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海南风云三
翌日一早,江天佑走出酒店大门。
冯太太说得没错,望海楼酒店的早茶很正宗,与他在香港时,韩律师夫妇带他去的本地茶楼的水准不相上下。
可惜贺敏敏没有这样的口福,早上八点要和冯仁他们开工作早餐会,开完会还要去工地考察,接着是又商务宴请,不得不把江天佑一个人扔在酒店房间。
这对于缠绵了一整晚的小夫妻未免有些残忍。早上在餐厅遇到冯太太的时候她还对江天佑打趣,问他昨天在西餐厅那一出是怎么回事。江天佑难得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脸皮,说是庆祝结婚纪念日。丽莎听后满脸羡慕。
她哪里晓得,昨天其实是江天佑和贺敏敏签订“结婚合约”的一周年纪念。江天佑心心念念,总算把那只大钻戒送出去了。
说到钻戒,不由得又想起了城隍庙里冯仁那个挑选珠宝的小情人……江天佑看了丽莎搀着乖巧的小可往桌旁走去,想了一想,决定保持沉默。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可不想掺和到别人,尤其是冯仁的家务事里。
刚走到酒店门口,几个蹲守的出租车司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江天佑不顾他们的七嘴八舌地,往大街上走去。先是在路边的书报摊买了份当天的《海口日报》和一瓶矿泉水,接着跨上一部颇具当地特色的交通工具——“风采车”直奔长途汽车站。
这风采车长得很有意思,是在摩托车旁焊上一个带两只轮胎的铁皮挎斗,乍一看像是《地道战》《地雷战》这些黑白老电影里鬼子兵开的侧三轮摩托。天气炎热,江天佑用报纸扇风,感觉自己怎么有点汉奸伪军的意思。
和全国各地所有的汽车站、火车站一样,这里也是人声鼎沸、鱼龙混杂。不是提着大包小包的人群,就是成群结队的小商小贩。热带地区特有的欣欣向荣的炙热气味和夏日里旅客身上散发着的汗水味交杂在一起,酝酿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腐败中带着生气的味道。阴暗的角落里,几个穿着露脐装短裙,即便描眉画眼也难掩疲态的女人冲走过的男人一记一记飞着媚眼。
这让江天佑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像是回到了七十年代的上海火车站。他曾经在那里“野”过一段日子,靠给人搬行李赚钱。饿了啃面包,渴了就喝自来水。趁人不注意跳上火车,等车子到了南京被列车员发现再送回来。最远的一回,甚至到了济南。
一开始好婆还会担心,怕他被拐了。次数多了也就不以为奇了。有人跟她说江天佑命里有驿马,成年之前注定到处漂泊流浪,之后就安定了。果然十七岁上下被林阿根收留,从此守着小饭店,一直到现在。
“老板去哪里?三亚还是文昌啊?”
江天佑才下车走了没几步路,一群手里拿着小牌子的揽客司机围了上来。
“老板不要等长途车了,坐我的车吧,就差一个人,马上能走。”
江天佑自然晓得这所谓的“就差一个人”是什么意思。很可能坐上车才发现整部车里只有你一个乘客,必须等拉满人才能开车。这还算是好的,更惨的是根本就是一部“黑车”,上了车就等着被打劫吧。
“老板是来海南玩还是做生意的?来玩的话,我带你啊。吃海鲜,看海景,外加按摩放松一条龙,保证伺候得你舒舒服服。”
一个镶着金牙,穿着花衬衣,形容猥琐的男人凑上来,伸手要拽江天佑斜跨着的小背包。
江天佑不搭腔,低头快步往售票窗口走,一边走,一边把背包拉到身前。
买了去三亚的车票,走到候车室被汹涌的人群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回到了上海火车站,竟是五湖四海齐聚一室。耳边除了能听到普通话,广东话,甚至还有上海话。
江天佑心想果然是“十万青年下海南”,南方讲话威力无穷。
“哎,兄弟,你是从哪里来的?”
离发车还有些时间,江天佑正举着三亚旅游地图研究,一旁一个长相白净的男子亲切地凑过来。
“上海。”
江天佑放下地图,塞进包里。
“上海,好地方啊。我从湖南来。”
对方掏出一根烟,江天佑警惕地摇摇头,“不会。”
对方也不在意,贴着江天佑身侧坐下。
汽车站里没有冷气,只有几个老式吊扇在空中有气无力地摇晃着,候车室里的气味绝对谈不上好闻,胳膊贴着胳膊的触感让人感到烦躁和黏腻。
车子似乎是晚点了,人群有些焦躁起来。手里抱着孩子,身后还背着一个婴儿的女人走进来走进去,像是一只焦虑的老母鸡。几个男人去检票口询问,被工作人员傲慢地骂了回来。江天佑擡头看了眼窗口旁的标语,灰白色的墙壁上用红色油漆刷了一句话“不许打骂乘客”。后面是投诉电话,数字模糊,看不清楚。
江天佑涵养功夫极好,打开报纸,从第一版慢慢看起,连中缝的挂失声明和征婚启事都不放过。
“兄弟,你也是去三亚的吧?”
男人大概是太无聊了,找江天佑搭话,说着掏出自己的车票,“我也去三亚。”
江天佑点点头,“去玩玩。”
“胡说,你一看就是去做生意的。”
男人却不相信,“兄弟一看就是大老板。不过你们上海人都是这样的,有钱人也藏着掩着,叫做‘闷声大发财’。”
江天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收起报纸。
“你呢?”
“兄弟,不瞒你说,我是去做大生意的。”
他眉飞色舞道。
男人姓葛,虽然长得瘦弱,名字却颇为雄壮,叫做葛超美。
葛超美亦是百万南下的英才之一。原来在体制内工作,因为常年不得晋升被老婆嫌弃,于是辞职下海,到南边来找发财机会。和冯仁比起来,他的运气就不怎么好了,虽然也去过深圳,却没捞到什么时代红利。这次开发海南,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把长沙的房子卖了,到这边来找机会。
“你爱人同意你卖房?”
江天佑万分惊讶,心想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这位葛先生看起来貌不惊人,甚至还有些文弱,没想到为了为了做生意竟然如此破釜沉舟。
“离婚了,只要赚了钱,回去还是可以复合的。”
葛超美把未来想得很美好,有点人如其名的味道了。
“是什么生意那么微赚不赔?”
“当然是地产生意了!”
葛超美说道,接着他轻咳一声,压低声音,“我这次去三亚,就是去看看我的楼。”
“你的楼?”
江天佑失笑——
车子从海口往三亚方向开,没有空调的大巴窗户四下大开,火辣的太阳直扑面门。车子里坐得满满当当,走廊里也坐满了拎着大包小包的客人。实在抢不到座位,就只好攀着不锈钢栏杆站着。售票员像是条没有骨头的蛇,在人与人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呵斥着那些从窗户里爬进来的人掏钱补票。
江天佑以为200多公里的距离应该会走高速公路,结果非但没有高速公路,连柏油马路都没有,竟是条黄土路。车子所过之处一路尘土飞扬,嘴巴鼻子里都进了沙土,一时间车厢里“呸呸”之声不绝于耳。江天佑是有点上海老派男人的底子在身上的,拿出块随身携带的棉布手帕捂在嘴上,过段时间拿下来看一眼,就看到两个土黑土黑的洞洞眼。
开出大约三十多公里,车尾在发出“噗噗”两下响亮的放屁声后,抽了一下筋,瘫在原地不动了。
司机非常淡定,显然对这种场面见惯不怪。从脚下掏出一个大水桶,打开车门往下跳。
江天佑站起来眺望,只见司机走到路边的一条水渠边把水桶装满,接着倒进冒着热烟的水箱里,几次三番下来,把水箱装满了。
司机重新坐回位子上,拉起手刹,车子像是喝醉了的公牛,从腹部发出一阵阵响动,却怎么也不肯起身。
“下车,男人都下车帮忙推一下。”
售票员站起来大喊,然而却没有半个人肯下车,大家就这样僵持了起来。江天佑轻嗤了一声,右手一撑从窗户里跳了出去,走到车尾。
有人开头,总算陆陆续续有几个年轻人下车。带孩子的女人也下来,她不推,只是看着,顺便给小孩换了个尿布。
马达声“嗒嗒嗒”地响起来,江天佑回到车上,恰好看到有人要坐他的位子,葛超美正在和他据理力争。那人推开葛超美正要坐下,被江天佑一把拉住衣领拽了起来。对方见江天佑人高马大,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只得悻悻离开。
“谢谢。”
江天佑这回对葛超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从包里掏出个香蕉递给他——早餐的时候从饭店里拿的,他还拿了几个茶叶蛋和黄瓜条。
葛超美边吃香蕉边跟江天佑说自己在三亚买了楼花,是从一个广东人手里买的,广东人又是从一个四川人手里买的,至于四川人从哪里买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路况越来越糟糕,车子走一段路就要跳一下,整部车的人也就跟着跃起。好不容易开到一个叫做兴隆的地方,司机招呼大家下车休息,说下午再走。
这地方大约是往来车辆惯常的停靠点,路边有不少小饭店和商家,江天佑和葛超美找了个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饭店吃饭。出乎意料,味道很不坏,而且价格便宜,有鱼有肉有菜,一顿饭吃下来还不到五块钱。两人都没有喝酒,也不敢吃太饱,怕一会儿癫得吐出来。
“就我那点钱当然买不起整栋楼的楼花,我们是集资的。你一点,我一点,聚塔城沙,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葛超美捧着饭碗扒了两口米饭,皱了皱眉头道,“这里的米没有我们湖南的好吃。”
江天佑只听说过集资盖楼,没听说过集资炒楼,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这样的做法和师父林阿根当年加入的“股票舰队”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股市投进去多少就是多少。这楼花却像是“击鼓传花”的游戏一般,上一个人把红花交到下一个人手上的时候,这花就胀大了一倍。竟像是怪物似得日长夜大。
江天佑沉吟一声,他一直觉得楼市比股市要靠得住,至少有实物,现在看来,自己还是没见识了。
“那你投资的是什么楼?”
江天佑咽下米饭,好奇地问。
“我投资的项目可厉害了——度假村。”
葛超美怕被人听见,拢着手压低声音道。
“哎呦,这位老板,到三亚去的人,十个有八个都是去投资度假村和大酒店的,有什么神神秘秘的。”
老板娘正在收拾一旁的桌子,头也不擡地说,“你们的度假村将来赚钱不赚钱我是不晓得。这两年里我这小饭店托你们这些老板的福,赚得倒是蛮多的。我两个儿子的婚房都盖好了,就在后面。”
葛超美被调侃得满脸通红,眼底却是喜悦的,“看,那么多人投资,说明前途一定很好。”
吃完饭继续上路,大约是吃了饭的关系,后半段路大家都昏昏沉沉的。连女人怀里的孩子都不再哭闹,小脑袋一点一点,睡得香甜。
车子就这么慢吞吞的摇了一路,等到三亚湾,已然夕阳西下。
算算时间,今天是绝对回不去了,江天佑先在售票处买了明天的回程票,然后打电话给贺敏敏,想要告知她自己要明天才能回去。
中午的饭是江天佑请的客,晚上葛超美执意要尽地主之谊,说等吃完饭还要再带他去工地上看看。
左右无事,江天佑欣然应允。
“然后我就看到两个沙坑,那么大两个沙坑。”
江天佑张开双臂,鼓着眼睛夸大地说道,“我的天,那也能叫做工地?除了两个挖了一半的大坑,什么都没有,就门口一个看门的老头。就这个样子,那个葛老板竟然跟我说明年就能落成度假村的大酒店。什么酒店,深坑酒店么?”
翌日晚上,江天佑总算逮着机会,对贺敏敏描述昨天的奇闻。
贺敏敏跑了两天工地,整个人疲惫不堪,洗完澡之后直接倒在床上。江天佑非常贤惠地蹲在她身侧,为她敲腿揉肩。手下软香温玉,难免心猿意马,江天佑舔了舔嘴唇,努力忍下欲望。
“你那边考察得怎么样?”
江天佑去三亚当然不会是无的放矢。
按照原定计划,贺敏敏他们考察完海口之后就将启辰三亚湾,根据冯仁的叙述,那边的项目背后资本更加强大,不少国字头,中字头的企业都在那边开发项目。贺敏敏倒不是不相信冯仁,既然江天佑闲来无事,就让他先去打个前站。
“去看了大名鼎鼎的信托大厦,财政厅下面的项目,造了一半。据说要造48层楼那么高,打造海南第一高楼。冯仁这次项目的合作商,就是信托大厦项目的股东之一……”
贺敏敏翻过身,把脑袋搁在江天佑厚实的大腿上,虽然身体疲惫,眼睛却是晶晶亮。
红唇轻启,正待开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狐疑地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即便是在南国这个时间也不算早了,贺敏敏披上外套,江天佑前去开门。
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头栽进江天佑怀里。
江天佑还在手足无措的当儿,贺敏敏一眼认出来人。
赵霞擡头,鼻青脸肿。
“敏敏,我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