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准备重新上路,忽然听见“遥听”发出一声鸣叫。她嗅到了浓烈的腥臭味,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这是她曾经很熟悉的气味和声音。她的心一下凉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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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斜躺在墙角,紧张地看着女人。
女人也看着他,既好奇,又因不可思议而震惊。
一个小时前她还与他一样。但现在他们已互为异性。
变性的感觉,仿佛是一次再生。从复合器中出来时,身体像被撕裂了。可是,世界却新鲜起来。
在做男人的时候,她就听说过,身体结构的不同会造成心境的变化。这竟是真的。但因为事情来得仓促,她一时还说不清变化的细微处在哪里。
而女人已没有时间来熟悉自己的新身体和新感受。她需要行动。
两分钟前,她进入这个房间时,里面有11个男人。看到女人进来,10个都立即逃走,仅剩下了他。
因此,他其实成了她能够仔细端详的第一个男人。
他相当年轻,只能说是个大孩子,长得很漂亮。
他为什么不逃走呢?
他是不是在等她呢?
他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吗?
女人的心一阵怦怦急跳。此时她竟忐忑到不敢去查看“遥听”,而宁愿把一切交给直觉。
这大概便是变性后的新心境吧。
她朝他迈了一步,又一步。他两眼的紧张神色中,增添了不安与惶恐,他向后缩了缩。女人迟疑了。她忽然停了下来。她看见了他躯干下的断腿和鲜血。她明白了。
她叹了一口气。怪不得他没有跟他们一起逃走。
他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女人遗憾地退出。房子外面,群山和湖泊蒸腾着烈火硝烟。又有一架突入大气层的飞船在齐射下坠毁了。地球战士在搜寻外星人。而外星人从埋伏的地方不断探出头来,把女人的同胞——都是男人——割麦子一样刈倒。
那个能够为她做一切的人,此刻在哪里呢?
他是否在她变性前就早已经化为了鬼魂?
她感到了不安。
她正准备重新上路,忽然听见“遥听”发出一声鸣叫。她嗅到了浓烈的腥臭味,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这是她曾经很熟悉的气味和声音。她的心一下凉到了极点。
这么近,还没有过。“遥听”怎么被欺骗了呢?她知道在这样的距离上根本无法逃脱。她闭上眼,不甘心地等待死亡降临。“噗”一声,是激光枪在射击。女人却没有感到身体被击中。
她回头一看,一个丑陋的外星人倒在脚下,正在痛苦地抽搐死去。长满触角的后脑上有一个小小的圆形伤口。
在门口,男孩拿着冒烟的枪,努力支撑着身体。他的目光中,刚才的紧张和惶恐已然不见一丝踪迹,代之的是锐气、勇敢和胜利的喜悦。
“他要偷袭你……”疼痛却让他几乎昏了过去。
这唤回了女人对她变性前的记忆。她曾经有过同样的喜悦和激动。每打死一个敌人,都是这样的喜悦和激动。啊,对了,那时,大家都是兄弟,他们之间总是互相救护,而战友的牺牲总要激起幸存者的复仇之情。
这便是男人生命的全部内容。
她十分感动。这男孩虽然负了重伤,但仍然没有忘怀他作为男人的使命!他的所作所为,唤回了她以前的感受。
她心念一动,快步走回去,拿出急救包,帮助他止血。他吓了一跳,想要挣脱,但是,很快便安静了下来,任她摆布。
此时,她看见了他裸露的大腿上发达的肌肉,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她感到心跳加快了。
男孩说:“您快走吧,您没有时间了。”
女人明白他的意思。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先不走,我要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说这话时,是脑海中浮现出刚才他的战友抛下他逃跑的情形。以前,在她还是男人时,每当女人出现,他们也曾惊慌失措,抛弃负重伤的战友。他们不惧怕死在外星人的枪下,但是,却不愿意死在一个地球女人手中。
变性后,她从新的角度看这一点,产生了深深的惭愧和负罪感。
她于是温柔地搀扶他前行。他刚开始不愿意,试图自己走,但却差点摔倒了。于是,才接受了她的关怀,但仍很惮畏。她也有一种异样感,但她努力克制着这种情绪。
这是战争,她想,而且,他并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她肯定会保证他的安全的。这一点他完全可以放心。
一边走,她一边问:“你属于哪个部分?”
“东亚军团。”
“我原先在北美军团。”
“啊,知道,有一个红狼支队!”
“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真了不起!都是最优秀的勇士。可是您……”
“总得有人啊。”
她尴尬地笑笑。她不想跟他说这个。这是解释不清楚的。
“你怎么弄成这样的?”她问。
“我们遇到了埋伏。我们打死了5个外星人,自己也牺牲了3个。我掩护战友,才负了伤。”
“我看见,你的战友刚才离开时,没有管你。你恨他们吗?”
“不恨,因为他们只是害怕您。”
“为什么害怕我呢?”
“因为您是女人。您要和我们中的一人睡觉。睡完后,便要开枪打死他。”
他又有些紧张起来,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女人叹了一口气。
“我不会向你开枪的。”她说,“你不明白。”
“我明白,因为您很清楚我不是您要找的那个男人。”
他说这话时,脸上倒呈现出了很坦然的神色,但却夹杂着一丝她说不清的东西。是一种憾意?她心绪一阵翻腾。脸也发烧了。她仍搀着他。他们的身体正在接触。
而那种难以言传的接触,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做男人时,她听战友们私下谈论过。那是一个禁忌的神秘话题。他们只是悄悄地谈论。如今,她要代表许多人去身体力行了。她感到惶惑。
然而,变性的一刹那,她已在朦胧中意识到它的美妙了。那是她需要的,甚至是渴望着的。可是,究竟为什么呢?她却不知道。
她问他:“那么,你现在还怕我吗?”
“刚见到的时候怕,现在一点也不怕了。不仅不怕,还觉得您挺可亲的。”
听到这话,她心中猛然热流滚涌。
她把他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这里距战场中心远了一些。他应该活下去。她想,他要等待属于他的女人来杀死他,而不是她。但是她这时却非常地不敢肯定起来。程序可能并没有把一个女人分配给他。他的基因级别可能不够格。另外,他的伤太重了。她的这番好意,最多也只能使他多活几个时辰。
“我要走了。”女人抱歉地说,“胜利属于人类。”
他眉头跳动了一下,迟疑地说:“胜利属于人类。”女人咬咬牙,扭头离开。走了几步,有些不忍,回过头来,见他正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她。
“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吗?”她温柔地问。
“我……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他竟然有些扭捏起来,如果不负伤,他真的是一个可爱的大男孩。女人眼睛忽然间有些湿润。
“你问吧。不要着急。”
“我想问的是,做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
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怎么向他描述呢?她仅仅做了不到两个小时的女人。
而且,对一个男人……她只是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
要是换了她是男人,处于这种境地,会不会这么问呢?她努力去想。她拿不准。不过,面前这个男人有些特别。他是不是一个基因变异体?
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他的身体仍在出血,脸色已变得很苍白,可能没有多长时间了。她有些害怕,又于心不忍,犹豫了一阵,最后,嗫嚅道:“怎么说呢?身体的变化刚发生时,只是剧痛,但是,几分钟后,心中就有了一种异样的冲动。这你是体会不到的,因为我现在也还说不清楚。我感到身体中有一种东西在觉醒。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对了,还有‘遥听’。它使我开始寻找属于我的那个人。”
她老老实实地说,脸都涨红了。不知为什么,既然开始说了,她便产生了把一切和盘说给他听的冲动。
“您还没有找到吧……”他好像很快就懂得了她说的一切,目光在燃烧。
女人停住了,脸更红了。她认为他看穿了她的潜意识。在这残酷的战场上,要找属于她的那个人的可能性实在很小。3个世纪前确定的程序,并不适用了。所以,她才把一切说给他听吧?她想,他有权在死之前与她分享这些秘密。
这时候,他眼中激动的神色越来越明显了。女人有些慌乱。她听见他说:“刚才您救我的时候,我在想,女人真的不错,跟传说中的不一样。我的伤好了,说不定也要申请去做一个女人的。刚才您就要离开的时候,我忽然舍不得您走。我有一个想法,说出来真不好意思,可是您对我那么好,我就要死了,不对您说,也就没有人知道了。那就是我其实从来没有过做男人的感觉。真奇怪以前我竟从来没有这样去想这件事情。现在我就要死了。我的伤是不能治的。”
他说话的逻辑乱七八糟,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呢?怎么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也不懂呢?她看见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晶莹闪烁。这个,在她做男人时,的确是不曾见过的。没有一个男人会这样。也许,是他的伤,使他产生了临死前的幻觉吧?她不知说什么好。
“如果您找不到他怎么办呢?”不知是体力消耗太大,还是紧张,他喘着大气,汗水淋漓。
“我没有那样想过。”这话是真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作为女人——对不起——您就白白浪费了。整个种族都需要您。500个男人中才有一个能有机会转变成女人。我听说,她们是最优秀的人。她们为人类战士创造最优秀的种子。”
“你不要说了。”她低声说,心想,他真的快死了。
然而,他的表情却是镇静和美丽的,他的眼神是理智而温存的,决不像临死之前神志错乱之人。退一步讲,如果说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也颇让她心颤。
“我不是您要找的那个人。我不优秀。但我想您也可以杀了我。”他忽然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闭上眼睛,胸脯一起一伏。
杀了他!
女人的脸涨得通红。这的确是一个奇怪的男人。她刚才不应该对他说那么多。那些话使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
但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是真的。在您替我包扎伤口的时候,我就有了不一般的感觉。那些关于凶狠的女人的传说是假的。我的心在怦怦跳呢。他们为什么要逃跑呢?”
女人的泪再也忍不住,一串串落了下来。生而为人,她是第一次落泪,第一次就是为一个异性。
他并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但是,这时,她却冲动地想把他拥在怀里。
她潜意识中其实是否也喜欢上他了呢?毕竟,这是她遇上的第一个男人!
这是十分危险的想法。
在她变性之前,每天想的,是杀人和被杀。偶尔有女人出现,“他”除了跟战友们逃走外,从来没有过别的想法。女人忽然遗憾地想,她的男人生涯,竟然就这么悄然结束了。跟这个人一样,她在此前的人生中,也从没有体会到做男人的感觉。这都是计算机设计的啊。可是,计算机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出什么差错了呢?
“行吗?”他的话语,充满热力,不像是个快要死的人。她心头又一颤,想说,不,不行的,绝对不行,因为为了人类的前途,已经有人在等她了。但话出了口,却变了样:“你……行不行?”这把她也吓了一跳。但心情反而镇定了下来。她想,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仅仅因为这个,她为他无论做什么,难道还需要在乎吗?
“可以试一试。您也许不知道,我可是个坚强的战士呢。我有3条命。”
他为了证明这点,一使劲,奇迹般用一条腿站立了起来,疼痛使他一皱眉,但他坚强地忍住了,并朝女人展露出了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在这血腥的战场上,这个笑容将使她过目难忘。女人呼唤了一声,跃过去扶住他。
他一把把她搂进怀里。女人第一次感到,男人的胸膛竟是这么滚烫。就在两小时前,她身上也曾拥有这份滚烫,拥有与他一样的气味,现在竟是那么陌生,却也使她愉悦和爽快。在男人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血性味道中,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她想,世上并没有什么缘定三生。
让“遥听”见鬼去吧!
她没有料到,虽然他负了重伤,但他们的结合,竟然那么成功。生命之道,本是无师自通的。
很快,一切都结束了。她躺在他怀中,两人都一动不动。她需要回味。她刚才的确体会到了这一生中都没有过的一种感受,她可以叫它做……快乐。这个词她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没有人教过她,此时,却不知怎么从记忆深处蹦了出来。那一定是在外星人到来前人类习用的词汇,仍然被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保存着。
她想让这一刻持久一些,然而,她实际的表现却是抽出了武器。她朝他看了一眼。他闭着眼,漠然无知的脸上绽着无邪而心满意足的笑容。他也沉浸在快乐中吗?他也知道快乐吗?
她一边思忖着,一边开了枪。他哼都没哼一声,就死掉了。脑袋上留下了跟那外星人一样的难看小洞。此时,快乐感就像一条蛇一样,从她抓不住的地方滑走了。她一下清醒了。其实心中并没有留恋,更不会难过。
已经与基因牢牢结合在一起的人工进化规则开始发挥作用了。
她不会忘记,教科书告诉地球战士,被选定与女人配合的男人,在与女人发生关系后,由于脑垂体分泌的改变,将丧失作为地球战士的本能,在复兴人类的伟大事业中他不再有任何用处。
不让交媾后的男人活着,这的确是人性的一部分。
杀完人,她忆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她本该去做的事情。而与这年轻战士做过的一切,就成了遥远的故事。她开始寻找真正属于她的人。那是超级计算机在好多年前就确定了的。那时他们还远远没有孵化出来。有17万个数据证明,她和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的结合——而不是与刚才这位——才最有利于人类的前途。
意识到这一点,她痛哭不已。她希望人们能原谅她的**,她毕竟才做了两个小时的女人。
但她并没有找到她命定的授精者。“遥听”在她开枪时,就忽然自动关闭了,不再引导。
不久,女人感知到了腹中的变异。在人类与外星人3个世纪的漫长战斗中,为了最后的胜利,一切过程都按照生命工程学原理进行了加速。她更加不安了,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否使人类的命运加快走向了末路。
她赶在夜幕降临前回到了地下基地。在那里,战友们将用冷冻法把她活活杀死,然后,剖开她的肚子,摘下她的子宫,从她的胚胎细胞中,克隆出500个能够奋勇搏杀、捍卫地球的男人。其中,有一个将在他7个月短促生命的最后一天变性为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