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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三万英尺 > 第十八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陈墨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望向窗外,王承之握着她的手。她回想今天下午的种种,好似一片迷雾。她最初还曾担心过郭老板和自己就这样毫无通知的错过和客户约好的会,这下要怎么收场。她向机场的工作人员再三请求让自己打个电话或者用黑莓发个邮件,对方只是表情严肃地说规定不允许。陈墨学了许多年的美国法律,又做了许多年的公司法律师。在professionalservice的世界里,一切都看起来光鲜体面,她们服务的地方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在最好的写字楼里工作,低于亿元美金标的的项目连看都懒得看,出差只需告诉秘书大概时间,其他一切自有旁人安排好,临时起意改上三遍五遍飞机也是常有的事,反正自己不必在航空公司的忙线上等待。陈墨曾经笑着跟程皎皎说,若是离开了北京上海香港,她根本想不到中国之大还有什么地方能有工作给她做。在他们的世界里,人人可以心安理得地问出一句:何不食肉糜?然而今日对着机场办公室的白墙枯坐了一个下午的陈墨终于明白,他们那自成一体的世界,在国家机器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对方甚至不必向她出示证件,也不必对她背诵米兰达权利,就可以将她囚禁在这里。

    但她居然慢慢接受了现实,甚至庆幸她至少有理由不必和客户联系,解释明德缺席的原因。郭老板的客户,等他醒来自己应付吧。等她被释放的消息和郭老板的死讯一起传来,陈墨觉得现实像是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她拿回黑莓后的第一件事是起草了一封给莫佳宜和李征明的邮件,写了一半,陈墨恢复了理智,她删掉草稿,转而给莫佳宜打了个电话。

    莫佳宜下午从秘书那里听说郭达民和陈墨莫名缺席了和客户约好的会,两人电话都关机,写邮件也没有任何回音,她心里也非常着急。二十分钟前李征明打来电话说许芳接到消息,郭达民猝死在上海机场。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李征明立刻和许芳赶赴上海,莫佳宜留在北京殿后,向纽约汇报,由那边决定如何处理这一事件后续可能带来的负面新闻效应。无论郭达民的真实死因如何,明德中国首代猝死在机场都不会是明德乐意在任何新闻媒体上读到的消息。

    莫佳宜接到陈墨的电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如果陈墨写邮件给她,也许会留下明德不想保留的纸面证据。她在心里欣赏陈墨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判断力,又不免同情她这一天的遭遇,陈墨在电话那头仿佛受了相当的惊吓,却到这个时候还记得告诉莫佳宜她和郭达民没来得及和客户取消会议。莫佳宜安慰她这些都已经安排好,李律师和郭律师的太太正在赶往上海,她现在不必担心郭律师和所里的事,管好自己就行。

    出租车驶进五环,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陈墨终于平复了心情。想到自己在前一分钟和莫佳宜通电话的时候尚能想到不要留下书面记录,后一分钟听到王承之的声音就忍不住哭了,哪像是个在著名律所独当一面的律师的样子,不禁有些惭愧。她忽然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处理几乎一整天的邮件,连忙掏出黑莓来亡羊补牢。

    王承之察觉到那只手被抽了回去,手心顿时有一点点凉意。他明白陈墨不可能一直像一个被惊吓到的小姑娘那样依赖他,但此时还是感到些微的遗憾。好在随即他的肩头一沉,陈墨换了个姿势靠在他的肩上专心致志地回起邮件来,王承之这才安下心来。

    耽误了大半天的工作,周六陈墨一早就进办公室去加班。她曾以为自己昨晚必然无法入眠,但其实那只是多虑,她甚至没来得及喝王承之临走前给她倒的那杯酒就已经睡着了。周六早上的办公室还很宁静,陈墨路过郭达民的办公室,不由得放慢脚步。屋里的还像昨天一样,办公桌上小钵里的水在晨曦中波光粼粼,植物郁郁葱葱,阿姨昨天临走前必是仔细浇足了水。赵无极的画沉默俯视着屋里的乾坤,一切细节都如郭达民所愿,但郭达民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墨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房门,打开电脑,没有开灯。明德的一班同事以前常常开玩笑说谁开始关着灯干活,必然是情绪低落或者萌生退意了,陈墨今日纯粹是不希望被后来加班的同事打扰,但她在黑暗里看着电脑闪烁的银幕,蓦然觉得这种看似逃避现实的方法确能抚慰心情。

    震德项目还在如常进行,但陈墨知道,这种平静不会维持多久。今天之内李征明就必须告诉客户明德这边的变故,和对方商量应对方案。至于媒体方面,陈墨下意识地打开律师界的八卦网站AbovetheLaw,翻了翻24小时之内的新消息,还没有关于郭达民或者明德的报道。山雨欲来未来,对知情者来说,还不如早点拨云见日来得痛快。

    她忐忑了一天,未免即使是在和王承之吃晚饭时也相当心不在焉。王承之明白这时候拔苗助长并没有用,自己无论怎样关心她,也不能替代陈墨去经历这些情绪上的跌宕起伏。他怀着爱莫能助的心情陪伴着她,看她把自己面前的牛排无意识地切成许多小块,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叹口气一块一块慢慢吃起来。

    饭后照例是散步回秋庐,陈墨踢着路边的石子,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觉得郭老板到底为什么会猝死呢?”

    王承之有一两种猜测,但此时和陈墨讨论对她并无好处。他最终只是对陈墨说:“有很多种急病都可能会造成猝死,你们所一定很快会给个说法的。”

    说法果然来得很快。周一凌晨明德网站上发布了一条消息,宣布郭达民上周五在出差途中“意外死亡”。消息援引明德全球主席的话说郭达民是“杰出的公司法律师,中国市场的先行者,他的去世给公司带来了不可估计的损失。”郭达民是犹太人,遗体将会运回美国安葬,因此不会有可供同事参加的正式悼念仪式,但消息里同时提供了一个慈善机构的链接,称郭达民的家人已在这间机构设立了一个纪念基金,可供同事和友人捐款以寄托哀思。一大早李征明召集北京办公室所有人开会,口径和纽约完全一致,更多的信息一点也没有,显然是周末早已统一好的。会毕,李征明让所有参与震德项目的律师和律师助理留下来,宣布这个项目会正常推进下去。莫佳宜接着补充说项目上的并购事务以后由她负责,晚点她会单独和陈墨开会了解项目情况。说完这些,两人宣布散会,便一前一后的离开了会议室。

    合伙人们走了,剩下的免不了还要私语几句。高琴悄悄问陈墨:“陈墨姐,你和郭老板一起去的上海,郭老板到底怎么了?这‘意外死亡’听着怪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郭老板出了车祸呢。”

    陈墨还未作答,身边的许昊然倒是为她解了围:“你别刨根问底了。陈墨不一定知道的比你多。真好奇的话还不如这几天多看看八卦网站,那些地方肯定会添油加醋地写出许多故事来。”

    高琴嘟哝了一声走了。许昊然笑着说:“小孩子就是容易被糊弄过去。”只是许昊然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这无心搪塞高琴的话,倒在某种程度上给高琴指点了一条明路。八卦网站总有其获得信息的清奇路径,哪怕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远东地区也不例外,纽约的人周一一大早就读到爆炸性新闻——明德有个合伙人在上海机场意外死亡,据传有可能是因为服用过量药物。陈墨读着那条博客根据她们已知消息给出的药物内容猜测:可卡因,镇痛剂,BZD……每一条都够纽约的公关部门喝上一壶的。

    但陈墨毕竟不是刚进律所的“春鸡”了,这种消息虽然会传得沸沸扬扬,可只要明德的人自己缄口不言,明德的客户和其他律所的人再八卦,也只能找到八卦网站捕风捉影的消息。识相的人必然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只消几个星期,这件事情就会被其他更新鲜有趣的故事代替,洇入史册不再被人提起。果然震德项目的电话会上除了李征明用官方口吻一句话说明了明德这边的变故,标的公司的老总和震德李总各自表示惋惜以外,没人再多问一句。粉红的大象在会上兜了几圈便消失不见,仿佛郭达民不过是离开项目去休个长假而已。

    郭达民的办公室在一夜之间被清空了。赵无极,黄花梨木家具和郭达民的风水阵一齐消失不见。又过了两天,李征明搬进了郭达民的办公室。有传言说他会替代郭达民成为明德中国首席代表,并且独占中国区业务主任这个头衔。李征明碍于时势,不好过于把得意放在脸上,言语之间却已然是首代气象。他在好几个场合说许昊然已经升了counsel,下一步自己要全力以赴地把他推上合伙人的位置。说者虽然没有提到郭老板,听者却都会意这乃是郭老板让出空位,李老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缘故。有好事者私下恭喜许昊然,许昊然却只是回答他想不了那么远,先把手头上堆积如山的事做完要紧。

    许昊然这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在北京办公室倒算是少数。在时势的变化下,办公室里的各色人物很快分出了几个阵营。以高琴为首的几个资历尚浅的新人热烈地捧起了李征明的场。翻译作为李征明心目当中“地位最高的人”,顿觉扬眉吐气,自觉把自己本来就金贵的工作时间变本加厉地压缩起来。Grace虽然打心眼里看不起翻译这种小人得志的样子,大局未定之前还是忍了下来。

    在一群看戏的人眼里,John和陈墨这下地位尴尬了起来。虽然两人都不直接跟李征明工作,但一个是郭达民的嫡系,一个算是早已得罪了李征明。李老板此番上位,保不齐就会拿两人开刀。陈墨并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但她把明德北京的局面推演了一遍以后决定自己先按兵不动观察一阵——李征明如果坐上了头把交椅,自己在明德要升合伙人怕是不用想了,但在这之前,李征明把自己逼走对他也不一定有好处,毕竟作为中国区业务的老大,他也会想要保证并购组有干活的人。李老板未见得心胸怎样宽广,但他自有务实的态度,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逞一时的意气。陈墨想,如果自己猜对了,她应该可以平安在明德过上两三年再图后续,假使自己不幸猜错,情况急转直下,至少她可以一边做震德项目一边找工作,明德为了郭达民的事已经花费了很多心思安抚震德的几位老总,不可能在项目结束之前自断手脚再把陈墨给踢走。

    明德的改变首先体现在不那么明显的地方。某天陈墨发现办公室出现了一个新人,对方客客气气和她打过招呼,进了会计的办公室。陈墨在和Grace闲聊的时候不经意的问起是不是招了个新会计,Grace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周围,发现没人后压低声音说:“从前那个会计是郭老板的人,现在他不在了,李老板当然要换个人管钱。”

    下一个消失的是秘书琳达。自从陈墨从前的秘书苏珊生了孩子辞职后,她便和郭老板合用琳达。琳达是八十年代的英文系大学生,在郭达民刚刚来到中国做律师的时候,琳达是他们能请到的极少数能用英文处理日常工作的人。物以稀为贵,琳达在90年代末拿着一份每月能在北京核心区买十平米房子的薪水,这些年下来虽然没有大涨,但基数在那里,也还是比其他秘书和律师助理拿得多得多。陈墨觉得北京的秘书分成两种,琳达这种像是从纽约直接拷贝过来的,水平高,但是不那么使得动,午休和下班到点就走,该来的时候却未必准时到,还有一种就像前台的莫妮卡,年轻,不怕加班,但是英文和文书技巧都谈不上完全过关。对于秘书的洗牌,李征明倒是没有避讳。他在聊天时直截了当的和周围的一群律师说:“一个琳达的薪水,我可以招来十个莫妮卡!但是琳达能抵上十个莫妮卡吗?我看远远不能。我宁可多付加班工资,也要保证明德上上下下都是能随时工作的,不能养着闲人。”

    这时许昊然倒是说了句公道话:“琳达贵也不是没有贵的道理,莫妮卡她们这些年轻人修改文件的水平比她低多了。”

    李征明摆摆手:“每个人都有一个成长过程。更何况文件质量本来就是要你们律师控制的,怎么能依赖秘书?”

    许昊然没再说话,几个在场的junior律师和律师助理默默的互相交换了眼神,秘书的加班费最后反正要转嫁到客户头上去的,李老板怎么说都对。

    明德北京的几个老人对琳达的走有些伤感,尤其是许昊然和Grace。他们和琳达一起来到明德,算是看着北京办公室走到了今天。律师离开时律所一般会安排告别派对,琳达作为一个秘书,并没有这种待遇,于是在她上班的最后一天,许昊然自掏腰包请Grace安排了香槟和纸杯蛋糕,也算是庆祝大家同事一场。

    要离去的琳达却比留下的人更潇洒些。她已经找到了另外一家律所中国首代秘书的工作,未来除了换一个新环境,其他并不会比在明德的时候改变很多。在她看来,许昊然和Grace惋惜的一半是他们这些年的同事感情,一半是他们自己未来在新王朝里的不确定的命运。但琳达并不打算把这点点破,反而坏了同事们的好意,她只是举杯对老同事们说:“反正转来转去也还在国贸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各自保重。”

    有这些做铺垫,等陈墨发现John一反常态地不经常来办公室的时候,倒有一种“这也是迟早的事”的感觉。律所裁人常常都是这样,欲盖弥彰地告诉律师他需要离开,但又会给上好几个月时间让他自己找工作,这样一来显得体恤员工,二来又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媒体和法学院里那些懵懂的学生说:“我们从来不裁员。”

    陈墨觉得自己说得好听点是成熟了,说得不好听是已经变成老油条,反正下一个要走的是不是她,也不是她现在自寻烦恼就能改变的,如果真有那一天,三个月的通知期足够她找一份新的工作。她不指望还能出现纽约救场的局面,李老板若要开刀,莫佳宜大约是会为她争取的,但是在新情况下他二人之间的局势尚不明朗,陈墨也并不认为莫佳宜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她保住。她想通了这一层,反而放下心来,不管前途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

    震德项目终于向目标公司提交了收购要约,目标公司的股价应声上涨了12%,李总龙颜大悦,给明德写了封邮件赞扬他们到目前为止在项目上表现专业,让他印象深刻。收到这封信,项目上的两个老板心里松了口气,郭老板的变故是真的翻篇了。

    底下的人也松了一口气。从发出收购要约到下一步之间总要等候一段,大家一时都显得生活质量很好的样子,某天陈墨八点钟下班,关灯以后惊觉整个办公室全黑了,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离开的。John,罗晓薇,这些不关灯的办公室现如今都已经改旗易帜。陈墨惆怅地想,自己走进明德北京还像是昨天的事,蓦然回首,这办公室和里面的人都变了模样。

    第二天这思绪还停留在陈墨脑子里,下班时她又四下望了一圈,从前罗晓薇的办公室今天倒是亮着的。这间办公室现在归了高琴,陈墨信步踱过去,想打个招呼让她也别太晚,走到高琴的办公室门口,从半开的门里却看见高琴伏在办公桌上,肩膀一下下地微微耸动,像是在哭。陈墨下意识地退后,高琴却在这当口抬起头来,看见陈墨,她连忙擦了擦眼泪问:“陈墨姐,有事吗?”

    陈墨摇摇头:“没事,我下班了,正好看见你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就来打个招呼。”她犹豫了一下,并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可是高琴这梨花带雨的模样,自己就这么走了也未免显得人情淡漠,于是陈墨问:“你没事吧?”

    高琴毕竟还是小孩,此时找到了个倾诉对象,便一股脑儿地把心事和盘托出。原来高琴回国后家庭生活却不如设想的美满,丈夫在国企工作,虽然收入不算特别高,工作强度却不小,也需要经常加班,这一阵子高琴的公公婆婆来北京小住,本来老人家是来催促二人早点生孩子的,一住之下又发现新的问题,儿子媳妇工作都忙,两个人都不怎么着家,老人旁敲侧击了几回没获得反应,着急了便数落高琴加班太多不顾家。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自家儿子挣得还没有我的1/3多,也是了不得的事业,不能耽误半分。我要是如他们的愿换个清闲工作生孩子,谁来养这一家老小啊?!”高琴说着说着自觉委屈,话里又带了几分哭腔。

    陈墨作为未婚女性,无法评论这些家长里短。不过想起从前她刚回北京时对自己的工作时间全无控制的状态,和她跟徐强闹过的那些矛盾,陈墨不禁也有些感同身受,高琴的家事里除了她自己和丈夫,还又牵扯了两个老人,只怕是更加复杂。

    她也只好尽可能地安慰她:“只要你老公和意见一致就行,再过几年熬过了junior这一段,就会对自己的工作时间多点掌握,会比现在好一些的。”

    高琴不知道有没有得到安慰,她抽了一张纸巾狠狠地撸了把鼻子:“我老公嘴上跟我答应得挺好,生孩子不急,也支持我的事业,但是到了他爸妈面前就一个屁也不放,任由两人数落我,好像这些决定都是我自私自利的结果。现在想起来,真不应该这么早结婚!”她不知想到什么,又问:“你说senior了就对自己的时间多点掌握是真的吗?”

    陈墨想说自己这些年做下来,觉得每个阶段有它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一步步熬到senior以后确实可以对私人生活稍加安排,不必在办公室浪费那么多时间,但其他要烦恼的事也变多了起来,不像从前那样把自己手里那几个文件做好就行。她想起了那句名言,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但现在不是给高琴讲这些复杂道理的时候,她用一个过来人的口气耐心地安慰她:“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程皎皎从上海回到北京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写信给罗府的职业发展部,说自己因为个人原因不适合再担任赵允的mentor。职业发展部见多了罗府里的小儿女情怀,对赵允追求程皎皎的事也早有耳闻,此时只是简单问了两句便水顺推舟的做了这个好人。程皎皎以为赵允会来找她理论,但赵允并没有,不仅如此,赵允像是销声匿迹了一样,好几个月过去,程皎皎除了在苏州项目扫尾的邮件上看见赵允之外,既没有在办公室碰见他,也没有在罗府的任何活动里见过赵允的身影。她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汉斯赵允是不是还在帮他做苏州项目的分析,怎么后续几次会议上都没见过他。汉斯故作惊讶地说一切正常,只是这件事的后续并没有什么需要赵允参与的细节问题,所以会议都没有邀请他,毕竟他也有自己要忙的项目。

    程皎皎想想也对。她终于理解同事们常说的同在罗府不相识是什么意思,潜意识里,程皎皎有点别扭,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把赵允当成了自己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甭管有没有男女之情的成分,程皎皎承认赵允是个有趣的人,而她希望自己的生活里有这个人在。

    今天这样大约也是个求仁得仁的结局,程皎皎这样安慰自己。除了那些有幸和初恋白头偕老的人,每个成年人大抵都在人生的某个阶段设想过假使自己和另一个有过可能的人修成正果,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光景。程皎皎不是没想过如果自己能克服心里那些恐惧和赵允在一起,她的爱情生活会不会像现今和文森特这样稳妥而乏味。她告诫自己她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体面工作的职业女性,要为自己所做的选择负责任,自己既然答应了文森特的求婚,便不能把它当作儿戏,因为赵允说的一两句话就产生动摇,否则她和那些自己看不上的人又有何区别。

    但赵允在他们决裂的那个早晨说过的话毕竟像一根刺扎在了程皎皎的心口,让她在和文森特相处的时候不自觉地像个考古专家一样寻找文森特爱她,而不是她的学历工作和体面的证据。只是考古专家们尚要依靠信念在野外挖掘中大海捞针,程皎皎带着怀疑去寻找,找到的是更多的怀疑。其实她的标准对文森特并不公平,对文森特来说,爱一个人和爱她的学历工作以及未来两人可以期待的体面的婚姻生活乃是一回事,想那么多形而上的问题,对婚姻的安定团结有百害而无一利。

    俗话说新的不来旧的不去,同理推之,旧的烦恼也可以被新的烦恼代替,退居二线成为次要矛盾。程皎皎尚未完成文森特的考古工程,汉斯找上她,甩出个不啻为石破天惊的消息。

    汉斯在罗府的大中国区已经工作了十多年。他来的时候还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EM,因为觉得德国办公室太拥挤而来远东试试运气。回想当年,汉斯觉得自己做了个被上帝亲吻过的决定,他在德国的同僚还在AP阶段苦苦挣扎的时候,汉斯已经顺风顺水的当上了合伙人,掌握着罗府中国区当时最重要的几个客户之一。只是时势能造就汉斯,也能在某一时刻站到他的对面去。罗府的合伙人并不像律所合伙人一样是一碗可以吃一辈子的金饭碗,当上合伙人六七年后,有些合伙人会晋升高级合伙人,那些未能晋升的合伙人也会像没有晋级的小朋友一样需要离开罗府。进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罗府从前高级合伙人里绝少中国人的情况早已被打破,不讲中文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劣势,不要说合伙人,就连高级合伙人里的非中国面孔也被或转岗或排挤走了好几位,汉斯到了需要升高级合伙人的窗口期,发现从前支持他升合伙人的领导走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要么调回美国或伦敦,无心插手中国区事务,要么委婉地告诉他他和米歇尔刘现如今都在这个圈口里,而他的胜算不大。

    汉斯辗转反侧了许多个星期,决定先要求调回德国办公室,再以那里为基础寻找新的机会。他已经四十好几。在中国的这些年,他娶了法国长大的越南裔太太,两人生了三个孩子,又用在中国赚到的钱在顺义和汉斯在德国的家乡分别置了房产。汉斯觉得,是时候回家了。他的太太有点舍不得上海既有欧洲大城市的方便,又有东方风情和廉价劳动力的生活,但是想到几个孩子渐次都要上小学,也觉得回到欧洲去对孩子的教育比较好。

    决心下好了,下一步便是付诸实施。中国区的管理层自然支持汉斯,德国那边也同意接收,汉斯过去以后可以继续做一些他从前老客户德国总部的项目,只要能在一年到十八个月内把位子让出来就行。汉斯打点好了一切,唯独剩下程皎皎。

    汉斯把程皎皎召至麾下的时候还对自己在罗府中国区的前途充满信心。汽车组赶上了中国汽车市场快速发展的时代,汉斯觉得这么大的市场里自己和米歇尔刘都升高级合伙人是毫无问题的,等自己升了高级合伙人,程皎皎正好到了该升合伙人的时候,自己可以顺利地把她推上去。他万万没料到自己升高级合伙人会横生变数,而程皎皎此时还有一年才到升合伙人的窗口,他这时候走了,除非程皎皎转而投靠米歇尔刘,她在罗府中国区要升合伙人怕是不大可能了。汉斯想到这一点,也觉得对不起程皎皎,但他想自己毕竟也是受害者,而且这职场上的关系毕竟不比婚姻,谁也没有必须照顾好另外一个人的责任。于是在告诉程皎皎这个消息的时候,汉斯的语气充满了遗憾,但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程皎皎没有指望另一个人会对自己的职业生涯负责,即使这个人是搭档多年的汉斯也不例外。可是她在罗府这许多年,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的选项只剩下投靠米歇尔刘或者离开罗府,到底意难平。罗府这个地方的残酷之处,在于越往金字塔上方走,各人越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谁都知道汉斯回德国对程皎皎极不公平,但老大们个个觉得自己爱莫能助,只能看程皎皎能不能和汉斯米歇尔刘谈出个结果来。决定让汉斯走的那几位并不认为自己就坑了程皎皎,相反,他们觉得程皎皎在罗府做了这些年,获得了最好的职业培养,就算她罗府合伙人梦断,未来也会有外面的好工作等着她,而这些都得感谢罗府的栽培。

    米歇尔刘觉得十分称心如意。汉斯一旦走了,德国这家大客户的中国南北区就都归总到了她的手里,手里握着这两只会下金蛋的母鸡,她以后在罗府中国区还大有可为!从前程皎皎拒绝她的橄榄枝投向了汉斯,米歇尔刘虽然很快找到了英格丽张,还抢先一步把英格丽张推上了AP的位子,但她观察下来,两个人相比还是程皎皎更合她的心意,且不说程皎皎的业务能力比英格丽张要强,就以做人来说,英格丽张心思太活,米歇尔刘觉得她长远来说未必会一直和自己一条心。想到这里,米歇尔刘决定把再过半年就要到合伙人窗口的英格丽张先压一压,暂时不为她张罗这件事,等程皎皎投诚后先把程皎皎推上去,这样既能保证程皎皎以后对她死心塌地,也能敲打一下英格丽张。

    虽然是这样计划好了,米歇尔刘对当年程皎皎拒绝自己的事还是有点耿耿于怀。她是个精明而知人情的人,自然明白在这种时候如果自己做了趁火打劫的姿态,英格丽张之流可能会审时度势的虚与委蛇一番,程皎皎恐怕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因此在约谈程皎皎的时候,米歇尔刘闭口不谈旧事,只给她分析罗府现在的形势和自己未来会怎样支持程皎皎。在米歇尔刘看来,汉斯走了,现在汽车组里另一个资历不如汉斯的德国合伙人走也是迟早的事,一旦程皎皎成功当上合伙人,上海这个合资公司交到程皎皎手上只是时间问题。

    米歇尔刘费了这许多心思拉拢程皎皎,程皎皎却没有当场投诚,这让米歇尔刘觉得很不痛快。她不由得敲打程皎皎:“想必我不说你也知道,你现在这处境也着实尴尬的很。更上面的领导虽然都爱惜你这个人才,真正要为你出头的事,还是非得汽车组里的直接领导才行。我这个人不记仇,从前你选了汉斯必然有你的道理,虽然现在看起来未必明智,但我觉得亡羊补牢也不晚,上海这家合资公司你最熟悉,我只需要挂一两年的名,等你升上了合伙人,这个客户就是你的。就连我自己的北方合资公司我也准备找合适的时机让英格丽自己顶上去。我还是从前那句话,只要是我的人,我一定是全力支持的。”

    米歇尔刘剖白了这许多,还是没等来自己想要的表态,不禁有些恼火:“反正汉斯还有一两个月就要离开中国区了,你是想留下来升合伙人还是用自己在罗府余下的时间找工作自己看着办吧。”晚上她冷静下来,又有些感慨,程皎皎这一副不识时务的样子,也许是不想让汉斯觉得他还没走手下的人就投向自己,这样想来,程皎皎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米歇尔刘决定先让她缓上一缓,她才不信程皎皎在罗府这许多年做下来,能在最后这临门一脚的时候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程皎皎其实没有米歇尔刘想得那么好,她甚至并不是因为对米歇尔刘有成见而不想立刻回答,纯粹是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离开罗府和留下跟米歇尔刘沆瀣一气之间想要选什么,从上次被大光头狠狠敲上拒签章之后,程皎皎还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未来这么迷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