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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幼林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了一番,无法判断母亲是否在家,于是他从东屋拿出本书来,嘴里振振有词装做背书,眼睛却在四处观察。用人李妈要出去买菜,张幼林立即叫住她:“李妈,您看见我妈了吗?”

  “太太早上就出去了,说是看个亲戚。”

  “噢。”张幼林喜上心头,他等李妈出了院子,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母亲的卧室。张幼林先是东翻西翻,想找到钥匙,结果没有找到,他又蹲在装书画的柜子前,仔细琢磨着怎样才能把铜锁打开,他使劲拽了拽,无济于事。张幼林拉开抽屉,在里面乱翻着,终于,他找到一根缝鞋用的粗针,把粗针插进锁孔里来回捅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捅开。张幼林急了,他气急败坏地冲出了母亲的卧室,直奔厨房找了把斧子来,毫不犹豫地向铜锁砸去。“当、当、当”,铜锁终于被砸开了,张幼林拉开柜门,取出装书画的樟木盒子打开,他把两个卷轴打开铺在桌子上,比较了一下,他犹豫着先是拿起《西陵圣母帖》,想想又放下,然后下了决心,将《柳鹆图》卷起,用一块包袱皮裹好,把《西陵圣母帖》放回柜子里,提着包袱匆匆离去。

  三郎带着白折沮丧地回到了京城,刘一鸣约了原在松竹斋学徒的得子,三人一起在酒馆里会面。

  “哎,得子,松竹斋关了你去哪儿了?”刘一鸣给得子倒上酒。

  “松竹斋关了,边儿上又开了一家新的南纸店,掌柜的瞧得起我,把我带过去了。”

  “得子,松竹斋虽说关张了,总还有点儿货底子吧?”刘一鸣试探着问,三郎赶紧接上话:“能不能想办法再进点儿松竹斋的纸?不然我回去没法交待!”

  得子摇着头:“这恐怕不好办,货底子都盘清了,松竹斋已经连店带货抵给华俄银行了。”

  三郎的脑袋又耷拉下去了,刘一鸣央求着:“我这兄弟为这事儿都急病了,带不回松竹斋的白折儿,他回去没法交待,得子,你得想个法子。”

  得子一脸的无奈:“我哪儿有什么好法子啊?”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从济源昌那儿弄几箱白折儿,你给验验货,再找些松竹斋的封条往箱子上这么一封,齐活!你是松竹斋出来的人,经你验过的货,他们家大人保管挑不出毛病来。”

  得子犹豫着:“可是……松竹斋都关张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啊?像你这么学徒,哪辈子才能当上掌柜的?”刘一鸣有点儿急了,得子还是无动于衷。刘一鸣一咬牙:“得子,我兄弟出的是官差,他不会让你白干的,你琢磨琢磨,济源昌的纸什么价儿?松竹斋的纸什么价儿?这里的差价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就看你要不要了。”这番话还是颇具诱惑力的,得子立刻就来了精神:“要!凭什么不要?”三人又商量了一下具体的细节,这件事就算搞定了。

  张幼林来到了琉璃厂往南不远处的虎坊桥,走进了以典当古玩字画闻名的恒泰当铺。他踮起脚将包袱扔到高高的柜台上:“给我当个满价儿!”当铺的二掌柜打开卷轴一看,先是哆嗦了一下,然后睁大眼睛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还用放大镜照了照印章和题款,什么也没说,进到里面叫出了掌柜孙伯年。孙伯年五十开外,在典当行里混了三十多年,人称“独眼儿孙”——不是他只有一只眼睛,而是同行赞誉他眼光独到。孙伯年先端详了一番张幼林,又把《柳鹆图》仔细看了一遍,心里有了数,这才开口:“敢问这位小爷,您是哪家的公子?”

  张幼林早等得不耐烦了:“你这个人好奇怪,我当东西你收货,两相情愿,做的是公平买卖,你打听我家干什么?”

  孙伯年显出一副谦卑的样子:“是是是,小爷您教训的是,我是不该多问,可您这幅画儿吓着我啦,好家伙,宋徽宗的手迹,”他迅速盘算了一下,“这要是真迹,当个一千两银子不成问题。”张幼林一下子蹦了起来:“一千两?不成,我需要两千两,少一两不干。”

  孙伯年心想,你一小毛孩子懂个屁?他把画搁一边了:“您一进门儿就喊‘当个满价儿’,满价儿是多少?您满世界打听一下,京城的当铺有规矩,撑死了也就是一千两。再者说了,这幅《柳鹆图》的真伪还不好说,玩字画儿的都知道,宋徽宗的手迹虽说传世不少,可他办的翰林图画局里有不少高人,经常为圣上代笔染写,这种‘院体’作品和徽宗本人的‘宣和体’混在一起,令后人真假难辨,即使是鉴赏大家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更何况我这个俗人?”

  “掌柜的,我本来也没拿您当鉴赏大家,不过,您既然干这一行,至少也应该了解个大概,我问您,依您的经验看,这幅画是否可以确定为北宋时期的作品?”孙伯年一听这话,知道眼前这孩子不好糊弄,于是点点头:“可以确定,这点儿把握我还有。”

  张幼林进一步说:“书画行里有个说法,就宋徽宗的作品而言,无论是他亲笔染绘还是别人代御染写,都可以视同赵佶手迹,难道您没听说过?”

  孙伯年不吭声了,又拿起放大镜仔细看起来。

  “掌柜的,您痛快点儿,我当两千两,您干不干?”张幼林催促着。

  孙伯年咬咬牙:“小爷,我也豁出去了,这幅画儿不管真的假的,我认了,我给一千两。”

  “我说过,我急等着用银子,需要两千两,少一两不行。”张幼林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孙伯年想了想:“那这样吧,我让一步,一千一百两,如何?”

  张幼林伸出手来:“掌柜的,麻烦您把画儿给我,我再到别的当铺去转转,您慢慢候着,保不齐哪天您用十两银子把武则天的凤冠收来。”

  眼瞧着这笔买卖要黄,孙伯年赶紧往回找:“别价,小爷,咱不是正商量嘛,这么着,一千五百两。”

  “您这人怎么这么黏糊呀?我不当了成不成?把画儿给我。”

  “得嘞,两千两就两千两,”孙伯年把画卷起来,“您别急,我马上给您开银票。”

  张幼林拿着银票就奔了盛昌杂货铺,他把银票往桌上一拍:“马掌柜,银子我筹来了,下一步怎么办,您多帮忙,我只要霍大叔早点儿出来。”

  马掌柜吃惊地看着银票:“幼林少爷,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这您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把家里的画儿给当了。”

  “老天爷,什么画儿能当这么多银子?你家里知道吗?”马掌柜担起心来。

  一提这个,张幼林心里也犯憷,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妈要是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所以您得快点儿把银票送出去,把生米做成熟饭,谁来了也没辙。”

  “幼林少爷,这……你怎么跟你妈交待呀,这么贵重的东西……”马掌柜还在那儿嘀咕,张幼林已经扭头走了。

  傍晚时分,张李氏疲惫地回到家中,她先去了客厅。李妈送上茶来,张李氏问:“少爷呢?”

  “少爷出去半天了。”

  “没说去哪儿了吗?”

  李妈摇摇头:“没说。”

  “从牢里出来刚消停几天,这又开始了,没出息的东西。”张李氏站起身,“李妈,我有点儿累了,先去躺一会儿,少爷回来了马上叫我。”张李氏走进卧室,坐在床边正要躺下,她突然发现了地上的斧头和被砸坏的铜锁,不觉惊叫:“李妈,李妈……”

  李妈小跑着进来:“我在呢。”

  “这斧子是怎么回事?是谁砸的锁?”

  李妈慌张起来:“太太,今天我还没进过这间屋子,这斧子……噢,好像是少爷向厨子老赵借的,谁……谁砸的锁,我可不知道。”

  张李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扑到柜子前打开柜门,取出樟木盒打开一看,里面只剩下了一个卷轴,她像遭了雷击,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幼林哪,你这不孝的东西啊,你这是要了你妈的命啊……”

  张幼林回来后,母亲让他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供出画的下落,张幼林低着头不吭声,张李氏倒拿着鸡毛掸子,咬着牙往他背上抽:“说!你把画儿拿到哪儿去啦?说!你说不说?”

  张幼林忍住疼还是不吭声。

  李妈在一旁劝阻:“太太,您别生气,回头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张李氏边抽边哭:“列祖列宗啊,公公啊,我对不起你们,我养了个不孝的儿子……他才多大呀,就知道偷家里的东西啦……家贼难防啊,为了这书画儿,我谁都防着呀,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啊……”

  张山林和张继林匆匆赶来,张李氏哭着对张山林说:“他叔儿啊,你来管管你侄子吧,我是没辙啦,这日子没法过啦!”

  “嫂子,您别着急,我来问问,就算他把这幅画儿给卖了,也总得有个去处吧?”张山林走到侄子身旁:“幼林,你说吧,你到底把画儿拿哪去了?”

  张继林也拽拽他的衣裳:“幼林,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偷家里的东西呢?事已至此,你不说话也不成啊。”

  张幼林仍然不吭声,张山林又说:“幼林啊,你应该知道,这两幅书画是张家的传家宝,你爷爷留下过话,再穷也不许卖这两件宝贝,当时你也听见了。现在咱就不说你爷爷的遗嘱了,就说这两幅字画儿吧,这字画儿可是属于张家的,不光是属于你妈,所有张家的后人都有份儿,就算你把它卖了,也该把银子拿回来大家分啊,你这么干,不是吃独食吗?”

  张幼林终于开口了:“妈,叔儿,画儿是我拿了,我有急用,你们放心,我会把它拿回来,别的你们就别问了,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不行,你一定要说出来,到底把画儿拿到哪儿去了?”张李氏逼问着。

  “是啊,你不说可不行,这画儿到底在哪儿?如果被你卖了,卖了多少银子?银子在哪儿?哪儿能一句话就糊弄过去?”张山林这一连串的问话使张幼林颇为恼怒,他抬起头来:“我说了,这不能告诉你们,你们就是再逼我也没用!”

  张李氏气急了,指着他的鼻子:“好,你不说是不是?现在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只当没养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

  张幼林的眼圈红了,他给母亲磕了个头:“妈,您多保重!我走了……”张幼林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张山林、张继林在后面大声喊着:“幼林,你站住……”

  “别管他,让他走……”张李氏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她颓然倒下,张家立刻乱成了一团。

  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三郎赶着马车来到了荣宝斋的大门前。不一会儿,得子从荣宝斋的大门里探出脑袋来,往左右瞧了瞧,见街上除了三郎没有其他人,就搬出了几个封着松竹斋封条的箱子装上了马车。

  “这下儿额大人可就没得挑了,得子,谢谢啦!”三郎面带笑容,压低了声音说。

  “甭客气,赶紧走吧。”

  这一切被躲在暗处监视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得子刚一关上荣宝斋的大门,几个黑影立刻蹿出来,跟上了三郎的马车。

  回去的路上,三郎的心情舒畅起来,嘴里哼起了小曲儿:“一朵春花开,一只红绣鞋,腊月白菜撇在当街,咿呼咳,动了心,我的干兄弟……”

  突然,后边蹿上几个人来,用布口袋套住了三郎的脑袋……

  黎明时分,伊万被敲门声惊醒,他穿着睡衣接待了来人顾老六。顾老六是华俄道胜银行负责安全警卫工作的小头目,他开口便说:“先生,您高!”

  “我高?我高是什么意思?”伊万莫名其妙。

  “就是您高明的意思,”顾老六谄媚地向伊万伸出了大拇指,“您让我带人盯着松竹斋的伙计,开始我还挺纳闷儿,盯他管什么用哇?果不其然,不出您之所料,这就让咱给抓住了!”

  伊万听罢精神为之一振:“你仔细说说。”顾老六于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封着松竹斋封条的箱子如何从荣宝斋里抬出来偷偷往外运,三郎又如何被他抓了个正着……伊万听得是义愤填膺,过了半晌他才冷笑一声:“哼,这可是人、赃俱在,这回我看你松竹斋还能怎么抵赖!”伊万迅速换上了西装,打好领带,直接去了刑部衙门。

  张幼林被母亲赶出家门的时候身上没带着钱,他在街头流浪了一天两夜,困了就在草堆里忍一觉,这还好办,可肚子里没食儿,先是眼冒金星,继而走起路来浑身打晃,到了第三天早上实在扛不住了。张幼林不管三七二十一,在街边的一个馄饨摊张口就要了两碗馄饨,先狼吞虎咽地吃完,还意犹未尽地把剩在碗底儿的香菜叶也搁进嘴里,这才盘算着怎么跟摊主交待。他带着一脸的尴尬主动走到摊主面前:“大哥,我早上出门时走得匆忙,忘了带银子,您看,这馄饨账我能不能先欠着,到时候一块儿结?”

  摊主一听这话立刻停止了包馄饨:“对不住您哪,这位小爷,我这是小本儿生意,赊不起账;再者说了,您这一走,我到哪儿找您去?”

  “琉璃厂的荣宝斋听说过吗?”张幼林停顿了片刻,“那是我们家开的,这么大个铺子搁在那儿,还怕我跑了不成?”言外之意,就这两碗馄饨的小钱,犯不上赖你的账。

  哪知隔行如隔山,荣宝斋是家新开张的铺子,馄饨摊主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他还真没听说过什么荣宝斋,心想,吃馄饨给钱,跟我扯那玩意儿干吗?锅开了,摊主把馄饨下到锅里:“对不住您哪,我没听说过,您还是先把账结了吧。”

  张幼林央求着:“我说了,我身上没带银子,要不……我把衣服脱给你?我这件衣服是新的,缎子面的,总能抵得上你这两碗馄饨吧?”

  “小爷,您饶了我吧,我是卖馄饨的,不是打鼓的,我只收银子不收衣服。”

  摊主的口气不容商量,张幼林怒了:“那怎么办?我身上没银子,要不把我押在这儿?你看我值不值这两碗馄饨钱?”

  摊主还是耐着性子说:“您要这么说可就不讲理了,您兜里没银子怎么就敢先吃呢?噢,吃饱喝足了一抹嘴儿,说是没钱,这不是不讲理吗?”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没钱,你看着办吧。”张幼林强硬起来,这下把摊主惹火了,他一把揪住张幼林:“没钱?那就跟我去见官,我就不信你还无法无天了!”张幼林大怒:“你给我松手,有话说话,敢跟我动手?”两人拉扯起来,旁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秋月坐在马车里从此处经过,听见外边的吵闹声,她掀起帘子,一眼就发现了张幼林。她赶紧下了车,分开围观的人群走到张幼林身旁:“幼林,你怎么在这儿?”

  哎哟,真丢人,怎么这会儿遇见她了?张幼林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整整衣服:“秋月姐,我……我跟他闹着玩呢。”

  摊主正在气头上:“谁跟你闹着玩?小姐,你给评评理,他吃了我的馄饨不给钱,你说,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噢,是这样,那我来替他付钱,真对不起,我弟弟可能是忘了带钱,他肯定不是成心的。”秋月把钱递给摊主,人群渐渐散去。

  张幼林感激地看着她:“谢谢秋月姐,这钱……我以后一定还给你。”张幼林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衣服、头发上都沾着枯草叶,秋月感到这里有什么隐衷,于是问道:“幼林,我不是你姐姐吗?你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了?告诉我,你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个样子?”

  “没事儿,我真的是忘了带钱……”张幼林还想掩饰,秋月严肃起来:“幼林,你跟姐姐撒谎是不是?看看你自己,都脏成什么样了,还说没事?”

  张幼林环顾左右而言他:“秋月姐,你能借我点儿钱吗?”

  “可以,但你一定要和姐姐说实话。”

  张幼林低下了头:“秋月姐,我……我从家里跑出来两天了,我妈……她不要我了……这两天,我就吃了两碗馄饨……秋月姐,我饿……”他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秋月掏出手帕递给他,轻声说道:“哦,我先带你吃饭去。”

  他们就近找了一家小饭馆,要足了饭菜,张幼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秋月终于闹明白了他的处境,于是在一边怜爱地看着他:“慢点儿吃,看把你饿成什么样子了?不过幼林啊,你也够让人操心的,怎么能做这种事呢?难怪你妈把你赶出来。”

  张幼林嘴里嚼着馒头说:“我知道自己不对,可……我不是没辙么?霍大叔还在大牢里,要是不早想办法,他很可能要判死罪,秋月姐,你说,我能不管吗?”

  “这倒也是,朋友有难,当然应该帮助,可你不应该连招呼都不打就把画儿拿走当了,事后也不解释,你妈妈当然会生气的。”

  “我妈那脾气我知道,我解释也没用,反正她认定我是个不忠不孝、没出息的孩子。”

  秋月摇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通过这件事,我认为你是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人,和你做朋友,心里应该很踏实,因为你靠得住,在任何情况下不会出卖朋友。说真的幼林,我倒很喜欢你这个弟弟。”

  这后一句话张幼林爱听,他抬起头来:“秋月姐,我也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那天你在伊万的马车上一撩车帘,我被惊呆了,你知道,这不光因为你漂亮,还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有一种感觉,我们好像认识很久了。”

  秋月笑了:“有可能,我前世就是你姐姐。”张幼林呆呆地看着她:“未必,也许前世我们是夫妻……”秋月打断他:“闭嘴!不许胡说八道,我前世、今世,还有后世,永远是你姐姐。”

  张幼林又回到正题上:“秋月姐,其实我妈的担心有些多余,那幅《柳鹆图》我不过是把它当了,弄出笔银子先救霍大叔的命,等霍大叔出来,我们再想办法把画儿赎回来,这不是挺好吗?”

  “两千两银子可不算少,万一当期到了,银子还凑不齐,那《柳鹆图》就别想再拿回来了。”秋月也发起愁来。

  “不会的,只要霍大叔出来就好办,他本事大着呢。”这一点张幼林还是有把握的。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流浪,每天在草堆里睡觉?”

  张幼林似乎早就想好了:“也只能这样了,只要能吃上饭,睡的地方差点儿没关系。”

  “这哪成?我要是没遇见你也罢了,可这不是遇到了吗?我怎么能再让你去睡草堆?”秋月想了想,“要不这样吧,你到我那里住几天,我再找个机会和你妈打个招呼,不然她会着急的。”

  “秋月姐,这……合适吗?”秋月的邀请出乎张幼林的意料。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是我弟弟,在姐姐家住几天怕什么?再说了,姐姐我是从秦淮河风月场里出来的,还怕什么闲话?”秋月的态度很坚决,就这样,张幼林结束了短暂的流浪生活,住到了秋月家。

  王金鹏接到伊万的报案后,把状子呈给了杨宪基,同时也给庄虎臣递过话儿去了,所以,在公堂审理之前,庄虎臣对伊万所掌握的证据已经知道了大概。他把得子痛骂了一顿,又和林满江仔细商量了对策,忙乎完这一切,庄虎臣感到身心疲惫,他正要坐在椅子上闭会儿眼睛,张幼林来了。

  张幼林开门见山:“庄掌柜,得子在店里学徒是个什么待遇?”

  庄虎臣和张幼林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对这位少东家的所作所为还是有所耳闻,他谨慎地回答:“学徒期间管吃住,每月两吊零用钱,三年出师就是正式伙计,工钱另谈。”

  “庄掌柜,我也想在店里学徒,待遇和得子一样就行。”张幼林觉得在秋月家借宿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这是他为自己想出的新主意。

  庄虎臣听罢大惊失色:“幼林少爷,您怎么……想起这么一出?”

  张幼林也不掩饰:“您不是也听说了吗?我妈把我撵出来了,我琢磨着,总得找个干活儿的地方养活自己,与其到别的铺子里学徒,不如在荣宝斋干。”

  “幼林少爷,您的事我听说了,”庄虎臣给张幼林倒了碗茶,借这个工夫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措辞,他说,“您也别太把它当真,东家那是在气头儿上,天下哪儿有当妈的真不要儿子的?那不是话赶话顶在那儿了吗?少爷,您听我的,回家给你妈认个错,这事儿就过去了,您的身份是荣宝斋的少东家,真要是来当学徒,那不让人笑掉大牙?”

  “庄掌柜,算我求您了,我给您跪下。”张幼林还真跪下了。

  庄虎臣慌忙去扶:“哎哟,别价,少爷,这我可担当不起。”

  张幼林扬起脸看着他:“那您答应我,不然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

  “行行行!我答应你,你先起来,咱好商量……”

  张幼林站起来:“庄掌柜,我知道,您怕管不了我,心里有顾虑,是不是?那我给您起个誓,从今儿往后,您就是我师傅,得子就是我师哥,在荣宝斋,我就是辈分最低的小伙计,在我眼睛里,只认师傅,不认东家,师傅和师哥说东我不敢往西,如果我犯了错,任师傅打骂管教,决无怨言,此誓一诺千金,如有违反,天打五雷轰!”

  庄虎臣踌躇良久才下了决心:“幼林啊,什么都甭说了,以后我就叫你幼林了,成吗?”

  张幼林给庄虎臣深深地鞠了一躬:“成,我叫您师傅!”

  庄虎臣把得子唤进来,指着张幼林:“得子,这是你师弟张幼林,幼林啊,拜见一下师兄。”张幼林给得子鞠躬:“师兄,往后请多关照!”

  得子挨过骂还没缓过劲儿来,又见少东家要给自己当师弟,一时慌了手脚,一个劲儿地给张幼林鞠躬:“少东家,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庄虎臣摆摆手:“成啦,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幼林,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就搬过来?”

  张幼林想了想:“师傅,我刚到秋月姐那里,要搬恐怕也得过些日子,还有,请师傅答应我,这件事先不要告诉我妈和我叔儿。”

  庄虎臣满口答应:“行,反正他们也很少过来,我先不说。”

  “谢谢师傅!谢谢师兄!”张幼林兴奋地跑出了荣宝斋。

  衙门公堂里,杨宪基坐在主审官的位子上,三郎跪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林满江和伊万唇枪舌剑。

  林满江说:“大人,事情已经清楚了,得子曾在松竹斋当过伙计,他手里存有松竹斋的封条本不足为奇,况且使用松竹斋的封条并没有触犯大清刑律,伊万先生的指控没有任何根据,这件事与荣宝斋毫无关系。”

  伊万轻蔑地看了林满江一眼:“大人,我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松竹斋的主人为了逃避债务,事先将资产转移,然后宣告破产,可以这样说,现在的荣宝斋就是过去的松竹斋,准确地说,这是典型的商业欺诈行为。”

  “伊万先生,就算照您说的,荣宝斋就是过去的松竹斋,您有证据来证明吗?如果没有证据,可不能瞎说,这是公堂!”林满江义正词严,此刻,他完全融入了此情此景当中,全身心地扮演着庄虎臣给他安排的角色。

  杨宪基问道:“是啊,伊万先生,你根据什么说荣宝斋就是过去的松竹斋呢?”

  “贴着松竹斋封条的货品,还有这个叫得子的店员,他是松竹斋的店员。”伊万也理直气壮。

  杨宪基问林满江:“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林满江向前跨出一步:“大人,我和得子以前都是松竹斋的店员,这没错,可松竹斋不是垮了吗?华俄银行也按照约定扣押了松竹斋的铺子和货物,这件事就算是了啦,至于我和得子,不是总要有个吃饭的地方吗?人家荣宝斋愿意雇用我们,我们当然要去,这和华俄银行没有关系。”

  杨宪基点点头:“嗯,林满江说得有道理,得子以前是松竹斋的伙计,这个身份随着松竹斋的倒闭而不复存在了,当然,他使用松竹斋的封条是不对的,但这毕竟是他个人的行为,与荣宝斋无关。”

  “杨大人真是明察秋毫,秉公办事。”林满江暗暗松了一口气。

  伊万穷追不舍:“大人,关键是被我们抓获的这几箱白折,如果是松竹斋的存货,那么就可以证明,松竹斋的主人在宣告倒闭之前就转移了资产,这同样也是欺诈行为。”

  杨宪基转向了得子:“你说实话,这几箱白折儿是哪儿来的?”

  “回大人,是三郎带来的,不知是哪个店的货。”得子实话实说,应答流畅。来前庄虎臣是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实话实说,就没你的事儿了。

  杨宪基又问三郎:“你说,这几箱白折儿是谁的?”

  “是我在琉璃厂济源昌南纸店买的。”

  “济源昌的人能给你作证吗?把证人找来。”

  三郎一想,这不好办,万一人家一推六二五呢?于是答道:“济源昌南纸店的人总不能记得每个顾客的长相吧?要是人家说记不清了,那我也没辙。”

  杨宪基逼问:“还有别的证人吗?”

  “证人……”三郎低下了头。

  “你那故事编得倒是不错,可证人在哪儿?谁能证明你刚才讲的是实话?”伊万的口吻中带着明显的嘲弄。

  三郎渴望地看着站在衙役当中的刘一鸣,刘一鸣目不斜视,显得无动于衷,三郎的眼泪泉水般地涌出:“大人,我说的全是实话……”

  “可你得有证人啊。”杨宪基的语调缓和下来,他凭经验判断,这个三郎很可能是受冤枉的。

  伊万认为三郎一直在说假话,终于到了理屈词穷的地步,不觉得意起来:“怎么样,没辙了吧?”

  突然,三郎大喊一声:“爹、娘,我对不住你们了!”说着就往柱子上撞去,幸好旁边的衙役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拽住。

  杨宪基站起来:“三郎,你这是干什么?本官一贯秉公办案,是你的事你赖不掉,不是你的事也不会硬栽在你头上,现在这个案子已经很清楚了,只要你能证明这几箱白折儿是从济源昌南纸店买的,那么本官就可以判定这件事是出于误会,而不是欺诈。你再仔细想想,还有谁能为你作证?”

  事已至此,证人是个关键,要不然保不齐就得出人命了,刘一鸣权衡了一下,毅然出列,跪在杨宪基面前:“小的能为他作证。”

  杨宪基颇感意外:“你认识他?”

  “三郎是我的同乡,这主意还是我给他出的,三郎去济源昌南纸店买白折儿时我就在他身边,我能证明这白折儿不是松竹斋的。”

  伊万哪里肯相信,他耸耸肩:“真有意思,又出来个证人,恐怕是串通好了吧?”

  “伊万先生,要查明这个很容易。”杨宪基说着走到三郎面前,指着刘一鸣:“你认识他吗?”

  三郎点点头:“认识。”

  “他叫什么名字?”

  “刘一鸣,是头年到衙门里当差的,平日在大狱里看管犯人,这几天临时借出来帮着捕快缉拿凶犯……”

  杨宪基打断三郎:“够了。”他转向伊万:“这可就不是编的了,刘一鸣在我手下当差,我就能为他作证。伊万先生,这个案子可以了结了,对于贵银行受到的损失,本官深表遗憾,但爱莫能助。”

  伊万气急败坏,甩手而去。

  三郎连连给杨宪基磕头:“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走吧,你们家大人不还等着白折儿吗?东边战事吃紧,别误了事儿。”杨宪基又转过身对林满江说,“你这个得子,回去要多加管教!”

  伊万对松竹斋的追诉到此结束,他的金融生涯也告一段落,回到银行后,伊万引咎辞职。

  黑三儿和柴禾从烟铺子里出来,远远地看见秋月坐着敞篷马车从街上走过,黑三儿站住了:“咦?那不是左爷瞧上的那小娘们儿吗?”

  柴禾顺着黑三儿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没错,就是她,你瞧那小脸儿长得……我就纳闷了,人家是怎么长的?世上竟有这种标致的娘们儿,甭说别的,咱瞧上一眼骨头就酥了半边儿,要是……”柴禾正要张开想象的翅膀,黑三儿打断他:“嘿!她拐进那条小巷了,柴禾,我记性不好,你记着点儿,那小娘们儿住在那条小巷里。”

  柴禾睁大了眼睛:“你放心吧,兄弟我别的事记不住,唯独记娘们儿的事儿,过目不忘!”

  黑三儿心里琢磨着,这不是无巧不成书吗?左爷撒开大网可着北京城的兜,都没寻着这小娘们儿的下落,今儿个愣是给碰上了,这回又能拿到赏钱了……

  秋月进了家门,拿出顺路买来的豆角放在桌子上,张幼林和她一起择豆角,心思却没在豆角上。他看着秋月:“秋月姐,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怎么会跑到秦淮河那种地方去,是不是?”秋月一点都不回避,张幼林心想,秋月姐真聪明,总能猜出我在想什么。他斟酌着词句:“我是想……姐姐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金枝玉叶的身份,若不是家里遭了难,断不会流落到秦淮河那种烟花之地去。”

  秋月把择好的豆角放进一个瓷碗里:“这不奇怪,自古以来,官宦人家就是这样,得意时良田美妾、锦衣玉食,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也许就是家破人亡。皇恩浩荡你懂吗?成也是它,败也是它,都在皇上一句话。”

  “令尊大人也是当大官的吗?”

  秋月点点头:“家父的官职比祖父高,生前是河东河道总督,掌管大清国东部河流的疏浚、堤防事务,是正二品。他为人正直,最恨贪污,平时得罪了不少想借朝廷疏浚河道之机自己发财的下属。那年长江发大水,洪峰超出了堤坝的防御能力,损失惨重,恨他的人乘机上奏皇上弹劾我父亲,诬陷他贪污了筑堤款,皇上震怒,下旨满门抄斩,我被奶妈偷着带出来,算是捡了一条命。奶妈不久就过世了,我被人卖到了秦淮河。”往事并没有激起秋月心中的波澜,对这如梦般的世事变迁,秋月仿佛已经看得很淡,很淡。

  张幼林叹息着:“唉,伴君如伴虎,官场如沙场,做官好没意思,那后来呢?”

  “后来我认识了杨大人,我们很谈得来,他倾其所有为我赎了身,我才到了京师,”秋月看了看张幼林,“后来又认了你这个弟弟。”

  “那杨大人为什么不娶你?”

  这句问话使秋月的心灵被触动了,她不禁黯然神伤:“他有他的难处,他的夫人很厉害,不允许他纳妾,否则就寻死觅活的,而杨大人也不愿意委屈我,他说他那个家就像个大泥塘,无论谁进去都会弄得浑身污泥。其实,我倒是觉得现在也挺好,至少不用受别人的气。”

  “那个洋人伊万好像也很喜欢你,他愿意娶你吗?”

  “愿意,伊万在俄国有妻子,他说可以离婚,但我不同意。”一缕阳光照射在秋月的脸上,明暗变化之中,美艳的秋月更加显得风情万种。张幼林凝视着她,嘴唇嚅动着,欲言又止。

  秋月有些奇怪:“幼林,你要说什么?”

  “秋月姐……你不要答应别人了……以后……以后我娶你……”张幼林终于把压抑在心底的话吐露出来。秋月愣了一下,马上哈哈大笑:“幼林啊,你人小鬼主意可不少,居然想娶姐姐?”

  张幼林红着脸:“我说的是真的……”

  秋月严肃起来:“不行,你太小,别胡思乱想。”秋月转了话题:“幼林,我觉得你该回家去看看,你妈不知道你的下落还不急死?”

  张幼林连连摇头:“万万不可,除非带上《柳鹆图》。”可是,霍大叔的事还在进行中,到哪儿去找赎当的银子呢?张幼林转念一想,即便霍大叔出来,恐怕也帮不上忙,他的货都被官府扣了,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银子来。再说了,也不能告诉霍大叔《柳鹆图》的事儿呀。他知道了心里会很不舒服,觉得欠了我的人情,我可不想让他心里别扭,到底怎么办呢……张幼林伤神地想着,终于长叹一声:“唉!”他站起身,扔下豆角走了出去。

  伊万虽说不再追究了,可得子的去留成了问题。林满江左想右想,觉得怎么说都有道理,于是就问庄虎臣:“掌柜的,你说,这得子干的是好事儿呢,还是坏事儿?”

  “这得分怎么说。”

  林满江试探着:“那咱还用他吗?”

  庄虎臣想了想:“农村孩子出来学徒不容易,再看看吧。”就这样,得子被荣宝斋继续留用了。在庄虎臣看来,得子的去留是小问题,铺子开张半年来,账上老是勉勉强强持平,这才是大问题。他的内心其实很烦躁,又不便跟林满江讲得太多,于是庄虎臣又去了宝韵阁。

  宝韵阁里,周明仁正坐在太师椅上听伙计报账,见庄虎臣进来,他站起身:“哟,虎臣,这是哪阵风儿把你吹来啦?”

  “大哥,小弟这阵子净顾着忙乎铺子里的事儿了,没得空儿来看看您。”

  周明仁请庄虎臣坐下,倒上茶:“忙好啊,不忙哪儿来的银子啊?”

  “唉,能像大哥您,忙乎出银子来也算没白忙,可我这一天到晚,唉,都是瞎忙。”庄虎臣愁眉不展,端起的茶碗又放下。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新开张的铺子,不赔些日子就想赚啊?”周明仁说着宽慰的话。

  “这不都快半年了,还没什么起色。”庄虎臣指指自己嘴角边上的溃疡:

  “我这都急出泡来了!”

  “虎臣,你这性子不能太急,心急吃不了热饽饽。”

  “大哥,话是这么说,可不急也得行啊,荣宝斋要是弄不出点彩儿来,那不让人家看笑话儿吗?”

  周明仁一脸的不屑:“你说的是那茂源斋的陈掌柜吧?甭搭理他,听说你走了以后,茂源斋的生意一落千丈,陈掌柜天天坐在铺子里骂街,这管什么用?有能耐你干,自己没能耐,你怨谁?”

  “我琢磨,得想个什么主意,这荣宝斋得有自己的独家买卖,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客人想要这东西,只能到荣宝斋来。”

  周明仁思忖着:“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想法儿倒是不赖,不过,可得瞄准了做什么,琉璃厂的铺子可是一家儿挨着一家儿,要说这南纸店嘛,开得也不算少,你得琢磨透了,做那别人想不到的。”

  “我这些日子想来想去,就是琢磨不透。”庄虎臣苦着脸,甭提多沮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