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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程皎皎再见到陈墨时便忍不住要倾诉一番:“真希望有人能像当年一样跟我说‘不如你考虑下罗府吧?’多直截了当!”她叹了口气,“还是年轻时好,万事皆有可能。”

    陈墨问:“文森特什么意见?”

    程皎皎倒是愣住了。这事儿发生以来,她还没跟文森特提过。

    陈墨见她出神的样子,也猜了个大概。她暗自叹息,虽然不好提醒程皎皎,也免不了旁敲侧击一下:“他不是也看你们这个行业吗?如果你真打算离开罗府,说不定文森特能介绍点机会?”

    程皎皎觉得也是。周末见到文森特,她便找了个机会说了这件事:“我觉得我估计还是走的概率比较大。我实在不喜欢米歇尔刘的那套风格,想到以后只要留在罗府就得在她手下讨生活,还要和英格丽张抬头不见低头见,就觉得当合伙人也不是那么有意思。”

    文森特倒不同意程皎皎的看法:“米歇尔刘都答应支持你升合伙人了,等于把汉斯回德国的损失完全弥补了回来,你还有什么可纠结的?要我看,这比汉斯留下来还好,本来你还得跟汉斯分南方合资厂这个客户,现在全是你的了。”他靠近程皎皎,揽过她的肩让程皎皎靠在自己怀里:“更何况,等我们有了孩子,你刚好可以利用你们罗府的福利,从合伙人的职位转去职业发展部或者研究部这种更加清闲的岗位,我听说罗府在转职业方向的时候会保留你的合伙人薪水和福利,这岂不是鱼和熊掌兼得的好事?”

    文森特憧憬的未来,程皎皎却并不欣赏,她坐起身来挣开文森特的怀抱:“我为什么要转去清闲的岗位?”

    文森特有点诧异:“我们俩现在的工作都经常出差。没孩子的时候还勉强可以,有了孩子肯定不行。”

    这个晚上他们不欢而散。文森特觉得程皎皎像个孩子,而程皎皎觉得文森特像上个世纪的人,在这一点上,他们倒算是达成了微妙的共识。

    程皎皎想了一整个晚上,到清晨窗外的夜色变浅,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她回到了秀水街附近小街里的美国大使馆,大光头问了她一堆问题后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签证。”他在程皎皎的追问里啪的在她的护照上盖了一个拒签章,然后把所有的材料推了出来。程皎皎眼看自己从大学二年级起便开始准备GRE的所有努力成为泡影,她怒极反笑,在大光头不知是鄙视还是怜悯的眼神里慢条斯理地把她精心准备的文件撕成了碎片,转手隔着玻璃窗扔在了他头上。

    大光头并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只是反应过度的女孩子会来这一出,最初的诧异过后,他迅速地拉动开关,铝制的百叶窗哗啦一声落下,挡住了程皎皎的视线。

    程皎皎惊醒过来。就像当年一样,她想,罢了,痛快一场也是痛快一场。

    她带着那只黑色皮盒去找文森特。递过去时程皎皎心里不免也有些微惋惜,她莫名地想不知这枚正合自己心意的方钻未来命运如何,是会流落拍卖行还是另一个女人的手上。

    文森特完全没有料到这场变故,不知道为什么程皎皎忽然这样小题大做:“这是做什么?你不喜欢我昨天的提议,我们到时候再商量就是。生孩子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何况等你当了妈妈,自己的想法也可能会改变的。”

    程皎皎觉得他们简直在鸡同鸭讲。她缓缓摇头:“文森特,你不明白,你想娶的不过是一个名校出身拿得出手的太太,而我恰好看起来符合你的要求。但你并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有职业追求,愿意每周出差,天天工作到半夜。你根本还是希望我在合适的时候回归家庭当个好母亲,让你的家庭温暖舒适妻贤子孝。”

    文森特忽然被指责了这么一大通,也有些猝不及防:“皎皎,你想太多了。”

    程皎皎盯住他:“是吗?当时你投那家汽车配件公司的时候,明明我提醒过你,你也没当一回事。后来公司出了事,你直接找了汉斯,不管是私下里还是我们去和你开会的时候,你都从头到尾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也许你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归根结底你并没觉得我在职业问题上是一个和你旗鼓相当的可信赖,值得咨询的人。也许我很快就能变成罗府的合伙人,但根本你觉得我的人生最大成就仍然是做你的太太!”

    文森特一直把程皎皎送到她小区的门口。“皎皎,保重。”程皎皎下车的时候他说。程皎皎十分感谢他在今天这种突然而尴尬的时刻还能维持风度。虽然自己和他无法共度余生,但至少她没有看错这个人。“祝你幸福,文森特。”她由衷的说。

    周末的中午小区里十分热闹,程皎皎就坐在咖啡馆露天的位子上看来来往往的人。虽然已经入冬,阳光照在身上倒也丝毫不觉得冷。这一刻程皎皎心满意足,她眯起眼睛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前途,得了个主意。

    程皎皎睁开眼睛,只见陈墨从她面前疾步走过。程皎皎不由得开口叫住她:“大周末的又去加班呐?”

    陈墨停下脚步,见是程皎皎,面色稍缓了些:“是啊,所里有点急事。我得先走,回头再聊。”

    程皎皎有点遗憾。

    陈墨急匆匆地赶到办公室,莫佳宜和许昊然已经在了。三个人集中到会议室,没几分钟李征明也快步走了进来。他关上会议室房门,莫佳宜随即拨通了纽约诉讼部合伙人的电话。

    陈墨看了看表,现在是纽约时间周六零点零三分。

    上周三爆出新闻,美国有一家私人机构发布研究报告,认为震德打算收购的那家上市企业存在财务造假行为。这家机构一向盯准中国的在美上市企业,在此之前也“曝光”过好几家,内容真假并存,因此被它盯上的企业既有挺过难关的,也有最终破产倒闭的。消息刚出来的时候震德项目上的各方紧急开了会,公司严正声明报告中的内容乃是空穴来风,毫无依据。但不管怎么说,消息一出来,股价先跌掉了四分之一。震德的李总在全员电话会上义愤填膺地批判这些外国机构毫无社会责任感,只知道炒中国造假这种过时的概念,回过头来和明德开小会的时候倒是显得十分举重若轻,按他的话说,公司还是好公司,出了这件事把股价压了下来,只要最后没出大问题,对震德的收购计划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既然公司和震德都觉得对方并无确凿证据,大家便静待风声过去。谁知周六一早醒来陈墨看见李征明的邮件,要求大家立即“pencildown”,随即许昊然和陈墨这两个扛大梁的associate被叫去所里开会。

    陈墨出门前搜索了一下相关新闻,原来那家美国机构等公司发表过声明后,不慌不忙地在当地时间周五下午抛出了他们掌握的公司造假证据。更糟糕的是,SEC收到举报,公司和收购方有人在收购要约发出之前用第三方代持的方式买入过大批公司股票,趁着收购要约推涨股价之际狠狠赚了一笔,SEC已决定就此立案调查。

    陈墨去和老板们开会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事态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有证据显示震德的李总,邓总和公司数位高管都参与其中,目前还不知道SEC掌握多少情况,但根据明德今早和震德的沟通,这个“老鼠仓”应该是在项目洽谈初期双方就谈好的。诉讼部的这位合伙人专门负责白领犯罪案件,他在电话里语气沉重地跟北京的这几位同事说情况“很不乐观”,他下周会亲自带一个associate来北京会见震德的两位合伙人,做打官司前的准备工作,希望北京办公室能够予以配合。

    李征明显得相当处变不惊的样子。他表示北京这边一定尽最大努力和诉讼组合作,但在纽约团队到来之前,周一一早就需要诉讼组派一个associate用电话会的方式给北京参加过震德项目的所有律师和秘书做一个简短的培训,以保证这边公司法部的人不会因为对诉讼程序不熟悉而做出意外销毁邮件之类的莽撞举动。他甚至笑着对莫佳宜说:“佳宜,不要那么严肃嘛,我们公司法部的项目就算黄了,这一场调查下来诉讼部怕是只会收到更多律师费,东墙拆了补西墙,明德也没亏。”

    陈墨莫名地想,这下周天酬那封希望她一切都好的邮件真的要被纽约诉讼部的同事看到了,还好他只写了这么无关痛痒的一句话。

    纽约的合伙人带着他的associate如约飞来。一周以后,合伙人飞走了,associate却留了下来。又过了两周,他从酒店搬去了国贸公寓,Grace甚至在他借用的那间办公室上放了他的名牌—SEC威胁要对涉事人员提起刑事诉讼,李总和邓总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由得把明德视作救命稻草,别说是纽约两位外来的和尚,连带对北京办公室几位律师的态度都有点诚惶诚恐起来。他们趁纽约合伙人第二次来北京的时候在会所再次设宴款待明德的几位律师,陈墨又回到那个小院,想到不到一年前郭达民和李总还在这葡萄架下讨论风水,而如今郭老板的风水阵没能把他留住,李总的风水也没能让他躲过这场官司,不由和许昊然交换了一个惋惜的眼神。

    这一场宴会的效果却没有当年的好。纽约来的律师们不像郭达民那样懂得这选址的奥妙之处,在他们看来,红墙琉璃瓦的外墙,木格窗的四合院都新鲜有趣,符合他们对东方的猜想,然而北京理所应当全是这样的房子,反倒是国贸一带太像美国的任何一个大城市,下楼就能买到星巴克的咖啡固然方便,却毫无猎奇感。到了晚饭时分,诉讼组的两位律师意识到他们是真的来到了传说中的中国,那一盅一盅被呈上来的圆碗下面烧着火,里面是禽类的脚和鲨鱼晒干了的鳍。服务员来上下一个菜时发现上一个还全然没有动过,也不敢自作主张,于是两人面前渐渐排了一小排各式圆盅,活像快要进膳的老佛爷。李总和这两位语言不通,也只好通过李征明来尽这地主之谊,问他们是否饭菜不合口味,不合口味的话厨房还可以再做。那两位早已被这中式宴席的菜式数目震惊,此刻一再请李征明代为传达谢意,千万不要再浪费更多食物了。

    李总莫名怀念郭达民,未归化的洋人到底还是不能领会中国文化的曼妙之处。他心里不大高兴,觉得这二人有点不识抬举,只是眼下自己和小邓能不能顺利化解这无妄之灾还得靠这两个语言不通的洋人。李总一面敷衍着二人,一面在心里想过两天也得再请他的风水师父把家里和公司都看看,有何疏漏之处赶紧补上。

    自从诉讼组介入,陈墨和许昊然刚开始的时候陪了一阵,眼看着这场诉讼变成持久战,这陪着诉讼组做翻译的任务就落到了高琴和律师助理的头上。莫佳宜这阵子项目挺多,陈墨跟着也相当忙。王承之发现,自己要多见女朋友,最好的办法是自力更生,晚上送个夜宵周末陪着一起加会儿班。陈墨吃着他的嘴软,也不好意思赶他走,王承之和许昊然高琴等一众常加班的人顺利混了个脸熟,就算他到明德办公室的时候陈墨在电话会上,别人看见他也会直接给他开门。

    王承之对他自己这个家属的待遇非常满意。

    这天王承之又趁着周末陪陈墨加班,到了饭点,恰好许昊然和高琴都在,四个人便一起下楼吃饭。菜还没上齐,高琴便忍不住开始八卦:“唉你们听说了吗?隔壁所那个赫赫有名的DanielChow摊上事儿了。”

    陈墨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看王承之的表情,以免自露马脚。不知就里的许昊然饶有兴味地问高琴:“你果然是八卦集散地!快说说叱吒风云的周律师怎么了?”

    高琴立马绘声绘色地讲起来,说震德这个新闻闹大了以后,有好事者把项目的所有参与方都调查了一遍,这一查自然查出了郭达民在项目进行中猝死,以及周天酬除了这个项目外,还参与过疑似技术造假的苏州电池厂项目。郭达民已经死了,这事件虽然抓眼球,但挖坟毕竟不是什么能获得读者好感的事。于是八卦记者们把精力集中在了周天酬身上,努力挖掘周律师的故事。

    记者们被称为无冕之王也不是白来的,他们确有用手里的笔翻云覆雨的本领。陈墨一直等到晚上王承之回家才打开高琴说的那篇报道,仔仔细细读了一遍,不禁有此感慨。文章很长,绘声绘色地把周天酬在中国如何一步步攀升为名气和收入都拔得头筹的律师描绘成一个西部淘金般的故事。文章说周天酬因着他的华裔血统和美国长大的经历,在中国本土公司和西方客户之间都游刃有余,“熟悉并且善于利用双方的游戏规则”。

    陈墨感叹这英文的春秋笔法原来也可以杀人于无形之间。她接着往下看,后面的一长段是关于周天酬在中国和美国各拥有哪些有迹可查的资产,以及他的太太婚后的生活如何奢侈。文章里虽然没有明确的写,却三番五次暗示周天酬之所以能白手起家积累下如此多的资产,和他所服务的那个圈子以及两者之间沆瀣一气的关系是分不开的。

    文章里提到的那些产业,除了北京和上海的餐厅,以及周天酬在北京的房子,其他陈墨都闻所未闻。她想他们毕竟从未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周天酬也的确没有必要和她讨论自己的家底。至于文章里对周天酬的那些推论,陈墨倒觉得捕风捉影的概率更大些。像周天酬这样早早便来到中国的人,只要有心投资,人人都在21世纪初的几年里积累了大量的资产,毕竟那时北京市中心的房价也才几千一平,而外资律所的律师拿的可是汇率1:8的美金收入。程皎皎早给她讲过一位罗府早年合伙人的故事,据说他太太拿工资结余在上海买房为乐,在程皎皎刚进罗府没多久的时候,他太太买卖房屋和收租的进项就远远超过了他罗府合伙人的工资。陈墨觉得以周天酬在中国市场的资历,不必玩那些歪门邪道便可以稳妥地维持文章里描述的生活水平,但即使抛开这一条,陈墨也不相信以周天酬的为人,他会真的打擦边球去做那些灰色地带的事。

    自从收购案出现丑闻,退市项目早已被束之高阁。公司和震德都忙着和各自的律师处理自己的官司,陈墨有很久很久没有在工作中遇见周天酬。高琴因为有时兼任翻译,反倒是陪着诉讼组的同事跑过几次公司和周天酬的律所。据她说周天酬所里的诉讼团队既要处理公司的财务造假问题,又要应付针对管理层的内幕交易调查,比明德诉讼组还要忙上三倍不止。偶尔周天酬出现一回,“倒是看不出来自己也丑闻缠身的样子,但我读过那些报道,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仰视周律师了。”高琴摇着头叹息说。

    陈墨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告诉了程皎皎。程皎皎读完那篇长文章问陈墨:“有没有手刃旧情人的快感?”

    陈墨摇头:“正相反,我不仅不觉得开心,还有点替他不平。”

    程皎皎笑了一声:“可千万别让王教授知道,他要以为你余情未了的。”

    陈墨也笑:“他应该不知道周天酬吧。不过我真想不出王承之吃醋是什么样子,有点好奇呢。”

    程皎皎佯装叹了口气:“王教授巴巴地在候补席坐了那么多年,怕是阈值早就被你锻炼得高不可测,这好不容易转正了你还要继续锻炼人家,真是情何以堪哪!”

    两个人笑作一团,陈墨笑完了说:“就冲你这么维护他,王承之不给你终身秋庐免单还真是对不起你。”

    程皎皎却收敛了笑容:“是啊,也不知道还能去几回了。”

    陈墨听得这话,不由得也严肃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程皎皎这才想起她许久没和陈墨汇报过自己的新闻。和文森特分手后她去找了汉斯,直说自己不想转到米歇尔刘的手下,希望汉斯能够帮她在罗府里争取转去美国办公室待上一段时间,一年之内她就走。

    “为什么是美国?”汉斯问程皎皎,“你要是想去德国的话,我倒是可以直接把你带走。”

    程皎皎给汉斯讲了大光头的故事。“我还是想去美国生活一段时间。去读MBA已经不太现实了,直接找美国的工作怕有些困难,所以我想先转去美国办公室再找工作。”

    “文森特和你一起去吗?”

    “我们已经分手了。”

    汉斯强忍住八卦的想法,答应帮程皎皎争取。汉斯的涵养陈墨可没有,她直截了当地问:“那你不就可以和赵允在一起了吗?”

    “我和文森特分手不是为了和赵允在一起的。”程皎皎有些恼了。“况且他在罗府做得正风生水起,听说马上就要升EM,我要去美国是准备尽快离开罗府的,他要是也转去美国,损失可就太大了。”

    陈墨早习惯了程皎皎为自己为什么不能和赵允在一起找各种理由,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想戳穿她,只惆怅地说:“你走了我该多寂寞啊。”

    “你马上都秋庐老板娘了,自有王教授陪着你,不会经常需要我的。”程皎皎揶揄她,“而且谁知道,也许我搞定了罗府美国办公室,可签证的时候又遇上大光头,人生分分钟可以再来一个转折。”

    “你打算告诉赵允吗?”

    程皎皎摇摇头,“不打算,”她莫名想起自己和文森特分手的时候,用的理由居然是赵允帮她总结的,如果让赵允知道,大概会有和自己相当不同的解读,想到这里,她叮嘱陈墨:“你也先别告诉王承之,免得他走漏消息。等合适的时机我会自己和他们说的。”

    陈墨不知道这有什么可隐瞒的,但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她答应为程皎皎保密。“你真的不打算留在罗府,或者看看国内的工作机会了吗?”

    程皎皎继续摇头:“其实我也知道以我现在的处境,米歇尔刘给我开出的条件是很不错的。但我累了。这么多年我算看明白了,能在罗府长长久久做下去的人,一定得像我们那些老合伙人一样全身心认同罗府价值观,热爱给客户创造价值,并且坚信自己的工作是无可替代的。这信念一旦被动摇,离开罗府就是迟早的事,不过是寻个时机罢了。”

    “至于国内的机会,我看了一两个,一家看我虽是AP但没有海外经验,竟然想用没有MBA为借口压我的工资,还有一家面试了三个人,三个人都跟我说他们公司文化特别健康,总裁每周末带着高管们跑长跑。讲真的,周末我还是想多睡会儿。”程皎皎打了个哈欠,“这些幺蛾子还是等我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再回来面对吧。”

    这天早上一起床陈墨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她疑惑了一整天,项目并没有出问题,下班挺早的,她和王承之选的餐厅也不排队,陈墨正和王承之说迷信果然不可相信,今日除非侍应生报复社会在他们的菜里吐吐沫,可谓一切顺利,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一个很久没有出现的号码在屏幕上闪烁,是周天酬。

    此时避开王承之接电话可谓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陈墨把电话接起来,周天酬久违的声音响起:“陈墨,今晚有空见一面吗?”

    “今晚?”陈墨不由得看了王承之一眼,“有什么急事吗?”

    “我调去新加坡办公室,过两天就走。”

    “给我两分钟,我打回来给你。”

    陈墨挂上电话,踌躇着对王承之说:“晚上可能不能陪你了。我有个朋友要调离北京,我去和他道个别。”

    “好。”王承之仿佛不疑有他地回答。

    陈墨和周天酬约好在国贸附近见面,陈墨收了线,踌躇了一阵还是对王承之说:“刚才那是我的前男友,抱歉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他最近工作上遇到点问题,可能是因此才需要调走的,我也就去和他告个别说两句就走。”

    “你刚才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王承之仍然慢条斯理地说。

    陈墨想问王承之是早就知道周天酬还是在她接到电话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她前男友,但她不敢,憋了两分钟陈墨问:“你真的不介意吗?”

    王承之莞尔一笑:“你现在和我在一起,我为什么要介意?”他想了想,“还是你希望我吃点醋比较好?”

    陈墨连忙表示你真的太客气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再见到周天酬,陈墨第一眼就看见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原来就算过去已经翻篇,看到它还是会觉得刺眼。“好久不见。”陈墨略带拘谨地说。

    周天酬穿着从前那件吸烟装。他当然不会记得自己当年闯入他的私人派对时他就是这身打扮,但这样一来,似乎冥冥之中也是一个注定的收稍,陈墨这样想着,心里轻松了一些。“可惜你搬去新加坡,怕是没机会再穿这些昂贵的冬装了。”

    周天酬笑了笑:“是挺可惜的。”

    “怎么忽然要去新加坡?”

    “被赶走的。”周天酬表情落寞地说。他如愿看到陈墨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去的表情,不禁笑了:“你还是这样凡事谨小慎微的样子。虽说对律师来讲谨慎是美德,但你离合伙人也没几年了,在亚洲这个地方,光靠谨慎是混不下去的。”周天酬停顿了一下,像是要确定陈墨听到了他说的这番话,才接着说下去:“我父母前两年就搬回了马来西亚,他们年事已高,我想离他们近点。最近新加坡办公室的管理合伙人调回美国,我刚好补这个缺。”

    “一定要选这个时候吗?”陈墨不甘心地问。

    周天酬又笑了:“纽约的公关部当然不喜欢那篇文章。但我早过了客户群能被一篇八卦影响的阶段,没有证据的故事总是散得很快的。如果那里面有任何真实的成分,那就是我确实在中国赚到了钱,随时可以退休,因此根本不想管别人说什么。”

    陈墨举起手中的杯子:“那么祝你在新加坡一切顺利。”

    周天酬和她碰了杯,往前坐了点:“其实我有个临别礼物要送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到陈墨手上。陈墨打开,里面写了两个公司的名字。“这是?”

    “李征明的把柄。”

    陈墨又看了看那两个名字:“你的意思是说李老板和这两个公司有内幕交易?”她摇摇头,“不可能,这两个公司的上市项目根本不是李老板做的。”

    “确实不是。但内幕交易的构成要件里并不需要肇事人和关联公司存在既有关系。”周天酬又恢复了那副仿佛随时可以开口居高临下地说“让我来告诉你”的态度。

    陈墨在震德项目上也跟周天酬过过许多招,不管他有没有手下留情,反正陈墨是不怕他的。“确实是这样。但你怎么会有这个,又为什么要给我?”她一股脑儿问出了心里的十万个为什么,“光有名字不能代表任何事,就算这是真的,我也不可能拿着两个名字去和李老板对峙,这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确实。”周天酬靠在了自己的椅子上。“李征明这个人对自己的太自信,所以很多事情做得不那么谨慎。他早年间在互联网届靠擦边球消息赚到很多钱,便认为所有其他人发财的途径都和他一样。这些话辗转通过投行的人落到了八卦记者的耳朵里,最后被安到了我的头上。”

    “当然,这些我只是推测,没有证据,否则我当然会自己找他算账,不会轻描淡写地把它交给你就算了。如果你没兴趣扳倒李征明,把它忘了就是。如果有,也许你会想出办法来怎么利用它。”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陈墨被许多杂乱的思绪困扰着,一时显得兴意阑珊。结账时周天酬说:“我本以为在震德项目上总有机会见到你,没想到最后还是得专门约你出来。”

    陈墨笑了:“婚姻生活愉快吗?”

    周天酬却答非所问:“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问。Katherine在进法学院的第一天起就对这个职业毫无兴趣,她也并不关心我做的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篇报道写她的部分还挺真实的。但在我要和她分手的时候,她会求我回头。”

    陈墨目送周天酬上车。她无数次想过Katherine是什么样的人,也曾嫉妒过,也曾自惭形秽过,却没想到真相会如此简单粗暴。她一路自顾自地想着心思往家走,直到王承之没辙打开自己车的强光灯从背后照她,她才看见他。

    王承之拉下车窗:“你上来还是我下来陪你走走?”

    陈墨拉开车门:“冷死了,早说你在附近我刚才的这几步也不用走多好。”

    王承之不好意思地笑笑:“刚夸过不嫉妒的海口没好意思立刻自己打脸。”

    陈墨也笑了。她把头靠在王承之肩上:“我觉得这程度还行,小妒怡情,请继续保持。”

    陈墨把周天酬给她的那张纸条来回看了很多遍,还是拿不定主意。震德的李总和邓总和SEC达成和解协议,罚金和行政处罚是少不了的,但至少避免了去美国面临庭审的命运。李征明在结果出来之前仔仔细细给李总和邓总描绘了在美国上庭和承担刑事责任的灾难性后果,因此心安理得地收获了两人的感激之情,没费吹灰之力就收回了整个项目的律师费,别说是诉讼组的费用,连之前公司法组的费用都只给了个象征性的折扣。李征明为此十分高兴,好几次当着所里好些人的面说震德在中国的环境里习惯了,要出海做项目而不知遵守美国的规矩,幸好有明德给他们保驾护航,不然还得跌更大的跟头。

    这番话听在陈墨耳朵里,别是一番滋味。

    她一直思索这件事,未免在和王承之吃饭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王承之问起来,陈墨索性和盘托出。她并不指望王承之能帮她解决问题,但能有个人听听她混乱的思绪也不错。

    王承之听完问:“如果李征明就此被踢出明德,谁得益最多?”

    陈墨想了想:“如果所里会把许昊然升上去补北京资本市场的缺,那肯定是许昊然。不然就得算莫佳宜。”

    “如果选一个联手你会选谁?”

    “不知道。许昊然也许更亲近些,但他毕竟是李老板手下的。莫佳宜是我的老板,我们共事了这么些年,彼此是很了解的,但我和她的关系有没有到能够把这信息交到她手上的程度,我也还没有把握。最关键的是,”陈墨抓了抓头发,“我也不觉得我和李老板有深仇大恨,非得这样搞他。”

    王承之不知是该夸奖陈墨善良还是感慨她妇人之仁,但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须要自己寻找答案,陈墨手里这颗定时炸弹一旦捅了出去,后面必然有满城风雨,他既然不能替她处理后续的事,现在就不能把自己的答案强加给她。

    陈墨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但她还是隐隐有些生气,不知是气自己不能决断还是气王承之袖手旁观。回家的路上王承之开车,她便沉默地坐在副驾看风景。忽然王承之一个急刹车,巨大的惯性把陈墨往前推,又被安全带紧紧勒住。

    “对不起。”王承之说着指了指自己前面那辆车,只见那车歪歪扭扭的,一会儿压线,一会儿放慢速度,就跟喝醉了酒似的。陈墨仔细分辨,原来是一对男女在边开车边亲吻。

    “别跟在他们后面了,怪危险的。”陈墨说。在王承之超车的当口,她打开车窗对对方喊了一声:“在四环上亲热,找死呢!”

    对方却被这句话激怒了,开足马力向王承之的车逼过来,差那么一丁点就要撞上。王承之忍住怒气避开,换了一条车道,对方却还不依不饶。如此两三回之后,那车的司机在超过王承之的时候摇下窗户,对陈墨比了个中指,然后以最少130码的速度窜了出去。

    王承之正要踩油门追,陈墨把他拦下了:“算了,四环上这样挺危险的。被比个中指又不真少块肉。”她又想了想:“那个男的好像还是个不大不小的明星,怪不得刚才我们在后面的时候我就看他眼熟。”

    陈墨的小区不大好停车,王承之一般会把车停在附近的一个死胡同里。今天他们开过去,却赫然见到刚才在路上差点惹得王承之路怒的那辆车停在正前方。车里黑着灯,但再仔细一看,里面却有隐约的人影,车厢也在轻微地摇动。

    陈墨一时觉得十分尴尬。这人真够不注意公众形象的,也不怕狗仔队跟拍。“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停吧。”她局促地说。

    王承之依言退了出去,回到巷子口,他停在路边,“把副驾抽屉里的CD包给我。”

    陈墨照做,王承之随手抽出两张CD,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他在车前后转了一圈,又回来起动了汽车。

    “你要做什么?不会是想撞他出气吧?”陈墨狐疑地问。

    王承之没回答,这就算是默认了。陈墨笑了:“果然所有男人都喜欢用肌肉解决问题。可是你这一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最多恶心一下,报个保险公司就结了,你还得自己掏钱修车。不如这样……”她指导王承之掉头回去,开进了巷口,陈墨说:“你把车灯熄了,我现在下去一下,你趁这会儿调个头,别熄火,我马上回来。”

    王承之的车悄悄接近前车,里面动静还是挺大,两个忘情投入的人完全没发现后面的情况。陈墨在离前车十米的地方下车,向王承之比了个掉头的手势。王承之照做,而陈墨观察了一下前车里的具体情况,打开手机走上前去,在车里人发现她之前把手机紧靠上车窗连拍了几张照片。

    车里的人被手机的闪光灯惊动,陈墨立刻往回跑。等两人气急败坏地开门出来,王承之已经踩下油门冲了出去。陈墨立刻打开社交网络把照片传给了某知名狗仔记者。“这男明星可是结了婚的,等照片周一出现在新闻里,够他擦一阵屁股的。”她心里觉得十分解气,原来以直报怨的感觉这么好,陈墨想。

    这饭后的插曲在陈墨心里余韵未了了几天,她终于下了决心。

    陈墨挑了个李征明不在的周五下午去了莫佳宜的办公室,关上房门,她把那张纸条递到莫佳宜手上。

    莫佳宜打开,“这是?”

    “周天酬给我的,他说李律师可能在这两个公司股票上有不正当得利,但他没有确凿的证据。”

    莫佳宜合上纸条:“周天酬为什么要把这个给你?”

    这是图穷匕见的时刻,陈墨已经在心里演练了无数回。她回答:“周天酬是我的前男友,但我们在做震德项目的时候已经分手很久了。”

    莫佳宜知道她自己问题的答案,可她需要陈墨回答。陈墨给出正确答案,她们俩才有合作的基础。于是莫佳宜满意地点点头:“你把这个给我,是希望我调查这件事?”

    陈墨说:“我交给你是觉得你比我更加能够判断这件事值不值得调查,怎样调查。如果你决定调查,我只希望我和周天酬的名字不会在调查当中被提起。”

    “可以。”莫佳宜打开自己的抽屉,把那张纸条放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