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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上海俗女物语 > 61、王小妹的葬礼 上

    61,王小妹的葬礼上

    大年三十西宝兴路殡仪馆

    贺敏敏一身白衣,穿素鞋,披散着头发站在“仙鹤厅”门口招待亲友。

    苏北姨婆走到贺敏敏身边,踮起脚往告别厅里看。

    “敏敏,侬阿哥呢?”

    她压低声音问。

    厅里面周阿发和江天佑两人正招呼人摆花圈,挂挽联。苏州好婆和魏华的姆妈,还有弄堂里的几个女人靠在墙边抓紧最后的时间叠锡箔,卷黄纸。

    唯独没见到贺健的身影。

    “不晓得。没回来。”

    贺敏敏语气冰冷,“我就当他死在外头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是你亲阿哥。”

    听出她话里的愤恨,苏北姨婆叹了口气,“幸好女婿顶事。这段时间里里外外都靠他了。不然你一个没经事的小姑娘,哪里顾得过来。”

    “我晓得……”

    贺敏敏低下头,轻轻啜泣两声。

    贺健不在,江天佑作为贺家唯一顶事的男人,一手操办丈母娘的葬礼。贺家姆妈在腊月二十五过世。事发突然,电报打到苏州,三叔公说一时半刻买不到火车票。最终决定在头七,也就是年三十上午举办大殓仪式。

    江天佑特意花钱在《新民晚报》上登了丈母娘告别仪式的时间和地点,希望贺健看到会来。然而从一早等到现在,依然没见到他的影子。

    贺敏敏已经从最初的愤怒诅咒,到现在心如死灰。在她心里,贺健已经是个死人了。

    “对了,这个是春梅让我带给你的。”

    苏北婆姨说着又拿出一个白包。

    “春梅?”

    “绍兴凶女人呀,那个算命的。”

    贺敏敏恍然大悟却不肯接。说到底,心里还有怨恨。

    “她也是作孽,老公儿子都死了,女儿插队落户到江西就嫁在那边也不好回来,她一个人在上海无依无靠。这个人嘴巴坏来兮,没有什么朋友,只有侬姆妈跟她交关好。哎,她说自己不知道有多少后悔,说要是晓得的话,打死都不会带你妈妈去同福里……”

    苏北姨婆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本来春梅是想亲自来的,大概是被那天的事情吓到了,病到现在连床都起不来。等一会儿我回去看看她,不然大过年的,死在屋里也没人晓得。”

    苏北姨婆和绍兴阿嫂从嫁到涵养邨第一天就互相看不顺眼,三天两头吵架。没想到老了老了,竟然握手言和了。

    贺敏敏还要再说些什么,看到李婉仪从楼梯口走来,忙迎了上去。

    “敏敏……”

    李婉仪双眼通红,紧紧地抱住贺敏敏的肩膀。贺家姆妈从小看她长大。如今她走了,李婉仪不比贺敏敏难过得少。

    李婉仪在签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在看到自家父母姓名的时候眼神黯了下来。算来和父母已经几个月没有碰面,谁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白包,递给贺敏敏。

    “这太多了……不可以,不可以。”

    贺敏敏摸了摸信封的厚度,猜这里头至少有一千块,赶忙拒绝。

    “倷爷娘已经送了白包,还送了锦缎。我不好收你那么多钞票的。”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做小月子那段时间,倷娘天天来看我,又是洗衣又是送菜。当我是亲生女儿一样。你要是不收,就不拿我当亲姐妹了。”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贺敏敏只好收下。

    只是她不晓得,这个信封里不止盛着李婉仪的一片心意,其中有一半的帛金是郑翔送的。

    刚才李婉仪在殡仪馆门口遇到郑翔。他一眼认出她就是贺敏敏结婚那天给自己送包的那位小姐。他匆匆上前,拜托李婉仪把白包转交给贺敏敏。

    贺家和郑家的恩怨,李婉仪已经全盘知晓。她先是不肯收,后来实在拗不过郑翔,才答应把他的那份和自己的帛金混在一起。

    那天救护车把贺家姆妈拉走,郑翔放心不下,第二天一早偷偷摸摸去了趟涵养邨。刚拐进路口,远远就看到十几个花圈从里到外一直排到弄堂口,明白人已经没有了。

    “我承认,我故意接近敏敏,想要给姐姐出口气。但是我就是再恶毒,也没想过要害老太太……我就是不想再和贺家发生纠葛,才特意在年前搬家。谁晓得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敏敏要是恨我,我也无话可说。”

    郑翔看着火葬场上空的黑烟,闻着空气里的菊花蜡烛味,痛苦地低下头,“现在也不晓得,是他们贺家欠我们家多一些。还是我们郑家欠他们家多一些了。”

    郑贺两家的恩怨纠葛太深,外人无法置喙。李婉仪看郑翔一脸愧疚,就差跪下来给她磕头,只好答应了他的请求,为他隐瞒这个秘密。

    “说起来见了几次面,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呢。”

    “我姓李,李婉仪。”

    “好,好……李小姐,谢谢侬。”

    李婉仪看了看表,追悼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向郑翔告别。郑翔失了魂似得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了,才迈着踟躇的步伐一点点挪到公交站台。

    他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不由得想起了戴望舒的那首《雨巷》。她就是那个丁香花般的姑娘,眼角眉梢结着许多哀愁,清冷、惆怅、悠长。

    “婉仪!”

    李家姆妈守在告别厅门口,看到女儿进门马上迎了上去,抓住她的手不放。

    “你现在住在哪里,一个人住么?婉仪,跟妈回家去吧。”

    她喋喋不休,念叨女儿瘦了,又说她憔悴了许多,一定是月子没坐好,怕是要落下毛病。李婉仪听得心头发酸正要接话,只听得父亲在旁边冷哼一声。

    “回哪个家?要回也是回她自己的家!”

    “老李!”

    李家姆妈急得跺脚。明明他比她更记挂女儿,来的路上都谈好了,要好言好语劝女儿回家,怎么一见面就变成了乌眼鸡。

    “我不会回去的,除非他跟我离婚。”

    李婉仪冷下心来,挥开姆妈的手,“我也不会回阿爸姆妈的家里,除非你们答应让我离婚。”

    “臭丫头,你说什么?”

    “阿爸也要打我么?跟耿恩华一样?”

    李婉仪看着父亲搞搞扬起的胳膊,毫不畏惧地瞪大眼睛。

    “也不看看这里什么地方,人家都在看着我们呢。”

    李家姆妈急忙打圆场,李伯伯只好放下胳膊。李婉仪红着眼睛趁机走到贺敏敏身边去。

    “都是你!我女儿要是真的再不回家,你死了我都不给开追悼会。直接火化了,骨灰扔黄浦江里,让你做氽江浮尸。”

    李家姆妈口不择言。

    “你那么关心她,你怎么不搬去跟她住,天天给她烧饭。”

    “你以为我不想!我刚才问了敏敏半天,打听婉仪现在住哪里。她就是不肯讲,我有什么办法?我跟你说,你要是那么喜欢那个女婿,你去跟他住,我跟我女儿住。我们也分居!”

    “无法无天!”

    李伯伯气得发抖,他不想在众人面前丢脸,只好背着手转过头去。其实他何尝不担心女儿,不想她孤单单一个人住在外头。但是离婚,那就不行!

    一家三口各自生闷气,再也没有瞧过对方一眼。

    告别仪式按部就班举行,由贺家姆妈生前工作的毛纺织厂退管会的领导致悼词。李婉仪和江天佑一左一右扶住贺敏敏的胳膊。杰杰一身重孝牢牢抓住魏华的手,哭得喘不上气。

    李婉仪左右看了看,没想到贺家姆妈一辈子热心肠,今天到场参加追悼会的竟然只有寥寥数十人。

    明天就是除夕,很多人觉得年前来火葬场太晦气,只上门送了礼金,殡仪馆就不来了。

    江天佑没有旁的亲戚,只有好婆一人独撑场面。贺敏敏苏州老家那边也只来了三叔公和他儿子两人,等追悼会结束就要去火车站赶火车回家过年。

    邻居里,张师母一家在杭州,凤英妈去女儿女婿家伺候月子不方便到场。吴会计来了,帮忙贺敏敏清点帛金和奠仪。再就是贺家姆妈过去单位里的老领导,街道居委会这些不得不到场的人。过年前突然接到这样的“任务”,人家也很无奈,只是装作表面热情,连豆腐饭都不打算去吃,跨过火盆就要回家。

    回想贺敏敏的婚事不过只是数月之前的事情,那时候在国际饭店摆酒是何其盛大热闹。再看今天的场面,任谁都要感叹一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李婉仪都觉得凄凉,更何况是贺敏敏。最后瞻仰遗容时,她几乎是被江天佑和李婉仪拖着绕完三圈。魏华拉着杰杰的手,看着棺材里婆婆安详的面容,想到她嫁到贺家来这几年的岁月,嚎啕大哭,不知道是哭贺家姆妈多一点,还是哭自己多一点。

    瞻仰遗容完毕,江天佑带着杰杰,还有周阿发、小胖一起给棺材钉钉子。苏北姨婆趁着棺材还没封死,一个劲地往里面填金银锡箔,说这是黄泉路上的“买路钱”,越多越好。

    贺敏敏几次要冲过去,都被李婉仪和魏华拦住,怕她会做傻事。

    “姆妈,姆妈,你躲开呀,不要让钉子钉到你。”

    钉好钉子,江天佑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把棺材推到后面直通火化间的电梯。

    “姆妈!火要烧我姆妈啦!”

    贺敏敏大喊一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