而当那些黑瘦的孩子,衣衫褴褛睁大那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时。我还是有些震惊。
贫穷第一次让我感到了恐惧。
“走吧,会惊奇的地方还有很多。”邹妙背上行李走在了前面。她从荷包里掏出糖果分给每个孩子。那些拿到糖果的孩子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国际红十字会有专人接待了我们。我们住的是当地居民的家。相比那些残旧的搭建棚,我们住的环境要好多。我和邹妙被安排在一间小小的隔间里。
晚上睡觉时我都感觉到房顶太低的压抑感。
“不适应么?”邹妙见我一直辗转反侧,问了一句。
“有点。”
我老实地答。这里的贫穷比我想象的更甚。看来一部电影真的不能说明全部。
“多呆几天就好了。”她软声安慰着我。我由衷地点点头。
她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的力量其实很弱小,我们募捐来的钱,也不能让这里所有的病者得到救助,孩子得到教育。杯水车薪,这是我开始做这一行才理解的一个词。”邹妙说这些话时,眼里仿佛有光,让我不自觉便投以视线。
“我真诚的希望所有的人能得到幸福。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变过。当初我和海洋在美国的时候,海洋曾经说过,他喜欢善良的女孩。他说他爱过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曾经吃力地爬到树上,只为把快要歪掉的鸟窝扶正,救那些还没有孵化出来的小鸟。”
“他说那个女孩的笑容让他记忆深刻。然后不管我变得多好,多优秀,他都没有多看我一眼。”
她转过脸来,盯着我说:“他说的,应该是你吧?第一次看见你时,就感觉到你的不一样,海洋对你,真的很痴情。”
我一时语塞。没想过她的话题会转得如此之快。只能闷闷地等待她的下文。
“海洋现在好像很恨你,但是我知道他对你应该是有误会。”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我会帮你。”
我诧异地盯着她:“怎么帮?”
“解释,让他对你改观。以前的海洋没有足够的能力为自己选择,现在不一样了,他变得很强,强到谁也靠近不了。”
我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睑:“有什么意义?我们早就过去了。”
邹妙固执地摇摇头:“不,我想要海洋真正的快乐,所以我会帮你,帮他,打开心结,但是,这不等于我要退让。我只是不想趁人之危,我想和你公平竞争。所以,我会让你和我站在同一起跑线。”
她笑意从容,眼底闪着灼灼的光华,侧脸在晕暗的光亮中显得线条格外柔美。她说完,又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底气不足地说:
“虽然我觉得自己不见得能赢。”
“睡觉。”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翻身睡觉了。
我躺在床上,脑海里满是她刚才说的话。
突然觉得她很不可思议。
那样的家世却有这样干净的个性。做事磊落又果决,雷厉风行。
也许,这才是配得起江海洋的女子。
想起了那时打掉孩子,住在医院时,每天都没法入睡,就独自站在医院的窗前看着外面的万丈红尘。
夜夜灯红酒绿,闪烁地霓虹灯下面,是不断上演的悲欢离合,无数人相识相遇最后又分离。不过是刹那的时间。
我之于江海洋,或许最终也只能是这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