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父亲紧紧闭着双眼,同时皱起了眉头,仿佛忽然消化不良。
"你没事吧?"弗兰克问。
老人睁开双眼,用尼龙外套的袖子蹭了蹭眼睛,他深深吸气,然后慢慢吐出。"最好没事,最好没事。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你我长得像。"
"马瑞蒂家的下巴,"老人略带酸楚地微笑道,"眼睛和鼻梁似乎也有与众不同之处。找张爱因斯坦30多岁的照片看看吧。"
"我以为——我们是爱尔兰血统。"
"我的父亲也许是爱尔兰人,米兰达说,他叫费迪南。不过,他的家姓不是马瑞蒂,马瑞蒂是你祖母没出嫁前的姓氏,后来多加了一个-r-,让它看起来像爱尔兰人。我们出自塞尔维亚人在匈牙利的旁支,我们家的父亲似乎有失职的倾向。不过我——我向你保证——我别无选择。"他张开嘴又闭上,片刻后才继续道:"无论如何,对不起——我无法说明我有多抱歉。"
弗兰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也许你真的很抱歉。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帮助了。"
老人隔了片刻摇摇头:"我也觉得是这样。能让我进去吗?"
弗兰克一下子愣住了。"当然不行!我们另找时间见面——留下你的电话号码。说实话,等你离开之后,你……你最好走路离开——我已经记下了车牌号码,打算报警说车被偷了。"
"能让我进去吗?"老人重复道,"我母亲,也就是你的祖母,昨天过世了。"
弗兰克皱起眉头。有达芙妮在附近,他不能向父亲提起那些令人不快的话题;不过,他们或许也不该从那些令人不快的话题开始谈话。要是他现在就让父亲离开,老人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弗兰克喟然叹息:"当然,请进吧。不过——你必须保证,如果我说你该走了,你就要不说二话,立刻起身离开。"
"没问题,够公平。"
半个街区之外的街道对面,伯特·茂尔克钻在租来的福特LTD轿车掀开的车盖底下,不敢直视弗兰克和先前坐在旅行车里的老人的背影,不过他注意到了老人的腿脚不太灵便。他们想必正在走向弗兰克的住处。
茂尔克把打开的工具箱搁在散热器上,假装自己在拆卸电池正极的夹钳。他在这儿站了十多分钟,时而趴在引擎上,时而坐回方向盘后面,仿佛正在努力发动汽车,一旦发动了便会离开。
这里已经出了圣贝纳迪诺的市区界限,不属于任何大型社区,既没有街灯,路边也没有人行道;茂尔克脚下是一片被踏平的布满轮胎印的草地,他身后那幢屋子的窗户和门都用三合板钉了起来,车道正中摆着一个硕大无朋的棕色钢铁垃圾桶。
大街东边开过来一辆天蓝色宝马轿车,慢慢接近了他。他趴在电池上,仿佛在仔细检查电极有什么异样。
宝马车开过他身旁,经过弗兰克住处时短暂地闪了闪刹车灯,接着继续向前行驶,车后窗反射着阳光,看起来和别的车子没什么大不同。它在街区西头的停车标记下稍作停留,然后右转而去。
茂尔克脸色铁青,手忙脚乱地把工具扔回盒子里。快离开这儿,他心想。
驾驶员身旁的那个女人,四分钟前一辆本田序曲轿车也载着她经过这里,那辆车也一样是慢慢自东向西行驶。上次看见时他就在脑子里做过笔记:齐肩黑发、身材苗条、30多岁,戴太阳眼镜,穿蓝色短袖罩衫。真正的黑发美女,他心想。两次经过时,她似乎都在直视前方,没有扭头去看马瑞蒂的住处。有可能是附近的居民,但两次在不同司机驾驶的不同车子里经过弗兰克的住处,这未免过于蹊跷。
他啪的一声关上工具箱,放开支撑车头盖的伸缩杆。是时候该离开这儿了。
"我记得山上的火。"弗兰克的父亲说,视线越过屋顶,投向北方天空中的袅袅白烟。
"傲慢的白昼,温柔地用烈火装满他蓝色的骨灰坛。"弗兰克随口引用爱默生的话,他们沿着车道慢慢走向房子,他急于回到室内,但父亲的腿脚不甚灵便,这让他等得有些心焦。
推开厨房门,父亲对依旧躺在草地上的录像机点点头,昨天的火让录像机的塑料表面起了泡。
"这场面不寻常。"他说。
"那东西着火了,"弗兰克冷然答道,"估计是电线短路。"老人摇摇晃晃地进了房间,他随手把门关上。"达芙!我们——有客人了。"
达芙妮出现在厨房门口,她已经换掉睡衣,在白色T恤下面套了一条绿色灯芯绒工装裤;她显然预料到父亲会邀请老人进屋。"我正在解释,"弗兰克接着说,"昨天录像机短路,着起火来。你关好卧室门了吗?别又让猫跑掉。"
她点点头,对祖父说:"连同里面的电影一起烧掉了。"
"真的吗?"老人说,"什么片子?"他拉开"特供"牌"特供"牌(MembersOnly):衣服品牌,尤以夹克外套著名,八十年代风靡一时。橄榄绿色外套的拉链,弗兰克注意到衣服显得硬邦邦的,折叠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里面穿的红蓝条长袖衬衫的口袋似乎也塞得很满。老嬷家里说不定还有不少现金呢,他不禁这样想道。
"《皮威的奇妙大冒险》。"达芙妮说。
老人似乎没法把外套搭在椅背上。"那——"这嗓音有些嘶哑,他清清喉咙,接着说道,"那可别是租来的。"
"不,是我们家的,"弗兰克答道,"要喝咖啡吗?"
"咖啡——"老人漫不经心地重复道,"咖啡。"他对儿子眨眨眼,"不,我已经起床很长久了,现在都快到我的午饭时间了。能给我一杯利口酒加冰解解乏吗?"
弗兰克意识到,老人身上的怪味夹杂着果味口香糖、香烟和伏特加的气味。没到早上八点就喝伏特加,他心想,然后拿利口酒解宿醉吗?要是他离开的路上被警察拦住,让他做酒精测试,那我岂不会因为给他酒喝而负上责任?弗兰克想了想,发觉自己并不在意,于是拿过水杯,倒了大半杯琥珀色的美酒。
"冰块在冰箱里,"他把酒递给父亲,"想要自己拿。"
"也能给我一杯解解乏吗?"达芙妮问。
"当然不行!"老人说。
弗兰克对她笑笑:"不行,坐下,别乱跑,也别出声。"
"哎,哎。"
达芙妮在桌边坐下,弗兰克也跟着坐下;父亲找到冰块,往杯子里扔了几块,然后走到椅子前,也坐了下来。
老人往后靠了一靠,扭头四处打量厨房,弗兰克发现自己不太喜欢父亲扫视他、露西和达芙妮经年积累的事物的眼神——用以清洗咖啡杯和碗的卡力班毛巾、食品室门上的猫咪日历、架子上卡通形状的椒盐瓶子……不过,老人也许只是嫉妒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庭——他看起来似乎四处漂泊了许多年。
老人终于扭头看着弗兰克说:"不该让小孩子喝酒的。"他神情恳切。
"你的腿怎么受伤的?"达芙妮问他。
"车撞的。"听见达芙妮的问题,他好像有些生气。
"老嬷昨天给你打了电话?"弗兰克说,"你怎么知道她过世了?"
老人把视线转回弗兰克身上。"我有些担心,给夏斯塔警方打了电话,"他说,"她从那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好像有预感自己马上要死了,便把车和别的都留给我。最后一刻居然想到打电话给我了。"
弗兰克发觉自己并不相信老人说的话。也许就是这家伙杀的!他心想,好吧,不大可能,他没法及时从夏斯塔赶回来打破老嬷的窗户,取走钥匙。
"你问过,"尽管老人看的是酒杯,但显然在对达芙妮说话,"她为什么要勒索我。一个人死了,一笔钱丢了,她知道某些证据,能够证明我与此有关。她甚至相信我是犯罪同谋。但她勒索我不是为了金钱,只是要我离开,不得再次联系你们之中的任何人。否则我就要进监狱,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环境证据非常确凿,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老人停了下来,笨拙地去拿杯子,但手指差几英寸抓了一个空。他低头拿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
弗兰克看得出达芙妮很想提问,于是便替她说了出口。"她为什么要你消失,要你离开我们?"
"真不该——不该当着小姑娘的面讨论这个话题,"老人犹豫片刻,"呃——和你母亲结婚,多多少少,少少多多,是为了证明我——能够爱一个女人。在五十年代,真的没什么其他选择。可惜——到头来完全不成功。"老人的脸涨得通红,他又喝了几大口酒,透过紧咬的牙齿长吐一口气,那声音几近一声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