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巴布韦的气候炎热。中午更是火日炙人,烁石流金,出去站一会儿就汗流洽背。我们接连跑了很多地区,救助一些较为严重的患者和已经辍学或者生活困难的孩子。几乎累得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脆弱,当我从医院醒来时,眼前的一片明晃晃的白让我一时都忘了自嘲。
我自认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却还是在酷热的天气中中暑昏倒。
见我醒来,坐在病床边拧毛巾的邹妙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她回首关切地问我:
“你醒了?身体还觉得不舒服么?”
我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邹妙拧干毛巾擦了擦手,抬头对我一笑,那双墨黑的瞳眸直射在我身上,目光复杂,让我有些看不透。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晕过,工作强度太大,水土不服。”她寻了床边的凳子坐下。
“你流过产?”
我一时被她的问话怔住,尴尬极了。想来脸色不会太好看。我讪讪一笑,四两拨千斤地答: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邹妙微笑:“不必瞒我。刚才医生说的,你有流产史,贫血,抵抗能力差。有轻微眩晕症。”她轻轻一顿:“我只是好奇,你是和海洋在一起的时候流产的,还是分开之后?”
面对她的目光,我几乎无路可逃。后背冷汗涔涔,我的手紧紧拽着被单,医院空调凉爽地风扫在我脸上,身上。我全身一个不适地激灵。
“问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邹妙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的神色。随后莞尔:“看来是分开以后了,如果没猜错,是海洋的孩子吧?”
我不安的瞅了她一眼,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会告诉他么?”
邹妙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她撇撇嘴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打掉孩子,海洋知道了要么会很恨你,要么会心软。我为什么要这样冒险。你拥有那么多过去,而我只能寄希望于将来。”她轻叹一口气,起身走向窗边。双手交叠在胸前,她背对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就算作是我的城府吧。毕竟,人也是有自私的时候。”
她突然回过头,怔怔看我一眼:“你会瞧不起我么?”
我摇摇头,微微笑:
“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告诉他。”
我们的行程只有一周。临行前我们和当地的孩子和工作人员告别。他们的热情让我留恋。
去机场前邹妙带我到当地一家颇有档次的餐厅吃饭。我只以为她是想尝尝鲜,并没有多想,不想竟会遇见江海洋。
正在等待上菜时,邹妙故作神秘的对我说:“其实……海洋过来了。”
话还未毕,我便整个一愣,手中的水杯一滑,落在腿上,冰凉的水瞬间打湿了我的衣裤,我赶紧捡起杯子,本能的跳了起来。往后大退了一步,却不想正撞到别人怀里。
我一回首……竟是江海洋。
眼睛瞬间失焦,我的手本能地拽住他的衣袖。呼吸停滞。
江海洋不动声色地拂去我拽着他衣袖的手。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往邹妙的方向走去,在她右手边坐下。
怔楞在原地的我眼睛渐渐有了焦点。有些尴尬无措的抓起纸巾擦了起来。
邹妙一脸忧色,不停地给我递纸巾,嗔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讪讪一笑。算是回答。
饭桌上的氛围很诡异。我一直低头吃饭,不敢抬头。听着他们二人熟稔的聊天。头脑一片发麻,整顿饭如在嚼蜡一般。邹妙有时会故意将话题引到我身上,我都避而不答。
饭后,邹妙去上洗手间。
我眉头一皱。不由开始紧张。我感觉有一道视线总是若有似无,也不敢抬眼确认。
江海洋冷冷哼了一声。我不由一怔,手紧紧拽着勺子。
“我都不知道于小姐还有如此财力可以作慈善了?不知道是哪位公子给予的资助?”
他带着明显讥讽的语气让我鼻尖不由开始发酸。我拼命忍住,勉强的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深呼一口气,抬起头:
“这样说话你觉得比较开心么?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是更好?”
江海洋眼神锐利的横扫了我一眼,十分嫌恶的瞪着我:“我以为你离开我会有多好的选择。那个男的现在还不是死了?给你留了多少钱?”他冷哼一声:
“于季礼,你是不是一直这样?把男人当跳板?以前是我,现在是荣光?”
他的话像刀,像针,一下下扎在我的心尖上。鲜血横流,直要我肝肠寸断他才罢休。我的半边脑袋都处于一片白懵。喉间一沉,百口莫辩的感觉让我难过。
我很想解释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只余沉默。
我深深地呼吸,用力睁大了眼睛,逼退那些软弱的眼泪和心酸:
“不管我做什么,都和你无关了,我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才研究,是不是太晚了?”
江海洋微微眯起眼睛,嘴角露出一丝诡异地笑意:
“你以为,你可以撇清和我的关系?”他全身放松地往身后的沙发上一靠,如同小憩一般,拉扯了一下领带:
“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我都别想好过。要躲就躲得彻底一点。一丁点都不要剩下。”
“什么?”我死死盯着他。
“在聊什么?”邹妙的声音骤然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我毫无意识的回过头。邹妙笑意从容地坐下:“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该不会是说我坏话吧?”
我突然有些看不懂她的笑容。她的脸上粉黛未施,笑起来一对浅浅的梨涡,看上去很是可爱。说话都像是撒娇一般。有着江南女子温婉的脾性,又带着北方女子顽劣的可爱,她偷偷对我眨眨眼睛。
可是我,却连一个假笑都懒得回应了。
……
回国后几乎也没有怎么休息。一直在紧张的准备着学习的事。院里就只有我和程西蔚获得资格,程西蔚行政级别是正好合适的,而我,则资历还稍欠,为了堵上众人的嘴巴,我不得不花更多的功夫去准备。
抱着一堆材料下班。刚出大门就不小心撞到人。手上的文件散了一地,一时手忙脚乱。那人蹲下来帮我捡起了文件。我慌乱间道了谢。抱好东西疾步要走。不想那人却挡住我的脚步:
“于小姐,其实,我找您有点事。”
我这才抬起头,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眼熟。却一时也记不起。只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是终究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地方不对。
“我现在很忙。”
那人笑笑:“没关系,现在您是下班要回家吧,我送您,路上谈。”
我一抬眼,只觉得天旋地转。呼吸几乎要被夺去。
我一时觉得那人眼熟,却未曾想到,他竟是江海洋的司机。
坐在宽敞的后座。我只觉得如坐针毡。江海洋假寐着靠在后座上。一边还有条不紊的对着电话里吩咐工作。
我转过头,黑色的车窗里可以清晰地看见江海洋坚毅的侧脸。一时觉得心里隐隐的疼。
半晌,他挂断电话,缓缓睁开眼睛,敲了敲司机后座:
“赵海,停个安静的地方。”
司机将车开到一个小学背后,这里刚划入规划区,还未开始建设,人烟稀少。
一眼望去一片刚刚拆迁完毕的狼籍。萧条得让人心慌。
车里只剩江海洋和我。
空调风飒飒吹在我的脸上,我一时有些恍惚。
“不问我找你做什么?”
江海洋还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头也不回,若不是车厢里只有我们二人,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和我说话。
我的手紧紧抱着一把文件材料,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江海洋打量了我一眼,微微垂眼:“工作忙么?”
语气熟稔,让我有些措手不及。那日他狠绝的讥讽还历历在目。今日这般,我实在有些猜不透。
我摇摇头:“我现在的生活过的很好。”
“言下之意,是以前不好么?”江海洋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疲乏的空洞,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每次在很累的时候,就在想,没关系,回家有你在。你会做好饭等我回家。可是当我回到家才发现,根本没有谁等我,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想见你。真的不明白。我明明恨透了的。”
……
从头到尾,我几乎没有插上一句话。直到我看着那辆黑色的车绝尘而去,我都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么久,第一次听见江海洋口气寻常的和我说话。他似乎还像从前那样,眼角眉梢尽是温柔缱倦。只是那抹淡淡的哀伤,却怎么也无法抹去。
曾经他说“他只有我”,我是他的世界,是他的一切,可是最后,却那么残忍的分崩离析。我至今都无法知晓,自己对他的伤害究竟有多大。
一个人走路回家,整个城市在我面前渐渐黯淡下去。天上的云层变得低低地。铅色的云团慢慢聚集,仿佛将要坠下。
没有搭地铁,也没有坐公交,走了很久很久,腿肚子都开始抽筋。我一个人在楼下蹲了很久很久,等到那抽搐的刺痛缓缓褪去,我才上楼。
高跟鞋鞋掌整个磨平了,我有些心疼地放进鞋柜里。
脚跟处的伤口又被磨开,刚刚结痂的伤口里露出粉红色的肉,一碰就钻心的疼。
我的心又开始不知所措,犹豫不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样。只是一片紊乱。
像被抽光了气力,整个人只剩一块软弱的皮囊。回房里整个人趴在被子里。那熟悉的阳光气息让我的脑袋短暂的清明。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大滴的雨滴落在窗户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也许,雨季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