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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厂在元朝曾是皇家的官窑,元世祖忽必烈从1267年4月开始兴建元大都,当时设窑四座,琉璃厂窑便是其中之一。由于这一带本来就有河道,加上烧窑取土形成了许多窑坑,如此一来,水泊、河流、高阜、下洼都有了,春夏秋三季,鲜花盛开、绿树成荫,可谓别有一番郊野的景致。到了明代,一些官员在退任之后纷纷带着图书、文玩到此地来筑屋定居,赶考的举子们也常来聚会,形成了琉璃厂最初的文化氛围。

  清初顺治年间颁布了“汉官及商民人等尽徙南城”的谕令,当时的汉族官员多数都住在琉璃厂附近,后来全国各地的会馆也相继在此修建,一些书商便应时之需集中在这里设摊、出售藏书。乾隆三十八年开始编纂《四库全书》,共历时九年,琉璃厂更是聚集了全国各地的大批文人,前门、灯市口和西城的城隍庙书市也迁移过来,与文化相关,经营笔墨纸砚、古玩书画的铺子相继开张营业,琉璃厂逐渐成为京城的文化中心。

  不过,到了清末,琉璃厂还有了另外的一个功能,那就是洗钱。那时,各色人等要想结交、疏通朝廷里某位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直接送银子是不行的,得拐个弯儿,先托人把话儿递过去,达官贵人于是心领神会,从家里挑件值钱的古董送到琉璃厂,换回银子;要送礼的人再从琉璃厂把这件古董买回来,当做送给达官贵人的见面礼。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可那时候就兴这么办。坐落在琉璃厂东头的宝韵阁,表面上是家古玩店,暗地里专门替人洗钱,铺子的掌柜周明仁靠从中赚取差价过活,日子过得挺滋润,朝廷里上上下下也认识不少的人,在琉璃厂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周明仁五十来岁,他红光满面,两眼炯炯有神,中等身材但已经开始微微发胖了。这天上午,周明仁正在独自赏玩一件影青色的莲花壶,庄虎臣肩上背着个蓝布包袱走进了宝韵阁。周明仁抬起头见是庄虎臣,热情地招招手:“虎臣啊,来来来,看看这件玩意儿。”

  庄虎臣坐下,接过周明仁手里的莲花壶,反复赏玩着:“哟,大哥,年代我有点儿把不准,是……元朝的?”庄虎臣疑惑地看着周明仁。周明仁和庄虎臣沾点儿亲,算是庄虎臣的远房表哥。

  周明仁摆摆手:“不,宋代,越窑。”

  “这可是件好东西,您发财了。”庄虎臣把莲花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

  “发什么财呀?这是醇王府里的东西,玩儿两天人家就拿走送回去啦。”周明仁给庄虎臣倒上茶,“哎虎臣,这阵子你跟松竹斋的人捣鼓什么呢?”

  “大哥的消息真灵通,这琉璃厂上的事儿,瞒得过谁也瞒不过您,大哥,我要帮朋友在琉璃厂新开一家铺子,您觉着,请谁的字儿合适?”

  “请人题匾?”周明仁琢磨了一下,“要说请字儿,还得说当年何绍基何先生,瞧聚文堂那匾题的,有颜字结体的宽博而无疏阔之气,又掺入了北碑和欧阳询、欧阳通的险峻,用意苍莽,浑厚雄重,真乃神来之笔啊!”何绍基的书法当年被公推为“清代第一”,周明仁年轻的时候和他有过交往,对何先生的才情、人品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说到题匾,自然又想起了何绍基。

  “可惜,何先生故去了,咱没那福分。”

  周明仁沉吟片刻:“何先生之下,就数陆润庠了。”

  庄虎臣想了想:“那个同治十三年的状元?”

  “对,他的字儿是魏碑的功底,笔力劲峭,题匾也不错。”

  “大哥,您得帮我请一位在官场上压得住的人!”说着,庄虎臣把蓝布包袱推到周明仁的面前,“这是我孝敬您的。”

  周明仁推辞着:“虎臣,你这是干吗呀……”

  张幼林在大牢里可有事干了。

  通过几个微小的细节,霍震西感到张幼林是个可造就之才,又得知他从小失去了父亲,不觉生出几分怜惜,于是霍震西在被解除了镣铐之后就教起了张幼林习武。

  这天下午,霍震西正背着手看张幼林练单腿站桩,没过多久,张幼林就开始左右摇摆起来,他看着霍震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大叔,差不多了吧?我快站不住了。”

  “那就歇会儿吧,唉,这刚到哪儿?你给我记住了,怕苦可学不了武。”

  张幼林一屁股坐下来:“我本来也没想学武,是您逼我学的,我妈要是知道我学武,非气死不可,平日我和街坊家的孩子打架,别管有理没理,我妈都罚我。”

  霍震西也坐下:“你妈这么管教只能管出个窝囊废来,孩子长大了也不会有出息。我教你学武是为了防身,学会了将来总有一天能用上,你可以不惹事,但有了事也决不能怕事,一个五尺高的汉子,光会讲理没用,也得学学动手,要是有人不会讲理,只会动手打人,那咱就出手把他打趴下。”

  “以前我不会武术,打架也没吃过亏。”

  霍震西指着张幼林的鼻子:“你那叫打架吗?还好意思说?男子汉大丈夫得光明磊落,要打就一对一的干,技不如人就老老实实承认,回去把本事练好了再去报仇,不能像你小子那样,趁人家睡觉搞偷袭,幸亏你不是江湖中人,不然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我又不去走江湖,我妈说,让我好好读书,将来去考科举做官,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买卖人,挣的钱再多也得受当官的管,我妈说,张家也该出个做官的人了。”

  霍震西摆摆手:“别去当那屌官,如今这世道,不管多好的人,一当了那屌官就变坏了,见了洋人就像条摇尾巴的狗,见了老百姓又变成龇牙的狼。”

  张幼林往霍震西身边凑了凑:“大叔,我听您的,其实我早看着那教书先生不顺眼,动不动就拿板子打我,这次我要是能出去,就不读书了,以后我跟您学武术,学会了武术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胡说!书还是要读的,读书是为了明事理,不是为了做什么官。小子,你歇够了没有?给我起来接着练。”

  “还练呀?我都快累死啦,我不练了。”张幼林就势躺在了地铺上。

  霍震西站起来,挥起了拳头:“你找揍是不是?老子让你练你就练,怎么这么多废话?”

  “光练站桩有什么用?就这么站着能把对手打败吗?”张幼林躺着没动,霍震西把他拉起来,好言相劝道:“这是基本功,把站桩练好了,下盘沉稳,坚如磐石,高手相搏,比的就是基本功和耐力。幼林,你在这儿待不长,不定哪天就出去了,以后要坚持练习站桩,练到什么程度要看你自己了,现在我教你几招儿擒拿术和散手……”

  俩人又在牢房里比画起来,张幼林的衣裳很快就被汗水湿透了。

  伊万听到松竹斋倒闭的消息后,立刻派人查封了松竹斋。本来他是满有把握的,可清点完松竹斋的财产,伊万的心就凉了半截:怎么这样一家闻名京城、有着两百年历史的老店只清出了九百两银子?他不得不怀疑这里面另有隐情。正在此时,又传来了另外一个消息:就在距离倒闭的松竹斋不远处,又有一家新的南纸店就要开张了。伊万本能地觉出这两者之间可能会有什么瓜葛,于是,他派人密切监视着这家新南纸店的动向。

  初夏的一天早晨,艳阳高照,就要开张的新铺子门口一派喜庆的气氛,高悬在门楣上的匾被一块红绸子遮盖着,庄虎臣、林满江和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忙着应酬客人。

  周明仁缓步走来,庄虎臣迎上去:“大哥,就等您了!”周明仁朝铺子里探头看了看:“都忙乎的差不多了吧?”

  “就等您来揭匾了!”林满江正要把揭匾的竹竿递到周明仁的手里,突然看见伊万带着几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从远处匆匆赶来,林满江的脸上有些不自然,他努努嘴,对庄虎臣耳语:“瞧见没有?来者不善哪。”

  伊万气喘吁吁地紧走几步到了门口,他盯着林满江:“林先生,你搞的什么鬼!”

  “伊万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林满江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周明仁从后面拍拍伊万的肩膀:“伊万先生。”

  伊万回过头来:“周掌柜?”周明仁笑眯眯地看着他:“今儿个您也给荣宝斋道喜来啦?”

  “道喜,道什么喜?我这是来讨欠账的!”伊万气愤地说道。

  周明仁大为不解:“怎么着?荣宝斋还没开张,就欠您钱啦?”伊万指着林满江:“林先生,你不要拿别人当傻子,你用松竹斋向银行借钱,然后又宣告破产,开了荣宝斋,你应该明白,这是在逃避债务,要受到惩罚的!”

  “伊万先生,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松竹斋经营不善,倒闭了,铺面不是也抵给你们银行了吗?这荣宝斋和松竹斋可是两码事儿,您瞧,这位是东家李先生。”林满江指了指身边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客气地向伊万点点头:“在下李渊如,请多指教。”这位李渊如不是别人,他是张李氏的娘家哥哥,新南纸店的名义投资人。

  林满江又指了指庄虎臣:“掌柜的是庄先生,我呢,是过来帮个忙儿的。”

  “伊万先生,您有什么证据证明荣宝斋就是松竹斋呀?”庄虎臣的问话不软也不硬,但伊万却一时无言以对,憋得满脸涨红。

  庄虎臣又软中带硬地说道:“要是没证据,可不能血口喷人。”

  “揭匾了,揭匾了!”林满江把竹竿递到周明仁的手里,周明仁举起竹竿,匾上的红绸子徐徐落下,露出了“荣宝斋”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众人纷纷鼓掌,鞭炮声四起。

  庄虎臣对众人抱拳:“今儿个,荣宝斋为各位备下了流水的席,请大伙儿务必赏光,里边请,里边请!”众人簇拥着向里面走去。

  “伊万先生,您也赏个光吧?”林满江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伊万恼怒地盯着他:“林先生,你别以为耍个花招儿就能躲过去,没那么便宜的事儿,我要请律师来调查你们,让你们吃官司!我就不信,大清国难道没有法律?”

  周明仁赶紧过来打圆场:“哎哟喂,伊万先生,瞧您说的,这哪儿跟哪儿啊,就扯上官司了?”他拉着伊万躲开门口,给众人腾开道儿,指着屋檐上高悬着的匾:“您知道,这是谁题的字儿吗?”

  “我看你们中国字,谁写的都差不多。”伊万很不耐烦,此时他哪儿有心思琢磨这个呀?

  “这您就不对了,”周明仁凑近伊万的耳边,小声说道,“就这仨字儿,值银子扯了去了!”

  伊万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看:“谁写的?”

  “翁同龢!”周明仁一字一顿地回答。

  伊万冷静下来:“翁同龢是谁?”

  “连翁同龢您都不知道哇?”周明仁露出惊讶的神情,“那您在中国算是白待了。”

  “我不知道的人多了,周掌柜,您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这个翁同龢是谁?”

  “皇上他师傅。”

  “皇上他师傅?”伊万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周明仁又解释了一遍:“就是皇上的老师。”

  “噢,皇上的老师给荣宝斋题字……”伊万想了想,“那他们是亲戚吗?”

  周明仁眼珠子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是不是亲戚我不清楚,反正是关系深了去啦,要不然,荣宝斋怎么能请到他的字儿呢?”

  “就是皇上本人题的字,这官司我也要打!”伊万气急败坏,带着他的人走了。

  那天晚上,霍震西和张幼林都没有睡意,俩人躺在地铺上聊天。

  “幼林啊,我寻思着,你这两天就该出去了。”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在这儿住着也挺好,咱俩做伴儿,日子过得也挺快。”张幼林显得很无所谓。

  “呸!咋这么没出息,在这儿还住上瘾了?你才多大?该干的事还多着呢。”

  张幼林爬起来:“大叔,我走了,您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进来的吗,你想听吗?”

  “当然想听,以前一问您就发火要打人,我干脆不问了。我不管大叔您是因为杀人还是因为放火,反正我喜欢您。您要是被充军发配,我就偷我妈的钱当盘缠去看您;您要是被判了死罪,我就给您烧纸钱,让大叔您在阴间也有钱花。”

  霍震西又一次被感动了,他也坐起来:“他妈的,你这孩子还真够意思,我霍震西没白交你这个朋友,有你这句话,我死了也不冤。好吧,我就跟你说说,我是怎么进来的。”霍震西刚一挪动身子,忽然呻吟起来,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哎哟!我这腿……”

  “怎么啦,大叔?”张幼林凑过去,扬起脸来看着他。

  “老寒腿,号子里又阴又潮,老毛病又犯了。”

  “我给您捶捶吧。”张幼林弯下腰,认真地给霍震西捶起腿来,霍震西向他敞开了心扉:“幼林啊,大叔我是个回回,在西北一带还算是有些名声。我们赶马帮的人,比不得一般客商,人家做大买卖的有钱,可以请镖局的镖师来护镖,我们是小本儿生意,挣的就是辛苦钱,把钱都给了镖师,我们吃什么?所以说,我们赶马帮的人黑白两道都得有朋友,讲的是‘义气’二字,运货的路上遇到绿林中人,要先说好话,用江湖义气打动他们,态度要不卑不亢,恰到好处。话说得太软,人家会认为你好欺负,这样你的财物就悬了;要是话说得太硬也不行,这很容易使对方下不来台,一旦到了对方觉得丢了面子的地步,这场仗就非打不可了。”

  “那就跟强盗们干一仗,总比被抢了好。”张幼林边捶边说。

  霍震西摇摇头:“赶马帮的又不是官军,人家干的就是打仗的活儿,我们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动手。先是用江湖切口和对方攀道,请人家让一条路,必要时也得花些小钱,算是‘买路钱’;若是对方油盐不进,非要抢货,那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以命相搏了。我年轻时仗着有些武艺,和绿林中人打过几次,未落下风,一来二去就和他们混熟了,以后凡是我的货,他们都给些面子,大家各走各的,相安无事。谁知上次我路过直隶清风店,正好赶上那一带的强盗首领赵四爷带着他的人马劫项文川的商队……小子,你歇会儿。”

  “我不累,”张幼林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后来呢?”

  “赵四爷吩咐:把大车和货物留下,其余人都给我滚蛋!项文川不住地给赵四爷鞠躬,说这些货不是他的,是他客户的,他担待不起,赵四爷瞪起眼睛,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你是要命呢还是要货?你挑一样儿。项文川绝望地哭起来,连声说他要命,又说,可这货……您要是给拿走了,兄弟我恐怕也活不了啦……赵四爷不耐烦了,说这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好啊,我成全你,省得你回去没法交差,老六,给我做了他……”

  “赵四爷把项文川杀了吗?”

  “没有,我就在这个时候赶到了,替项文川说了几句好话。赵四爷给了我个面子,说这批货他不要了,不过,道儿上的规矩不能破,买路钱多少还是要给一些的,赵四爷提出来,留下一车货,双方走人,不然他以后在江湖上没法混,会被人耻笑,我同意了,这件事就这么了结啦。”

  张幼林琢磨着:“这个项文川是什么人?您为什么这么护着他?”

  “倒也没什么交情,不过是以前做过几年邻居,我总不能眼看着他被人杀掉。”霍震西回答得轻描淡写。

  “那……是什么人把您抓到这儿来了?”

  “是项文川使的坏,他损失了一车货,心疼得睡不着觉,怨我没能全部保住他的货,想让我补偿他的损失。我一怒之下揍了他,这小子到官府告了我,说我通匪。这下子我说不清楚了,赵四爷的确是土匪,我又的确认识他,项文川的手下都能为这件事作证,我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明明是您救了他,他却以怨报德,早知这样,当初就该让强盗宰了他。”张幼林愤愤不平,他转念一想,“大叔,咱得想办法呀,总不能就在这儿关着。”

  霍震西叹了口气:“我的钱都压在货上了,这回进京吃了官司,货又让官府给扣了,说是赃物。我在京城倒有几个熟人,可要疏通我的案子,恐怕得花不少银子,我朋友的情况我都知道,他们现在也遇到了难处,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看来老子只能在这儿待下去啦。”

  “大叔,我要是能出去,我帮您想想办法。”张幼林说得很真诚,霍震西看着他,爱怜地胡噜了一下他的脑袋:“扯淡!你个小毛孩子,能有什么办法?行啦,大叔我心领了,你睡觉去吧。”霍震西侧身躺下,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可张幼林却很久都没有睡着,他睁着两只大眼睛出神地想着,这个世道也太不公平了,当好人怎么就要遭人陷害呢?霍大叔真冤啊……

  山西按察使司衙门里,按察使额尔庆尼正坐在条案前批改公文。额尔庆尼三十出头,身高五尺,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在官场上也算是少年得志。不过这位仁兄不是靠本事上来的,他能谋得这样一个官职,还得从他的发小贝子爷说起。

  贝子爷比额尔庆尼大两岁,有纯正的皇族血统,姓爱新觉罗名溥偲,他的祖父是道光皇帝的亲弟弟,被封为多罗郡王,二十多岁就故去了,爵位传给了他的父亲。按照清制,子承父位要降袭一等,所以贝子爷的父亲承袭的是贝勒爵,到了他这儿自然再降一等成为贝子。额尔庆尼的父亲就任云贵总督的时候,他正在给溥偲当伴读,俩人一块儿学习四书五经、弓马骑射,溥偲只有姐妹没有兄弟,他拿额尔庆尼当亲弟弟看待,可谓关爱有加;额尔庆尼的父亲也不大愿意把儿子带到西南边陲,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让他留在了贝勒府,这样,额尔庆尼和溥偲一起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额尔庆尼的父亲过世以后,他出于对自己前程的考虑,决定涉足官场,帮忙的人自然就是兄长溥偲了,溥偲这时已经承袭了父亲的爵位,人称贝子爷。皇宫里上上下下都是贝子爷的亲戚,再加上他和老佛爷的关系不错,所以,没费多大力气就举荐额尔庆尼到山西补了按察使的缺。

  这山西按察使为正三品,负责掌管一省的风纪,澄清吏治、审核刑狱,隶属于总督和巡抚,也是一省的重要官员之一。不过,额尔庆尼对政务和官场上的应酬都不是太有兴趣,经常心不在焉。远离京城之后,他愈加怀念起过去吃喝玩乐的日子,特别是每天早上遛完鸟之后,和一帮有同好的贵族、官宦子弟聚在泰丰楼黄鸟儿座的茶馆里,喝着明前的龙井,就着泰丰楼特制的宫廷小点心,天南地北地一通儿神侃,那份舒坦哟……孰料,太原府提笼架鸟之风远逊于京城,额尔庆尼来了好几个月居然就没有相中一个理想的去处,不免心灰意冷起来,直想脱下这身官服一走了之。倒是贝子爷写了一封长信劝他先忍着点,好歹混个一年半载的,他在京城里再帮着寻摸个合适的职位,额尔庆尼这才安顿下来。

  平心而论,额尔庆尼的心眼儿不坏,就是脑子不大好使,处理起事情来往往瞻前不顾后,又好认个死理,再加上凡事漫不经心的性格,所以时不常的会发出一些显而易见脑子不够使的指令,让下属苦不堪言。

  这时,额尔庆尼还坐在条案前批改公文,他的贴身侍从三郎风尘仆仆地走进来:“禀报大人,我回来了。”三郎二十四五岁,一副精明强悍的样子。

  额尔庆尼抬起头来,端详了三郎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不关痛痒的话:“刚到吧?”

  三郎顿时警觉起来:“刚到,我把令尊大人护送到京城,没敢耽搁,立刻就往回赶了,这一路上还算顺利。”

  “顺利就好,这段日子不得踏实,家事、国事哪个也不能耽误,家事了了,操心的就剩下国事了!”额尔庆尼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唧唧喳喳鸣叫的鸟儿显得忧心忡忡。

  “这日子不是过得太太平平的吗?大人有什么国事可操心的?”三郎用白布小褂抹着头上的汗水。

  额尔庆尼转过身来:“你不懂,打从春天起,咱们的邻国朝鲜,农民闹什么‘东学党’,这乱子朝鲜皇上镇压不下去,请咱大清国出兵,这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给邻居帮个忙儿嘛,可日本人愣是在里头插了一杠子,借着咱们往朝鲜派兵,他们也派了兵,居然还抢占了从仁川到汉城一带的要地。”

  “这不明摆着跟咱大清国较劲吗?我看他们是没安好心!”三郎的火儿也被勾起来了。

  额尔庆尼摆摆手:“唉,不跟你说这些了,近来政务繁忙,要启禀圣上的事情很多,白折儿眼看要用完了,你赶紧再去趟京城,记住,到城南琉璃厂,买松竹斋的,快去快回。”

  三郎立刻就蔫儿了:“是大人,小的明日就启程。”从额大人的房间里出来,三郎就嘟囔起来:“怎么不早说啊,这刚从京城回来,又他妈得折回去……”

  这段时间,秋月回了趟浙江绍兴老家,把祖父母、父母还有奶妈的遗骨都带来了,在京城郊外给他们修了新坟,这样她就能在京城安心长住了。秋月原本打算等杨宪基在刑部重审当年父亲蒙冤的那件案子有了结果再去张家谢恩,谁知那是皇上亲自处理的案子,要想翻过来一时有相当的难度,于是秋月不想再等了,她直接去了琉璃厂。自从上次秋月被左爷纠缠以后,杨宪基给她选了个丫鬟小玉,小玉聪明伶俐、性情温和,随时陪伴在秋月的左右,也使杨宪基绷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心多少有些放下了。

  琉璃厂是条不长的街,秋月和小玉从东边走到西边,又从西边走到东边,就是没发现叫“松竹斋”的铺子。秋月向正在弯腰洒水的一个小伙计打听,小伙计直起身子:“小姐,松竹斋关张了,铺面抵给银行了。”

  秋月感到很意外:“哟,怎么关张了?那松竹斋的东家呢?”

  “这个嘛……”小伙计欲言又止。

  “我和他家是亲戚,远道而来,麻烦你告诉我。”

  小伙计指着不远处的荣宝斋:“瞧见了吧?……”

  林满江站在荣宝斋的门口,看见小伙计朝这边指指点点在跟秋月说着什么,不觉心中一沉。他在湖广会馆的戏楼里见过秋月和伊万在一起听戏,这个女子这时候来这儿会是什么用意呢……

  秋月谢过了小伙计,和小玉向荣宝斋走来,林满江迎上去:“姑娘,要买东西就请进来看看吧。”

  秋月停住了脚步:“先生,我是找人的,我想找松竹斋的东家。”

  “姑娘,松竹斋在那边儿,这儿是荣宝斋,松竹斋和荣宝斋没有一点儿关系。”林满江谨慎地回答。

  “可我们听人说,松竹斋和荣宝斋是一回事,从前的松竹斋最近改了字号,叫荣宝斋了。”小玉显然不大相信林满江的话。

  林满江摆摆手:“没有的事儿,姑娘,我再说一遍,松竹斋和荣宝斋是两码事,以前松竹斋的东家姓张,现在荣宝斋的东家姓李。”

  “哦,那可能是告诉我们的人弄错了,对不起了,先生。”秋月很是失望,带着小玉怅然地离开了。

  林满江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心情不觉沉重起来。当天晚上他就到张家把这件事通报给了张李氏,那几天庄虎臣正在天津接货,张李氏嘱咐林满江,庄虎臣回来之后,让他尽快摸清秋月的底细,以防不测。

  牢房里,霍震西正在教张幼林摔跤,他做了个示范动作,一个背挎将张幼林摔到地铺上,张幼林就势躺在地铺上不肯起来了。霍震西一脚踢过去:“起来!别跟老子耍赖,练摔跤就得先学会挨摔,你可真是个少爷胚子,连这点儿苦都受不得?”

  张幼林努力爬起来,发着牢骚:“大叔,当您徒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这些日子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没个好地方,我妈要是看见我这模样儿,非跟您拼命不可。”

  “要不说你们大户人家的孩子没出息呢,除了会享福,屁本事没有,一动正格的就吓得尿裤子,男的不像个男的,比个娘们儿也强不到哪儿去……”霍震西还在尽情地教训,张幼林趁他不注意,猛地一个扫堂腿,霍震西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铺上。

  张幼林拍着巴掌大笑起来:“大叔,到底谁像娘们儿?”

  霍震西一跃而起,大声叫道:“嘿!有门儿,你这扫堂腿使得好,幼林,咱们接着来,你来摔我。”爷俩儿正比画着,刘一鸣打开牢门进来:“我说你们干吗呢,是要拆房子还是炸狱?”

  霍震西鄙视地瞟了刘一鸣一眼:“我在教这小子练功夫,将来当个刺客,出去以后第一个拿你练手。”

  “哼!就他?”刘一鸣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张幼林的鼻子说,“他能自个儿把鼻涕擦干净了就不错,还当刺客呢,他要能当刺客,我就能当九门提督了。小子,收拾东西。”

  “干吗呀?”张幼林不解地看着刘一鸣。

  “我说你小子在这儿住上瘾了是不是?告诉你,你的官司了啦,可以出去了。”

  张幼林愣了一会儿,他转向霍震西:“大叔,我要出去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霍震西拍拍他的肩膀:“这是好事儿呀,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走吧,小子。”

  张幼林哭出了声:“大叔,我舍不得您,我想和您在一起……”

  “傻小子,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我相遇是缘分,将来如果有缘,我们还会见面。”

  张幼林擦了擦眼泪,小声问道:“有事需要我办吗?”霍震西踌躇了片刻,然后趴在张幼林的耳边:“孩子,拜托你到西珠市口大街盛昌杂货铺,找一下马掌柜的,就说我霍震西遭人陷害,在刑部大牢里。”

  张幼林点点头:“放心吧大叔,我一定把话带到。”

  霍震西怜爱地看着他:“去吧,孩子,以后多读书,勤练武,做个有出息的人。”

  张幼林“扑通”一声跪下,向霍震西磕了个头:“大叔,这些日子您教我武艺,教我做人的道理,虽说没有正规拜师,可在我心里早把您当成了师傅,今天,我正式叫您一声:师傅,您多保重,幼林去了。”

  霍震西扶起他:“幼林啊,我认你这个徒弟,走吧,走吧,从此海阔天高,一帆风顺。”

  刘一鸣等得不耐烦了:“我说你们有完没完?怎么像个娘们儿似的,赶紧走!”

  张幼林流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牢房。

  张李氏正在堂屋里擦拭祖宗的牌位,用人李妈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太太,少爷回来啦!”张李氏转过身:“唔,知道了,让他到这儿来。”说完,张李氏在祖宗的牌位前点燃三炷香,然后坐到椅子上。

  张幼林一见到母亲连忙跪下:“妈,我回来了。”

  张李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幼林,你知错吗?”

  “妈,儿子不知错在哪里,请妈指教。”

  张李氏一拍桌子站起来:“你给家里带来这么大麻烦,竟然还不知错在哪里?”

  “妈,您管教儿子也要讲道理,儿子虽说顽劣贪玩,不好好读书,但这次遭难却与此无关,您说儿子不孝,儿子不敢狡辩,可该认账的儿子认账,不该认账的事,儿子坚决不认。儿子再说一遍,此次人命官司,儿子无错。”

  张幼林的回答句句在理,张李氏的语调和缓下来:“幼林呀,你往后能不能长点儿出息?你看看你堂兄继林,读书多用功,从来是规规矩矩做人,街坊四邻没有哪个不夸的。再看看你,隔三差五的挨先生的板子,不好好读书倒也罢了,整日里跟你叔儿学提笼架鸟儿,还背着我到柜上支银子,不是我说你呀,照这么下去,这个家早晚要败在你的手里!”

  “妈,常言说,出水才见两脚泥,我还没长大成人,您怎么就知道我将来会败家?若是这样,妈还不如现在就把儿子撵出门去,省得败坏张家的门风。”

  张李氏流下了眼泪:“幼林啊,你爸死得早,妈拉扯你不容易啊,妈没别的盼头,只盼着你能好好念书,将来能和你堂兄继林在一起重振家业,光宗耀祖,你爷爷、你爸爸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幼林啊,你答应妈!”

  张幼林轻声答道:“妈,我答应您。”

  张李氏擦了擦眼泪:“起来吧,去好好洗个澡,换身衣裳。”

  张幼林站起来离开了堂屋,他心里盘算起霍大叔交待的事儿。

  第二天早上,在西珠市口大街,张幼林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盛昌杂货铺,见到了马掌柜。张幼林开口就问:“马掌柜,您认识霍震西吗?”

  马掌柜一听“霍震西”仨字儿,立刻浑身一震:“霍震西?他在哪儿?”

  “霍大叔被人陷害入狱,关在刑部大牢里,让我给您带个信儿。”

  马掌柜感激地看着张幼林:“这位小爷,太感谢你了,我们正到处找他,谁知霍爷竟然在大牢里,谢天谢地!知道下落就好办了。”马掌柜随即从账柜里取出一锭银子递过来,“这是点儿小意思,你先收下,赶明儿霍爷出来定有重谢。”

  张幼林赶紧把双手背在身后:“马掌柜,要是为了挣这点儿银子,我才懒得跑这么远,这银子我不要。”

  马掌柜很诧异:“这银子你拿去买点儿吃的玩的多好,干吗不要?”

  “为了救人跑多远的路都值得,要是为了几个小钱儿,那不和贩夫走卒差不多吗?我才不挣这份儿钱。”

  马掌柜夸赞起来:“嘿!小小年纪还真有志气,霍爷没看错你。”

  “赶快想想办法救人吧,霍大叔在里面可是度日如年啊。”

  马掌柜沉思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还不清楚,得容我打听清楚再想办法。”

  “这好办,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都清楚,我告诉您……”张幼林一五一十地跟马掌柜全说了,马掌柜恍然大悟:“闹了半天是项文川这王八蛋害的,这笔账以后再算,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霍爷办出来,刑部那里咱倒能找到关系,只是……”马掌柜欲言又止,显得很为难。

  “怎么啦,有什么难处吗?”张幼林关切地问。

  “只是手头缺银子,不光是我,霍爷的这些兄弟最近恐怕都缺银子。”马掌柜叹了口气,“唉!”

  “为什么?”张幼林觉得蹊跷,怎么霍大叔的朋友赶在一块儿都缺银子呢?

  马掌柜摇摇头:“这不方便和你说,咱们还是说霍爷的事吧。你知道,霍爷的罪名是‘通匪’,还让项文川抓住了把柄,这种罪名闹不好就是死罪,当然,这种事可大可小,若是使足了银子,刑部的书吏大笔一挥,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了,关键是银子,少了人家不稀罕,多了咱一时拿不出来。”

  “马掌柜,您的意思是,只要有银子,霍大叔就有救?”

  “是这意思,关系咱有,就是缺银子。”马掌柜回答得很肯定。

  “需要多少?”

  马掌柜想了想:“少说得两千两,少了更麻烦,人家收了银子还不办事儿。”

  “我去想想办法。”张幼林神情庄重。

  马掌柜瞪大了眼睛:“你?你一个没成年的孩子能想什么办法?”

  “这是我的事,”张幼林像大人似的一抱拳,“马掌柜,告辞了。”出了盛昌杂货铺,张幼林满脑子转悠的都是上哪儿弄这两千两银子去,他咬咬牙,心想:两千两,我就是偷,也得把它偷来!

  张幼林在盛昌杂货铺见马掌柜这当口,庄虎臣正在张家的客厅里跟张李氏谈秋月的事,庄虎臣说:“东家,我托人打听过了,打探松竹斋的那个女子名叫秋月,是南京秦淮河的名歌伎,只卖艺不卖身,据说秋月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她父亲犯了事儿,这才流落风尘。”

  “原来是这样……”张李氏沉吟着,虽说还不认识秋月,但秋月不幸的身世已经使她心生怜悯了。

  “秋月人长得漂亮,会琴棋书画,歌儿唱得好,诗也写得不错,加上秋月住的地方得月楼的厨子炒得一手好菜,所以,往来的文人墨客、达官贵人,都在得月楼设宴欢歌,京城上下也尽是她的熟人。”

  “她和华俄银行的伊万是什么关系?”张李氏切入了正题。

  庄虎臣摇摇头:“还没打听清楚。”

  “松竹斋……没走漏风声吧?”张李氏最关心的是这事儿。

  “一切风平浪静。”庄虎臣胸有成竹地回答。

  张李氏心里还是犯嘀咕:“你说,银行的人会找咱们打官司吗?”

  “您放心,他们没证据,最近那个洋人伊万雇了几个闲人,总在荣宝斋附近转悠,让他忙乎吧,这叫狗咬刺猬——横竖下不了嘴。”

  张李氏突然落下泪来:“虎臣,你知道,我这心里……真的很难受,照理说咱……不该这么做,要不是为保住张家两百年的这点儿家业,我说什么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两百年来,松竹斋没做过坑人的事,这是我的罪过啊!”

  庄虎臣安慰道:“东家,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可咱不是没辙了吗?但凡有点儿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再者说了,咱琉璃厂的店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玩古玩字画儿的,谁走眼谁自认倒霉,要怨只能怨你自己不识货。对付洋人也是这个理儿,他自己没算计好,可怨不得咱们,洋人的钱不蒙白不蒙,谁让他们老欺负咱中国人?”

  张李氏擦着眼泪:“这倒也是。”

  天色已晚,三郎骑着匹快马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京城,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他在街边的一家饭铺门口拴好了马,急急忙忙走进去,还没落座就开口了:“店家,还有什么可吃的,快拿点儿来。”

  三郎的问话惊动了旁边座位上正在喝酒的刘一鸣,他站起来:“哎哟,这不是三郎吗?怎么在这儿遇见你了?”

  三郎也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一鸣哥,真是巧了!上个月我回村,你爹还问我呢,说最近看见我们家一鸣了没有。”

  “两年没回乡了,我爹娘还好吧?”刘一鸣关切地问。

  “还好,身体都挺硬朗,你放心吧。”三郎在刘一鸣对面坐下。

  刘一鸣对饭铺掌柜的招了招手:“掌柜的,给我再添几个菜,一壶酒,我遇见老乡了,得好好喝几杯。”又问三郎:“怎么着,又来京城出官差?”

  “我家大人派我来买白折儿。”

  刘一鸣琢磨着:“买白折?那东西哪儿买不到,干吗还专程跑趟京城?”

  三郎面带苦衷:“这你就不知道了,额大人指着名儿要京城琉璃厂松竹斋的,他从小儿使的就是松竹斋的文房用品。”

  “松竹斋?听这名儿怎么耳熟啊?”刘一鸣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刑部大牢里关过一位少爷,家里开的铺子就叫松竹斋,这小子在街上和人吵架,结果就拉扯起来,这也他娘的是个寸劲儿,那人脑袋磕台阶上磕死了,就这么吃了官司。”

  “够冤的。”

  刘一鸣举起酒杯:“来三郎,喝着。”俩人碰杯,一饮而尽。

  “那这官司完了没有?”三郎渴望着听下文,刘一鸣嘴里嚼着腰花继续说道:“他家里使了银子,上下打点了,也就把事儿了啦,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刑部判案子的堂官也好,书吏也好,手头儿那支笔最活泛,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往左边写写,是那人没站稳自己磕死了,这少爷就无罪,往右边写写,这少爷就崴泥啦,闹不好就是杀人罪,您瞧瞧,这支笔名堂大啦。”

  “真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啊,一鸣哥,小弟我是专程来松竹斋买纸的,既然你与松竹斋有关系,那麻烦你明天带我去趟琉璃厂,给我引见一下掌柜的,反正我以后接长不短还要来买纸。”

  刘一鸣大包大揽:“没得说,明儿个没我的班,我带你去。前些日子,这松竹斋的东家张先生为他侄子的事,和我走得挺近乎,他怎么着也得给我个面子,按最便宜的价儿卖给你,来,吃着。”刘一鸣给三郎夹了个鸡脖子。

  第二天一早,刘一鸣就带三郎去了琉璃厂,可一到那儿就傻了眼:松竹斋已经关张了。听到这个消息,三郎一屁股就坐在了马路牙子上,摊开双手:“这可怎么是好?”

  刘一鸣说:“这好办,松竹斋关了,还有别的南纸店,咱们到别的铺子去买不就得了?”

  三郎摇着脑袋:“不行不行,额大人点名儿就要松竹斋的,要是我买了别的铺子的货,回去怕是交待不了。”

  “可松竹斋关了,要不然你空手回去?”

  “空手回去?这可不成,大人没的用了,怪罪下来,谁也兜不起,哪儿能空手回去!”三郎站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刘一鸣也起急了。

  “一鸣哥,咱们再想想……”俩人继续向前走,刘一鸣远远地看见“济源昌南纸店”的招牌,他一拍三郎的肩膀:“兄弟,咱到这儿问问。”

  刘一鸣带着三郎快步走进了济源昌南纸店,伙计满脸堆笑着迎上来:“哟,一鸣兄,什么风儿把您吹来啦?”

  “老七,我给你拉买卖来了,这是我兄弟三郎。”

  伙计老七转向了三郎:“三先生,您想买点儿什么?”

  三郎看着柜台里堆着的白折儿,犹豫着:“我家大人说要松竹斋的白折儿……”

  “松竹斋不是关了吗?你哭也哭不回来呀!”

  伙计附和着:“就是,一鸣兄说得对,这行儿里的人都知道,松竹斋是专卖字号,不过这两年也不行了,前些日子借了俄国银行的钱还不上,把铺子抵给了人家。”伙计说着拿起一张白折,“我这个白折儿比松竹斋的不差,价钱可是便宜不少。”

  “看在咱们是老熟人的面子上,老七,给我兄弟拣好的拿,别让他回去交不了差。”

  “没得说,您就放心吧!”伙计答应得很是痛快。

  三郎看了看刘一鸣:“也只好先这么着了。”三郎显得十分的无可奈何,这么办在额大人那儿是否交得了差,他心里可真是没谱儿。

  秋月通过熟人打听到了张家的住处,前去拜访。

  张李氏正在卧室里整理换季的衣服,用人李妈走进来:“太太,门口有位小姐找您。”

  张李氏一愣:“是谁呀?”

  “没见过,南方口音,说是要见松竹斋的东家。”

  张李氏思忖了片刻:“请她进来吧。”

  李妈带着秋月进了院子,脚步声惊动了正在东屋临帖的张幼林。他隔着窗户看见了秋月,立刻就临不下去了,他搁下笔,目送着秋月进了客厅,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厨房里,李妈沏上茶正要送进去,张幼林进来了,他端起茶盘:“我去吧。”

  李妈拦住他:“少爷,您这是干吗呀?”

  “您歇会儿,我给送进去。”张幼林端着茶盘小跑着出去了。

  李妈看着张幼林的背影嘀咕起来:“嘿,今儿少爷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客厅里,张李氏警觉地注视着秋月:“小姐,你找松竹斋的东家,有什么事儿吗?”

  “看来您就是了?”秋月试探着。

  “松竹斋是张家的产业,关张之前是我的小叔子张山林当掌柜的。”

  “那张仰山先生是您什么人?”

  “张仰山是我的公公。”

  秋月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给张李氏跪下:“我可找到你们了!”

  张幼林端着茶盘推门进来,见到此番情景不觉愣住了。

  张李氏赶紧搀起秋月:“小姐快快请起,你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秋月擦着眼泪:“我是来找张家报恩的,张仰山先生是我家的恩人。”

  张李氏心中顿生疑窦:“我公公已经过世了,你是……”

  “张仰山先生救过我祖父郑元培的命,我叫郑秋月。”

  听到这句话,张李氏几乎惊呆了,随即百感交集:“哎呀!你是郑大人的孙女?快请坐,我们等你很多年了。”

  张幼林把茶盘放在八仙桌上:“秋月姐,请用茶。”

  秋月在这里见到张幼林颇感意外:“是你?”接着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你家?怎么以前没和我说过?”

  “以前……你也没问过我啊。”

  “你们认识?秋月啊,这是我儿子;幼林呀,你爷爷给你讲过郑大人的事,秋月小姐是郑大人的孙女,按辈分,你该叫她姐姐。”

  秋月笑了:“婶婶,我们早以姐弟相称了。”又对张幼林说道:“幼林弟弟,姐姐今天来得匆忙,没顾上给你带礼物,容姐姐后补吧。”

  “姐姐客气了,请用茶。”张幼林礼貌地回答。

  三人落座,张李氏拉着秋月的手说:“我公公在世的时候,听他说过这件事儿,你祖父在八里桥打仗时受了伤,养伤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我公公跟郑大人挺谈得来,他们成了朋友。”

  秋月的脸上阴郁起来:“后来的事……”张幼林赶紧接过话来:“我们都知道了。”

  “祖父对张掌柜感激不尽,他老人家交待过,只要郑家还有后人活着,无论如何要找到张家,替他向张家报恩……”

  张李氏打断秋月的话:“看你说哪儿去了,什么报恩不报恩的,咱们应该像亲戚一样走动,不,比亲戚还亲,对了,你等等,你祖父还有东西放在这里,我去拿。”张李氏起身出了客厅,不一会儿就拿着两个卷轴回来了。

  张李氏给秋月展开卷轴:“这是宋徽宗的《柳鹆图》,这件是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我公公临终前特意交待,如果有一天,郑家的后人找到张家,你们要记住,这其中一幅书画理应是郑家的。秋月,我们总算把你盼来了,请你任选一幅带走,我也算是完成了公公的临终嘱托,放下了一件心事。”

  秋月仔细看着书画,激动地感叹着:“真是无价之宝,祖父提到过这两件宝贝。”

  “请秋月小姐挑选吧。”张李氏催促着。

  秋月收起卷轴,放在八仙桌上:“关于这两幅书画,祖父也交待过,他老人家的态度很坚决,他说张家的救命之恩已经难以为报,郑家岂能再打书画的主意?这两幅书画理应是张家的。”

  张李氏着急了:“这怎么行?老人们之间的事我不了解,我只知道按照公公的遗言办事,你还是挑选吧。”

  “对不起,我也要按照祖父的遗言办事,请婶婶谅解。”

  张李氏一时没了主意:“这可怎么办?公公交办的事,总要有个结果……要不然,秋月,你再想想?”

  秋月执著地摇摇头。

  张幼林站起来:“妈,秋月姐执意不要,您也别为难她,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这两幅书画先放这里,张家代为保管,这件事以后再商量,秋月姐可以随时来拿其中的一幅。”听了张幼林这番话,秋月的脸上有了笑容:“还是弟弟想得周到,就这样吧,我们以后再说。”

  他们三人叙谈了很长时间,秋月告辞的时候,张李氏、张幼林把她送出了大门外。目送着秋月乘坐的马车远去,张幼林仿佛觉得自己的心灵突然敞开了一扇窗,一缕阳光照射进来,他霎时明白了:长久以来,在灵魂深处,自己对秋月充满了温情和依恋……

  山西按察使司衙门额尔庆尼的办公处,三郎抱着一个箱子,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走进来:“大人,您要的白折儿买回来了!”

  额尔庆尼从椅子上站起来,端着茶杯溜达过去,他一眼瞧见了箱子上的封条,脸立刻就变了:“这是松竹斋的吗?”

  三郎赶紧解释:“不是,额大人,您听我说,这松竹斋……”额尔庆尼哪里听得进去三郎的解释,他大怒,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你个没用的东西,居然拿我的话当儿戏?我点名儿道姓儿地让你到松竹斋去买,你却用这种烂货来糊弄我?”

  三郎一脸的委屈:“大人,您听我说,松竹斋已经关张了,听说是欠了人家的钱还不上……”

  额尔庆尼打断他的话:“这我管不着,松竹斋的铺子关了,总还有货底子吧?你这混蛋为什么就不能想想办法?”

  三郎跪下,低声下气地回答:“大人,您别生气,我……我脑子笨,实在想不出办法!”

  额尔庆尼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越想越生气:“你这混账东西,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我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现在你就给我回京城去,想什么办法我不管,这件事要是办不成,你也就不要回来了。”

  三郎站起来:“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的马上动身,办不成这件事,小的就死在外边。”三郎从额尔庆尼的办公处退了出来,此时,他连上吊的心都有了。

  在刑部衙门里,书吏王金鹏听完了伊万的陈述,什么也没说,他站起身来,倒背着双手从屋子的这头儿踱到那头儿,又从那头儿踱到这头儿。

  伊万焦急地看着他,又补了一句:“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松竹斋明摆着是在赖账。”

  王金鹏终于停下了脚步:“伊万先生,咱们明说吧,办这事儿,您打算出多少银子?”

  “出多少银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伊万先生,您中国话说得这么好,难道真不知道这里头的意思?”王金鹏显然不大相信。

  伊万摇摇头:“真不知道。”

  “那您可算不上中国通,没学到家。”王金鹏想了想,“伊万先生,要让您明白,看来,我得给您讲个故事。”

  “王大人,我是来告状的,不是来听故事的。”

  “您先听听嘛,话说当年福郡王讨伐西藏回来,到户部报销军费开支,户部的一个书吏,凑到福大人的耳朵边上,悄没声儿地提醒福大人出点儿血。”

  “出点儿血是什么意思?”伊万没听明白,用手比画了一下,“刺福大人一刀?”

  “您瞧瞧,满拧!伊万先生,您可记好了,我可就教您这一回,”王金鹏清了清嗓子,“出点儿血就是拿出点儿银子来。”

  伊万恍然大悟:“我明白啦,福郡王在西藏打完仗回来,到户部报销军费开支,户部的一个书吏,也就是您的同行,向福大人索要银子。”

  王金鹏点着头:“是这么回事。”

  “这人胆子不小,敢向福大人索贿?”伊万觉得这故事挺离奇。

  “是啊,福大人当时就怒了,指着书吏的鼻子说:你一个小小的书吏,竟敢向大帅我索贿,活腻歪了吧?”

  “嗯,我看他也是活腻歪了。”伊万愤愤地说。

  “可您猜怎么着?”王金鹏拿起茶碗喝了口茶,“书吏说了,福大人,我这都是为了您好,您要是不赏我点儿银子,报销的事儿,在我手上保不齐就给您拖个三年五载的,皇上怪罪下来,您可就得蹲大狱!”

  “书吏有什么理由拖这么长时间?”

  王金鹏翻了翻眼睛:“要想找辙,那辙可就多了。”

  沉默了片刻,伊万追问:“后来呢?”

  “后来就简单了,福大人是个明白人,赏了书吏大笔的银子,军费也就很快报销了。”

  “福大人为什么不找书吏的上级讲理?”在伊万看来,这位福大人的脑子也忒不够使了。

  “这您又不懂了吧?”王金鹏凑到伊万的身边,“咱打个比方,比方说来办事儿的人是客人,衙门是车,书吏是驾车的车夫,书吏的上级,堂官、司官就是那拉车的骡子,车夫,也就是我了,拿鞭子抽骡子,让它往哪儿走它就得往哪儿走,伊万先生,听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你这是让我也出点儿血。”

  王金鹏喜上心头:“您还真明白了,这年头儿干什么不得花银子啊?不然我凭什么为您办事儿?”

  伊万愤怒起来:“我是原告,凭什么要我行贿?这办不到!”

  王金鹏心里说,这洋生瓜蛋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他坐回到椅子上:“那就只当您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您,咱们还是公事公办吧。”

  伊万站起身:“对,王大人,公事公办,我就不信打不赢这场官司!”伊万气愤地离开了刑部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