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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张山林提着鸟儿笼子就过来了,他站在院子里,大着嗓门:“我大侄儿呢?”

  张李氏正在院子里梳头,赶紧把一根手指头竖在嘴边,示意他别出声。张山林没理会嫂子的意思,自顾自地嚷嚷开了:“幼林怎么那么懒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啊?幼林,幼林!”说着把鸟笼子放在窗台上,就要进屋。

  张李氏赶紧拦住,压低了声音:“哎哟,他叔儿,你轻着点儿,幼林还睡着呢。”

  张山林大大咧咧,依旧是大着嗓门:“嫂子,这都是您给惯的,在洋学堂里,他敢这样儿吗?”

  张幼林系着上衣的扣子,打着哈欠从东屋里出来:“叔儿,什么事儿啊?”

  张山林凑过去:“大侄儿,我又淘换两只鸟儿来,你喽喽?”

  张幼林“嗯”了一声,伸了个懒腰,又回去了。张山林提起鸟儿笼子跟了进去:“这两只鸟儿,嘿,甭提了……”

  赵妈站在门口问:“少爷,晌午您想吃点儿什么?”

  张山林抢着回答:“还是老三样儿,酱汁儿中段儿瓦块儿鱼、瓤冬瓜卤香鸡、真四眼井的麻豆腐,”他略微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外加一碟儿拍小萝卜儿,可别忘了放蒜泥。”

  张幼林从横竿上取下手巾:“叔儿,您接得倒快,到底咱俩谁想吃啊?”

  张山林满面笑容:“大侄儿,你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陪着你吃,唱还说我那俩鸟儿……”张幼林打断了他:“叔儿,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义和团把北洋师范给占了,教习都躲到京城里来了。”

  张山林听罢,愣了一下,继而又喜上眉梢:“那好啊,这样儿我就能见天儿来找你了……”

  张幼林洗漱完毕,吃完早点,张李氏就催着他念昨儿晚上李妈在大门口捡到的一张义和团的揭贴。

  张幼林先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然后一字一顿地念道:“今拳下令,军民得知,拳来京也,到了二四共一五,天下红灯照,大火烧得苦……”

  “等等,‘大火烧得苦’是什么意思?”张李氏警觉起来,张山林放下茶碗:“嫂子,您别打岔,让幼林接着念。”

  张幼林又念下去:“东南有真神,降下兵八百万,能扫去洋人,死了教匪,上能保国,下能安民,每家大门前,贴符一道,红布一尺,俱贴上坎,避火灾也……”

  “符一道,布一尺,就能避火灾啦?”张李氏显然不大相信,张幼林指指手中的揭贴:“妈,还有呢,‘红布上别小花针三个,以免刀枪之祸……”

  听到这儿,张李氏的心不觉一沉:还要有刀枪之祸?她的脑子迅速地转动起来:那铺子怎么办?要是被抢了呢?幼林该不会卷进去吧?还有秋月,唉!这个秋月呀……张李氏思绪万千,后面儿子又念了些什么她几乎都没听进去。过了良久,张李氏才定下神来,铺子好歹有庄虎臣照应着,着急也是白搭;幼林呢,这回说什么也得把他看住了,只是秋月……

  张李氏抬起头来:“幼林啊,你再去看看秋月,还是劝她搬过来住吧,唉,这市面上乱糟糟的,秋月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不放心啊!”

  “也是,幼林,你再好好劝劝她。”张山林也附和着。

  “我待会儿就去。”张幼林答应得十分痛快。

  来到秋月家,姐弟俩坐在了院子里的石桌旁,小玉栽种的茉莉已经开花了,微风中传来阵阵醉人的清香。秋月虽然比以前憔悴了,但依旧美艳,她顺手摘下几朵白色的小花,放进了张幼林的茶碗里。张幼林很喜欢和秋月在一起的这种温暖的感觉,在内心深处,他渴望这种温暖能够陪伴终生……

  “幼林,想什么呢?”

  “噢,没想什么。”张幼林把母亲的意思又重申了一遍,秋月还是一口回绝了:“你们的好意姐姐心领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给你们添麻烦。”秋月瞩望着远方,目光散淡。

  这也在意料之中,因为张幼林太了解秋月了,她是个内心极刚强的女人,除了她的美貌、善良和才华,这一点也很打动他。张幼林沉默了半晌,鼓足勇气说道:“秋月姐,我……”张幼林停住了,回头看了一眼小玉,小玉知趣地退下了。

  “秋月姐,我要娶你!”张幼林站起身,注视着秋月,目光中闪烁着某种异样的光采,秋月一时愣住了。

  “我说的是真话,只要你答应,我就不去北洋师范念书了。”

  片刻,秋月回过神来:“幼林,姐姐知道你的心思,我替杨大人谢谢你!”

  张幼林满脸通红:“我,我真的想娶你!”

  “姐姐心里只有杨大人,别人谁都不嫁。”秋月说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张幼林只得作罢。

  墙上的挂钟“当、当”地敲起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了,贝子爷站起身:“得,我该走了。”

  额尔庆尼把贝子爷送到了大门口,贝子爷欲言又止:“那个……我托你打听的事……”

  额尔庆尼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那天跟秋月姑娘从咖啡厅里出来的那个洋人,是俄国大使馆的外交官,后来遇见的那位小爷,您猜是谁?”

  “谁呀?”贝子爷显得兴致盎然,额尔庆尼神神秘秘,还凑近了他的耳朵:“就是和咱们一块儿玩鸟儿的那个张爷的侄子!”

  “这就好办了,赶明儿让徐管家打听打听,你回去吧。”贝子爷心满意足地上了轿子,打道回府了。

  贝子府的徐管家大号徐连春,三十来岁,个头不高,但人很精明。徐连春从小就在府里,他父亲是伺候老贝勒爷的,徐连春长大以后就接了父亲的班。他对花鸟虫鱼都有喜好,也下过工夫钻研,加之从小长在府里,见多识广,也算是京城有名的玩家,和张山林是老熟人了。

  这天早上出去遛鸟的时候,徐连春故意拐了个弯儿,还在张山林家附近溜达了一小会儿,看见张山林提着鸟儿笼子从大门里出来了,这才装做是偶然碰上的样子打起了招呼:“张爷,您早啊。”

  “徐管家?可老没见了,这阵子你净忙乎什么呢?”

  俩人并排走在街上,寒暄了几句,徐连春就切入了正题,问起了张幼林。

  “说起我那侄子,嗨,甭提了!聪明是真聪明,可就是……”张山林停顿了一下,语调低下来,“有点儿不走正道儿,还贼大胆儿,净出幺蛾子,他妈为了他,整天提心吊胆的。”

  “听说,您那侄子和从秦淮河出来的秋月姑娘,关系可不一般哪。”徐连春偷偷地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张山林,张山林并不避讳:“是不一般啊,秋月的爷爷和我父亲是至交,他们俩以姐弟相称,我那侄子干了坏事儿不敢回家,还躲到秋月那儿藏起来,秋月还真护着他!”

  “敢情是这么档子事儿,”徐连春放心了,他往张山林身边凑了凑:“我说张爷,您可得帮我个忙儿。”徐连春详细地说明了贝子爷的意思,张山林觉得这是件好事儿,人家贝子爷好歹是皇亲国戚,比杨宪基可不差,他甚至为秋月能有这样一个归宿而高兴,于是就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地应下来。

  芳林苑离京城有二百多里,在一个山脚下,四周荒无人烟,杨宪基就栖身在一处早已废弃、残破不堪的道观里。此时皓月当空,地上洒满了银色的月光,杨宪基在北屋内就着油灯微弱的亮光写字。屋里的陈设可谓寒酸,只有一张桌子、两把破椅子、一只木箱和一个用门板临时搭起来的单人铺,铺上散乱地堆放着杨宪基写的书法条幅。

  杨宪基的爱犬大黄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打着瞌睡,突然,大黄一激灵,前腿站起,后腿一蹬蹿出了屋子,对着大门狂吠起来。杨宪基抬起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来人居然是伊万,杨宪基十分诧异:“你怎么来丁?”

  伊万身旁还站着一个矮个子年轻人,他叫贾二,生得贼眉鼠眼,是距芳林苑十里之外贾村的村民。贾二看着伊万:“洋大人,我可给您送到了。”伊万递上银子:“谢谢你。”贾二接过银子一看,不觉心中一阵狂喜,转身就走。没走多远他又停下,悄悄地潜回去,隔着门缝向里面窥视了一番,这才快步离开。

  杨宪基让进伊万,给他端来一碗水,伊万接过碗一饮而尽,样子像是渴坏了。杨宪基关切地问道:“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敢离开京城啊?”

  伊万耸耸肩,摊开手:“没办法,我要办公事。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局势还没有恶化,等我办完了事却回不去了,你们的军队和义和团居然结成了联盟,把东交民巷的使馆区封锁了,真是太不像话了,这是违反国际公法的行为。”停顿了片刻,伊万继续说道:“局势还在继续恶化,英、法、德、俄、美、日、意、奥八国政府已经向中国派出了远征军,目前正在途中,八国联合军队一旦登陆,京津地区少不了要有场恶战,结局如何,殊难预料啊。”

  “那北京城里怎么样了?”

  “北京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义和团成了这座城市的主宰,它有很多被称为‘坛’的基层组织,但坛与坛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谁也指挥不了谁,无论是哪个政府想与它谈判都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庞大的民间组织竟然没有一个统一的首领,更奇怪的是,义和团然提出要杀‘一龙二虎’,‘一龙’就是皇帝,‘二虎’是总理衙门大臣庆亲王奕劻勖和洋务派首领李鸿章,上帝啊,简直不可思议!”伊万一个劲儿地摇头。

  杨宪基思忖片刻:“伊万先生,你是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的?”

  “秋月小姐花银子买通了路卡,托人送我来躲一躲,她说你这里远离京城,应该是安全的。”

  杨宪基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又停下:“刚才送你来的人可靠吗?”

  “应该可靠吧,我可没少花银子。”伊万掏出身上的银子和秋月的一封信递给杨宪基,“这是秋月让我带给你的。”

  杨宪基接过银子放在了桌上,秋月的信却攥在了手里,没有立即打开。秋月的信是用一块粉红色的绢精心包裹着,看着它,杨宪基陷入了沉思。伊万见此情景,站起身走到铺的旁边,欣赏杨宪基的书法。

  杨宪基沉思了良久,把银子和信又退给伊万:“伊万先生,我这一遭贬,什么时候能翻身就不好说了……秋月还年轻,不能就这么空等着。”

  伊万没有接:“秋月在京城到处托人,想让你尽快官复原职。”

  杨宪基摇摇头:“恐怕很难,我们这批人的案子都是老佛爷钦定的。”

  “我也找人查过你的案卷,唉……这案子短时间内翻过来,是不太容易。”

  杨宪基注枧着伊万,诚恳地说道:“秋月,就托付给你了!”

  伊万大为惊诧:“为什么?”

  “这些年,你对她一直很有感情,现在,总算能圆你的梦了!”

  “你还活着,这是不可能的,秋月她也不会同意……”伊万使劲地摇着头。

  伊万一路颠簸,杨宪基没有像样的东西招待他,只做了一碗萝卜汤,伊万就着窝头喝下,还连声说“好喝”。

  杨宪基苦笑着看着他:“有件事儿我一直没想明白,你是个洋人,自从在秦淮河认识秋月,就对她一往情深,这是为什么呢?”

  伊万陷入了沉思:“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少年的时候,在我的恩人莫里斯神父那里看到过一幅中国的《仕女图》,画上的女子仪态万方、美艳绝伦,她成了我梦中的情人。就是为了寻找她,我来到了大清国,我走过很多地方,当我第一次在秦淮河见到秋月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

  “怎么啦?”杨宪基觉得蹊跷。

  “秋月就是《仕女图》上画的那个女子,那种神态,那种感觉,太像了!我好像突然找到了很多年前失去的某种心爱之物,那一瞬间,真是永世难忘!那时候,我特别希望把秋月带回俄国……”伊万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可秋月的心里,只有你杨宪基一个人!”

  贾二是个混混,从小父母双亡,只有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哥哥相依为命。由于他平日里游手好闲,时不时地还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嫂子进门后没多久就把他轰了出去。

  贾二平时穷得叮当响,刚才伊万付给了他五两银子,这对贾二来说算是笔巨款了,长这么大他也没见过,就算是天天喝酒吃肉也能过上它一两个月的。贾二把银子紧紧地攥在手里,到了村里没有直接回他的破窝棚,而是叫开了哥哥贾大的家门。

  哥俩站在院子里,贾二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哥,有个发财的事儿!”

  “啥?”贾大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没回过神来。

  贾二凑近了贾大的耳边低声说道:“有个洋人,刚才让我给领到芳林苑去了,估摸着,他身上带着不少银子!”贾二的目光里流露出了贪婪。

  “就一个人?”贾大清醒了,贾二点点头:“就一个。”

  沉默了一会儿,贾大开口了,他有些犹豫:“真要是干了,就是出人命的事儿,他还是个洋人……”

  “大哥,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眼下,杀的不就是洋人吗?”

  贾大和贾二不同,对杀人还是有些畏惧,贾二急了:“发财的事儿,你干还是不干?”

  “发财”二字刺激了贾大,他一咬牙:“那就干吧!”

  贾二喜上眉梢:“大哥,这就对了,不过光咱俩不行,那洋人人高马大的,得再招呼几个兄弟,旧道观里那只看家护院的大黄狗,也得先想好了怎么对付……”

  俩人商议了一阵,又叫来两个村民,提着短刀和斧头匆匆向芳林苑赶去。

  杨宪基和伊万还在聊着,突然,大黄警觉起来,它冲到院子里,对着东墙外狂吠。杨宪基跟出来看了看,没发现什么,拍了拍大黄,又回到屋里。

  “这日子过得可不太平啊!”杨宪基在伊万的对面坐下,话里充满着忧虑。“你这里孤零零的,离村子那么远,安全吗?”

  杨宪基看了看伊万,自嘲地回答:“我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人,家徒四壁,还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

  大黄在院子里拼命地叫着,杨宪基一怔:“大半夜的,准是有事儿!”说着他站起身,走到铺边上蹲下,伸进半个身子,使劲推了推,下面的机关“啪”地发出一声响动,接着一块石板被推开了,露出了一个洞口。

  伊万目睹这一切感到十分诧异,杨宪基站起身来:“大黄叫的不对头儿,你是洋人,我心里不踏实,这是个暗道,你出去以后沿着河边走就能到县城。”

  “这里怎么会有暗道?”伊万很是疑惑。

  “以前这儿是一个道观,曾经很富有,遭土匪抢过,道长就修了这么个暗道,以防不测。”

  大黄在院子里兜着圈子,冲墙外拼命地叫着,一个纸包从院墙外扔进来,大黄跳起来,扑了上去。

  杨宪基催促着:“你还是先下去躲躲,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再叫你出来。”杨宪基把油灯递给伊万,又补上一句:“秋月就托付给你了!”

  伊万小心地钻进了暗道,杨宪基粑石板推上,又把床铺上的书法条幅挪到了石板上,做好伪装,这时,院子里传来大黄异样的叫声。

  杨宪基来到门口,只见大黄无力地瘫在院子的中央,七窍出血。杨宪基快步上前,惊叫着:“大黄,你怎么了?”

  大黄瞪着可怜的双眼,伸了伸爪子,无助地看着杨宪基。这时,贾大和贾二翻墙跳进了院子,杨宪基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暗道内,伊万听出外面不对头,他拼命地推石板,但石板已经被机关牢牢地锁住,他竭尽全力,但石板还是纹丝未动。伊万摇摇头,只好沿着暗道迅速离开。

  院子里,贾二手握短刀逼住杨宪基,他踢了踢已经奄奄一息的大黄:“嘿,这见血封喉夺命散还真他妈灵验!”

  贾大跑到大门处拉开了门栓,另外两个村民也进了院子。

  “那洋人呢?”贾二恶狠狠地问道,杨宪基此时已经平静下来:“你们来晚了,那人已经走了。”

  贾二满脸狐疑:“不可能!”说着,给贾大打了个手势,贾大和一个村民看住杨宪基,他自己带着另一个村民小心地摸向了北屋。

  北屋里空空如也,贾二嘟囔着:“还真跑了?”就着月光,突然,贾二发现了桌子上的一包银子和秋月的信,立刻扑了上去。

  贾二拿着银子和秋月的信从北屋里出来:“弟兄们,没白来,银子在这儿哪!”

  杨宪基被村民用刀逼住,动弹不得,他喊道:“银子你们拿走,信给我留下!”

  贾大从贾二手里抓过信,刚要扔给杨宪基,被贾二拦住了:“慢!”贾二把银子塞给贾大,又从贾大手里抓回信来,打开绢包,翻过来、掉过去地仔细看起来。

  贾大不耐烦了:“你他妈又看不懂,他要就给他吧。”

  “不行,万一藏着银票呢?”

  贾二的心思还在信上,从北屋里出来的那个村民凑近贾大耳语:“大哥,这人怎么办?”贾大捅了捅贾二,贾二使了个眼色,示意杀掉杨宪基。贾大犹豫着,没动手。

  贾二断定秋月的信不是银票,就把包信的粉绢又抖了抖,对杨宪基说道:“这个,就不给你了。”说着,把粉绢揣进了怀里。

  用刀逼住杨宪基的村民退到了一边,贾二走近杨宪基,脸上露出了阴笑,他左手把秋月的信递向杨宪基,紧跟着,右手握着的短刀却后发先至,“噗”的一声捅进了杨宪基的右胸。

  杨宪基正伸出右手要接秋月的信,猛然被刺,他惨叫一声,鲜血立刻涌流出来。

  即便如此,他还在挣扎着去夺贾二手里的那封秋月的信。贾二一把推倒了杨宪基,狞笑着:“事情已经干了,就不能留活口,这是规矩……”

  贾大和另两个村民一时都被吓得呆若木鸡。

  天色已然渐渐发向,贾二推了推他们,三人醒过味来,随着贾二仓皇离去。

  杨宪基躺在院子里,鲜血染红了身下的一片土地,秋月的信散落在他的身旁,慢慢地,也被鲜血染红。杨宪基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恍惚之中,秋月的倩影在他眼前晃动着,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

  冤家路窄,那天庄虎臣把额尔庆尼送到荣宝斋的大门口,看着额尔庆尼上了轿子:“额大人,您放心,这两天我把货备齐了就打发伙计给宫里送过去。”

  张山林提着鸟笼子走过来:“庄掌柜的!”庄虎臣一转身:“东家,遛鸟儿去啦?”

  听到“东家”二字,额尔庆尼从轿子里探出头来,这一看不要紧,他不禁愣住了:“敢情荣宝斋是张爷家开的?”

  庄虎臣搭讪着:“额大人,您也认识张爷?”额尔庆尼的脑袋又缩了回去:“京城里玩鸟儿的,谁不认识张爷。”

  张山林紧走两步:“哟,额大人,您这就走啊?”额尔庆尼在轿子里隔着小窗户招招手:“张爷,回见!”这可是个好消息,额尔庆尼心想,张爷是荣宝斋的东家,这就好办了!

  当然,这一切张山林还都蒙在鼓里。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张山林提着鸟儿笼子走在护城河边一条宽敞的大道上,前后甩着两只胳膊正遛在兴头上,突然看见徐管家迎面从马车上下来,他稍一愣神,接着转身就往人群里钻。天地良心,徐管家托办的事张山林不是不帮忙,只是刚跟嫂子开口就被回绝了,据嫂子说,秋月姑娘还在给杨宪基四处活动,她有话,除了杨大人谁也不嫁。末了,嫂子还劝他少管这种闲事。张山林无颜再见徐管家,只好躲了。

  徐管家就是冲着他来的,能叫他躲了吗?在下一个街口,张山林刚拐出来,徐管家就站在一家店铺的台阶上叫住他:“张爷,您躲什么呀?”

  张山林满脸尴尬,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没……没躲呀。”

  “托您办的事儿,怎么样了?”

  张山林佯装不知:“什么事儿啊?”

  徐管家不阴不阳的,口气和上次大不相同:“您这是装傻吧?我可听额大人说了,您是荣宝斋的东家,额大人是谁呀?那是贝子爷的兄弟!荣宝斋大笔的买卖可都攥在额大人手里呢,您掂量着吧。”徐管家把张山林晒在一边,自顾自地遛鸟儿去了。

  张山林愣了片刻,赶紧追上去:“嗨!徐管家,敢情你说的是那事儿啊,这可不能急,正托着人呢!”他只好撒了个谎。徐管家脚下没停,依旧是不阴不阳的:“秋月姑娘不是你们张家的世交吗,还用得着托人?我看您是不想办吧?”

  “不敢不敢,”张山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贝子爷哪儿得罪的起呀,你再容我几天,容我几天……”张山林心想,今儿个真是倒霉透了。

  一大早,康小八就盘腿坐在炕上撄弄他那两支“喷子”,他估摸着这两天该有信儿了。康小八的“喷子”是两支左轮手枪,那还是三年前,他从一个叫威尔逊的英国商人手里买到的,口径0.4英寸,弹容6发,有效射程100米,是英国建在印度加尔各答的达姆达姆兵工厂的产品。在1900年的中国民间,拥有这种武器的职业杀手,无疑是令人生畏的。

  只见康小八将手枪拆卸开,仔细地用软布擦拭着每个零件。一个喽啰急急忙忙走进来:“八爷,那姓霍的有动静了。”

  康小八不动声色地继续擦着:“说!”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盛昌杂货铺附近盯着,那姓霍的这几天又是备货又是买马,看样子肯定是要出远门了,后来我碰见盛昌杂货铺的一个小伙计,听那小伙计说,霍爷打算明天早晨出发,走南口、居庸关、怀来,第一天晚上在怀来鸡鸣驿歇脚。”

  康小八拨动左轮枪上的弹巢,将子弹一颗颗装入弹巢:“知道了,你去吧。”

  康小八举起手枪做瞄准状,冷冷地笑了,他的脸上布满了杀机。

  第二天,康小八来到了昌平阳坊一带,他瞄上了路边的一家剃头棚子,就进去佯装刮脸。

  剃头匠边给康小八刮脸边和一位等候的顾客闲谈:“我说兄弟,你听说没有?前两天德胜门外关厢出了人命案子,一个姓张的财主,一家五口全让人杀了,家里的金银细软也都被抢了。”

  “衙门里去人了吗?”顾客问。

  “去啦,捕快们一到先验尸,您猜怎么着?五口人全是让枪打死的……”

  “明白了,肯定是康小八干的。”

  剃头匠有些兴奋:“嘿!您怎么知道?”

  “康小八作案一贯如此,为了几两银子就能杀人,不留活口儿;除了他,哪个强盗有‘喷子’?”顾客分析得在理,剃头匠点点头:“这倒也是,我看也是他干的,这小子是真他妈的伤天害理啊,你有能耐拿枪跟洋人干呀,怎么就会祸害老百姓?”

  顾客接着说道:“嗨,这些日子京城里乱透了,义和团先是烧教堂、杀教民,后来杀红了眼,连朝廷命官也一块儿招呼,还说要杀皇上呢,康小八趁这个乱劲作案,就是趁火打劫啊。”

  “总有一天逮住这伤天害理的东西,把他千刀万剐喂了狗……”

  听到这儿,康小八冷冷地笑了,他微微侧了一下头:“我说剃头的,我这头剃完了没有?”

  剃头匠解开围布:“好了,好了……”

  康小八站了起来,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说二位爷,你们认识康小八吗?”

  顾客坐到了刚才康小八坐过的凳子上:“谁认识这种混账东西。”剃头匠给他围围布:“是啊,我要是看见他,马上报告衙门里,让捕快拿他,这种人,哼!死一个少一个。”

  康小八“嘿嘿”冷笑两声:“今天康八爷就叫你们俩当个明白鬼……”他闪电般掀起衣襟,两支手枪变戏法似的出现在手里,轻声叫道:“大爷我就是康小八!”

  “啪!啪!”两声枪响过后,剃头匠和顾客中弹栽倒,康小八解下剃头匠的围裙系在腰上,弯腰拖走了尸体。

  庄虎臣送一个客户到广安门,只见这里热闹非凡,一队义和团众,大约有三百来人,头上缠着红布,腰上扎着红带子,鞋上都镶着红边儿,手拿大刀、肩扛长矛,举着写有“替天行道、扶清灭洋”的旗子浩浩荡荡向京城开进,守城的清兵恭敬地站立在城门两侧,不住地对看热闹的百姓吆喝着:“给义和团让道儿,让道儿!都往边儿上靠靠……”

  庄虎臣凑到跟前问一个清兵:“兵爷,今儿又来了多少啦?”

  “少说也有好几千了。”

  庄虎臣被眼前的阵势弄迷糊了,这到底算怎么档子事儿呢?他送走了客户,回铺子照了一眼,就到离琉璃厂不远的虎坊桥看义和团的揭贴去了。他在一张揭贴前站住,只见上面红纸黑字写着:“还我江山还我权,刀山火海爷敢钻,哪怕皇上服了软,不杀洋人誓不完!”

  庄虎臣又往前走了走,墙上贴的是:“杀尽一龙二虎三百羊!”他问边上的一位络伊官羔俩看客:“劳驾,您知道这‘三百羊’指的是谁吗?”

  看客压低了嗓音:“‘三百羊’是指一般的京官,义和团说,京官当中只有十八个人可以赦免,其他的人,都该这个。”看客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庄虎臣被吓着了,忙环顾左右,见没有其他的人,这才对看客点点头:“您慢慢瞧着。”说完赶紧抽身走了。

  琉璃厂街上,几个义和团众从远处走过来,他们边走边看,在荣宝斋的门前停住了,其中一人念着门楣上的匾:“荣——宝——斋。”

  另一人凑上去:“这就是荣宝斋呀?听说,这铺子在京城里可是挺有名儿的。

  大师兄挥挥手:“咱们要的是写揭贴用的纸,管它有名儿没名儿呢,进去。”

  义和团众进了铺子,他们东摸摸、西看看,觉得挺新鲜,大师兄态度和蔼:“小兄弟,我要写揭贴用的纸。”

  宋栓赶紧从柜台里拿出一叠:“您看,这么多行吗?”

  “不够,多来点儿。”

  宋栓从后院又抱出了一大摞:“这些,够吗?”

  “这回够啦。”大师兄招呼团众:“都过来,把这些纸抱走。”团众过来,每人抱了一摞。

  宋栓赔着笑脸:“您这账,是现在就付清,还是……”话还没说完,左爷和他的喽啰们一身义和团的打扮,大摇大摆地进了铺子。

  左爷和大师兄相互拱手致意,宋栓又问了一遍:“先生,您这账是现在就付清,还是……怎么个结法儿?”大师兄还没来得及答话,柴禾抢上前:“你他妈这是活腻歪了吧?”说着,他把手里的大刀片子在宋栓面前晃了晃:“老子是义和团,豁出命来打洋人,用你点儿破纸,是看得起你,还想要银子?”

  宋栓惊恐地看着他,不敢吭声了。

  张喜儿见势不妙,悄悄地溜了出去,刚一出铺子,他就朝虎坊桥方向飞跑。半路上遇见庄虎臣,张喜儿喘着粗气:“掌……掌柜的,不好了,左……左爷和义和团都……都在咱铺子里呢。”

  “啊?”庄虎臣大吃一惊,他急忙往回赶。快到门口了,庄虎臣停下脚步,定了定神,这才向里面走去。

  进了铺子,庄虎臣双手抱拳:“各位爷,伙计照顾不周,请多包涵,多包涵!”

  左爷乜斜着眼睛:“庄掌柜的,你那伙计,要收义和团的纸钱。”

  庄虎臣赔着笑脸儿:“哪儿能够啊……”说着,又转身向义和团大师兄点头哈腰的:“这位‘总爷’,伙计不懂事儿,您多担待!”

  大师兄被恭称为“总爷”,心里很是受用,绷着的脸也松开了:“掌柜的,还是您会办事儿,我们也没说不给银子,只是这银子……”

  庄虎臣摆摆手:“嗨,什么银子不银子的,不提,不提了!”

  庄虎臣送神似的把他们送出去,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又赶紧折回来伺候左爷。

  庄虎臣给左爷续上茶,左爷翻了翻眼皮:“庄掌柜的,还是你办事儿地道,你也坐下吧。”

  庄虎臣斜着身子坐下,没话找话:“左爷,您也参加义和团啦?”

  左爷端起茶碗:“庄掌柜的,您参加不参加呀?

  庄虎臣赔着笑:“我这不是,得照顾买卖吗。”

  左爷来回扫视着铺子:“噢,照顾买卖……庄掌柜的,从外头儿来了这么多义和团的兄弟,我不说,您也知道,这吃饭嘛,是个问题。”

  庄虎臣小心翼翼:“听说,从外头儿来的,都自个儿带着棒子面儿呢……”庄虎臣正跟左爷兜着圈子,门口又聚集了几个义和团的散众,吆喝着要进来。

  左爷给黑三儿递了个眼色,黑三儿迎上去,把他们拦在了外面。

  “是啊,虽说都带着棒子面儿,那也有个吃完的时候啊?”左爷停顿片刻,一只手在桌面上哆嗦着乱敲:“这洋人,什么时候能给打跑喽,可还没日子呢。”

  庄虎臣面有难色:“左爷,这几天铺子里没什么进项,现银不多,您容我几天,给您备点儿成不成?”

  柴禾提着大刀片子凑过来:“我说庄掌柜的,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打算怎么着?”

  庄虎臣赶紧解释:“兄弟,您误会了!”

  左爷站起来,一条腿搁在椅子上,威胁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庄掌柜的,你是明白人,如今老子入了义和团……”

  柴禾挥了挥手里的大刀片子,气势汹汹地:“你要是想糊弄左爷,我手里的家伙儿可不认得你是谁!”

  庄虎臣满脸堆笑:“左爷,您放心,您就放心吧!”

  在荣宝斋的大门外,左爷带着喽啰们扬长而去,宋栓冲着他们的背影气得直跺脚:“这不是生吃吗?”

  庄虎臣万分无奈地摇着头:“唉,谁让咱是坐地刨坑儿、开铺子做买卖的呢。”

  宋栓不服气:“咱本本分分做买卖,就该挨他们欺负?”

  庄虎臣没接他的话,而是注意起过往的行人。街上,只见义和团的散众和各色闲杂人等混迹在人流中,庄虎臣很是不安,他吩咐宋栓:“今儿个市面儿不大干净,咱早点儿上板儿吧,别再让人敲了竹杠。”正说着,远远地看见得子的媳妇怀里抱着孩子,身后跟着背着大包小包的几个义和团团众从东边走过来,庄虎臣皱了皱眉头:“栓子,去,接一把。”

  宋栓迎上去,领着众人一边走一边逗孩子。得子的儿子两岁多了,脑袋顶上留着一撮毛儿,后面梳着一根细细的长命辫,认生,宋栓一逗他,赶紧趴在妈妈的肩膀上了。

  得子媳妇到了荣宝斋门口,先给庄虎臣行了个礼,庄虎臣问道:“你来,事先没告诉得子吧?”

  得子媳妇有些腼腆:“没来得及。”庄虎臣指着众人:“他们……”

  “这些都是俺哥在义和团的兄弟,俺哥吩咐他们送俺过来。”众人冲庄虎臣抱拳,庄虎臣回礼:“各位受累,里边儿歇会儿。”

  众人把身上的包袱放在门口,为首的一人答道:“不啦,人送到了,我们就告辞了。”

  得子正在西厢房里倒腾砚台,宋栓进了后院就大喊:“大伙计,出来看看,谁来啦!”

  得子出来一看,先是一怔,接着是既高兴,又起急:“我说姑奶奶,您怎么这个时候来啦?”

  “俺……俺是跟着哥来的,俺怕你想孩子……”得子媳妇怯生生的,得子见着儿子很是兴奋,赶紧抱过来亲了两口,孩子认生,被得子弄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挣扎着找妈妈。得子媳妇边哄孩子边说:“你要是忙,俺们就不多待。”得子乐得合不拢嘴:“来都来了,还什么多待少待的……”

  “就让他们先安顿在东屋吧。”庄虎臣吩咐着,得子眉开眼笑:“谢谢掌柜的!”

  驼铃响处,霍震西一行人骑在马上沿大路而来,他们的身后是长长一队驮着货物的骆驼和马匹。与霍震西并肩而行的是一个身材高大、虎虎有生气的年轻人,他叫马文龙,是个回族武师,也是霍震西的助手。霍震西看了看天色:“文龙啊,你告诉一下前面,走得快一些,不然天黑之前到不了鸡鸣驿。”

  “我马上去催促他们,不过……”马文龙回头看了看:“再怎么赶恐怕也快不了多少,驮子里有一半是生铁,实在是太沉了。

  霍震西叹了口气:“唉,心里急啊,靠驼队运生铁,再用生铁打造出刀剑,我们的起事得拖到猴年马月?这样太慢了。”

  “是啊,昨天我在南河沿碰见一队董福祥的武卫军,有几百人,大概是去支援东交民巷的,我注意到他们的武器,都是清一色的来复枪,如今官军的火器越来越强,照此下去,我们靠刀剑取胜的可能性越来越小。”马文龙的话里透着忧虑。

  “那也得干到底,准备了这么多年了,不能因为手里家伙不如人就不干了。”霍震西态度坚决,马文龙看着他:“大哥,我来京师之前,受了首领的委托,要我负责你的安全,希望大哥能配合我。”

  “没事,”霍震西满不在乎,“京城里这么乱都没事,现在离开京城了,还能出什么事?”

  “那也马虎不得,我只求大哥一件事,路上无论遇到什么,都由我来对付,大哥不要主动介入,除非我死了。”

  “文龙,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霍震西眺望着前方,马文龙很固执:“不,大哥,你得答应我!”

  霍震西收回了目光:“好吧,听你安排,这总行了吧?”

  “谢大哥啦!大哥的位置就在队伍中间,没有我同意,不要走到队伍的前面。”

  “我听你的,兄弟!”

  “我到前面关照一下。”马文龙策马向前奔去。

  昌平阳坊的大路边,装扮成剃头匠的康小八正在端着烟袋抽炯,他已等得有些心急,突然,远处响起了驼铃声,康小八立刻站起来,把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用一块黑色的蒙面布蒙住脸,然后走出了剃头棚。他站到了大路中央,双臂抱在胸前,冷冷地望着走近的驼队。

  走在最前边的马文龙也发现了康小八,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机警的亮光,右手迅速从镖囊里掣出了两支梅花镖夹在了指缝中。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康小八做了个停下的手势:“哪位是霍震西啊?”

  驼队停下来,马文龙抢先回答:“在下便是,有事吗?”

  康小八阴冷地笑了笑:“小事一桩,想跟老兄借样东西……”

  “我看出来了,大概是想借我的脑袋用一用,我没说错吧?”

  “到底是老江湖了,眼里不揉沙子嘛。”

  马文龙笑道:“好说,好说,既然是借头一用,也该报个名号,不然到阎王爷那儿我怎么找你?”

  此时,在队伍中间的霍震西刚要喊话,一个回族武师轻轻“嘘”了一声,霍震西把话咽了回去,马文龙的两个剽悍的部下紧紧地将霍震西夹在中间。

  康小八“嘿嘿”笑了:“说也无妨,你听说过京东康八爷么?”

  马文龙一听是康小八,心中十分的不屑:“哦,你就是康小八?名气不小嘛,不过听说你总干些鸡鸣狗盗之事,大事倒是干不来,怎么着,怀里的喷子怎么不亮出来?”

  康小八似乎并不在意:“说的没错,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八爷我干的就是这营生,你要怨也别怨我,谁让霍震西的项上人头值两千两银子呢?”

  马文龙毫无惧色:“哟嗬,真没想到,我脑袋还这么值钱?那你还等什么?出手吧!”

  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是彼此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突然,两人同时出手,康小八闪电般拔出双枪,“啪!啪!”两声枪响,马文龙在中弹的同时奋力甩出飞镖,两支梅花镖正中康小八的肩膀……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啪”的一声,康小八的一支手枪脱手掉在地上,马文龙的胸前出现两个弹孔,他慢慢地从马背上滑落下来……

  霍震西猛地拔出双钩大吼:“弟兄们,宰了他!”

  康小八捂住伤口跌跌撞撞向剃头棚跑去,众人纷纷举起兵器向康小八扑过去,康小八回身又是两枪,冲在最前边的两个武师中弹倒下,追赶的众人略有迟疑,放慢了脚步,康小八却趁此机会解开拴在棚柱上的马,跃身蹿上了马背。

  霍震西怒骂着奋力向康小八掷出了双钩,双钩在空中翻滚着掠过康小八的脑袋,康小八顾不得开枪,他低头缩起身子,策马夺路而逃。

  康小八霎时就逃远了,霍震西绝望地跪倒在马文龙的身旁,号啕大哭:“文龙啊,我的兄弟……”

  众人在附近找到了一家清真寺,按照回族的礼仪安葬了马文龙。

  霍震西久久地跪在坟前,不住地喃喃自语:“文龙兄弟,你走得太仓促,大哥我对不起你,只好给你留在这儿,委屈兄弟啦……”

  一个随从过来催促:“霍爷,走吧,不然今晚到不了驿站。”霍震西站起来:“文龙兄弟,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你的仇大哥我帮你报,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仇人的脑袋砍下来,送到你的坟前,兄弟,你放心去吧!”

  另一个随从递过康小八遗落的手枪:“霍爷,这是康小八的喷子,您收好。”

  霍震西接过手枪仔细端详着,目露凶光:“康小八呀康小八,不杀了你,我誓不为人……”

  张山林在嫂子家吃过晚饭,还没有走的意思,他追着张李氏又进了堂屋:“嫂子,您再琢磨琢磨?”

  张李氏白了张山林一眼:“贝子爷打秋月的主意,他干吗不自个儿去说?”

  张山林苦着脸:“这不是秋月的脾气大嘛,贝子爷早先嘬过瘪子,这回怕说不对付,一下儿就黄了,徐管家的意思是,先托人把秋月说动了,贝子爷再出面。其实第要我说,杨宪基那儿是完了,贝子爷好歹也是皇亲国戚,秋月要是能跟了贝子爷,也算是她的造化。”张山林心里盘算着,先别跟嫂子提额大人的事儿,要是这么着就能把事情圆满解决,不是省得添堵吗?

  “那也得看她自个儿乐意不乐意!”张李氏毫无松口的意思,张山林只好央求:“我的好嫂子哎,这就看您那三寸不烂之舌了……”

  正说着,用人把庄虎臣领了进来。见到庄虎臣,张山林估摸着这回是纸里包不住火了,他站起身:“嫂子,您可好好掂量掂量,这都是为了秋月着想。”说完就离开了。

  庄虎臣正是来量这件事的,额尔庆尼已经托人带过话儿来了,张家要是不帮他大哥这个忙,那荣宝斋的生意他也就不打算照顾了。庄虎臣愁眉苦脸:“唉,东家,额大人那儿咱可是得罪不起啊!”

  张李氏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叔儿跟我这儿软磨硬泡的,原来这里头有事儿啊。”张李氏思忖良久,叹了口气:“唉!既然是这样,我就过去问问秋月,不过大主意还得她自个儿拿,张家虽说和秋月有这层关系,可要是秋周不愿意,我也不强迫她。”

  “是,是不能强迫,唉!要是秋月姑娘能答应这门亲事,一切就都好办了。”话虽这么说,可庄虎臣心里明白,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一大早,张幼林正在院子里踢沙袋,张李氏提着礼物从堂屋里出来:“幼林,跟我上趟秋月家。”

  张幼林脚下没停:“什么事儿,还用劳您的大驾?我过去一趟就行了。”

  张李氏摇摇头:“这事儿你办不了。”

  他们来到秋月家,却扑了空。在门口等了半晌,张李氏提议到大栅栏的瑞蚨祥绸缎庄给秋月扯几段衣料,张幼林觉得有些荒唐:“人家秋月姐才不缺您那衣料呢。”

  “谁说她缺了?咱们送的,那是咱们的一片心!唉,杨大人出了事儿,她一个人无依无靠,也真是够可怜的!”张李氏是打心眼儿里心疼秋月。

  他们往瑞蚨祥去的时候,得子一家已经在这儿了。铺子这天没开门,得子抓工夫带着媳妇四处逛逛。他们来到了大栅栏,这是京城有名的商业街,各家店铺都雕红刻翠、锦窗绣户,往来人群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得子媳妇好奇地东瞧瞧,西看看,得子把儿子扛在肩膀上美滋滋地跟在后面。

  一队义和团众急匆匆地走过来,得子抢上两步拉住媳妇让开路,目送着义和团走过去,他心里直纳闷:“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只见义和团众在老德记西药房门前停下,其中一人高声喊道:“就是这家铺子还在卖洋药!”义和团的大师兄站到了台阶上:“弟兄们,现在,反对洋教、抵制洋货众人皆知,这里的不法商人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还敢贩卖洋货,你们说,该怎么办?”

  有人高喊:“点火烧了它!”众人附和着:“对,烧了它,烧了它……”

  大师兄挥挥手:“说得好!为了教训这些不法商人,杀一儆百,今天,就把它烧了!”话音刚落,义和团众就蜂拥而入。

  不远处一个卖小孩玩具的小摊儿前,得子媳妇停下脚步,拿起一个拨浪鼓摇晃着,得子的儿子伸出小手:“我要,我要……”得子把儿子交给媳妇,问摊主:“这个怎么卖呀?”

  摊主忙着照应一桩大买卖,扭过头:“给点儿就得。”

  “‘给点儿’是多少啊?您说个准数儿。”

  摊主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街上大乱,人群潮水般地从后面涌来。得子一回头:

  “不好,着火了!”他拉起媳妇就跑。

  摊主叫唤着:“嗨,还没给钱呢……”人群继续涌过来,小摊儿霎时被挤翻了。

  大火从老德记西药房的房顶上蹿出来,迅速向附近蔓延。

  张李氏和张幼林从瑞蚨祥里出来,张幼林惊呼:“妈,快跑!”他搀扶着母亲向街口跑去。

  他们终于来到了安全地带,张李氏已经气喘吁吁了:“谢天谢地,终于出来了!”

  张幼林回头张望,突然,他发现了得子一家,脸色大变:“妈,我师哥也在里面呢!”

  “在哪儿呢?”

  张幼林指给张李氏看:“那边儿,我师哥的儿子还穿着您送的小衣裳。”

  只见得子肩上扛着孩子,和媳妇艰难地随着人流向外跑,孩子的外衣已经不见了,小红肚兜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夺目。张李氏想起来了,那是今年春节过后,得子回去探家的时候她送给孩子的。

  张幼林把张李氏扶到一个台阶上:“妈,您千万别动,我去接他们。”说着,他转身逆向挤进人流。

  “幼林,你留神!”张李氏大声提醒着。

  由于药房中存有酒精等易燃物品,大火燃起之后,火势极为猛烈,烈焰飞腾,四处蔓延,街两边的店铺很快就烧着了。

  张幼林挤不进去,他爬到一个窗台上,远远地冲得子挥手大喊:“师哥,往这儿跑……”

  得子听见了,他也冲张幼林挥手。

  突然,一栋着火的店铺连同它那三丈多高的招牌轰然倒塌,得子一家和周围的人都被埋在了火海里……

  目睹这瞬间的变故,张幼林惊恐得睁大了眼睛,半晌,他才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声:“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