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奶奶晚上做的是拉面。
阮肆和秦纵对头吸面,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还摇摇晃晃的牙了,吃了一头汗。饭后又跟着阮胜利从林道绕去前边的大鱼塘散步,阮肆蹬着他的小车,带着秦纵在石子路上颠簸。
秦纵被颠得话音直颤,他说:“软、软、软……”
“直说,别叫了!”
秦纵脑门随着车轮的“咯嘣”声撞在阮肆背上,他艰难道:“等、等一等!”
阮肆一个潇洒地刹车,这二手小车差点栽过去。他问:“等什么?”
秦纵晃了晃脚,抬头对他抿了抿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的鞋掉了。”
阮肆回头一看,一只都掉老远了,他只得调头蹬回去。这路坑坑洼洼,他蹬得越快,后边的秦纵就越颠得跟豆子似的。等阮胜利回头的时候,就看见秦纵歪着身子被阮肆漂移给漂出去了,还是连车带人一起出去了。
阮胜利“诶”一声回身去追,可哪来得及。秦纵蹭着半身,登时擦了一肘臂的皮肉。这小子愣了几秒,张嘴要哭。可嘴巴一张,那牙就跟着掉出来。
一天之内掉了两颗牙的秦纵小朋友非常委屈,为了纪念他的牙也要哭一把。于是他坐在路边捧起他的牙,泪眼愁眉地望着阮肆,哽咽道:“再、再也不担心怪、怪兽了……”
阮肆:“……”
阮胜利把秦纵抱起来,他紧紧攥着牙,呜咽地喊声“爷爷”,趴在阮胜利肩头哭得惊天动地。
秦纵胳臂擦了药,和着癣麻蛰的红印分外可怜。晚上睡觉都是侧一边身,晾着胳臂睡。阮肆想说对不起,一直辗转反侧,好不容易能开口了,却发觉秦纵已经睡着了。
阮肆自觉有愧,之后几天也不敢再凶秦纵。他在鱼塘里捉了一只小河蚌,养在玻璃水杯里送给了秦纵。等到阮城来接人时,秦纵还带着小河蚌一起上车。
两个人趴在车窗对阮胜利和奶奶说再见,阮胜利把小草帽给阮肆扣上,俯身对秦纵挥手,说:“下次还要来,爷爷陪你玩。”
秦纵点头,阮胜利的身影就退了出去。阮肆顶着草帽,从车窗探出头去,对阮胜利挥手道,“爷爷!周末我再回来!”
阮胜利抬手晃了晃草帽,算是知道了的意思。阮肆却不坐下,还是趴在窗口,有些舍不得。阳光穿过柏树林,飞掠在阮肆的脸上。他按着草帽,黄昏的风吹鼓T恤。他眼里明亮,直到车转过林道,看不见阮胜利背手的身形,才坐下身。
秦纵觉得阮肆需要安慰,于是偏头望着他。阮肆对秦纵做了个鬼脸,道:“哭包,再见啦。”
马上要开学,秦纵和他不是一个学校,上学时是几乎见不着面的。并且阮肆一开学就要升四年级,秦纵要低一届。
“好好养它。”阮肆撑身凑近秦纵抱着的水杯,隔着玻璃看河蚌,说:“爷爷说它长大了会磨珍珠,寒假记得带它来玩。”话出口他又想起这一个星期里秦纵的遭遇,抓了把后脑,说:“冬天我就不欺负你了。”
秦纵垂头看河蚌,又抬头看他,说:“可是冬天要练琴。”
阮肆“哦”一声,两个人相顾无言,半响后他默默地握住秦纵的手,“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
前边一直侧耳倾听的阮城:“……”
路上秦纵睡着了,水杯半靠,小河蚌在玻璃之间轻晃,一直紧闭着壳。路灯渐渐繁多,楼屋逐渐密集。阮肆靠在后背椅上也昏昏欲睡,但他强打起精神,因为路口熟悉,要回家了。
阮城还要送秦纵,到了小区就让阮肆先上楼。阮肆背上书包,开门要跳下去的时候又回了头,推了推秦纵。
“秦纵,我到家了,拜拜?”
秦纵揉着眼爬起身,拉住他书包带,愣了片刻,才松手道:“……软软拜拜。”
“喊哥!”阮肆跳下车,冲秦纵挥挥手。
秦纵没回话,阮城发动车,他就趴在车后窗看。他一直望,望的阮肆都觉得有点难过。
下次要对他好一点。
阮肆想完又挥了挥手,秦纵立刻回应似的也挥了挥手。车驶出小区,继而混入车流中看不清了。
阮肆家就住二楼,阳台种满夜来香和薰衣草,这会儿正是怒放散香的时候。阮肆飞奔上楼,开了门冲进去,丢开书包张大手臂,喊道:“李沁阳同志!我回来了!请给我个热情的拥抱!”
贴着面膜的李沁阳踩着拖鞋“哒哒哒”地跑过来,俯身给了阮肆一个拥抱,嘤嘤嘤道:“儿子,妈超想你!”
阮肆动了动鼻子,随即道:“你们竟然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偷吃火锅!”
李沁阳拎了他的书包,抬手把面膜按好,说:“那是想你啊!见不到人只好吃火锅睹物思人嘛。”又往他后面望,说:“小粽子呢?”
“老爸送他回家了。”阮肆脱着鞋说道。
“出门前我专门给阮城同志说,让他把小粽子带回家来玩。”李沁阳坐回沙发,电视里正在宫斗剧,她翘着脚仰头说:“他肯定给忘了。”
“明天来不及送吧。”阮肆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房间不大,但通着阳台,李沁阳当初专门留给他的。房间里没有床,直接通成了榻榻米,桌案上除了福音战士的手办,最多的竟然是书。
阮城是老师,主卧有一面墙直接修成了镶壁式的大书柜,每天下班没事就坐边上看书。阮肆耳熟目染,他对书也有痴迷的地方。
阮肆把书包挂椅背上,把他的手办挨个摸了一遍。厨房里传出来喷锅盖的声音,他喊:“妈!你是不是又热东西了!”
“嗯啊。”李沁阳正看紧张处,应了一声。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慌乱起身,小跑进厨房,她哎呀道:“我给你爸爸热牛奶呢!”又说:“怎么老糊啊!”
阮肆倒身在被褥上,又一骨碌爬起来,到客厅给阮胜利和奶奶打电话。
“我到家了爷爷。”李沁阳手忙脚乱的声音就在背后,阮肆夹着听筒回头看了一眼,就听阮胜利问:“你妈妈又进厨房了?”
“啊,”阮肆应声,继续道:“给我爸热牛奶。”
“快劝劝她。”奶奶凑话筒边说:“劝劝!上回才换的锅,她再进几次厨房,你家备一沓都不够用。”
“好的好的。”阮肆忍不住笑:“我拦着她奶奶。”
“我给你爸爸装了菜,让他回去别放冰箱,趁着新鲜这几天就快点吃掉。”奶奶说完又懊恼道:“我今儿早上该蒸包子,让你带回去,才择的菜呢。”
“没事。”阮肆回道。
“啊?”奶奶听不太清,问:“你说啥?”
“我说没事!”阮肆大声:“没事奶奶!你们早点睡觉啊。爷爷!拜拜!”
“诶,”阮胜利也凑边上,说:“挂吧挂吧,洗洗睡。”
挂了电话阮肆就闻着糊味了,他去洗手间时候看李沁阳放桌上的牛奶,有点同情他爸爸。李沁阳撕了面膜,拍着水问他:“你要不要也来点?喝点牛奶有助于睡眠。”
“我吃饱了。”阮肆恳切道:“超饱,无敌饱,再喝就该吐了。”
“那好吧。”李沁阳遗憾道:“都给你爸爸喝。”
阮城刚进门,脱了鞋进厨房,推了推眼镜,挽了袖子给收拾。李沁阳踩着拖鞋站后边探头,欢快道:“快,等下再收拾,我给你热了牛奶。趁热喝,一大盆呢。”
阮城二话不说回身就一口闷了牛奶,对李沁阳夸奖似的半揽了揽肩,咽下去淡定道:“我感动的要哭了。”
阮肆刷着牙,含糊道:“我也感动的要哭了。”
秦纵没拉灯,他趴在枕头上,看床头的水杯。松了的盖滑掉在桌上,小河蚌缓慢地张开,吐着细小的泡泡,露出了壳内的乳白色。
客厅里亮着灯,秦跃才回家,醉得厉害。舒馨开了门和人道谢,关上门就松了手,秦跃站不稳,靠着门滑坐在地上。他扶着鞋柜撑身,却没站起来,喃喃道:“你干什么。”
舒馨说:“你干什么?”她冷眼看秦跃领口的红印,道:“干脆别回来啊秦跃,外边妖精本事大,有的是法子让你舒服。”
秦跃抬手抹了把脸,就靠门边上望舒馨,他道:“不带这么讲话的舒馨。”
“我只会说不动听的。”舒馨从茶几上夹了根烟,坐沙发上点着。她夹着烟撑头,转向窗户的方向,唇间缓缓呼出烟雾,顿了几秒,说:“我带团赶不及,你忙什么呢?秦跃,这一个星期你都没去看过秦纵,今晚还是人阮城给送回来的。”她斜睨眼,冷笑几声:“不想要当初别生啊,现在想当甩手掌柜?爸那边也不同意吧,啊?”
“你不要夹枪带棍的讲话。”秦跃摸出手机,屏幕正亮着,一直在震动。他点掉了好几次,对方还是坚持不懈。秦跃叹气,舒馨正冷笑,他猛地将手机砸出去。
手机翻撞在餐桌腿,摔地上不震了。
秦纵拉起被子,罩头顶上。他把水杯盖好,把小河蚌抱怀里,蜷身蒙被子底下。
“你带团赶不及,是啊,你忙。秦纵送去阮叔的农场不正好吗?他有妈生没妈养,你一个月才回来几次?”秦跃扯开领带,从外套里掏出烟,仰头靠门上也点了一根。他说:“关爸屁事,你别拿爸当盾牌。多少回了,我们爹俩相依为命早了去,你以为爸不知道?”
烟灰弹落在茶几上,舒馨腰身挺得直,她哪怕眼眶都红了,还持着优美的仪态。她说:“你小声点行不行!”
“现在装什么啊!”秦跃一脚踹翻玄关的置物架,在翻砸声中站起身,拿下嘴里的烟。他手有点抖,他以前握枪的时候从来不会抖,他现在不握枪了,这手抖得不像话。烟星烫在手背,他索性用手指碾灭了烟。他说:“啊,现在装什么啊?你早想走了对吧,什么带团没时间,协议书不摆抽屉里了吗?你拿出来,我们现在就解决掉。”
舒馨别开脸,用手指擦了眼角,她回头又说一遍:“你小声点!”
秦跃陡然扑过来,按她在沙发上,他紧紧擒着她挣扎的手,一遍遍问:“你是不是要走?舒馨,你是不是要走?你要离开我,是不是?”
酒气扑面,舒馨尖叫着剧烈反抗,一脚跺在秦跃肚子上,手腕上力道一松,她抬手就给秦跃一巴掌。巴掌声相当响亮,她躺在沙发上呼吸急促,头发散乱,面上怒极的时候也是明艳的美。
“我就是要走!”她嘶声力竭:“秦跃!你已经完了!从你握不住枪那天起就完了!我受够了!”她呜咽着滑眼泪,她说:“我受够了秦跃……你根本振作不起来,你永远沉浸在你自己的痛苦里,你从来不会抬头看看我和秦纵,我真的……我受够了!”
秦跃喉结滚动,被这一巴掌打得沉默。他明明想说点什么,可是他在舒馨的哽咽声里突地一片茫然。舒馨推开他,冲进卧室,开始收拾衣物。
舒馨不断地擦眼泪,她念着:“我要带秦纵走。”她拖着行李箱,推开秦纵的门,发现秦纵抱着水杯已经坐起了身,她过去紧紧拽着秦纵的胳臂往下拉。
秦纵盯着胳臂,被他妈妈拽得泛红。他从床上磕下来,膝盖摔得疼。昏暗的灯光里,地上的手机和玻璃像是支离破碎相片,秦跃垂下的肩膀像是荒芜的坡。
秦跃抬头望他,眼里黯淡无光。秦纵向他伸手,水杯滑摔在地上,水和玻璃一同溅开。河蚌掉在狼藉里,还没来得及收回内壳的肉就被行李箱碾过去,“咔嚓”地碎了壳,变成了一坨烂肉。
“我的……”
秦纵探手去抓河蚌,舒馨朝秦跃摔下离婚协议书,用力拉着他出了门。
门“嘭”地关紧,秦纵什么也没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