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当她决定离开上
贺敏敏走出办公室,觉得姜科长话里有话,一时半儿也想不明白。
不过好歹他把礼物留下了,让贺敏敏松了口气。
贺敏敏脚步轻快地走回柜台,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头。小英子看到她快步走上来,说有人找她。
“谁?”
“不晓得,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着挺斯文的。”
贺敏敏眼珠子一转,大概猜到是谁了。
“人呢?”
“经理怕他影响别的客人,把他暂时安排到会议室里了。”
“我晓得了。你替我看着点,我一会儿就回来。”
“师父……我刚才都听到了,她们讲你讲得很难听。”
小英子拉住贺敏敏的胳膊。
刚才她听得可清楚了,有的说什么“怎么又来了一个‘墨水精’”还有的说“结了婚也不知道收敛一点,还以为自己是小姑娘到处发骚”之类的话。
看到经理走了,还有人特意跑到她们钢笔柜台,忠告小英子,让她不要样样学她师父,不然要被人说闲话。
要不是看到贺敏敏走过来,小英子都打算跟她们翻脸了。
“管好我们自己,当她们放屁。”
贺敏敏虽然请了一段时间婚假,但是这个月的销售业绩还是第一名,这些人自然眼红。
贺敏敏安抚了一下小英子的情绪,往三楼会客室方向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会议室里坐着的正是李婉仪的丈夫耿恩华。
贺敏敏踩着小高跟走到他面前坐下,快速地打量了他一圈。心想过去怎么没有发现,这家伙虽然外表斯文,但是眼角眉梢里带着一股狠厉之气,眉间距离太短,一副心胸狭窄之相。
“这不是耿科长么?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贺敏敏笑得标准,露出八颗牙齿,“是不是你们仪器厂要批发文具,要找我谈团体价?好说好说,一定给你一个好价钿。”
耿恩华镜片后头双眼发着精光,试图从贺敏敏身上找出蛛丝马迹。
“贺敏敏,你不再要装了。我问你,李婉仪在哪里?”
耿恩华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想要来个下马威。
“你干什么?这里是我的单位,你不买东西跑过来冲我发火,你当你是我领导?”
贺敏敏也翻了脸,“跑到百货公司来找你老婆,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她心想我又不是你们单位的小喽啰,凭什么要受你的鸟气?难道你给我分房子?
遂也摆出了一副晚娘面孔,双手环抱在胸前,高高地翘起二郎腿。
“你真的不知道?”
贺敏敏冷笑,“知道什么?婉仪又不在百货公司上班。今天又不是礼拜天,她不在学校会在哪里。”
耿恩华一手抵住额头,颓丧地瘫坐在椅子上。
“她不在学校,我去问过了。”
“会不会是她去哪里培训了,没有告诉你。”
“不会……学校说她请人带去假条,说要请一段时间病假。”
百货公司九点半上班,贺敏敏早上七点不到去学校帮李婉仪请了假。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么?”
耿恩华眯起眼睛,通过眼镜片阴恻恻地观察贺敏敏的表情。
“什么意思?婉仪到底怎么了?她病了,什么病?”
贺敏敏放下腿,故作焦急地问。
耿恩华再三试探,确定她什么都不知道,悻悻地站了起来。
“这样,我陪你一起去李伯伯家一趟吧。说不定她在娘家呢。”
贺敏敏吃准他不敢去李家,怕被岳父岳母发现自己的暴行。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眼看耿恩华要走,贺敏敏让他稍微等等,然后装模作样地拿出个张纸,写下家门口公用电话的号码,关照耿恩华见到李婉仪后一定要打电话通知她。
她戏做的太好,耿恩华不疑有他。
最终气势汹汹地来,灰心丧气地走。
贺敏敏站在窗边,看着楼下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为李婉仪感到太不值当——
早上给李婉仪送饭的时候她提到想吃王家沙的虾仁两面黄和鸡鸭血汤,贺敏敏下了班拎着保温桶去王家沙跑了一趟,又买了双酿团和条头糕给她做明天的早饭。
李婉仪说躺在床上太无聊,想要看书。贺敏敏说她姆妈讲的,“舍姆娘”(沪语:产妇)月子里不好多用眼睛的,电视和书都少看。她买了个小小的无线电带给李婉仪,让她多听听音乐少操心。
耿恩华找到百货公司的事情,贺敏敏没有对她说,怕影响到她的心情。
照顾完李婉仪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八点多。
贺敏敏站在楼下就觉得不太对头,屋子里漆黑一片,也没闻到饭菜的香气。平日里不管自己回家多晚,江天佑都会准备好一桌子饭菜等她。
贺敏敏在百货公司里听多了阿姨妈妈们老公在家里啥事不管,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抱怨,心想江天佑贤惠起来是真贤惠。
虽然合约上写的由她负责洗衣服,但是贺敏敏偷懒,总想把脏衣服都堆起来周末一起洗,江天佑看不下去,就会越俎代庖把她应该干的活也给干了。
爬上阁楼,借着窗外路灯投射进来的微弱光线,隐隐约约瞧见屏风后的床上躺着个人。
贺敏敏大吃一惊,不动声色地脱掉高跟鞋,把其中一只鞋子当做榔头捏在手中,一步步地往床边走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江天佑泪流满面的脸庞。
他蜷缩在被窝里,弓得跟只虾米似的,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看到贺敏敏站在床头,江天佑先是迷惘地擡起头,双眼聚焦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后,两股泪水扑簌簌地从眼角滑落。
贺敏敏感觉自己闯进了一只受伤野兽的巢穴,那野兽在放下最初的防备后,低下脆弱的脖颈,把脑袋放在了她的掌心下。
江天佑几次尝试坐起来都没成功,他想说话,可一开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声。
贺敏敏扔下鞋子,去楼下拧了块湿毛巾,又倒了杯凉开水。
“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贺敏敏把热毛巾敷在他哭肿的眼皮上。
江天佑不响。
过了蛮久,毛巾下来传来江天佑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我不晓得。我从火葬场出来,回来就躺在床上。然后……你就回来了。”
大殓安排在早上九点钟,也就是说江天佑魂不守舍了一天。
“中午豆腐饭吃了么?”
贺敏敏轻轻抚摸他的发顶。前几天刚剃得头发,手指穿梭在其间触感沙沙的。
江天佑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拉下毛巾,睁开红肿的眼睛看向贺敏敏。
“你会不会觉得男人哭很丢人?”
在外面那混混那几年,哪怕被人用西瓜刀追着砍,骨头都出来了,江天佑愣是没掉过眼泪。
去香港处理母亲的丧事,抱着她的骨灰放进灵骨塔的那一刻,江天佑也只是感到眼角微微湿润,有些酸涩而已。
今天这双眼睛却像是坏了的水笼头,根本不受控制。
“不会啊,我经常看到男人哭,很正常的。”
贺敏敏摇摇头。
“谁?”
江天佑擡眼,没察觉出自己话里的酸味。
一个男人会在一个女人面前放下一切防备哭泣,可见两人的关系是多么地密切。
“贺杰呀。三天两头哭。上次是想要买变形金刚的玩具,他妈不肯。再上次是考试考了65分,他动手改成了85分,还模仿我哥签名。被我嫂子从三楼打到一楼,光着屁股从前弄堂跑到后弄堂。大家都看到了,他喜欢的一班女同学也看到了。然后第二天全年级都知道了。”
江天佑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
贺敏敏冲他眨眨眼,“你是‘蚌壳精’(沪语:碰哭精)么?”
“我长这么大,除了好婆,只有你看到过我哭。”
江天佑羞涩地笑了笑,“你不好告诉别人的。”
刹那间,贺敏敏感觉心底有一块东西地方被击中了。软软的,涩涩的,像是每年秋天最早一批上市的橘子的味道。
她低下头,狠狠地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大约是刚才的那一幕过于暧昧,两人一前一后下楼,一路无话。
这个时间点,沿街的商店基本上都关了。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好不容易在马路旁边找到个大排档。
五张桌子全部都坐满了,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一个炒菜,一个跑堂,忙得满场飞舞。
两人等了蛮长时间才落座。
“先生小姐是刚从电影里出来的吧?今天放什么片子啊,哭得那么伤心么?”
老板娘过来擦桌子,以为江天佑这副卖相是看电影哭出来的。再看看贺敏敏脸上波澜不惊,心想这对小情侣倒是蛮滑稽,跟别人倒过来的。
被她这一提醒,贺敏敏想起这里附近正是西海电影院,很多看了夜场电影的人出来找宵夜吃。
江天佑也想明白了这点。他四下打量,发现不但有看电影的情侣,还有不少下了晚班的工人。
“味道怎么样?”
两人叫的炒面很快送上来,老板娘在旁边殷勤地问。
江天佑尝了一口,微微皱起眉头。
这炒面都糊了,酱油也放得太多,跟自己做的根本不好搭脉(沪语:比较)。他心想这种水平居然也可以客似云来,看来还是托了晚上店铺都关了,没有其他竞争对手的福。
贺敏敏也注意到了。
自从结婚以来,贺敏敏的舌头就被江天佑养刁了。半个月里体重涨了整整五斤,吓得她晚饭都不敢多吃,怕再这样下去衣服都穿不进去。
“蛮好吃的,难怪生意那么好。”
贺敏敏客气地说。
“吃得好下次再来呀。我这个摊子每天都在这里的。从晚上八点钟到第二天凌晨两点,风雨无阻的。”
等老板娘走远了,江天佑放下筷子。
“敏敏你看,店铺装修的这段时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我和小胖两个人在马路上做大排档……我做的比他们好吃多了。”
西海电影院这边市口好,他们那边市口也不差。
别的不说,儿童医院从早到晚门庭若市,小孩子生病又不挑时间,那些家长们陪夜肚子饿了一定会出来找吃的东西。
反正桌子椅子都是现成的,去搞个液化钢瓶,扯几块塑料膜做顶棚就搞定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装修?”
“明天开始我去跑建材市场,找工程队,争取下礼拜就动工。”
看着江天佑干劲十足的样子,贺敏敏一直担忧的心终于放下。
林阿根的死带给江天佑太大的冲击,贺敏敏担心他一蹶不振,没想到他恢复的还挺快。
“那就早点回去吧,明天要累一天呢。”
贺敏敏看看表,已经将近十点钟了。
“敏敏,其实我……我瞒着你做了件事情。”
江天佑双手放在膝盖上,规矩得像是个小学生。
他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道,“其实那天,我本来也想跟着你阿哥一起开个户口炒股票的……身份证和钱我都带好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是你朋友婉仪借给我们的钱。”
“我之前其实去过一次证券交易所,已经打听好要买的股票了,就是师父……他买的这一支。”
贺敏敏擡起头,明亮的大眼睛好似两个探照灯,把江天佑照得无所遁形,心里那些最阴暗的角角落落都跟雪地似的反着银光。
“后来呢。”
江天佑攥成拳头的双手微微发抖。
“后来……师父就落下来了。”
他说着闭上眼睛,像是正在等待法官宣判罪名的嫌疑人。
他听到铁锅和勺子碰撞的声音,闻道空气里的焦齁气,想象着贺敏敏将会如何失望,甚至暴跳如雷。
然而最终落到他肩膀上的是贺敏敏柔弱无骨的掌心。
“等你师父头七那天,我和你一起去上香。”
贺敏敏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