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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上海俗女物语 > 60、姆妈的秘密 下

    60,姆妈的秘密下

    “王小妹家属,王小妹家属在外面么?谁是王小妹的家属?”

    听见护士小姐的呼唤声,魏华迟疑了两秒反应过来喊的是婆婆的名字。她轻轻推了推趴在膝头的儿子。杰杰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和魏华一同站起来。

    “你是王小妹的家属?”

    “我是她儿媳妇。”

    “直系亲属呢?”

    小护士皱眉,“你丈夫人呢?”

    “他……他不在。”

    魏华羞愧地低下头,“不过我小姑子在。”

    “把人叫过来……一起去进去看最后一眼吧。”

    小护士叹了口气。

    魏华脚下一软。

    ……

    在江天佑的搀扶下,贺敏敏一步一挪走进重症监护室。抢救的仪器都已经搬走了,只有心电监护仪坚守岗位。透过蓝色的屏风往里瞧,贺家姆妈的鼻子下面插着一根绿色的管子,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粘稠的声响,有一下没一下地哼哼。

    贺敏敏扬起脖颈,用手背擦掉满脸的泪水,不想让姆妈见到自己落泪的样子。魏华也蹲下来,掏出手帕给贺杰擦脸。

    “一会儿进去叫奶奶,要叫大声点,晓得伐?”

    贺杰不安地点头。

    他已经不是一味茫然懵懂的幼童,隐隐约约知晓了生死之事。孩子都是敏感的,他吸了吸鼻子,房间里充斥的不止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气息。贺杰害怕地握住魏华的手,突然想起进门之前嬢嬢跟他说的话:

    爸爸不在的时候,杰杰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要做个小男子汉,保护好妈妈。

    贺杰抿了抿小嘴,吸了吸鼻子,挺起稚嫩的小胸脯,跟着大人们的步伐走到贺家姆妈病床边。

    “姆妈……”

    贺敏敏捂住嘴,努力克制落泪的冲动。

    她从没见过姆妈这个样子,瘦小的身躯轻得好像下一秒就要飘走。半短的花白头发披散开来,下巴不自觉地半张,眼神虚虚地看着天花板,都没有察觉到贺敏敏他们进来。

    “奶奶!”

    杰杰双手抓住床边的护栏,冲着贺家姆妈喊。

    “再大点声,说你在喊她。”

    魏华看着姆妈眼神涣散的样子,心痛地闭上眼睛。

    姆妈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和所有弄堂里的上海老阿姨一样,精明、能干,张扬。用上海话来说就是“茄人头”“会做人家”。她有点斤斤计较,喜欢占小便宜。遇到事情喜欢和人扳道理。但如果事情和自家有关,又往往胳膊肘往里拐,瘌痢头儿子自己的好。她向来精神矍铄,健健康康,说话喉咙乓乓响。

    刚嫁到涵养邨的那段时间,魏华对这个婆婆又敬又怕。她晓得婆婆看不上自己这样粗手粗脚的女人,她也始终学不来像小姑子那样撒娇。即便经过十多年的相处,她们始终没有处成别人嘴里说的那种不是母女胜似母女那样亲密无间。然而她也不得不说,姆妈对自己是真的好。坐月子的那段时间里,姆妈忙里忙外,除了喂奶基本上没让她动过一根手指。

    每次和贺健发生冲突,姆妈也护着自己。她心想全上海几千万人,再也没有比姆妈更好的婆婆了。

    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魏华别过头。

    “奶奶,我是杰杰。杰杰来看你了!”

    贺杰大声喊了三声,贺家姆妈的眼神终于从天花板上收了下来。她缓缓地侧过头,看着眼前的这群亲人们,本来涣散的目光逐渐聚拢起来。

    贺家姆妈动了动手指,嘴巴嗫喏地抖动着。贺敏敏明白她的意思,把床摇了起来,往她身后又垫了一个枕头。

    “都来了啊……你阿哥呢?”

    贺家姆妈期望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来回巡梭了两遍,始终寻不到自家儿子,眼神又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在路上,马上就来。单位有点事情找他去加班。”

    贺敏敏已然被伤感冲昏了头脑,忘记贺健如今在菜场修理铺工作,无“班”可加。好在此时贺家姆妈的脑子也不太清楚,不能像往日那样跳起来捉贺敏敏的板头(沪语:错处),只是闭上眼,略略点了点头。

    “杰杰,来……让奶奶摸摸你。”

    贺家姆妈说着颤颤巍巍地擡起胳膊。吊针已经被拔走了,布满青紫色淤痕干瘦的手背上贴着一块橡皮膏。贺杰把脑袋伸到她的手底下,缓缓地蹭着她的手掌,宛如一只悲伤的小兽。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孩子鼓舞的缘故,贺家姆妈原本惨淡灰白的脸竟恢复了一些神采,连嘴巴都没有那么歪了,脸颊上甚至透出几丝红晕。

    她的好转并没有给贺敏敏他们带来一点半点欣慰,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回光返照的表现。

    贺敏敏斜靠在江天佑身上,悲伤让她几乎无法站立。

    “阿华,我没有……没有教好自己的儿子。”

    贺家姆妈把视线移向魏华,羞愧地说,“你要是想和他离婚,我无话可说。”

    “就是……就是我求你。等杰杰再大一点……等他上了初中,你们再离,好不好?”

    老太太紧紧地握着杰杰的双手。

    她多想看他长大啊。想看着他上中学,上大学,交女朋友……

    敏敏那天说她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她还笑着讲不想做老妖怪。可是现在,别说一百二十岁,就连多一年,一个月,一天都做不到了……

    “不会的姆妈,我不会离婚的。为了杰杰我会撑下去的,为了你我也会撑下去的。”

    听到“离婚”两个字,贺杰的瞳孔中流露出一丝惊恐。然而在感受到魏华落在他脖颈上的泪珠后,小男孩沉默地低下头,默默地闭上了嘴。

    贺家姆妈知道这个媳妇的脾气,知道劝不动她,无力地收回手,缓缓闭上眼睛。

    病房陷入沉默,众人都不敢大声喘气,唯恐惊动了她,整个房间只有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还在滴滴跳动。

    过了几分钟,又或者一个世纪那么久,贺家姆妈终于睁开眼睛,望向贺敏敏。

    贺敏敏深吸一口气,在江天佑的搀扶下倚靠到床边蹲下。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嬉皮笑脸道,“姆妈,肚皮饿伐?你想吃什么跟我讲。”

    贺家姆妈微微摇头,“不吃了,吃不动……”

    “那等你有力气了再吃。阿天亲自做给你吃。”

    “对,姆妈想吃什么跟我讲。我现在就去做,做好马上就拿过来。”

    “不忙了,你靠过来些,姆妈有话跟你讲……”

    贺敏敏用手绢捂住鼻子,喉咙干涩到发疼。

    “敏敏,姆妈对不起你。请你原谅姆妈。”

    贺家姆妈用手轻轻抚摸贺敏敏的发丝,眼中满是疼爱和留恋。这个女儿是贺家姆妈一生最大的骄傲。别人都讲儿子是面子,女儿是里子。可贺家姆妈晓得她费心养大的这个小娘鱼既是贴心的小棉袄,也是能撑起半边天的大树,比她的哥哥更加出色。

    二十多年来,她像是园丁一样为这棵树苗浇水施肥,修建枝丫,赶走害虫。却没有想到,给这棵树苗带来最大打击的人,竟然是自己。

    “姆妈瞎说什么……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呢?”

    贺敏敏糊涂了。

    “郑家……”

    贺家姆妈看着床头的小灯,眉头微蹙,“那封信,那封退回来的信……是我藏起来的。”

    “姆妈……”

    贺敏敏和江天佑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一旁魏华眼神闪动,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你哥他不知道……不知道信被退回来。他以为,以为……”

    贺敏敏想起来了,这封信和户口簿、粮票、水电单子一起,放在五斗橱最下面的柜子里。

    虽然说贺家名义上的一家之主是贺健,但他从来都是个甩手掌柜,既不管钱也不管账,根本不会打开那个柜子。魏华谨记自己媳妇的本分,婆婆不放权,她当然也不会越俎代庖。至于贺敏敏,更加不会去碰。

    所以那个看起来人人都可以打开的柜子,倒成了一个隐藏秘密的绝佳之地。若不是贺敏敏为了和江天佑结婚偷摸去找户口本,贺健和郑小芳的往事恐怕会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

    姆妈早就知道了郑小芳这个人,知道了阿哥和她的往事。她为了让儿子留在上海,留在自己身边,隐瞒了退信的事。让贺健以为郑小芳彻底对他死心了……

    “我没想到会害了她,害了你哥,也害了你……我真的没想到啊。”

    两道眼泪沿着蜿蜒的面颊留下,贺家姆妈想不明白,她出于一个做母亲的私心随手做得一件小事,竟然为贺家埋下了一个长达十几年的炸弹,牺牲了唯一女儿的幸福。

    戏文里唱得不错的,这种就叫做现世报,不嫌迟来不嫌早。

    “阿天,我知道你们两个……”

    在同福里见到郑小芳和她的弟弟郑翔,老太太稍作推算就想明白了贺敏敏临时换夫的秘密,还有新房衣柜里的那个铺盖是怎么回事。

    贺家姆妈心痛万分,又觉得对不起江天佑和好婆。

    “姆妈,我会对敏敏好的,一辈子对她好,我发誓。”

    江天佑抢在她前头说。

    “我发誓,敏敏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江天佑要是对不起贺敏敏,让我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怕老太太不相信,他当下举起右手赌咒发誓,贺敏敏想拦都没拦住。

    “好,好孩子……敏敏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贺家姆妈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他们两人的结合是阴差阳错,但是她看得出来,江天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会是敏敏一辈子的依靠。

    “姆妈……”

    贺敏敏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敏敏,答应姆妈……你,你……”

    贺家姆妈似乎也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来到了最后的时刻,她一把握住贺敏敏的手,眼珠子凸出。

    与此同时,心电监护仪的数值疯狂下降,急促的滴滴声像是死神来临的预告曲。

    “帮姆妈照顾好家里……不要让,不让贺家散了,啊?”

    老人的眼底已经翻出了棕黄色的死气,嘴巴大张,只等着女儿的一句承诺。

    “啊?”

    颤抖的声线像是被胡琴拧紧的琴弦,下一刻就要绷裂,戳得贺敏敏心痛如绞。

    “姆妈放心。贺家不会散,只要我在一天,贺家永远不会散的。”

    贺家姆妈歪掉的嘴角在这一刻恢复了正常,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眼睛里那一点光芒却暗了下去,最终成为两点朦胧的灰色。

    “姆妈,姆妈……”

    贺敏敏感到握紧自己的手一点点变松,像是溜走的砂砾,轻轻地拂过掌心和手背,最后羽毛般地落到了床单上。

    “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