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当她决定离开下
贺敏敏几次去福利科旁敲侧击,姜科长的反应一如既往让她摸不着头脑。
她心想这件事情还是要跟江天佑商量一下。他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是在“社会大学”里摸爬滚打那么久,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和精明。
旁的不说,如果没有他,自己和郑翔的纠葛哪会那么容易解开。
不过江天佑这些天蜡烛两头烧,白天跑建材市场,晚上搞夜排档,着实有些吃力,贺敏敏不好意思打扰他。
就在前天夜里,江天佑和小胖两个人把大排档摊子直接支到儿童医院斜对面的小马路上去了。他们把两个一百瓦的电灯泡挂在树上,照得原本黑黢黢的小马路宛如白昼。
江天佑除了做馄饨炒面,还搞了几个炒菜。家常豆腐、青椒肉丝、四喜烤麸,八宝辣酱,都是价格便宜味道嗲的“小乐惠”。
秋风萧瑟的夜里,锅子里飘出的阵阵香味别提有多诱人。别说病人家属,把值班的医生护士都吸引过来了。
毕竟在这条街上混了那么多年,很快有人认出他是惠民小吃店的阿江师傅,和他热情地打招呼。让本来那些担心路边摊不太卫生的人也打消了疑虑。
等到凌晨收摊,贺敏敏帮他们一算,扣掉水电食材成本,毛估估一个晚上赚了两百多块钱。
“两百块……原来小吃店一天的流水都没有两百块好伐?”
小胖激动得不行。
他本来觉得嫂子帮他们定下的价格太高了,比小吃店的菜价高出一大截,把客人当“葱头”乱宰,有点黑良心。现在看来是自己没有眼力,附近除了他们根本没有其他卖热菜的地方,这个钱不赚白不赚。
“而且今天是第一天试营业,我们没有带酒水。要是卖酒水饮料的话,岂不是赚得更多。”
贺敏敏脑子活络,马上想到了关键。
“对对,嫂子说的太对了。酒水的利润才是最高的。高,实在是高。”
小胖狂拍贺敏敏马屁。
江天佑马不停蹄炒了一个晚上的菜,正坐在一旁休息。他用搭在脖子上的蓝白条纹毛巾擦了擦汗,接过小胖递来的茶杯,偷偷地往旁边瞄了一眼。
灯光下,贺敏敏正在体验当老板娘的快乐,往手指上“呸”了点馋吐水(沪语:口水)刷拉拉地数钞票,开心得眼睛都眯起来。
江天佑想起师父以前说的话。
他说上海女人有个毛病,就是她如果喜欢你,就会主动帮你管钱。
如果她哪天不管你了,账本交给你,钞票随便你乱用了。更过分一点,香烟也随便你抽,老酒也随便你吃,那么就彻底“死蟹一只”了。
“敏敏……”
“干什么?”
贺敏敏又开始数硬币。
比起纸钞,贺敏敏更喜欢角子硬币,数起来特别有感觉。按照面额分好类垒起来,放在纸上一滚一卷,两头封好。
贺敏敏小时候的志愿其实不是做百货公司营业员,是做公交车卖票员。上班就是数角子和看风景,想想都开心。
“敏敏,以后夜排档的帐你来帮我管好伐?”
江天佑把手支在下巴上,看着贺敏敏弯弯的眉眼。
贺敏敏斜斜瞥了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用橡皮筋把钞票捆起来,放进月饼盒子里,招呼小胖收拾桌子凳子——
几天后,贺敏敏带着江天佑煮好的老母鸡汤去招待所,路过前台的时候突然察觉老板娘的表情有些不大对头。没有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打招呼,远远看到自己就把脑袋低下去。
贺敏敏预感到了什么,蹑手蹑脚走上楼梯口,探出半个脑袋。
果不其然,一群人站在李婉仪的房间门口,不但有李婉仪的爸爸妈妈,贺家姆妈竟然也赫然在列。
“贺敏敏,你给我死过来!”
贺家姆妈一眼撇到贺敏敏带着红头箍的卷翘短发,冲她大喊,“别想逃!”
贺敏敏哀叹一声,磨磨蹭蹭地挨过去。
“敏敏,你告诉大伯伯,阿拉婉仪是不是在里面?”
李伯伯指着房间的门。
“我……”
贺敏敏欲言又止。
“敏敏,阿姨知道你跟我家婉仪最好,快点告诉阿姨,婉仪是不是在里面。阿姨快要急死了,你快点说呀。”
李家姆妈嘴唇都急得发紫了。
“敏敏你手里提的什么?是给婉仪的么?”
眼尖还是贺家姆妈眼尖,指着她手中的保温罐厉声问道。
贺敏敏正想着怎么狡辩,后背的房门却开了。
李婉仪打开一条门缝,淡淡地说,“阿爸,姆妈,有话进来说,不要吵到别人。”
“你果然在这里。”
李伯伯冷哼一声,背着双手踱进门去,李家姆妈紧随其后。
贺敏敏刚想跟进去,被自家姆妈一把抓住胳膊。
“人家李家的家务事,你掺和进去做什么。走走,下去。”
贺敏敏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下楼,离开前把装着老母鸡的保温罐放在前台桌子上。
“出卖我,对伐?”
贺敏敏斜睨着老板娘。
“啊呀敏敏,什么话,都是街坊邻居的。难听伐啦。”
老板娘眼珠子乱翻。
贺敏敏后悔死了,她应该早就想到的,附近这几条马路的菜市场、剃头铺、粮油铺、烟纸店、招待所、裁缝铺都在她老妈的“情报范围”之内。这帮老太太常年沆瀣一气,专门打听东家长李家短,谁家的女儿谈了新男朋友,谁家的猫咪怀了崽子,她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和婉仪这两天的举动想来都被一一汇报给贺家姆妈这个“涵养邨克格勃头子”了。于是趁她今天不在,她妈带着李家人冲过来抓现行。
贺敏敏心想当初就应该把李婉仪带到远一点地方的宾馆。
“干什么,不服气?”
贺家姆妈难得赢女儿一回,神气活现,腰板都挺直了。
“姜果然是老的辣。”
贺敏敏说着,悻悻然长叹一声,“不过我也记住了,以后被江天佑打的话,不可以往家这边逃,要逃得远一点才不会被你发现。”
“什么?他居然敢打你?”
贺家姆妈怒发冲冠,“小宗桑在哪里?姆妈帮你打回来,反了他的,居然敢打我女儿!”
贺敏敏连忙上前抱住暴跳如雷的姆妈,说不是被打的不是自己,是婉仪。
“这些年耿恩华一直在打她,她爹妈都不知道,我也是刚知道不久。”
贺家姆妈一边“啧啧”一边摇头。李家女儿她从小看到大,本来以为这辈子过得顺风顺水,没想到老公竟然是个下作胚。
“你不是问我那个罐子里是什么么?”
贺敏敏吸了吸鼻子,“那是补身体的鸡汤。之前我说的那个要做小月子的朋友,不是别人,就是婉仪。”
一个小时后,贺敏敏和她姆妈坐在招待所对面的修拉链摊子上看着李家姆妈哭哭啼啼地从宾馆里出来,李家伯伯一声不吭走在前头,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没有看到李婉仪。
贺敏敏刚要起身,贺家姆妈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你一会儿回家一趟,姆妈做点小菜,你带给婉仪吃。”
“姆妈,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姆妈。”
贺敏敏抱住姆妈的肩膀不住撒娇——
打开房门,李婉仪正坐在桌子边小口喝着鸡汤,看到贺敏敏进来朝他点了点头。
无线电里正在播放《上海星期广播音乐会》节目,钢琴声悠扬。
贺敏敏本来以为她会抱头痛哭,却没想到李婉仪比她想象中来的冷静。
“你爸妈……”
“敏敏,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李婉仪把汤碗放回桌子上,把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挽到耳朵后面。
“我打算下周一就回学校上班。”
“下周一?怎么可以,你才休息了一个礼拜不到。我妈说的,小月子也是月子,必须坐满一个月。”
“外国女人都不坐月子的,我看她们也活得挺好。再说了,我怎么可能休息一个月,我带的是毕业班。”
“但是……”
“我刚才跟我爸妈说了,我要离婚。”
李婉仪的语气异常平静,“但是我爸不同意。”
她爸爸在听说她擅作主张打掉小孩子之后暴跳如雷,说她这是故意要断耿、李两家的香火。
她卷起衣服给二老看身上的伤痕,李家姆妈当场哭了出来,抱着李婉仪“囡囡”“囡囡”喊个不停。
李家阿爸虽然心疼,却依然不觉得他们已经走到必须离婚的地步。他说回去找小耿谈谈,自己不但是他的丈人,还是他的领导,不怕他不听话。
“我爸说我们家书香门第,几辈子都没有出过离婚的人。”
李婉仪一手支在脸颊上,眼泪悄无声息地淌下。
“而且耿恩华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我要是和他离婚,不管是他还是我爸,以后就没有办法在厂里做人了。”
李婉仪嗤笑一声,“原来在我爸眼里,我的幸福,我的人生,甚至我的这条命,都没有他的面子来的重要。”
和贺敏敏一样,李婉仪也是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宠大的,李家夫妻只有她这么一个独生女。记得小时候在弄堂里跳橡皮筋,不小心摔倒蹭破一点皮,她爸都心疼的要死。现在看到她被人用烟头烫出的疤痕,竟然只会别过头去。
她妈虽然难受得哭了,却也同样不同意她离婚。说如果她一早就把怀孕的消息告诉耿恩华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再打她的。
“敏敏。我从小学拉琴,学芭蕾,学画画……二十多年,我爸我妈把我培养得那么好,原来都只是为了能够帮他招一个满意的女婿罢了。”
贺敏敏想起刚才姆妈听说她可能被江天佑打,急着要和他拼命的样子。
她以前都觉得和文质彬彬的李家人比起来,自家的姆妈阿爸实在有些下里巴人,浑身小市民气息。她甚至还担心过,万一将来自己嫁给门第高的人家,或者大学生,他们会不会嫌弃自己的家人粗鄙,没文化,连带嫌弃自己。
她小时候经常幻想自己能做李家的女儿,现在想想,姆妈虽然认识的字不多,最熟悉的就是麻将牌上的东南西北风和红中青发,但绝不会眼睁睁看她吃苦。
“敏敏,你会帮我对不对?”
李婉仪拉住贺敏敏的手,想要从最好朋友的身上汲取温暖。
“当然,我当然支持你。我永远无条件支持你。”
贺敏敏反握住她的手。
“我想请你帮个忙。”
李婉仪咬了咬嘴唇,垂下眼睑,“敏敏,帮我找间房子吧。我要搬出来,和耿恩华分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