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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少女的野犬 > 第60章 往事

    林雪棠的忌日在十二月二号。

    前几年别枝在国外,中间没回来过,母亲的坟茔那边,一直是她托在专门的机构打扫照料。

    隔了七年,这也是她第一回去给母亲上坟。

    和别枝不一样,林雪棠生在一个父母恩爱和睦的家庭。别枝的外公外婆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自由恋爱,且都是高知,夫妻多年感情很好,家里只有一儿一女,廖文兴随父姓,林雪棠随母姓,廖文兴比林雪棠小几岁。

    别枝没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婆,他们过世得很早。她听舅舅廖文兴说起过,外婆身体一直不太好,而外公身子骨硬朗,那些年家里事无巨细,外公从来没有让外婆操劳过一点。

    也因此,外公在一场急病里,短短三个月就从安康走到过世,给了整个家庭无比沉重的打击。

    林雪棠就是在那一年遇上了别枝的父亲,别广平。

    然后跟着他,她离开了她读大学和工作的山海市,去了遥远而举目无亲的北城。

    别枝后来也曾不无恶意地想,兴许就是那段时间的痛苦与悲伤无助,叫林雪棠蒙蔽了眼睛,没有看清被她托付终生的这个男人,和她的父亲完完全全地不一样。

    外公去世几年后,外婆查出了遗传性卵巢癌,也匆匆便撒手人寰。

    那一年别枝才刚两岁,外公对她来说只是一张陌生的黑白照片。至于外婆,别枝的记忆里或许模糊有过她曾哄她入睡的声音,可是模样,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而对林雪棠,最至亲的两人的离世也只是她最后一段噩梦人生的开始……

    等到十年后,林雪棠终于在饱受身心折磨,和母亲因同样的病而离世后,按照她的遗愿,廖文兴将她葬在了北城。

    没有回老家,也没有留在她读书的山海市,而是选择了和别广平相爱、结婚、又被抛弃的那座城市。

    廖文兴说过林雪棠的遗愿,她自述是死后也没脸去见自己的父母,就不葬故乡,更无颜面对曾经的自己,也不归山海,所以决定永远地留在陌生的北城。

    可别枝仍会想,她或许还是不甘。

    不信当初向她许下山盟海誓的男人,怎么会变了心,连再见她一面都不愿,所以才要留在他和他的新婚妻子生活的城市,亡者等一个未亡之人。

    ——

    这些事情是在林雪棠忌日的头两天,飞北城的飞机航班上,别枝对庚野一点点讲起的。

    她以为自己会义愤,为母亲的错付和别广平的心狠,但说完她才发现,再翻覆起深埋在心底多年的这些情绪,她却很平静,内心再也没有了当初的一丝波澜。

    庚野全程只是握着别枝的手,少有作声地听着,脸上是那种在他身上从来找不到的,近乎平和温驯的神态。

    直到别枝讲完,庚野终于开口:“所以,七年前你才什么都不说就跟我分了手,自己一个人去了国外。”

    他去找她的眼睛:“你认为,我们会和你父母一样?”

    从沉湎的往事里,别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庚野从来聪明,只是性子不驯又散漫,他向来懒得应付那些人际之间的事情,只用最简单粗暴的攻击性作为回应,但敷衍不代表他看不明白。

    譬如此刻,她明明还什么都没说,他就一针见血。

    梗了几秒,别枝解释:“你和别广平当然不一样。”

    “别广平。”

    庚野慢条斯理地跟着她重复。

    别枝抿了抿唇。

    她心里就算曾经短暂地把别广平当作父亲,现在也早已没有了。但她鲜少在人前直接显露,对庚野,大概是太不设防的原因。

    “好,明白了。”庚野轻捏了捏女孩柔软的手心。

    “?”别枝不解,“明白什么了?”

    “你的家庭成员关系,以及你对他们的感情。”不给别枝误会的机会,庚野像漫不经心地补充,“挺好,不,应该说比我设想的最好也要好——这样,就没有人比我更亲近你。”

    别枝听完,偏过脸笑了。

    直觉这点笑里的情绪和自己有关,庚野擡手,轻捏着女孩下颌,将她望向飞机舷窗外的脸转向自己:“笑什么?”

    “笑你啊,”别枝轻飘飘地说,同时从下往上擡眸,好奇地觑他,“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的话,听起来特别像个没心没肺的渣男?”

    “知道,但没关系。你了解我,其他人怎么看我不关心。”

    庚野神色都懒怠,却还是攥住女孩的手指,一根根细致地摩挲着,像要记住她的每一寸骨肉与肌理。

    “在家庭关系这件事上,我没资格安慰你,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不喜欢虚情假意——对我而言,家庭,亲情,血缘,这种遇到好人的随机程度比中彩票都要低的幸运,却要赌上一辈子的感情,本身就是很可笑的事情。”

    别枝这一次确实有点好奇了。

    她凑近去看他,快要到他眼皮底下,好像这样就能越过那人长得过分也密匝得过分的眼睫,去看他眸里最深处的真实情绪。

    庚野懒懒靠在飞机座椅里,任她看了许久,直到他逐渐勾起薄唇,声线微哑:“还没完了。再看,我要收钱了?”

    应该是威胁。

    但又实在不够冷淡,反倒是叫他眼底掀覆的笑意一漾,沾上点似有若无的撩拨意味。

    别枝也终于确定了,坐回去:“你是真的,完全没有过一点渴望亲情?”

    “……”

    对着女孩那双犹有不甘的眼眸,庚野勉为其难地,多做了那么片刻的沉思。

    ——思索他前二十七八年的人生里究竟有没有过她说的渴望。

    半分钟后。

    在别枝期盼的眼神里。

    “没有。”

    庚野不知道想起什么,不但没勾出亲情的渴望,反而叫青年眉眼微戾,凌冽薄凉地笑了。

    “国内通过任何方式都无法从法律意义上直接断绝亲情关系,一直是我的人生遗憾之一。”

    “……”

    静谧数秒。

    别枝偏开脸,再次轻笑出声。

    庚野轻眯起眼,如法炮制地将女孩的脸又一次转回自己。

    这一次他指腹细致摩过她唇下,眼底威胁意味颇重:“嘲笑我?”

    “不是嘲笑,是钦佩。”

    浅淡的笑意叫女孩弯下的眸眼都潋滟。

    “庚野,你怎么能做到,把自己心里的恶劣和负面一点都不掩饰地露出来?”

    庚野靠回去,不在意地淡淡挑眉:“我一向这样。”

    也对。

    别枝想。

    他确实向来如此,好与坏都从不加遮掩,也不觉得该为自己心里的负面情绪而自生唾弃或卑微。

    想完,别枝认可地点头:“我要向你学习。”

    “好的不学,学坏的。”庚野轻嗤,终于还是没忍住,趁空乘刚走到帘子后,四下暂无人看,他指腹一捋就扯起了安全带,俯身过去,在邻座女孩的唇上烙下个吻。

    微灼的舌尖若有似无地撩拨过她唇缝,企图撬入,却被回神的别枝躲开。

    “这是在航班上,”别枝语气肃然,白净的手掌推抵在他胸膛前,“庚野,你要点脸。”

    庚野气笑了:“没有,不要。”

    “我有,我要。”别枝温吞又不容拒绝地,把人一寸寸推了回去。

    庚野只能轻咬着犬齿尖,忍着有点躁戾的笑,慢腾腾倚了回去:“…行。下了飞机再跟你算账。”

    别枝权当没听到。

    而事实上,下了飞机,这账也确实没能算成——

    从廊桥出来,别枝刚关掉手机的飞行模式,就在震动声里连收了几条消息。

    以及几通未接来电。

    好巧不巧,都是别广平的。有些人就是经不得念起,明明她一年都不想提起他一次。

    女孩眼角还残存的笑意,就随之冰消雪融似的,在航站楼大落地窗的阳光里弥散一空。

    今天周六,后天的周一才是林雪棠的忌日。

    为了来北城给母亲祭拜,尽早准备好一应物品,别枝特意提前两天过来了北城,还额外向学校请了周一周二的两天假。毛黛宁拍着胸脯说帮她带班,让她放心地去。

    而别广平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显然也是预料到,今年林雪棠的忌日,她会亲自来北城了。

    比起逃避困难,别枝更习惯迎难而上。

    尤其她不想别广平这种情绪炸弹,不可控地在某个时刻突然落到眼前,随时随地干扰她的心情。

    于是别枝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一边给庚野眼神示意,一边任由他牵着,而她冷冷淡淡地垂了眸,将未接来电拨了回去。

    对面接起来得还算快。

    别枝不想跟别广平有任何寒暄或者唠家常之类的开场白,所以接通的第一秒,她就毫无起伏地开口:“刚刚在飞机上,没接到电话,有事吗?”

    对面,别广平似乎被噎了两秒,才讪讪道:“你阿姨叫我问问你周一的安排……飞机?你回北城了?”

    “是来,不是回,”别枝纠正完,又耷下眼帘,“我来给我妈上坟。”

    别广平在对面呼吸不平了几秒,换个时候他大约早忍不住拿出他当父亲的威严来训斥两句了,不过听见后半句,他就又逼着自己压下火气。

    “你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别枝顿了下,下意识地往旁边撩起眼,看向自己的男朋友。

    男朋友长得过于出彩,即便是走在航站楼里,来往的旅客行人间总是有被他的长相招惹了眼神的小姑娘们,或单个,或两两议论着,频频朝他回头。

    庚野是全然不在意的,也半点偶像包袱没有,顶着一张帅得天怒人怨的脸,漫不经心地打呵欠。

    凌长清绝的眉眼下,毫不掩饰的黑眼圈十分明显。

    ——

    上个月底CN飞行俱乐部通知入职,庚野在北城待了两天,直到昨晚,半夜的飞机才从北城赶回山海市。今天一早,他就要再陪着别枝飞回来。

    得知此事的林哲毫不客气地开了嘲讽:“陪睡不够,还得陪飞。不到24小时还额外折腾一个来回,咱们庚机长可真行。”

    庚野对此番言论不屑一顾,就懒洋洋回了条语音:“你个单身狗,懂屁。”

    林哲差点气死。

    虽然昨晚只睡了俩小时,困得要死,但庚野乐得折腾。能提前半天看见别枝,让他觉着自己的寿命都跟着延长了一天,这点快乐确实不是林哲这种单身狗能理解的。

    不过别枝也不太理解,尤其是今天一早在单元楼下看到庚野那副靠着墙根随时能睡过去的模样,眼底乌色分明,别枝看得都有点心疼。

    她想说这次干脆不要他陪了,让他在家休息。

    然后某人怎么说的来着……

    “不行,”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里,庚野靠在她肩里,半阖着眼,声音倦懒低哑,“就这么鸽了丈母娘第一次见面,万一她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

    别枝没忍心告诉他。

    按照林雪棠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观念,她如果在世,能见得到庚野本人,那喜欢他的概率大约也是趋近于零的。

    “别枝?”别广平略沉下去的语调,将别枝飘远的思绪勾了回来。

    与此同时,她视线里,困懒得眼皮都睁不开的庚野侧过脸,对上了她没来得及挪开的眼。

    大概是周遭那些视别枝于无物的目光实在惹得他有点烦了,而女朋友望着他发呆的眼神又实在太可爱,庚野没忍住也没想忍——

    他忽然弯下腰,在女孩唇角轻亲了下。

    别枝:“!”

    猝不及防被偷袭了。

    而且不等推拒,某人已经得逞地勾回肩背,看着满意又愉悦得不行。

    ——周遭被伤害的单身狗们的目光立刻纷乱地挪开了。

    别枝慢吞吞咬了下唇角,睖过庚野,才转回手机里:“不是。”

    别广平皱眉:“什么?”

    “我说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别枝握紧了庚野的手,“还带了我男朋友。”

    “……”

    走在她身旁,青年那张清隽侧颜上,薄薄的唇线扬起个分明的弧度-

    不知道是不是别广平对她有男朋友这件事太没心理准备了,连来意都没说,那通电话就匆匆结束。

    从机场出来后,庚野带别枝到了他在北城的住处。

    那片社区坐落市中,紧邻长安街,典型的繁茂流金地,看起来也些年份了。

    见庚野对北城似乎轻车熟路,别枝本来就有点意外,得知他在这边还有房产后,她就更神色古怪了:“你是有过打算,要在北城定居吗?”

    “没有,”庚野同别枝到了门外,“偶尔有需要,会过来一趟。”

    庚野说这句话时,神情和语气都有种叫别枝熟悉的冷淡。

    她若有所感地回眸:“有需要?”

    庚野解了门禁,替她扶门,他懒着眉眼回身:“老头…我爷爷住北城。”

    别枝恍然,并决定假装没听见庚野前面那个出口了半截的大不敬的称呼。

    只是她这边刚要进门,迎面就先撞见了玄关内闻声赶过来的,一位家政阿姨打扮的中年女人。

    对方望见别枝,一惊:“你是……”

    没说完,就看见了别枝身后替她拦着门的庚野,那一惊立刻转作一喜:“野哥儿?你什么时候回北城来啦?老爷子还不知道吧?”

    别枝:“?”

    进门几分钟后,别枝弄明白了大概情况。

    屋里这位曹阿姨是跟在庚家多年的老人了,性格爽利,知根知底,庚野爷爷安排她每周末过来给庚野这座空置的房子打扫打扫卫生。

    赶巧,这周末就撞上了。

    庚野似乎对这事颇有微词,但到底没朝曹阿姨一个做不得主的发火,只一通电话拨到了他爷爷那儿,爷孙俩隔空对峙战火纷飞。

    别枝在旁边看热闹。

    她少见庚野这副模样,很像是从孤高冷傲的头狼突然变回了炸毛的幼狼——

    莽撞,张狂,好斗,凶悍。

    满身的狼毛都像钢针一样竖了起来,随时一副要扑上去的战备状态。

    旁人看他这副模样,大概怎么看怎么怕。

    别枝却只觉得太可爱了。

    ——情侣滤镜有八百米厚。

    那通电话结束得有些猝然,别枝看热闹的行径就被庚野逮了个正着。

    庚野把别枝拖到身前,想欺负她来着,却反被她亲了几下就哄去床上。

    “乖乖补觉,”别枝把被子都给他拎上来了,“我可不希望后天带只熊猫去见我妈妈。”

    庚野气笑了,抱着她亲了好一会儿,才把人放走。别枝离开卧房前,给他拉上了遮光窗帘,掩好被角,这才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曹阿姨在餐厅列晚饭的备选菜单。

    见别枝出来,她把刚倒好的玻璃杯里的山泉水给别枝送过去:“别小姐,你跟野哥儿是不是高中同学呀?”

    别枝有些惊愕:“他提起过吗?”

    “嗨,野哥儿不跟我们说这些,只是家里都知道,野哥儿有个念念不忘的姑娘,高中末认识的。毕竟当初因为你的事儿,野哥儿和老先生在宅子里吵得可凶……”

    说到一半,曹阿姨慌忙捂住了嘴,“你瞧我这,见野哥儿回来一趟,太高兴了,什么都往外说。别小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不然野哥儿知道我在你这儿摆弄这些话,该发火了。”

    别枝却有点懵:“庚野爷爷知道我么?”

    “那是当然的咯,”曹阿姨想都没想,“要不是因为别小姐你,野哥儿当年哪可能听老先生的话,乖儿乖儿地进什么飞行部队哦?”

    “因为…我?”

    “是呀,那野哥儿跟老先生犟了这么些年,那可是他头回服软。后来我们才晓得,他是为找不见你,实在没办法了,才求到了老先生跟前来。”

    曹阿姨叹了口气。

    “老先生也是心狠哪,明知道你出了国,还是拿你的去处这事儿,逼着野哥儿过了招飞,进了部队。在役军人哪能出国唷,老先生分明是特意的,等入伍通知下来,知道野哥儿没退路了,他这才跟野哥儿摊明,说你出了国了。”

    不知道想起怎样的一幕,中年女人面露不忍:“我从野哥儿十二岁被领回来就照顾他,什么时候见他跟那晚上似的,难受成那个样子……一晚上家里砸得稀里哗啦,闹得鸡犬不宁,我都怕他跟老先生拼了命……”

    别枝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只是稍想象了庚野彼时攥着一丝希望却又被彻底埋进绝望里的心情,她都觉着脑海里震荡得空白,心口涨涩又酸疼。

    难怪他明明考上了飞行学院,却没读完。

    难怪他那样最散漫,难驯又不服管教的性子,竟然会“想不开”地给他自己捆上锁链,套上脖套,任人牵制着进了部队,去磨脾气砺心性。

    庚野那样桀骜的性子,在处处讲规矩守方圆的部队里,不知道要多吃多少屈和苦。

    他那些年会是怎么过来的呢……

    别枝越想越难过,呼吸都有些不畅。

    “我猜,老先生那会儿也是不想野哥儿这样找你,等你,”曹阿姨摇头,“不过现在没事儿了,自打野哥儿进ICU那一趟,给老先生吓坏了以后,他——”

    “I……”

    别枝面色苍白地擡眸,“庚野什么时候进过IC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