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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上海俗女物语 > 28、流金岁月 中

    28,流金岁月中

    “去香港也好。我之前似乎听好婆说过,说江先生一家早就去了香港。你母亲是不是先去找你外公了?”

    贺敏敏说完又觉得不太对劲。

    江家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能容忍自己家的女儿给别人做妾么?

    除此之外,贺敏敏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最终“绿宝石”里只住着江幼怡主仆?江家人难道不管她了么?

    然而说到底,她毕竟不是他们家正儿八经的媳妇,这些关于江家的密辛往事她也不好意思多问。

    “别说是你,要不是我这次去了香港,我也不知道。”

    很多事情,好婆也瞒着江天佑。

    “你晓得我妈为什么会认识韩律师夫妻,原来这些年在香港她一直……”

    说话间,远方传来一记巨大的爆炸声响。

    贺敏敏和江天佑被轰得先是一愣,接着不约而同地露出兴奋的表情往窗户方向望去。

    “国庆烟花!”

    果然,耀眼的光芒透进窗户,先是一片大红,接着下起了金色的雨。外头传来小孩子们的欢呼声,一年一度的国庆烟花献礼时刻到了。

    “走,上露台!”

    两人走上露台,看到周围人家一扇扇玻璃窗被打开,露出男女老少数百张面孔。几个胆子大的男孩子们爬上楼顶,众人不约而同地往人民广场的方向望去。

    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在蓝紫色绸缎似得天幕上竞相开放。绚丽多姿,千娇百媚,两人看得目不暇接,暂时忘记了婚礼的疲劳。

    “你晓得伐,过去每年这个时候,我都爬到‘绿宝石’的屋顶去看烟花。”

    爆炸声刺耳,贺敏敏不得不扯着嗓子喊。

    “你胆子那么大?”

    江天佑以为只有小男孩才会这么干。

    “哈!我小时候比男孩子皮多了,是个皮大王呢。”

    贺敏敏得意地大笑,下一秒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十月的天气,白天尚携带着几分夏日里尚未散尽的暑气,到了夜里就开始有些凉下来了。她此时却还穿着租来的新娘礼服,两条膀子光溜溜的。贺敏敏摸了摸胳膊,突然背后一暖,回头一看,江天佑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去了一趟,把新郎西装披在她身上。

    贺敏敏转过身,两人目光相对,一朵蓝紫色的巨大烟花在不远处绽放,照亮了彼此的面孔。

    她情不自禁地看着他,在江天佑的瞳孔里能看得到金色烟花的倒影,像是一颗颗小星星。一片金色星星的正中间,是穿着洁白婚纱的自己。

    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又或者烟花太灿烂,硝烟气味让人晃神,等贺敏敏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一步之遥。

    搭在肩膀上的西装不知何时滑落在地,江天佑的大手正扶住她的腰肢。

    那手掌是如此地炙热,即便隔着布料,贺敏敏也能感受它携带着的热情。

    “不……”

    贺敏敏脚下一软,伸出手掌推拒。

    “不行,不能这样……”

    她心想合同上不是这么写的,上面写的很明白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就在此时,只听得不远处的窗户里传来一声小孩子的尖叫——

    “老妈,老爸,娘舅,舅妈,大哥哥,快来看呀!露台上新娘子和新郎官香面孔啦!”

    隔壁三层阁的顶楼窗户打开,一个笑得贼忒兮兮的男孩子踮着脚尖,手里拿着用书本卷起来的“望远镜”正聚精会神地往他们这里瞧。身后是一只摆满了饭菜的圆台面,坐着十来个亲戚。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贺敏敏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小鬼头就是她去江家上门那一回,在弄堂里讨糖吃的小男孩。顿时老脸一红,重重地把江天佑推开。

    江天佑的后背抵着栏杆,被她这一推差点落下去,连忙伸手把住。

    “小鬼头,什么都看,不怕得偷针眼?”

    男孩还在那里冲他俩挤眉弄眼,被他妈一把薅住头发拉进去了。末了“砰”地一下关上窗户。

    烟花还在继续,旖旎的气氛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贺敏敏把西装捡起来披上,同手同脚地走到栏杆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江天佑无语地看着那扇关了的窗户,盘算哪天去砸他家玻璃窗。

    “你刚才说你母亲怎么了?”

    贺敏敏干咳一声,试图打破僵硬的气氛。

    江天佑轻叹一声,也趴到栏杆边。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打官司。”

    “和谁打?”

    “和我外公别的子女。”

    江天佑下意识地想从衬衫口袋里掏烟,结果只摸到了还没来得及拆下的红色胸花。手指在“新郎”两个字上摩挲了两下,江天佑眯起眼睛苦笑起来:“去香港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有那么多亲戚。”

    ……

    好婆在婚礼上说她家小姐邓如萍嫁给烟草公司小开,生下女儿江幼怡确实没错。然而这只是故事的前半段。

    所有美好的童话故事的结局只会写到王子和公主的婚礼,从来不描述他们的婚后生活。因为作者心知肚明,完美的故事必须终结于此,再往后面写就脱离“童话文学”,往一地鸡毛的“现实文学”奔去了。

    邓如萍当年被称为“上海滩的白雪公主”,是圣约翰大学的校花。作为邓家唯一的孩子,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然而邓涛再疼爱女儿,她的婚姻依然注定不能由自己做主。考虑到烟草利润丰厚,邓涛选择和来自云南的江家联姻。

    邓如萍根本看不上江凯这个外地来的公子哥,作天作地闹出了许多新闻,被当时的各种小报争相报道。

    出于对女儿的心疼和愧疚,加上怕她在江家受气,邓涛陪嫁了一栋房子让他们小夫妻单住,不用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

    本来以为这栋小楼可以为女儿遮蔽一世风雨,保她今生富贵。谁料到邓如萍红颜薄命,十八岁结婚,十九岁生下女儿江幼怡后因为难产大出血撒手人寰,甚至没来得及看女儿一眼。

    江小开本来就不喜欢这个比自己还要任性还要金贵的妻子,在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中,外头的女人从来没有断过。只是碍于邓家的势力和岳父的名头,不好和邓如萍撕破脸罢了。

    这边邓如萍刚死,连五七都没有过,江凯就迫不及待了娶了新人——一个电影公司的女明星。

    江凯开始了新的人生,现在的好婆,当年的花姐也只好抱着生下来就没娘的小小姐住进了江府,在填房太太底下讨生活。

    “讨生活?怎么那个女人对你妈不好么?”

    “很不好。我妈看不上小明星,觉得她是戏子。小明星也看不上我妈,觉得她是拖油瓶,会和自己的孩子抢财产。”

    江天佑拿出那张百日照给她看,贺敏敏的手指划过江幼怡的眉眼,隔着照片都能看出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阴郁,自带一股湿漉漉的水气。

    不只是因为生下了没有名分的孩子,更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忧伤,经年累月的自怜和感伤早就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贺敏敏不得不承认她很美,忧郁的气质加上美丽的容貌,有一股独特又致命的吸引力。

    “你太外公……邓老先生难道不管管么?”

    没了女儿,难道不应该更加疼惜她留下来唯一的血脉么?

    “我太外公惨遭丧女之痛,加上年事已高,结果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他过世后,他的那些个侄子们只晓得争夺家产,谁又会去关心那个可怜的女孩儿呢。”

    贺敏敏想起刚进公司时候学的百货公司发展史,隐隐记得大兴百货后来被分成了三份,除了上海的总公司,又在南洋和香港开了分公司。解放后上海的总公司被人民政府接管,其他两处就流云四散,再也不复当年的风光了。

    “太外公过世前留下一份遗嘱。那栋‘绿宝石’是我外婆的遗产,只有我母亲可以继承,别人不可以染指。还留给她一份嫁妆钱。正是靠着这栋房子和这笔钱,我母亲在十八岁那年搬出了江家,带着好婆一起重新回到‘绿宝石’里过日子,不受‘那边’的闲气。”

    那时候国民政府已经摇摇欲坠,江家一开始还在观望,心想实在不行就回云南老家。

    然而局势的发展出乎他们的预料,解放前夕,江家终于决定放弃大陆的一切产业,全家搬去香港。

    “我外公带着他的一群老婆孩子们走了,临走前都没通知我妈一声。一直到那年端午节,好婆去江家送粽子,这才发现江府早就人去楼空。”

    “你说,我妈知道自己被亲生父亲扔下的时候,心底是什么感觉?”

    贺敏敏无法回答。

    原来书里说得全对,资本家的血不但是肮脏的,而且是冰冷的。

    “解放后,我妈也出去工作过,分配她去小学校教书。可她性格孤僻古怪,没干多久就辞工。好在靠我太外公的那笔遗产,每个月吃定息,也能过得衣食无忧。”

    虽然物质上不缺乏,但是江幼怡实在太孤独了。

    偌大的上海滩,除了忠仆好婆,她茕茕孑立,举目无亲,所以才会上了有夫之妇的当。被骗了心,骗了身体,从一个深渊走向另一个深渊。

    “说来可笑,我妈去香港找那男人,却没想到阴差阳错遇到了抛弃她的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