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深入了解某件事物,必须了解它的界限。只有在它被推过界之后,才会显现真实的内在。
——《艾姆泰尔法则》
在你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不能仅仅依赖理论。
——《贝尼·杰瑟里特评论》
邓肯·艾达荷差不多站在了无舰上锻炼厅的正中央,离死灵儿童有三步的距离。精巧的锻炼用具摆在周围触手可及之处,有些能耗尽你的体能,有些能带来危险。
这天早上,孩子的脸上写满了尊敬和信任。
我对他的认识会更深刻些吗,因为我自己也是个死灵?一个站不住脚的假设。眼前的这个,培养他的方式显然与她们对我的设计不同。设计!准确的用词。
姐妹会尽可能复现了特格原来的童年。甚至安排了一个满怀崇敬之心的小孩来充当早逝的弟弟。欧德雷翟还给了他深层教育!就像特格的生母所做的那样。
艾达荷还记得那个年老的霸撒,正是他的细胞生产了这个孩子。一个深谋远虑的男人,他的话你最好能谨记在心。稍一用心,艾达荷就回忆起了那个人的态度和话语。
“真正的战士,他对敌人的理解多过对朋友的理解。一旦让理解发展成了同情心,你就踏入了危险的误区。而且,要是不加以引导,这种发展可以说是注定会发生的。”
很难想象说出这番话的头脑正藏在这孩子内心的某处。在很久以前的伽穆堡垒讲述同情时,霸撒的洞察力是多么深刻啊。
“同情敌人——警察和军队的弱点。危险之处在于,潜意识里的同情会阻止你去伤害敌人,因为敌人是你存在的意义。”
“先生?”
这个尖细的声音怎么才能变成老霸撒的统御之声?
“怎么了?”
“为什么你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
“她们称霸撒为‘老靠山’,你知道吗?”
“是的,先生。我研究过他的生平。”
现在是“小靠山”了吗?为什么欧德雷翟要这么早恢复他的记忆?
“因为霸撒,整个姐妹会都深入挖掘了其他记忆,更改了她们的历史观。她们跟你说过吗?”
“没有,先生。这对我重要吗?大圣母说你会训练我的肌肉。”
“我记得你喜欢喝丹尼安·马林奈特,非常好的白兰地。”
“我还小,不能喝酒,先生。”
“你是个门泰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等你恢复了我的记忆后,我就会知道了,是吗?”
没有尊我为先生。因为不必要的耽搁而责备老师了。
艾达荷笑了,并得到了一个笑容作为回应。一个热情的孩子。易于感染别人。
“要小心,”欧德雷翟说道,“他魅力十足。”
艾达荷想起了欧德雷翟在领着孩子来之前说过的话。
“因为每一个个体最终都只为他自己负责,”她说道,“所以在自我的形成中,需要我们最大的关怀和照顾。”
“对死灵也一样吗?”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待在了艾达荷的起居室里,默贝拉充当了好奇的听众。
“他会记得所有你教过他的东西。”
“那我们就稍微做点保留。”
“当心,邓肯!让易受影响的孩子不好受,让他学会了不要信任任何人,那你就造成了自杀——慢性或快速自杀,没什么区别。”
“你忘了我了解霸撒吗?”
“你忘了吗,邓肯,在记忆恢复之前,你有什么感觉?”
“我知道霸撒可以帮我,我把他看成是我的救世主。”
“这也是他看你的方式。这是种特殊的信任。”
“我会待他以真诚。”
“你或许觉得自己是出于真诚,但是我建议你,每次你面对他的信任时,你都要深入检视你的内心。”
“要是我犯了错误呢?”
“如果可能,我们一起来纠正它。”她瞥了眼摄像眼,随后又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我知道你们会监视我们!”
“不要被监视影响。我不是担心你是否自觉,只是要让你小心。还有,记住姐妹会有非常有效的医术。”
“我会小心的。”
“你可能还记得霸撒说过:‘我们想展示给敌人的残酷,总是被我们希望留下的教训所缓和。’”
“我不会把他当成敌人。霸撒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男人之一。”
“很好。我把他交给你了。”
现在,锻炼厅里的孩子因为老师的犹豫而变得有些不耐烦。
“先生,这也是课程的一部分吗,就这么站着?我知道有些时候——”
“站好了。”
特格立刻来了个军队上的立正。没人教过他。这来自他初始的记忆。艾达荷因为突然间瞥见了霸撒而陷入了沉思。
她们知道他会让我入迷的!
绝不能低估贝尼·杰瑟里特的说服力。你会在不知不觉中就被施加了影响,甘心为她们服务。巧妙但可恶!当然也有报酬。你得以生活在不同的时代里,如同古老的诅咒里所预示的那样。权衡下来,艾达荷还是喜欢生活在不同的时代,甚至是现在这个时代。
他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你的初始记忆会引发疼痛——身体上和精神上都会痛。从某种方面来说,精神上的痛更难承受。我会让你做好准备。”
仍然立正着,没有回应。
“我们先开始徒手练习,想象你的右手握着一把匕首。这是‘五种态度’的变种。动作应该在你能反应之前就要启动。放松你的胳膊。”
艾达荷走到特格身后,抓住了他的右小臂,演示了起始动作。
“每个攻击者都是飘浮在无穷可能性上的羽毛。当羽毛接近时,它会转向,捉摸不定。你的反应就像是吹一口气,将羽毛吹开。”
艾达荷站到一旁,观察着特格重复动作,偶尔会对着犯错的肌肉痛击以纠正错误。
“让你的身体记住!”特格问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时,他这样回答。
在休息期间,特格想知道艾达荷说的“精神疼痛”是什么意思。
“初始记忆四周有死灵树起的围墙。在适当的时机,这些记忆会冲垮围墙,冲刷你的意识。但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是美好的。”
“大圣母说霸撒恢复了你的记忆。”
“神啊,孩子!你为什么一直说‘霸撒’?他就是你!”
“但我还不知道啊。”
“你面临一个特别的问题。死灵在唤醒时,应该有死亡的记忆。但是,生产你的细胞并没有死亡的记忆。”
“但那个……霸撒不是死了吗?”
“那个霸撒!是的,他死了。当你疼痛最厉害的时候,就能体会到死亡,意识到自己是霸撒了。”
“你真的能把那段记忆给我吗?”
“只要你能承受痛苦。你知道,当你恢复了我的记忆后,我对你说了什么吗?我说:‘厄崔迪们!你们长得真他妈的像!’”
“你恨……我?”
“是的,而且,你因为你对我做的事而非常厌恶自己。这让你想到了我必须做什么了吗?”
“是的,先生。”声音很低。
“大圣母说我绝不能辜负你的信任……然而你辜负了我的。”
“我不是恢复了你的记忆吗?”
“看到了?把你自己当成是霸撒很简单吧。你震惊了。是的,你恢复了我的记忆。”
“我也想恢复记忆。”
“我知道。”
“母……大圣母说你是个门泰特。我也是个门泰特……有什么帮助吗?”
“从逻辑上来说,是的。但是,我们门泰特有个说法,逻辑没有规律。而且,我们都知道有个逻辑把你踢出了窝,踢进了混乱。”
“我知道混乱是什么意思!”非常自豪。
“你以为你知道。”
“而且我信任你!”
“听我说!我们是贝尼·杰瑟里特的仆人。圣母并没有把她们的组织建立在信任之上。”
“我不应该信任母……大圣母?”
“你要学会在界限之内学习和欣赏。就目前而言,我只提醒你,贝尼·杰瑟里特的运行依靠着结构性的不信任搭建而成的系统。她们教你民主了吗?”
“是的,先生。那是你投票——”
“那就是赋予你不信任任何人的权利!姐妹会知道得很清楚。不要过度信任。”
“那我也不应该信任你吗?”
“你对我唯一信任的地方就是我将竭尽所能恢复你的初始记忆。”
“那我不担心它有多痛。”他抬头看着摄像眼,表情显示了他知道它们的用途,“你这么说她们,她们不会不高兴吗?”
“门泰特不关心她们的感受,当成是一种数据罢了。”
“数据是事实吗?”
“事实是脆弱的。门泰特会被它们扰乱。太多可靠的数据。跟外交类似。你需要一些出色的谎言来实现你的目的。”
“我……糊涂了。”他犹豫地说出了这个词,不确定内心到底是何种感受。
“我也跟大圣母说过同样的话。她说:‘看来,我表现得很糟糕。’”
“你不该让我……糊涂吗?”
“除非它能教你点什么。”看到特格仍然显得很茫然,艾达荷接着说道,“我跟你说个故事。”
特格马上坐在了地板上,表明欧德雷翟也经常使用这个技巧。好的。特格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在我的某个生命中,我有一条狗,它恨蛤蜊。”艾达荷说道。
“我吃过蛤蜊。它们来自大海。”
“是的。我的狗恨蛤蜊,是因为它们中的一个曾挑衅地往它眼里喷水,让它的眼睛很疼。更糟糕的是,是沙滩上一个看上去无害的洞喷的水。没看到蛤蜊的影子。”
“你的狗做什么了?”他的身子前倾,腮帮子架在拳头上。
“它挖出了攻击者,并把它带到了我面前。”艾达荷笑了笑,“教训一:不要让不认识的东西往你的眼里喷水。”
特格笑了,并鼓起了掌。
“但是,从狗的视角来看,抓住喷水的家伙!然后——美妙的奖赏:主人高兴了。”
“你的狗挖出了更多的蛤蜊?”
“每次我们去海滩时它都会挖。它去朝着喷水的家伙嚎叫,然后主人会带走它们,再也看不到它们了,除了一些空壳,壳里面还沾着一点肉。”
“你吃了它们。”
“狗也知道。喷水的家伙得到了惩罚。它在它的世界里除去了冒犯了它的东西,主人还对它很满意。”
特格展示了他的才智:“姐妹会把我们当成狗了?”
“某种程度上是。千万别忘了。当你回到房间时,查一下‘欺君罪’。它能让你理解我们与主人的关系。”
特格看了眼摄像眼,然后又看了看艾达荷,没有说话。
艾达荷将注意力放到了特格身后的门口,并开口说道:“这个故事也是讲给你听的。”
特格一下子跳了起来,转身想看到大圣母,来的人却是默贝拉。
她靠在了门边的墙上。
“贝尔不会喜欢听到你这么说姐妹会的。”她说道。
“欧德雷翟让我放手去教。”他看着特格,“我们在故事上浪费太多时间了!让我看看你的身体是否学会了什么。”
当默贝拉来到锻炼厅看到和孩子待在一起的邓肯时,她体内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动。她看了一阵子,意识到自己在用一种新的、几乎是贝尼·杰瑟里特的眼光审视着他。在邓肯对特格的坦诚中有大圣母的影子。非常奇怪的感觉,这种新意识仿佛带着她朝远离之前同伴的方向迈出了一大步。这感觉既深刻又失落。
默贝拉发现自己在怀念从前生活中的怪事。跟在街道上狩猎、搜寻新鲜的男性、将他们俘获并置于尊母的控制之下无关。甚至连源自性瘾的力量,也在贝尼·杰瑟里特的教导之下以及与邓肯的相处之中失去了味道。她只怀念那个力量中的一个元素:感觉自己是一个无法抵御的力量中的一分子。
这种感觉既抽象又实际。它跟接连不断的征服无关,而是一种对必将胜利的期待,而它的产生则部分源自她与尊母姐妹分享的药物。在期待感因为切换至美琅脂而减缓之后,她又得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待这个老习惯。贝尼·杰瑟里特的化学家从她的血样中检测到了肾上腺素替代物的成分,并准备了相应的药物以备她的不时之需。她知道自己不需要。是其他东西的戒断让她困扰。不是缺乏有魅力的男性,而是需要和不同的男性接触。她体内的某种东西说它永远消失了。她再也不会体验到它了。新知识改变了她的过去。
今天早上,她一直徘徊在连接着她住所与锻炼厅的走廊上,想要看着邓肯与孩子,但又担心她的存在会打扰到他们。近来,在某位圣母给她上了更加紧张的早课之后,她经常会这样子徘徊。每当此刻,有关尊母的想法会一直缠绕着她。
她无法摆脱这种失落的感觉。它是种内部的空虚感,她不知道是否还有东西能填上它。它比变老还要糟糕。作为一个尊母,变老也有其补偿。在那个姐妹会里,随着年龄的增长,权力的掌控也增长得越快。与权力无关。是一种彻底的失落。
我被打败了。
尊母从未思考过失败,默贝拉却感觉自己被迫在思考它。她知道尊母有时也会被敌人屠杀。但那些敌人总会付出代价。这就是规矩:宁可枉杀整个星球,也不能放过一个冒犯者。
默贝拉知道尊母在寻找圣殿。作为组织的前成员之一,她知道自己该去帮助那些猎手。然而,她并不想让贝尼·杰瑟里特付出代价,正是这想法让她产生了具有失败感的心酸。
贝尼·杰瑟里特太宝贵了。
她们对尊母的价值是无穷的。默贝拉怀疑是否有其他的尊母想到过这一点。
浮华。
这是她对前姐妹的判断。也对以前的自己。可怕的骄傲。在别人的脚下被踩了许多代,然后又成了征服者,骄傲就在此过程中养成了。默贝拉在叙述尊母所教的历史时,试图把她的这一想法表达给欧德雷翟。
“奴隶变成了可怕的主人。”欧德雷翟说道。
尊母有个模式,默贝拉意识到了。她曾经接受了它,现在又拒绝了它,却无法完全解释这之中的转变。
我已经从这些东西中成长了。它们在我面前都太幼稚了。
邓肯再次中断了练习。老师和学生的身上满是汗水。他们站着喘气,慢慢控制了呼吸,两人之间交换着奇怪的眼神。阴谋?那孩子看上去异常成熟。
默贝拉想起了欧德雷翟的评论:“成熟是不可阻挡的。我们的课程之一——让意识接受这种必然性。改变你的本能。”
她们改变了我,还要变得更多。
她能看到同样的力量在邓肯对待死灵儿童的行为上发挥着作用。
“这种改变在受我们影响的社会中制造了很多压力,”欧德雷翟说道,“逼迫我们不得不一直做出调整。”
但是,她们怎么对我以前的姐妹做出调整呢?
面对这个问题时,欧德雷翟展示了沉着冷静的个性。
“因为我们过去的行为,我们面临着巨大的调整。和在暴君统治时期一样。”
调整?
邓肯在和孩子说话。默贝拉靠近了他们,便于听清。
“你听过穆阿迪布的故事?好。你是个厄崔迪,你也有他们的缺陷。”
“缺陷是错误吗,先生?”
“那还用说吗!绝不要仅仅因为某条道路有机会让你展示光辉的形象,你就选择它。”
“我就是这么死的吗?”
他已经让孩子以第一人称来称呼他从前的自己了。
“你自己去判断吧。但它一直是厄崔迪的弱点。光辉形象。穆阿迪布的祖父就死在大公牛的角上。对他的人民而言算是一项伟绩。成为好几代人的传说!甚至在过了这么多世代之后,你依然能听到点滴的内容。”
“大圣母跟我说过那个故事。”
“你的生母也可能跟你说过。”
孩子颤抖了一下:“你提起生母时,给了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年轻的声音里有股敬畏。
“不要去管什么奇怪的感觉,你要记住的是这个教训。我说的是某种一再出现的标签行为:故作姿态。它曾经被称为厄崔迪式的故作姿态,但念起来太拗口了。”
孩子再次触碰到了核心里的成熟意识:“甚至连狗的生命都有价值。”
默贝拉屏住了呼吸,眯着眼睛回味着——那孩子体内有一个成熟的心智。让人不舒服。
“你的生母是勒尼乌斯地区洛克斯布勒家族的简妮特·洛克斯布勒,”艾达荷说道,“她是个贝尼·杰瑟里特。你的父亲是洛斯齐·特格,宇联商会的贸易站代理人。再过几分钟,我会给你看霸撒最喜爱的勒尼乌斯家乡的照片。我想让你保管并研究它。把它想成是你最喜爱的地方。”
特格点了点头,但他脸上的表情暴露了他其实在害怕。
难道这位伟大的门泰特战士已经懂得了恐惧?默贝拉摇了摇头。她理解邓肯在做什么,但她不知道他这么做背后的原因。这可能是她永远都无法体会的经历。感觉会是什么样的呢——在新生命中醒来,而这新生命携带着完整的其他记忆?应该与圣母的其他记忆有显著的不同,她揣测着。
“追溯心智的源头,”邓肯是这么来描述的,“唤醒你真实的自我。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魔力的宇宙。我的意识先是一个圆环,然后又成了一个球。任何的形式都是短暂的。桌子不是桌子。然后我又开始恍惚——我身边的一切都明晃晃的。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这个阶段过了之后,我感觉我的现实世界已不止一个。我的桌子再次成了桌子。”
她研究过贝尼·杰瑟里特的手册,“如何唤醒死灵的初始记忆”。邓肯的做法偏离了手册上的指导。为什么?
他离开了孩子,向默贝拉走来。
“我必须和什阿娜交谈,”他在经过她身边时说道,“肯定还有更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