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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天有不测风云 中

    57,天有不测风云中

    贺家姆妈这段时间一直提不起精神。

    眼看农历新年快到,往年这个时候涵养邨九号上上下下都在抓紧时间炸肉圆,做蛋饺,腌鲞鱼。女人们热热闹闹地挤在楼下灶披间里剁肉、洗菜、氽肉。你吃一口我做的熏鱼,我吃一口你做的烤麸,平时有再多的龃龉,这时候也暂时抛到身后,只觉得无限欢喜。

    但是今年不一样了,冷清得很。

    贺敏敏说了,姆妈生了病不好操劳,今年就不要准备年夜饭了,三十晚上到她家去吃。顺便也给阿嫂放个假,嫁进来他们家那么多年都没有回娘家吃过年夜饭,今年让魏华带着他哥和杰杰回魏家去吃饭去。

    听到贺敏敏这个想法把魏都吓一跳,下意识地望向贺健。出乎她的预料,贺健竟然一句反对的话都没说,默认同意了。

    既然儿子表态,贺家姆妈也无话可说。除了买了点瓜子糖果,家里什么都没准备,冷清得像是回到了六零年号召节约过年的特殊时期。

    元旦节那天,张师母打电话来给老邻居们拜年,贺家姆妈欢欢喜喜冲到弄堂口电话亭,先问她身体好点了没有,又问她什么时候回转上海,说大家都很记挂她。张师母沉默了一会儿,说儿子儿媳讲了,以后就住在杭州不走了,留下给他们带孙子。

    张师母的儿子当年考取浙江大学,是涵养邨九号头一个大学生。毕业之后就留在杭州工作,娶了当地的姑娘。这几年小夫妻一直催张师父和张师母去杭州定居。说单位分的房子就在西湖边上,又宽敞风景又好。张师母舍不得绿宝石,舍不得邻居们,拖拖拉拉直到现在,终于拖不下去了。

    贺家姆妈本来这段时间一心盼望着隔壁张师父夫妻回来,有时候推开门,身体习惯性地往隔壁转——张师父和张师母是出了名的好客,一年到头除了夜里睡觉,白天永远大门敞开,谁都可以来谈谈坐坐,听听无线电,看看电视机。

    现在可好,擡头看到的不是张家挂在门口的淡绿色门帘,而是一扇冷冰冰,黑漆漆的大门,贺家姆妈捧着搪瓷杯茫然四顾,最后讪讪地坐回家里,看着墙壁发呆。

    苏北姨婆看她无事可做,拉她去对面老虎灶楼上打麻将,她嫌避楼下人多口杂,烧炉子的煤灰飘来飘去熏眼睛。最关键那边不是“小来来”,打一圈要一块钱,贺家姆妈哪里舍得,去了一次就不去了。

    贺家姆妈放下茶杯,擡头看钟,距离孩子们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正打算躺回床上歇歇再起来做饭,突然“啊”地一声跳起来。

    “真是昏了头了,居然忘记买菜了!”

    自从上回小中风之后,贺家姆妈的记性就一日不如一日。前几天她一个人去看牙,忘记钢盅镬子里炖着五花肉。还好那天楼下小裁缝回家拿人家寄存的布料,一走进门洞就闻到股焦味,眼疾手快把镬子扔到自来水池里,不然“火烧连营”,整栋楼说不定都付之一炬。

    今天倒好,菜都忘记买。贺家姆妈挎起菜篮子往楼下跑,实在想不起来上午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怎么浑浑噩噩到这种程度。

    匆匆往楼下冲,和上楼的人撞了个满怀。两人齐齐“哎呦”一声,睁眼一看是绍兴阿嫂。

    “正要找你,快点来!”

    绍兴阿嫂拉住贺家姆妈的手往楼下走。

    “我的篮子!”

    “都要拆人家了,还要什么篮子。”

    绍兴阿嫂风风火火,贺家姆妈一脸莫名。

    一出门,一部黄鱼车横亘在门口。收废品的阿大催命鬼一样催她们上车。

    “到底要干嘛,阿是哪里发鸡蛋啊?”

    上次也是阿大拉他们几个老阿姨去听什么气功大师讲座,具体讲了什么东西她睡着了也没听清楚,就记得离开的时候一人发了一篮子鸡蛋。

    “你就不要想这种好事情了,是你家出大事了。”

    绍兴阿嫂挥舞手帕催促阿大骑快一点,扭着屁股贴到贺家姆妈对面,把嘴巴凑过去,一脸鬼祟。

    “不可能!”

    贺家姆妈双手一拍膝盖,差点从黄鱼车上摔下去。幸好绍兴阿嫂眼疾手快,把她拎了回来。

    “信不信由你,我和阿大亲眼看到的。是伐,阿大?”

    “没错,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大光明电影院门口,和一个男人。”

    阿大讲他刚才去大光明隔壁的水果店收蒲包,正在和营业员说话,突然看到有个熟悉的人影站在电影院的门口和人拉拉扯扯。等他收好钞票走出来的时候那两人却不见了。他以为自己眼花,本来也不做多想。

    “谁晓得在路口碰倒阿嫂。阿嫂说她也看到了。我们这才回来通知你的。”

    阿大说着,把个黄鱼车骑得飞快,一度超过了旁边的公交车。

    “你个老太婆没事跑到电影院去干嘛?跟老头子噶姘头啊?”

    贺家姆妈斜眼看绍兴阿嫂,嘴上不饶人,心底确实有点动摇了。

    “奇怪了,哪条法律规定老太婆不好去看电影的啊?咳,其实我是去看一个老乡的,她儿子要结婚了,让我去看看八字……你不好讲给人家听的。”

    绍兴阿嫂尴尬地卷了卷手帕。

    “但是贺家嫂嫂我跟你讲,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媳妇和一个小青年在一起。那个样子,亲亲热热,勾勾搭搭,绝对不是普通朋友。他们两个从电影出来,就往旁边的弄堂里去了。你说,如果只是一般朋友在马路上遇到,会往家里走么?绝对是去做坏事去了。”

    绍兴阿嫂信誓旦旦,就差赌咒发誓。

    贺家姆妈低头不语,一月里的天气,汗水沿着鬓角往下流。

    绍兴阿嫂这个人她也是晓得的,虽然有点贪便宜,脾气邦邦硬,但是从来都不搬弄是非。她说看见了,就一定看见了。

    而且现在也没到下班时间,媳妇提前放工不回家,而是跑去电影院。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贺家姆妈的心一沉到底。

    黄鱼车停在同福里对面的马路上,阿大回头,指着雕花门栏道,“就是这里,我看到他们走进去的。”

    “走!”

    “慢。”

    绍兴阿嫂拉住她,“阿大先去探探路。”

    阿大是收废品的,走街串巷不会有人怀疑。她怕他们这样闯进去,恐怕抓奸不成,倒先打草惊蛇了。

    阿大激动得不行,好似接受了什么光荣任务,不是去抓奸,而是去抓特务。一脸坚定地踩着黄鱼车,甩着铃铛“叮当叮当”穿街过巷。

    两人女人站在路口踮起脚朝里面望,心急如焚。谁晓得阿大一去不复返。足足过了一刻钟,铃声由远及近,阿大这才骑着车子晃了出来。

    “怎么样?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弄堂到底……有人家正在搬场。摊了点便宜货。”

    阿大指了指后面的一个坏掉的三洋牌收音机,一个老式打字机,一个破掉的藤编箱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布头和两个热水瓶壳子。

    “我让你去侦查敌情,你倒是收起废品来了啊?”

    绍兴阿嫂眼珠子一瞪正要发作,阿大忙解释,“就是那家人家呀。我进去收废品的时候一群人在帮忙搬东西。我从窗口望进去,你家媳妇在里面忙东忙西,好像她是女主人一样。我怕她认出我,没进大门。那家男人倒是大方,指着门口这堆东西说不要了,白送给我嘿嘿。”

    贺家姆妈喉管里发出一声诡异的咯咯声,眼睛一翻笔直往后倒去。

    电影院门口人来人往,不一会儿聚集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出主意,有的说快去叫救护车,有人喊有没有医生快来救人。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个大圈,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半步。

    绍兴阿嫂坐在地上,把贺家姆妈的脑袋挪到自己大腿上,让阿大掐住贺家姆妈的右手虎口穴位,自己用力按她的人中。

    “醒了醒了!”

    看到贺家姆妈微微睁开的眼皮,人群沸腾起来。

    “打……打……”

    贺家姆妈出气多,进气少,嘴唇抖了半天,荡荡悠悠出来两个字。

    “打什么?”

    “打电话……”

    “对!快点打电话到小菜场,让贺健快点过来。就说他家里出大事了。”

    绍兴阿嫂一声令下,阿大飞也似地冲到电影院里问工作人员借电话机。

    贺家姆妈用力地抿了口口水,眼睛直直地看着天上,见不到天空,却看到无数张陌生的面孔,正对她指指点点。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恨不得今天压根没出门。

    ……

    “姆妈,姆妈怎么了?”

    贺健见到贺家姆妈在绍兴阿嫂的陪伴下正坐在电影院门口的上街沿,扔下自行车飞扑上来。

    阿大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又讲他老婆,又说他老娘,吓得贺健连假都来不及请就过来了。

    “你媳妇在里面。你……自己去看吧。我……我是管不了了。”

    虽说当年魏华嫁进他们家的时候,贺家姆妈觉得她“下只角”出身配不上自己的儿子。可这么多年下来,她是真心喜欢上了这个贤惠能干又明事理的儿媳妇,觉得她人品过硬。

    现在大家都有钱了,不少人出去“野花花”,拆人家,离婚成了家常便饭。可她从没觉得儿子儿媳会有这样的问题,尤其不担心魏华。可谁能想到,最后偏偏是她……

    贺家姆妈闭上眼,手指着同福里方向,把脑袋埋到绍兴阿嫂的肩膀后面。绍兴阿嫂做戏似得又是叹气,又是抹泪,嘴里念念有词,“作孽”“作孽”。

    贺健猜到了些什么,脸色发青,大口喘着气起身。他一把拽住正准备脚底抹油的阿大,拉着他一起往对面弄堂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