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人们在大街上发现了若氦的尸体。他的脸部表情很奇怪。有人说,这是想做出笑容,但是做不出来,便被憋死了。但另外的人说,他是心脏病突发而死的。也有人说,他是自杀的。
◎◎◎◎◎◎◎◎◎◎
下班了。
在办公大楼前厅的磁亭中,若氦发出一个脑电信号,差转运输频道便打开来,面前的空间开始流动。
若氦先进入了一段公共频道。在那里,拥挤着像他一样神态倦怠的下班人流。然后,开始分流。若氦进入了与自己在外城的家相连的专属频道。
在第七隧道口,运输忽然被解除了。这一段空间常常出故障,修修补补了好几次也没有找出症结在哪里。若氦只好步行通过这个结合部。
这一带是老城区,地面偶尔露出旧时代残留的房基和柏油路。若氦步履踉跄。他到了下一个隧道口,等待空间再次差转过来。
这时,他注意到墙角有个东西在动。直到它企图窜到另一个角落时,若氦才发现它是一只老鼠。只有在老城区,还能发现这种生活在阴暗世界里的东西。耗子看到人的目光,忽然停下不动了,用两只黑溜溜的眼珠窥视若氦。若氦叫了一声:“去!”那动物嘴里发出一串声音,便一溜烟跑掉了。
若氦怔住了。他在回想刚才耗子发出的声音。那东西竟然像人一样干笑了几声!没有错,就是跟人一模一样的干笑!
若氦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这时,前方的一大片空间像发生地震似的整体晃动起来。差转运输又开始了。
“我告诉你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吃晚饭时,若氦对妻子说,“在下班的路上,我遇到了一只奇怪的老鼠。”
“奇怪?怎么奇怪法?”
“天哪,它居然会笑!”
“笑?耗子会笑?怎么笑呢?”
“就跟人一样。它发出一阵干笑。”
“我看你有神经病。”
“神经病?我可没有。我的听力也很正常。这事就发生在老城区那里。”
“那么,它怎么笑呢?”
若氦放下筷子,便学起来。他尖起嘴,对着自己的老婆发出咳咳和哧哧的声音。但他忽然停住了。他看到,妻子正竖起耳朵,像一只耗子一样,用一种十分厌恶和陌生的目光盯着自己。
若氦不再学耗子了,赶忙尴尬地埋头吃起饭来。
夫妇俩再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上班时,若氦希望还能在路上碰上那只会笑的耗子,以证明自己并没有看花眼,但是,被破坏的那段空间已经接通了。若氦没有停留,直接进入了办公大楼。他想跟同事谈谈这件怪事,但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整天,若氦心中别别扭扭的,干活也无精打采。
回到家中,若氦觉得妻子的脸色不对头。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若氦,你能把昨天那事再讲一遍吗?”
“什么事?”
“就是会笑的耗子的事。”
若氦沉下脸,说:“算了,没有意思。”
妻子却一本正经:“你再讲一遍。你说它是真的?”
“你到底怎么了?”
“我今天也遇到了这么一只耗子。”
“在哪里?”
“就在咱家的集能器隔板上。”
“你说它也会笑?”
“是的,可把我吓坏了。”
妻子说,那是早上的事情。若氦去上班后,她便在屋里做家务。正做着,忽然觉得好像有个冷冷的目光在盯着她。她有些心慌,朝边上看去,便发现集能器隔板上蹲了一只老鼠,正阴沉地打量她。她喝了一声:“去!”那耗子转身便走掉了。临走前,抛下一串像人一样的干笑。
“是灰色的、头上有点花斑的小耗子吗?”若氦问。
“不,是一只全身深褐色的大耗子。那笑声就跟人一模一样!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这个世界出问题了。”
第二天,在全市发现大批会笑的老鼠的新闻,占据了媒体的头条位置。
不断有市民向媒体报告,他们在街头或家中或差转带上与会笑的耗子邂逅。他们明白无误地说,耗子的笑,跟人的笑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但那是一种千篇一律的干笑。似乎耗子还没有学会更丰富的笑法。
有的人说得更邪乎,说耗子甚至在半夜爬上床头跟人说话。有的人说,不但发现了会笑的耗子,还发现了会笑的猫、麻雀和蚂蚁。但这种说法目前还没有得到证实。
媒体感到极度兴奋,派出了大批报道人员,到各个角落里去追踪耗子。一家电视台守候了半天,终于拍到了耗子干笑的图像,还录下了声音。媒体赶紧把这种图像和声音播放了出去。
如今,每个市民的脑子里都装有信息接收芯片,与视觉和听觉神经相连,因此,刹那间,耗子的笑声,在千万人的脑海和心灵中回荡开来。
这是一种难以让人接受的图像和声音。那耗子咧嘴大笑的样子,看上去简直有些毛骨悚然。
这天,若氦的公司里也为此议论纷纷。
“你看了媒体最新的解释吗?本市的人类学家推测那鬼东西一夜间进化了一万年,产生了智慧!”
“我才不相信呢。再怎么着,耗子也只是耗子。”
“科幻作家说,这是外星人准备进犯地球的前兆。他们改造了耗子的基因,先吓唬吓唬我们呢。”
“这么说,地球人快完蛋了啊。”
“放屁,怎么没有听到人家美国人报告说他们那里的耗子会笑呢?”
“这是个时间问题。美国在西方,事情一般发生得比我们晚。”
“我还听到一种说法,说宇宙间的物种,每7千万年便要换一代。总之,耗子的时代就要来临。人类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
“那我们怎么办?”
“听说,有许多人在买机票去海南岛呢,那里还没有发现耗子笑,而且隔了海峡,耗子也游不过去。”
若氦在一边听着,没有加入讨论。
他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人好像也在缩小,小得像一只耗子了。
发生这桩奇事的这座城市,曾是中国的历史文化名城,传说城市近郊曾发现过三皇五帝的祭台。确切来讲,是发掘出了7000年前新石器时代的村落。后来又有多个帝王在这座城里定都。再后来,它成为了中国工业化的样板,兴建了一大批核电站、钢铁厂和炼油厂。那个时代,它是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之一。在后工业时代,它又摇身一变,成为了电子信息中心。在稍后的世界大战中,它作为主要目标,在细菌武器和化学武器的攻击下奄奄一息,最后被核武器摧毁。过去的一切文明及文明创造的一切瘟疫和病菌都被埋没在爆炸掀起的厚重泥土下。城市的居民都死了——除了躲在地下而逃过一劫的老鼠。后世的人们在废墟上又重建了新城,开始了新的生活。新的和平和繁荣到来了,昔日的灾难被忘却了。
但耗子的干笑却打破了城市的和谐与宁静。
下班时,若氦和同事在大楼前厅,看到了十几只耗子结队跑过,一边朝他们笑。他们打死了两只,其余的都逃走了。
大家仔细观察这死耗子,却也没看出什么怪异。
回家的路上,若氦又遇到了更多的会笑的耗子。
但让他最担心的,还是老婆的样子。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完全变了一个人。
“你今天又怎么啦?”
“我……我不要你去上班了!”
“你怎么啦?不上班,咱们可要喝西北风了。”
“你不要走,一直陪着我,好吗?可把我吓坏了。整天,房子四周,都是耗子的笑声!”
“是吗?”若氦倾听了一阵,却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他想,老婆一定被媒体的报道吓坏了。什么外星人,什么进化一万年的。老婆产生了幻听。
看到若氦对她的要求很冷淡,妻子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妻子说:“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跟你说。”
“什么事?”
“我觉得,既然你这样不关心我,我们应该离婚。”
“你胡说些什么呀。”
“在听到耗子笑时,奇怪地,我便有了这种强烈的感觉。”
“瞎说!我们的婚姻跟那东西有什么关系?”
老婆呜呜地哭起来。
若氦恐惧地想,这耗子不但会笑,看来,还会像狐狸精一样迷乱人的神经哩。
他心里憋气。俩人不再说话。
半夜,若氦和妻子被一阵怪声惊醒。他们起身,开了灯。那是一片笑声,正从门缝里传进来。若氦鼓起勇气打开门,一下惊呆了。
一群耗子,有20多只,整齐地蹲坐在若氦家门口,在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耗子的带领下,像人一样朝着若氦不停地干笑着。
凄厉的月光,洒落在耗子们亮晶晶的毛皮上。
第二天,若氦没有上班。
若氦跨过这座城市,到城那一头他的一位大学同学家中去。他的同学是学生物的,若氦去找他,是希望他能对耗子的笑说出个道理。
若氦之所以下决心要去,是他觉得,耗子的笑,使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发生了重大的危机。
他预感到,如果不早点闹个明白,他的生活很快就会崩溃。
若氦一进同学家门,第一眼便看到桌上摆了一个实验用的笼子,里面圈了5只小白鼠,一见生人进来,便一齐嘿嘿地笑起来。
见此情形,若氦仿佛也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但这个想笑的念头使他吃了一惊。
生物学家朝他耸耸肩。
“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氦坐下来,急急地问道。
“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急什么。”生物学家显得若无其事。
“这事太严重了,连老婆都要跟我离婚。她说是耗子的笑声使她打定这个主意的。真是荒唐。”
“哦?这倒是一种新的效应。”
“什么效应不效应!你给我解释解释吧。”
“你看来是来找心理平衡的,可是,你应该去找心理学家啊。”生物学家说,“不过,咱们还是随便聊聊吧。说实话,最开始,我也不相信这事。但等我的学生把实验室中的这些耗子拿给我看后,我才真正大吃一惊。”
“科学上有什么说法?”
“我们立即选了两只做了解剖,发现耗子的发音部位有了变异。这种变异的幅度并不大,但我们推测,它已经变得很适宜发出那种类似人类的笑声。当然,这还不至于使耗子产生语言。我们认为,鼠类的遗传基因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慢慢发生了变异,于是,终于出现了这种情况。基因方面的检测,还在进行之中。”
“那么,以前为什么没有发现?”
“其实也是有人遇到过的,但因为不是这么集中地出现,所以,都被忽略了,或被当作了幻觉。”
“耗子会发展出像人一样的智能吗?”
“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可能。我们还没有发现会笑的耗子的大脑中产生新的皮质。”
若氦想到昨晚耗子集合在门口对着他干笑的一幕。那些耗子看上去,是多么的富有智力呀。干吗非要有新皮质呢?耗子又不是人。
他觉得同学的解释,未免太简单。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同学毕竟是权威。
“怎么会发生这一切?”
“我的推测是,跟这座城市的历史有关。我们心中都很清楚,这座城市建造在一座很大的废墟上面。在废墟中,埋藏着工业和战争遗留的无数垃圾和有害元素。这些东西,足以使生活在地下的耗子的基因产生变异。”
“那我们怎么办?““其实,没有什么怎么办的问题。我们仍可以照常生活。在科学家看来,耗子只不过改变了一种传递信息的频率而已,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但仍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啊,若氦想。刚才,他对自己仿佛也想笑这种念头,不是大吃了一惊吗?
这又是为什么呢?
若氦一个人走回去。他没有要求进行差转运输。他徒步走在街上,回想着生物学家刚才说的有关废墟的话。他第一次意识到街道竟是这样的古朴。他感到脚步分外沉重,好像被埋藏在地下的尸体给拽住了。第一次,他觉得每一脚踩下去,都准确地踏中了地底深处死去的文明。
这么多年来,他是生活在废墟之上啊,而平时却忘记了。那玩意,就像一具巨人的尸体,不断地流淌脓水。耗子们没日没夜在地下噬食尸肉,吮吸黑泉,受到了毒素的感染,从而使自己逐渐变成了一种全新的危险生物。
仅仅因为一个笑声,人类便觉得自己的存在受到了威胁。多么敏感的人类啊。这正是生活在废墟上的生物的特征。
不断有干笑着的耗子从若氦身边跑过,有的还朝若氦打量一眼。若氦此时已经见惯不惊了。
脑子中的信息接收芯片不断涌流出新闻。其中一个报道说,声学家对耗子的笑声做了分析,发现其频率与人的笑声其实并不相同,进一步看,与“传统耗子”的叫声的频率差异倒是不大。
若氦想,其实,耗子本就不可能真的像人那样笑,只是大家有些神经过敏罢了。
同学说的耗子发音部位变异什么的,也可能是学究似的夸大其词吧。
他恹恹地回到家,打开门,怔住了。妻子已经上吊死了。她把自己脱得精光,用口红笔在脸上身上涂画上了许多耗子的图形。
若氦早就觉得妻子的心理不对劲,但却没料到会是这个结局。
妻子留下了一纸遗书,上面写道:“你不辞而别了一天,不来陪我,使我很伤心。你又不同意离婚,使我很难过。今天,耗子又笑了。笑声使我意识到我们必须马上离婚。因为,耗子使我记起来,自打我认识你那一天起,就没有见你笑过。而我呢,我也从来没有笑过。两个不会笑的人生活在一起那么久,这本身就挺荒唐。但耗子的笑又促使我想起来,周围的人,全市的人,也没有一个人笑过。所以离了婚大家也没有出路。我就只好走这么一条路了。发生变异的是我们,而不是耗子。若氦,再见了。”
若氦一惊。他明白自己今天在同学家仿佛想笑却笑不出来的原因了。
是的,仔细回忆一下便清楚了,周围的人,的确没有一个人会笑。大家都知道笑的概念,知道笑声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这是古人遗传下来的集体记忆,但是,大家却丧失了笑的能力。
他恐怖地大叫起来,跑了出去。一路上,大家都惊异地看着这个狂奔乱喊的人。他一直跑到搞生物学的同学那里。他要求他马上做一个实验,看一下人类的听觉器官发生了什么变异——而不是耗子的发音器官。同学诧异地看着他。若氦反复地对他解释说:“耗子的适应性比我们要强,它们基因变化的可能性小于我们。同样生活在废墟上,人类也会受到毒素的感染,我们的基因,早就开始变异了。耗子的吱吱叫声,传到我们耳朵中,就变成了笑声,而我们本身,则不会笑了。我们发音器官上面主管笑的肌群,或者我们大脑皮层支配笑的区域,已经形如盲肠。但我们却从来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说你会笑吗?你敢笑吗?你笑一个给我看看。”
同学难堪地看着若氦,咧了咧嘴,脸色很不好看。
同学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一点我早知道,但大家都不说破罢了。你来找我是错误的。是的,大家不会笑,也不敢笑。但是,为什么呢?这个答案,不在科学家这里。”
若氦怔住了,用陌生的眼光看了一下同学,便转身跑掉了。
第二天,人们在大街上发现了若氦的尸体。他的脸部表情很奇怪。有人说,这是想做出笑容,但是做不出来,便被憋死了。但另外的人说,他是心脏病突发而死的。也有人说,他是自杀的。
全城的耗子仍在继续笑着,慢慢地,市民们对这种笑声也习惯了。他们不再惊诧了,也不再害怕了。
媒体的注意力也转移了,因为这事已不再具有新闻效应。
他们在等待更轰动的新闻。
这样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在这座城市庆祝建城3200年的那一天,市长登上市里最高的仿古摩天楼,发表了激动人心的讲话。
市长说,城市曾有着伟大而灿烂的文明和历史。在新的纪元里,它将写下更加辉煌的篇章!
媒体进行了实况转播。
市长的讲话传到市民的耳朵里,大家听到的是一只耗子发出的吱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