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是"发射井捣蛋鬼"的女皇,因为在远距视物者用她的眼睛看东西的时候,她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存在。这种事情一年总要发生两三次,这时候,她就按照受到的训练,尽量大声歌唱《再见黑鸟》,听到这个信号,空军人员便放下手头的正式工作,开始唱歌跳舞、玩耍木偶、吹响廉价铁皮小号。也有一些时候——比方说她喜欢的军官受了斥责,她被派去陪同腐蚀控制小队在数九寒冬的黎明去七层以下执行任务,甚至她觉得百无聊赖的时候——她就在没有感觉到外部入侵的时候唱起歌来。某些时候,她相信基地司令官非常怀疑她是不是发了假警报,但他们显然得到过严格的命令,不许对她的警报提出疑问。
后来,她找到机会,圈定一名正在透过她的眼睛视物的遥视员,跟着两人之间的连接回溯,她瞅见那人的周围环境——大体上总是某个毫无特征、黑洞洞的房间,但也有几次,她发觉自己在注视开动着的轿车的仪表盘。
夏洛特从未向她的管控官员提起这种自发产生的寻踪能力,因为即便年纪还小,她也猜得到那些人立刻会把她弄去某个时刻被外国遥视员监视的地方,好让她反过来刺探他们的秘密。
夏洛特不想离开"发射井捣蛋鬼"的地下秘密王国。发射控制中心是她的家:翻板活门之间的楼梯和走廊,两百英尺长的空中索道,支撑梁桁底下数不清的躲藏地点,还有那巨大无比的发射井本身——它深达十层楼,亮闪闪的"民兵"导弹把宽敞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1978年,她19岁的时候,充电室的电池发生爆炸,弄瞎了她的双眼。
接下来的几个月仿佛噩梦——医学治疗,心理治疗,没完没了的述职报告,最后终于光荣退役——在这几个月里,她发现了两样东西,这使得盲眼和被驱逐显得不那么难熬。首先,她可以通过一百英尺之内——距离按照季节不同略有变化——任何人的眼睛视物;其次,酒精。
戈尔兹从桌边起身,沿着狭窄的楼梯走进巴士前门旁边的洗漱间,百无聊赖的夏洛特监控了他,看见他抬起双眼望着低矮的塑料天花板,用两手控制方向,瞄准尿壶。夏洛特不禁笑了,戈尔兹算不上标准的"绅士",因此这不过只是羞怯而已。知道夏洛特能力的男人去洗手间的时候,总是故作端庄地仰望上方,或者存心粗鲁地低头俯视,反正非得表达一下看法才行。拉斯卡塞属于后者,和拉斯卡塞在一起,你就要时刻做好大吃一惊的准备。
她把注意力移到拉斯卡塞身上,发现他正瞪着纵横字谜里的一条提示发呆:四个字的单词,意思是"隐蔽的围栏"。
"-哈哈。"她在颠簸的巴士里冲车头叫道。
"有什么好笑的?"他叫道。
"-哈哈-就是-隐蔽的围栏-哈哈(haha):既可表示笑声,也有"矮墙"和"隐蔽围栏"的意思……"她告诉拉斯卡塞。
他在报纸边缘写道:"喝完酒赶紧睡觉,明天有你忙的。"
"哈哈。"她说完,遵照拉斯卡塞的指令喝酒睡觉去了。
6
第二天早晨八点,弗兰克·马瑞蒂走下铺着砾石的车道,去取当天的《洛杉矶时报》,绿色漫游者旅行车就停在拴了链子的大门外。
他比达芙妮醒得早,但没叫醒女儿,而是悄悄起床,去厨房穿上睡衣和拖鞋,给学校打了电话,然后准备早餐。
他告诉英语文学系的秘书,今天他没法到校授课,然后在炉子上煮了牛奶,倒进两碗贵格速食燕麦片里,又往两个碗里各舀了一汤匙奶油和一茶匙利口酒。他把碗端上餐桌的时候,达芙妮恰好适时出现。
"刚去我的房间看了一眼。"她拖出一把椅子。
"今天咱们动手修理。"弗兰克说。
"昨天太疯狂了。"说完这句,她就开始埋头对付燕麦粥。
"最疯狂的一天。"他同意道。
今天端上的是她不舒服时才吃的餐食,而非平时的谷类、培根和鸡蛋,达芙妮对此没有加以任何评论,马瑞蒂感到挺欣慰。经过昨天晚饭时的几次哽塞,他不想给女儿吃需要咀嚼的东西。
电话在这时响起,他不想起身去接,听任自动答录机在几声铃响后接起电话。
"这里是马瑞蒂家,"答录机里响起他的声音,"我们此刻无法接听电话,请留言并留下回电号码,我们会尽快打给您。"一声蜂鸣和两秒钟沉默之后,传来的却是线路空闲音,对方显然立刻挂断了电话。
他瞥了一眼达芙妮。女儿皱着眉头,有一瞬间,他觉得让她不适的是房间那头他的声音,而非这通突然挂断的电话。
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跳上桌子,趴在昨天的报纸上,达芙妮摸摸那只公猫,一不小心看见了头版的标题。"昨天是猫王去世十周年,"她说,"鬼魂是不是也要回来参加纪念仪式?"
"我去穿衣服,拿今天的报纸。"弗兰克说着推开椅子。
东方的朝阳把柠檬树和梨树的影子投在砾石车道上,南方的天空仍是一片森然的湛蓝。小片灰烬在阳光中静静飘落,北边的群山上覆盖着一层白色雾霭。
报纸扔在大门里的砾石地面上,但绿色漫步者旅行车吸引了弗兰克更多的注意力,他慢慢走过报纸,打开铁链上的挂锁,从始至终眼神没有离开过那辆车。车子的驾驶员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仍旧是同一名灰发男子,昨天下午也是这家伙开着车来到他家门口,倒车掉头扬长而去。
弗兰克把大门拉开到足够他出去的空隙,上了街道,走向驾驶员一侧的窗户。窗户被摇了下来。
还没等弗兰克说话,车里的男人抢先道:"她昨天给我打过电话,很早的时候。她说可以让我用这辆车。"
弗兰克望着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灰发下沟壑丛生的松弛面容,暗想自己似乎在哪儿见过这张脸。"这样说来,是你打破了厨房窗户去拿钥匙了?"他说,"你是谁?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来这里是因为——"老人似乎想转动门把手,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他深深靠进座椅,"很难启齿,"他嗓音嘶哑,大概在香烟和酒精里泡了好些年。"我叫德雷克·马瑞蒂。"
弗兰克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胸腹间一片冰凉。他后退半步才站稳脚跟,花了很长时间才控制住情绪,"你是我的父亲?"
"没错。你奶奶就是我的母亲——听着,年轻人——她说我应该——她说我应该离开,这对所有人都好,那还是1955年的时候。现在她死了,没法继续勒索我了。我真该杀了她,然后自己留下——也许我就应该这样——但一个人很难下手杀死自己母亲。"
"杀死我的母亲就很容易了?"
老人从紧咬的牙关中吐出一口气。"该死,小子,这事情我不知道。我把钱交给你祖母,叫她转交维罗妮卡。还有信。想来她只留下了钞票,信件全进了垃圾桶。这很像她干的事情。"
"可你却把孩子留给了她。"
"你难道宁可去寄养家庭?老嬷对你们总算不错吧?记住,她不知道维罗妮卡会自杀。"
弗兰克想告诉老人,在撞车自杀之前最后那段时间里,维罗妮卡如何用醉酒消耗生命,过得如何暗无天日——他想听见,他非常想亲耳听见老人如何作答——但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
"老嬷的父亲是谁?"他换了个问题,"普洛斯帕罗的真名是什么?"
灰发老人摇摇头:"不关你的事,小子。就当他是-彻底的零蛋-普洛斯帕罗是Prospero,可拆开成为Prosper0,故有此双关语。吧。"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达芙妮从半开的门的阴影中说道。
"达芙——"马瑞蒂气冲冲地走向她,"你不该出来。这家伙——"
"是你的父亲。"达芙妮接口道。她还穿着睡衣,光脚站在砾石地面上。"你脑子里的图像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不是吗?那位头发乱蓬蓬的老科学家。"她走出大门,站在早晨清冷的阳光中,站在弗兰克身旁,握住父亲的手。"老嬷为什么要勒索你?"她问车里的男人。
"达芙,"弗兰克心急火燎地说,"我们不清楚这位先生的确切身份。赶快进屋等我。"
"行。不过他肯定是你的父亲——你们长得很像。"达芙妮松开父亲的手,蹦蹦跳跳地沿着车道返回室内去了。
弗兰克忍不住回头看车里的老人,他的脸色很清楚地表明达芙妮的说法让他很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