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他那时最想给你打个电话,你说他为什么没有拨出去。”
林哲的最后一句,问得别枝身心俱栗。
那个答案谁都不必说也心知肚明。
——
因为庚野怕,他怕自己那天就死在那辆车里。
怕她难过、怕她自责、怕她将他的死归咎于她自己。
[你记着,是老子不要你了。]
别枝在大洋彼岸收到那条信息时伤心欲绝,却从没想过,原来那是他要留给她的遗言。
他单方面地断绝她最后一点念想。
这样即便很多年后她再回国、再听说他的死讯,也不会放在心上,足够释怀。
“……”
别枝忍了很久,还是没能忍下那些翻涌的情绪。她在椅子里蜷下身,指尖苍白地死死揪着心口前的薄羊毛衫,叫它扭曲,起皱,却比不得里面正被无形地撕扯揉捏的心脏半点。
庚野。
庚野……
她无声地咬他的名字,像是借此寻求那潮涌般的窒息里唯一的氧气。
望着这样的别枝,坐在对面的林哲到底还是没忍心,把攒了几年的刀片似的奚落话又咽了回去。
林哲长而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庚野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他小时候是被他妈扔在孤儿院的,他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欺负,那些反过来塑造了他……从精神上差点击垮了他、差点叫他一蹶不振的,只有你一个。”
“我说这些不是想为他讨回什么,庚野但凡知道了,也不会轻饶我。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这些,不要再让他经历第二次了。”
“……谢谢。”
等女孩再直回身,眼圈红着,声音也哑下来了。
但她认真地,拿被情绪染得湿潮的眸子看向林哲:“谢谢你对我说的这些,我不会告诉他。”
林哲迟疑了下:“我有他这几年在我攒的聚会局里的照片,你要吗?”
“照片?”
别枝似乎有些恍神,不解地仰脸。
“看完你就知道,为什么我前面会说,最怕你再也不出现,让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
“……”
那几张照片,是林哲在离开咖啡厅后,发到别枝手机里的。
别枝一张一张放大,认认真真地找每张照片里的庚野,越看她越觉着难过——
那些照片的背景与入照的人都不相同,不变的是,庚野总是一个人。在角落或者在众星拱月的中央,不说话,不参与,对身遭一切都漠不关心似的,兀自坐在那儿,眉眼间都像笼着一抹沉郁的翳影。
人群那样熙攘,他在闹市里孤孑得像与世隔绝。
别枝忽然想起了他们的重逢,那时候的庚野和现在多么不同,和照片里又多么相近。
发来的照片后,林哲又给她发了最后几条信息。
“这些年我看他,就像看一棵从根系里腐烂掉的柏树。”
“树干和树冠依然茁壮,外形挺拔而鲜亮,但深埋在地底、供给养分的庞大根系早已枯萎,自绝生机。所以后来你回国,我是最早猜到的,不需要调查什么,我只要看到他就够了。”
“只有你在,他才能峥峥繁茂,生机勃勃。”
望着聊天框里的那些照片,那些话,别枝心里慢慢翻涌出一点冲动。
起初只是冒头,到再也无法压抑、克制不住。
女孩拎起外套和背包起身,飞快地朝咖啡厅外跑去。
——在别枝的一生里,她少有冲动、少有奋不顾身的时候,怀揣着那样一颗不怕跌撞的心,朝着七年前就为她等在原地的爱人不顾一切地跑去。
“师傅。”
女孩拉开被她招停在路边的出租车车门,气喘吁吁地,眼睛却亮得像剔透的水晶,“去机场。”-
庚野这次集训所在的,是CN飞行俱乐部名下的飞行基地之一,在北城远郊,这处基地不对俱乐部学员或会员开放,只用于一些正式合作项目以及内部飞行员的集训。
而这方基地的位置也对外保密,别枝还是在庚野出发前,才偶然听他提到。
当时别枝只是本能记在了心里,没想到一周后就派上了用场。
只是这基地地址明明在北城,但偏远到,去邻市似乎都比去北城市中心要快得多的程度。
别枝临时买了最近一班航班,飞机落地,经了比飞行时长更长的高速行程后,这才见到CN飞行基地的外围墙。然后出租车又沿着那长长长长的围墙开了五分钟的时间,才终于找了飞行基地的大门。
过程中,基地内的停机坪和空域里传来的机械轰鸣声,给出租车司机吓得不轻。
好几回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后排的别枝,终于在别枝付钱之前,没忍住问了句:“姑娘,这是个秘密飞行基地吧?你怎么知道地方,但不知道门呢,这,不涉密吗?”
别枝对上司机的目光,一两秒后,她恍然。
司机师傅是给她当成非法人员了。
看这表情,她要是没说清楚,可能自己前脚下车,对方后脚就要打举报电话了。
别枝哭笑不得:“您误会了,这里是一个飞行俱乐部的飞行基地,不涉密。我男朋友在这边集训,我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来得比较突然,没有事先做好功课。”
“…嗨,这么回事啊,你瞧给我吓得,我还以为你是搞什么地下工作的呢。”
司机师傅松了口气。
到别枝下车后,他还隔着车窗跟她招手:“祝你和你男朋友百年好合啊!”
别枝眼角弯弯地跟师傅道了谢,朝大门旁的保安室走去。
离着完成惊喜,只剩下最后一步,而且也近在咫尺了。别枝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然后就卡了壳。
“小姑娘,你就不要为难我了,”看着三四十岁的保安无奈道,“我们这里本来就不是开放基地,现在又是集训时期,参观也是暂时关停的。除非你能打电话把人叫出来,证明你们确实认识——不然我们真不能随随便便放你进去。”
别枝为难:“我说明我要见的人的身份信息,然后在你们这里留下我自己的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这样可以吗?”
两个保安对视了眼。
正吃盒饭的那个忽然问:“你不会也是要说庚野吧?”
“…也?”别枝茫然了,“除了我,还有其他人来找过他吗?”
两个保安都气乐了。
拿饭盒那个嘿了一声:“我就一试,她还真是啊?”
“你们这些小姑娘,要我说放现在都屈才,就该搁在以前去搞情报工作,人家集个训,你们都从哪探来的消息嘛,”开头那个摆摆手,坐回去,“你死了心吧,别说我不放你出去,这通电话就算打到庚队那儿,他也不可能出来的。”
别枝轻眨了下眼:“我能问问,集训这一周,有多少人来找过他吗?”
坐下的保安笑眯眯地拧开保温杯盖:“想打探潜在情敌啊?没用,那些都不算。你也是俱乐部的学员吧?你就没听说,庚队在基地里怎么嘚瑟他有个宝贝女朋友的吗?”
“嗨,”另一个擡腿踹了这个凳子,憋不住笑,“可别乱说,什么叫嘚瑟,庚队跟你掏心窝子,你跟庚队使心眼子,还讲不讲仗义了?”
“嚯,那女朋友这事上,他可是逢人就掏心窝子。”
保安喝着茶笑:“哎,说起来,他女朋友叫什么来着,我记得还怪文绉绉的一句词里的名儿?”
“好像是明,明什么?”
“别枝,”站在保安室门口,女孩声音轻和,“明月别枝惊鹊的别枝。”
“——?”
两个保安同时扭头,看向了门口的女孩。
仿佛亲耳听到自己惊喜计划破产的声音,别枝叹了口气,卷翘的眼睫撩起,眸子澄净:“我就是他女朋友。”
不等两个呆滞的保安作反应,别枝又开口:“我知道你们可能还是不信,那就麻烦你们喊他出来一趟吧。”
她将黑屏的手机无奈举起:“我手机没电了。”
——去咖啡厅见林哲前,别枝也没想到自己接下来会有一场五六个小时的“长途旅行”。
刚坐上出租车,她的手机就罢工了。
保安:“…………”
“?”
与此同时,集训基地的食堂内。
庚野正跟自己带教小队里的飞行员们一桌,在食堂角落的长桌旁吃晚饭。
他坐在最头上的位置。
手机屏幕亮着,青年指骨微曲,指腹时不时拉着屏幕下滑,刷新——可惜刷新了一顿饭的次数和时间了,他傍晚发过去的那条消息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庚野叹息,放下手机。
论有一个忙得没时间回消息的女朋友是件多么凄凉的事情。
可惜这点悲伤还没持续上几秒,旁边夹过来的一条鸡腿,就被庚野凌空架住了。
坐在他斜对面的集训队员尴尬停住:“庚队,我这是……”
青年眉眼懒怠地一擡:“别来这套,我只吃我女朋友的投喂。”
旁边,原本在和队员们热议某辆豪车的副队停了,扭回头嫌弃:“我还说呢,咱十句不离女朋友的庚队,怎么连着九句没见提了,敢情在这儿呢。”
队员们也想参与调侃,可惜不敢,只能一个个憋着笑,只拿眼神往长桌最头上的青年身上落。
那人背光坐着,手肘懒撑着额,碎发垂下,翳影半遮了他清绝眉眼。
神情也藏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只听着声线懒散而低哑,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敷衍:“你们这些单身狗,懂个屁。”
这波开大的群嘲顿时拉足了火力。
副队长直接拧过上半身来:“嘿,女朋友谁没有啊,咱队里还有结婚了的呢!对吧老刘!”
长桌中段,有个三十五左右的男人闷应了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副队得意地转回来:“再说了,我也快要有女朋友了好不好——我跟你们庚队不一样,那恨不得给女朋友变成个拇指姑娘然后藏兜里的德性,啧啧啧,等我这个成了,改天一定喊你们出来见见!”
“噢——”
一片起哄声里,副队得意地挑眉看向庚野。
庚野谁都没看,又看了遍手机。
还是没消息。
薄淡的躁意覆过眉眼,叫青年侧颜都多了几分冷峻,可惜这会阴影遮着,旁边的人并未注意。
副队的尾音扫进耳内,庚野侧了侧脸,神情疏懒:“有和有是不一样的。”
他眼神在副队身上停住。
顿了两秒,青年薄唇一扬,勾起个浅淡且群嘲的笑弧:“我女朋友,也是你们这种凡夫俗子能见的么。”
“?”
“??”
“????”
被秀了一脸还要被贴脸开大的单身狗们愤怒了。
不过在战局拉开前,食堂另一个角落的长桌位置,另一位带教队长走过来:“庚队,保安室有人找。”
这桌一哑。
跟着,众人就见怪不怪地开起玩笑——
“哟,这都这周第几个了?”
“数不清,根本数不清!”
“要我说庚队女朋友也是心大,换了我,那肯定不放心这么一个招蜂引蝶的男朋友自己在外地,高低得跟来基地,24小时贴身监督。”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嘛,你看庚队提起女朋友那不值钱的样子,哪可能有他在这群追着他跑的女学员们面前百分之一的高冷劲儿?”
“……”
被女朋友冷落了的庚野正心情低沉,保安室的消息就更叫他烦躁。
“别吵吵,”庚野镇压了那些玩笑,眼神懒懒一扫,“要不是你们当中出了‘叛徒’,在俱乐部里泄了行程的密,这次集训会这么烦么?”
“……”
桌旁顿时有好几个心虚地挪开了目光。
庚野也懒得计较,转回桌外:“吴队,我跟保安室说过,之后有人来找一律拒了。”
“是,我也知道,”吴队尴尬,“不过这个好像不一样。”
“?”庚野冷淡擡眸,“哪不一样?”
“说是,你女朋友。”
“……”庚野:“?”
队员们猛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