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到熟悉的甜品站吃东西,门市只有十来个平方,四张木质桌子,藤椅轻轻摇曳。老板娘是个单身的台湾女人,一张口便是闽南独有的软侬语调。一见我便热情的迎了上来。
我一口气吃了六个芒果布丁,黄色软软弹弹的芒果布丁,上面浇着白浊的酸奶,吃在嘴里全是水果甜腻的馨香。
一直吃到老板娘看不下去,拒绝给我上甜品,他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的站在我面前:“喂,这么吃可不行诶,到时候出什么事怎么办?”
我郁闷不已,也不搭理她。付完钱就离开了。一路脑子里都是懵懵的,布丁吃太多,胃有些难受,也不甚在意,独自晃悠到天都黑了才回家。
直到我到家,叶爱红才招了我爸开饭,饭桌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偶尔问起我,我也就心不在焉的应付下。
饭后用凉水洗了把脸,抬头从镜子中看见自己,鬓发凌乱,表情怔忡。
被程西蔚说中了,乡下的太阳在我身上晒出一些细小的斑,细细密密分部在肩胛手臂上,脸颊两侧有些蜕皮,人似乎是瘦了些,没什么生气,过去程西蔚总形容我,美是美,却没有灵魂。
那会儿对她的形容很是鄙夷,如今却有几分赞同了。
想了许久。最后做出了决定。轻手轻脚踱步到厨房门口。背倚着门,专注的看着叶爱红洗碗的背影,她如今背脊微微有些佝偻了,手脚还是一如既往的麻利,熟练地涮洗着瓷质的碗碟,偶尔互相碰撞发出“铿铿”的声音。水花四溅,在窄小的池子里划出晶莹的弧线。那些水花放佛有生命,一簇一簇在叶爱红指缝中绽放。
我呆呆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即成的画面。奥热夏日的夜晚十分漫长,空气里似乎都有几分浊气,稍微动一动都会出汗。而我站在原处,身边时不时会传来房间里电视的声音,嘈嘈切切,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我整个背都汗涔涔的,口也干舌也燥了,才咂了咂嘴,缓缓开口道:“妈——”。
只是一声低唤,却把叶爱红吓得不轻。她瞬间一僵,手上一滑,碗掉入池中,“铿”的一声脆响,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十分突兀。幸好池中水多,总算是没有摔碎。
叶爱红惊魂未定手拍着胸脯,半晌,她凝着眉斥道:“撞了鬼哦?不声不响站在后面,我年纪大了,经不起吓。”说完又想起什么,补充道:“站在这是要干嘛?”
我停了一会儿,最后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妈,我怀孕了。”
……
那一刻,我真的感到好像一切尘嚣都停止了,月光盈盈从窗棂里爬进来,照耀着不算大的厨房。叶爱红的表情僵在方才的一瞬间,整个人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煞是狰狞。叶爱红的反应让我有那么几分钟觉得自己忐忑到不敢心跳。我屏住了呼吸,踱到叶爱红身边想要拽她的衣角,我低首嗫嚅:“妈……”
叶爱红不动声色的避开我的手,她一脸严肃的脱掉洗碗的塑胶手套,转过身,表情十分凝重。方才还温馨十足的气氛骤然肃然了起来。
她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一切,让我无处躲藏,只能避而不答。她心领神会的冷冷一笑:“看来你又不会说了。”她重重叹一口气:“好吧,那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做?”
我忐忑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用小到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想生下来。”
“不可能!”她果断的否定了我的答案:“别给我发疯。你知道生孩子是多大的一件事儿?你就随随便便的说要生?”
“妈——”我哀求的拉着她:“我现在工作很稳定,工资也很优渥,我完全有能力养一个孩子。”
“问题不在这!你没结婚要生孩子?那你以后怎么办?未婚生子会给你前途造成多糟的影响?而且你准备一辈子不结婚?有几个男人愿意捡便宜爸爸做?你成熟一点好不好?!”叶爱红瞪大了双眼,激动极了,眼角细纹丛出,双鬓也被银霜染得斑白。我忽然有些不忍心。叶爱红年纪大了,早经不起这般的折腾,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妈,对不起。”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选择。
“啪——”又重又狠的一巴掌。像刀刃一般刮在脸上,立时传来一片火辣辣的疼。
叶爱红又哀又怒。她指着我的鼻尖,决绝的说:“除非我死,不然你就别想胡闹!”她有些踉跄地跌在水池边,我慌忙的上去扶她,她狠狠打开我的手。
她的表情看上去受伤又脆弱,双颊淌着热泪,时而发出低低地哀鸣:“你是我的孩子我才这样管你,你明不明白伤在儿身痛在娘心的道理?造孽啊!造孽啊!”
我喉咙一哽,手足无措地上前搀扶她:“妈,别这样,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生这个孩子?你是不是不要过了?你以后都不要过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想再辩驳。我以后要不要过?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舍不得,我只是下不了决心不要。那种生生从身体里剜去一块肉的感觉,我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
见我沉默不语,叶爱红也没有再追问什么,冷冷的吩咐我:“听妈的话,这周哪也不去了,给单位请假,我安排医院把事儿解决了。”
……
我告诉自己不可以软弱,因为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我的孩子,生活逼着我放弃,我却硬着头皮想要挣扎。我不想放弃,我想忤逆命运。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管别人会怎么看待我,我都还是想要他(她)。
撑下去是件辛苦的事。那么累,没有任何人能和我分担。
过去我放弃了一次,所以让我每每在午夜梦回都无法安枕。我实在无法再做一次刽子手。我也不忍心让江海洋和我的共同之处再一次从这世上消失。
可是当我看见叶爱红那双深陷的双眼,我终究还是违心的答应了她。
我努力了,却只是枉然。不管我怎么反抗,命运都是既定的。
我只是,再也撑不下去。
江海洋赠给我的这份珍贵礼物,我最终还是无福消受。
我的心疼到无法呼吸,人在最悲伤最绝望的时候,连眼泪都变成了奢侈。我蜷在医院的病床上,像个无处可逃陷入陷阱的野兽,只能本能地蜷着身子保护自己。
给我检查的医生一直试着安抚我:“放心,现在的技术肯定不会有事的,您只要配合就可以了。按照主治医生的安排,您明天就可以手术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医生离开了病房。叶爱红回去给我拿住院的生活用品。一个人在病房里实在透不过气,独自走出病房,站在空旷的走廊窗台边。
十四楼,脚下的车辆人群都变成了小小的一点。车水马龙万丈红尘都被这薄薄的玻璃隔绝在外。仿佛与我无关。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一只无枝可依的飞鸟,将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我的爱情,我的生活,我的人生,最后都生生化成现实两个字,将我压得快要踹不过气。我一次一次的想要逃,却又重新卷回命运的漩涡。
我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鼓起极大的勇气拨通了江海洋的电话,却不想,回应我的,是那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好吧,也许一切真是冥冥中有注定,我接受命运。
又站了一会儿,觉得身子有些乏了才准备回房。刚一转身,就碰到一张熟悉却又不怎么想碰到的脸。
邹妙穿着红十字会统一的T恤,眨巴着顾盼生辉的眼睛,关切地打量着我:“于小姐,你怎么穿着病号服了?出什么事了?”
我无所谓的一挑眉:“没事,一点小问题,明天就能走了。”
邹妙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这一层是妇科,你确定你没事?”
我摇摇头,对她一笑:“对了,你怎么也来这儿呢?什么活动?”
“我们最近帮扶的被人贩子强迫的□少女,有一个怀孕了,刚做完手术还在休养。”
“嗯。”我点点头:“你的工作真忙,全年都要到处跑。”
她笑了笑,好看的眉眼弯成月牙状:“我已经习惯了。”
……
和她随便聊了几句便回房了。她工作很忙,一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我们默契的没有说太多。毕竟身份也比较尴尬。
晚上是爸爸来守的夜。从我有记忆起,我家都是强势的叶爱红做主,爸爸一直是那个可爱又温柔的男人,他总是宠溺的背着我,给我买东西。从小到大从没对我说过一句严重的斥责的话。
即使知道我的事他也没有一句责备,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他的心疼不比叶爱红少一分一毫。
我在早上十点被推入手术室。叶爱红一直陪在一旁,十分紧张的握着我的手问东问西,爸爸则因为避嫌一直等在外面。
全身麻醉的针头扎入我的腰部,一阵麻痹的刺痛,戴着口罩的医生微微低首,温柔的对我说:“你数100下,就可以放心的睡觉了。醒来的时候就一切都好了。”
我开始感觉全身都慢慢放松了下来,我听话的开始数着数字。
“1,2,3,4,5,6,7……”
我渐渐地感到意识在慢慢的模糊。
当我数到“59”的时候,手术室的大门骤然被打开,穿着消毒服的医生身后跟着一个步履匆匆地男人。那男人疯了似地冲了进来,最后停在我的手术台前。
他双眼通红,恶狠狠吼着:“谁敢给她做手术?!我是孩子的父亲没有我的同意谁敢给她做手术?!”
我意识更加迷蒙,只是下意识的数着:“……69,70,71……”
那人蹲在手术台前,炙热的双手握住我的手,温柔的凝视着我,那模样,仿佛我是世上最珍贵的珍宝。我听见他伏在我耳侧说:“幸好,幸好赶上了,于季礼,我差点又让你受伤害了……”
我撑着沉重的眼皮努力的看了他一眼。那英俊的面容,熟悉的眉眼还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我在心里暗暗地欣喜。
我的江海洋终于还是来了。
那时,我正数到“100”,终于安心的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