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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上海俗女物语 > 58、天有不测风云 下

    58,天有不测风云下

    贺健走进弄堂。

    正是傍晚时分,空气里充斥着煤烟味,柴火味。

    身后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年轻的爸爸推着女儿从过街楼下走来,贺健不得不往旁边退了两步,差一点踩到蹲在地上打玻璃弹珠男小囡的手。

    调皮的男孩子聚精会神,闭着一只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后面伸出一只手掌,拎起他校服的领子往家里拖,一边拖一边骂。

    贺健把弹珠踢到墙角,想到了什么似得,猛地停下脚步。他走回弄堂口,眯着眼睛,擡头望向大门口雕花的门楣……

    灰色的拱形门楣上,左右是两个吹着喇叭的光屁股小天使。小天使的周围刻着忍冬花和连理枝,中西合璧的门楣正中间用隶书写着三个大字:同福里。

    贺健脚下一软,身体前后晃了晃。

    橙色的夕阳悬挂在头顶,射下一连串的光圈,大大小小一个连着一个,像是一把连环箭射向他的眼球。

    同福里,上海有多少个叫做同福里的老式里弄?黄浦区、静安区、卢湾区、虹口区……没有一百个也有五十个吧。可是在他的心中,整个上海滩只有一个同福里。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风雪夜,他俩躺在仓库的草堆上。她汗渍渍的皮肤雪白耀眼,吸住他的手掌。姑娘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辫子已经松散开来,遮住胸前挺巧的茱萸。瀑布般的黑发里夹杂着金黄色的草籽,像是星星嵌在夜幕中。

    “等我们都回上海,你要马上来我家提亲。”

    她的双颊彤红,连手指的关节处都泛着粉红,让他忍不住捧在手里轻轻细吻。

    “我家就在大光明电影院隔壁的同福里,记住了伐?”

    “记住了,那天我一定带十八只蹄膀上门。”

    “胡说八道,十八只蹄髈是送给媒人的。你上门当然要带我爸妈喜欢的东西了。我阿爸最喜欢喝酒、下棋。你要去买正宗的绍兴女儿红,要买一整坛子的。”

    “原来你阿爸是个老酒鬼。”

    他打岔。

    “我是在教你好伐。我阿爸喝了酒,就只会下臭棋了。不过他下得再臭,你也要假装输给他,这样他才开心。”

    “我的象棋水平你晓得的,整个连队从上到下谁强得过我?不过为了讨你做老婆,输就输吧。输给丈人老头不丢人。”

    贺健说着,用下巴去磨她的胸脯,引得后者发出娇喘连连。

    “那你姆妈呢?”

    私磨了好一会儿,两人喘着粗气继续对话。仓库外北风呼啸,盖不住室内一片旖旎春光。

    “我姆妈跟我一样好说话。你送点羊毛绒线,再去鸿翔买一块布给她就好。对了,我还有个弟弟呢。他跟你一样喜欢读书,你买套小人书给他,他就不用天天蹲在弄堂口的剃头摊子上,馋人家的连环画了。”

    “你呢?你喜欢什么?”

    贺健低下头看着她,深情无限,“只要你喜欢,什么我都买给你。”

    她拨开他汗津津的头发,扑扇着长长的睫毛娇娇地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喜欢你。”

    我只喜欢你……

    大光明电影院隔壁的同福里,记住了伐?

    提亲,马上来我家提亲……

    那些他曾经故意遗忘的海誓山盟,在看到这三个字的刹那如同钱塘江的回头潮一般扑面而来,击穿了贺健心底刻意建起的防卫。

    眼泪迎着阳光流出,一块光斑印在视网膜上,像是把眼底烧穿了一个洞。贺健右手捂住眼睛,不住地往后倒退。

    “先生,麻烦让一让。”

    他感到左腿碰到了什么,眼睛睁开一条细缝,见到轮椅的扶手。

    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头顶。

    好奇怪的女人,明明一把年纪了却梳着两根辫子。辫子只有一根拇指粗细,软塌塌的搭在同样瘦小的肩膀上,贴着头皮的发根灰白一片。袖口露出一截瘦骨伶仃的手腕,皮肤同样白得不正常。

    他心想她应该得了很严重的毛病,所以才需要坐轮椅。

    他急匆匆往后退了几步给她让路,唯恐沾染到病气。

    “谢谢。”

    女人不晓得他的心思,仰起头,冲他一笑。明亮的眼睛里盛着几分少女的羞涩,和眼尾密密纠结的细纹形成鲜明对比。

    贺健的表情在下一刻变得万分古怪。

    他眼神恍惚,呼吸急促,眼睛定定地锁住眼前的女人。然而眼神却是飘忽的,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落在一个虚无的彼方。

    多熟悉的一双眼睛,多陌生的一张面孔!

    他惊讶,恐惧,失魂落魄的表情落在女人眼里,她似乎也被感染到了这不安的情愫,手忙脚乱地拨动轮子,想要从他身边逃离开。

    “小芳,我来帮你。”

    阿宝妈正在门口弯腰扇炉子,见状把缺了角的蒲扇往腰后一别,过来推她。

    “小芳……”

    两个再简单不过的音节化成一把锐利的标枪,隔空刺穿了贺健的心脏。

    这个女人是小芳?

    哪个“小芳”?

    他的“小芳”?

    不!不是!不是的!

    他瞪大眼睛往下瞧,见到她无力的双腿,裤脚管下露出的那段伶仃的脚踝。贺健转过身,落荒而逃。

    在一片惊呼声中,贺健踢倒了小孩的三轮车,碰翻了地上晒酱瓜的簸箕,撞翻了门口卖五香茶叶蛋老太的小车,滚烫的酱油浇在裤脚上也浑然不觉。

    贺家姆妈在绍兴阿嫂的搀扶下巍巍颤颤往弄堂里走,却见儿子跟见了鬼似的从面前一闪而过,消失在滚滚自行车车流中。

    贺健沿着南京西路狂奔,转到凤阳路,穿过西藏中路,一路奔到了西藏路桥上。

    大桥下,载着砂石的汽船在脏得乌漆嘛黑,又被化工染料晕得五彩斑斓的苏州河上慢慢行走,像是飘在粘稠的石油上。

    船上的女人赤着脚,用红色的塑料桶舀起河水,一遍遍清洗甲板。

    贺健把脑袋贴在冰冷的石栏杆上,路灯亮起,他见到自己的影子投在甲板上。女人用拖把在他的倒影上来回折磨,像是在撕扯他早就破败不堪的灵魂。最后她拎起水桶,将灰色的泡沫冲进腥臭的河水中。泡沫消散,他的灵魂也跟着一起破灭。

    贺健背靠着栏杆一点点蹲下,双手抱头,鼻涕拉成一长条,落在膝盖上。

    他记得阿爸的葬礼结束后,他拿着行李要回农场,就连火车票都买好了。

    可是姆妈拉住他不肯让他走,妹妹也抱着他的腰,哭着喊着让他留下来。

    他发誓,即便那样他也没有动摇,他晓得小芳在等自己。

    但是他病了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从繁琐沉重的葬礼中解脱出来的缘故,又或者从北方乍然回到江南水乡造成的水土不服,贺健在上火车之前轰然病倒,高烧不退,一度入院。

    贺家姆妈以为老头子舍不得贺健,要把唯一儿子也一起带走,拿着菜刀对着丈夫的遗像挥舞,威胁他让儿子马上痊愈,不然要把他从坟地里面刨出来烧掉。又带着贺敏敏拜遍上海大大小小的寺庙道场。龙华寺、静安寺、法华寺、城隍庙、白云观、天妃宫……她求遍漫天神佛,请佛祖菩萨不要收走贺健。如果贺家非要再死一个人,就让她死。等她把女儿带到十八岁,她可以马上就死。

    不知道是上面的菩萨显灵,还是下面的阿爸被吓到了,一个星期后,贺健病愈出院。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提回东北的事。姆妈也开始每逢初一十五吃素。

    贺健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讲,这是老天爷要留他在上海,他不是故意要辜负她的。

    实际上呢?

    贺健心里再明白不过——他怕了,倦了,怂了。

    爱情固然甜美,却治不好手脚的冻疮,填补不了干瘪的肚皮,温暖不了干涸得,被禁锢得几乎发疯的灵魂。

    他贪恋上海的繁华,贪恋家的温暖,为了留在大上海,他无情地抛弃了今生最爱的女人。

    十多年来,他没有一天过得心安理得,贺健像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郑小芳”三个字就是佛祖贴在山顶的封条。

    不,不是五行山,是潘多拉的魔盒。

    那封条一旦被揭开,被人知道他和郑小芳的事情,他那些自私狭隘、无情无义,贪图享乐的真面目就要被公诸于世,被摊开在阳光下接受众人的道德审判。

    他躲了十二年,整整一个轮回。自以为这件事情已经永远揭过,没想到竟然,竟然……

    贺健跪地,看着下方苏州河滔滔河水,双手握住栏杆,嘴唇不住颤抖。

    ……

    魏华坚决不肯收郑翔递来的钞票。

    “刚才在电影院门口我就跟你说过了。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郑翔也明白魏华的脾气,只好无奈放弃。

    “一会儿姐姐要是问你要联系方式……”

    他欲言又止。

    “我晓得的。”

    魏华苦笑。

    知道郑家今天搬家,她下午趁车间主任开会,翘班从单位“逃”到同福里,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魏华心里明白,这次分开,日后应该没有什么机会再遇到他们姐弟了。

    将心比较,如果今天她是郑小芳的家人,也不希望和贺家人再有什么瓜葛。

    正在此时,阿宝妈推着郑小芳走进院子,她把小芳交给魏华,又急匆匆地赶回去生炉子了。

    “阿弟,都好了么?”

    “好了,都打包好了。马上搬场卡车就要来了。”

    郑翔指了指身后。

    在邻居的帮助下,衣橱、桌子这些大家具都被搬到了院子里的。其他的东西也装箱的装箱,打包的打包,暂时堆在客堂间。

    “我说的不是这个呀。”

    郑小芳回头拉住魏华的衣袖,“你把我们新家的地址告诉阿华了么?”

    郑翔心虚地看向魏华。

    “给了,给了。”

    魏华笑着答道,“阿翔已经跟我说好了,等过几天你们收拾好了我就过来看你们,给你们暖房。是伐?”

    “是……”

    “是什么是?不要脸的狗男女!”

    门口传来一声怒斥。

    贺家姆妈在绍兴阿嫂的搀扶下,气势汹汹地穿过黑色的大门。

    绍兴阿嫂边走边骂,顺脚踢翻了摆在门口的一盆兰草。深褐色的花盆摔成两半,半截茎秆和着泥土滚了出来。

    “姆妈!”

    魏华大吃一惊。

    贺家姆妈比她更惊讶,她一进门就认出站在魏华身边的男人是女儿敏敏过去的男朋友郑翔。

    魏华怎么会和郑翔在一起?

    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又是谁?

    还有,贺健他刚才慌里慌张地跑什么?

    贺家姆妈抓住绍兴阿嫂的衣袖,想说事情好像和她们以为的有些不太一样。

    绍兴阿嫂却自说自话,甩开她的手,一马当先窜到郑翔面前,大声嚷嚷起来,“你这个小伙子怎么年纪轻轻的不干好事啊?居然勾引人家老婆。你哪个单位的?说出来,我去找你们领导谈话!”

    绍兴阿嫂的喉咙乓乓响,不用喇叭半条弄堂的人都听到了。

    “你说我勾引谁的老婆?”

    郑翔气结。

    “勾引谁的老婆?

    “我告诉你,这个女人的男人姓贺,叫做贺健,晓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