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初一下学期那半年,大概是属于我们五个人最好的时光。至少对我来说是。
秦理跟我重新和好,冯雪娇跟黄姝再次像从前那样亲如姐妹,再加上高磊,五个人一起度过了几乎大部分的周末以及漫长的暑假。每个人过生日时,都会互换礼物。黄姝曾说那样不好,花家长的钱破费,心里总归不舒服。但冯雪娇坚持要每个人的生日都过一遍,谁也不能漏掉。至今我说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两年黄姝过生日我都送过她什么礼物,其实其他三个人我送过什么也一样不记得,想必都挺寒酸的,因为我的零花钱少得可怜,假如买过什么特别贵的东西,我一定会记得。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十四岁生日那天,秦理送我的礼物,是他亲手抄写的一首短诗,还是那个叫狄兰·托马斯的诗人,诗名就叫“生日感怀”:“黑暗是路途,光明是去处,那从未也永远不会降临的天国,才是真谛。”当时秦理的病情有所好转,我们都替他高兴,但最高兴的还是黄姝。高磊的加入,令原本四个人的组合以新的方式活络起来,但也有不适。我初初观察,秦理似乎不太喜欢高磊,但我猜不透到底是因为他从小就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亲近尤其抗拒,还是因为高磊表现出对黄姝特殊的好感。其实我和冯雪娇也发现了,只是我们无法将那些行为视为友情的出格,至少高磊和黄姝看上去比我们都要成熟,似乎更加般配。尽管我心底不愿承认,但这是事实。五人一起出行时,高磊永远在扮演大哥哥的角色,那段时间我在美国电影里面学会一个词,绅士,虽然我不知道绅士具体该表现出哪些品质,或是如何爱护女孩子,但我知道那是对男人的褒义词,我不是,高磊至少接近。有一个细节,我记得尤其清楚,高磊跟黄姝用同样牌子和颜色的纸巾,而那个年纪的男生,出门携带纸巾的已是稀有动物,爱干净的高磊甚至还有一块随身自用的格子手帕,跟电影里那些绅士一样的习惯。每次一起吃完饭,高磊总有一个暧昧的小动作,就是在手里折好一张纸巾帮黄姝擦嘴,动作很轻,黄姝有时会微笑着躲开,有时懒得躲。高磊表现得是那么自然,让人觉得就是一个大哥哥在照顾妹妹,跟我在他家看的那些脏东西无关。
2015年3月18日那个晚上,高磊大醉,蹲在医大操场防空洞入口前的荒草丛里说,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第一个吻黄姝的人。我装作满不在乎地问,什么时候。高磊说,就在黄姝出事前一个月。当时高磊跟我还有冯雪娇,都已经通过了直升高中部的大考。高磊说,那个寒假中的某夜,他的堂哥说要带他出去放松放松,十五岁的他跟着几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第一次去到夜总会。一个少年开始觉得自己属于成年人的决定性时刻,不是吹十八岁生日蛋糕蜡烛,而是真正被成人世界无差别地对待。酒杯碰撞的响声,就是宣布自己成年的早钟。他很亢奋,而就在那一刻,他看见了正在舞台上跳舞的黄姝,衣着暴露,浓妆艳抹,满头细汗反射着迷幻的光。
在后台。高磊说,在后台吻的。黄姝扇了他一巴掌。没力道。我问,你怎么反应的?高磊说,我就只能装醉,黄姝就去后台换衣服了。我问,你什么都没说?高磊由蹲变坐,脸彻底被埋没在荒草中。高磊说,我说她能穿那么少在别人面前跳舞,为什么我亲一下都不行,我喜欢她。我问,扇你之前还是之后说的?高磊说,之前。我问,为什么以前从来没讲过?高磊说,没脸呗,跟你讲也不合适,但我跟娇娇说过,她从没跟你提过吗?这次我的惊诧再也掩饰不住,说,从来没有。高磊说,那也永远别再跟娇娇提,就当我今晚喝多了。我说,你说。高磊说,娇娇不信,后来还去那家夜总会找过黄姝一次,回来跟我说她差点儿被小流氓占了便宜,是黄姝帮她挡走的。黄姝把娇娇撵走了,让她往后再也别去那种地方。
原来,紫薇最终还是原谅了小燕子。高磊说,没想到那就是他见到黄姝的最后一面。我说,只有你们俩见过黄姝那一面,我羡慕。高磊说,可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应该有那一面,你懂吧?我说,傻逼,废话。
共犯过罪孽的人,无论时隔多少年,依旧能达成某种共识,那就是假装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悲的是,多年来我跟高磊一直是好朋友,就算后来联系渐少,彼此需要援助的时候还是会第一个想到对方。大学毕业那几年,基本都是他援助我。借钱给我,借房子给我住,也因此那缄口不言的默契更加频繁地折磨着彼此。本来当年在秦理出事以后,我跟高磊至少有半年没说话,直到黄姝的死,我们再一次被紧紧联系在一起。高二那年,因为在宿舍无意中听到有高三男生讨论起黄姝案子时语言轻浮,高磊直接冲进人家宿舍,一个人跟八个人打做一团,直到双方都被揪到校长面前,对方也始终没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在此之前,高磊曾几次主动跟我亲近,我都刻意躲着他,准确地说是我在躲着自己。秦理刚出院那段时间,我跟冯雪娇都尝试过去他家探望,都被秦天拦在了门外。唯独高磊一次都没去,只托他爸爸找人给秦理家送钱,后来我们知道,秦天一分都没收过。冯雪娇曾经哭着跟我说,她想跟他爸爸坦白,秦理如今这样都是自己害的。当时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拼命阻拦她,或许是为了自保,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父母,我劝冯雪娇,就算让家长知道了,秦理也不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在那之前,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长成大人了,不会畏惧责任,但莫名的恐惧还是战胜了我们所有人,而负罪感注定折磨我们一辈子。
那天晚上,高磊自己打车先回了家,本来他顺路可以捎我。而我如愿被留在原地,反复思考自己过往的记忆是否真的准确。第一层一共三十八阶,肯定没错。就算真的错了,能有勇气替我求证的那两个人,也早已经不在了。走回家的路上,我对自己说,从今往后,老老实实做一个懦夫。对了,还有。黄姝,生日快乐。
上初二以后,秦理依旧坐在角落里,依旧是所有老师的眼中钉。他上课从不听讲,病情好转以后,恢复了闷头看书的习惯,看的书很杂,有古希腊的哲学书,也有讲宇宙奥秘的,最奇怪的一本,是《临终关怀须知》,我没问过,所以不知道他爷爷当时就快死了。每逢考试,理科卷子秦理永远只写最后那道最难的大题,而且永远只写正确答案,没有解题步骤。语文和英语卷子只写作文,都是谁都看不懂的意识流文体,时长时短,短的时候甚至只是一首怪诗,所有老师都拿他没办法,我想恐怕是那些成年凡人也无力判断,他们面对的到底是一个天才还是一个疯子。我偶尔在自习课上回头偷看秦理,总见他在一个粉红色的本子上奋笔疾书,本子已经写了很厚。很久后我才知道,那是他跟黄姝两个人的交换日记。写交换日记在当年的少男少女中间很流行,进入高中部以后,冯雪娇还邀请我一起跟她写交换日记,我只有两个字送给她,无聊。她难道不明白,那东西只是有情人才能互通有无的?
升入初二以后,时间好像一下子变得飞快。所有人都忙着准备一年后直升育英高中部的考试,初二年级的晚自习直接上到晚上九点钟。我的成绩仍然没起色。我不知道秦理怎么打算的,对于他自暴自弃的行为,我跟冯雪娇也都不敢问,也许所谓的成绩和升学已被他视若无物,他的脑子里琢磨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尽管当时他才刚满十二岁,但是那本《临终关怀须知》和那首《生日感怀》告诉我,年幼的秦理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地在思考生死,一个本不该属于那个年纪的命题。开学以后,班主任崔老师真的改命我为新的语文课代表,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并不善于以自命不凡的身份站在人前对别人指手画脚,况且被撤掉的原语文课代表,正是我的同桌方柳,为此她开始对我更加排斥,拒绝跟我说话,还时常自言自语暗讽是我抢走了她的官位,并且在崔老师当堂讲读我的作文时,公然发言批评我写的东西思想阴暗不积极,故作高深,不符合应试作文标准。对此,我只能付之一笑,反倒被她激发起更大的写作欲望,每周周练作文都把字数写超一倍,仍然在崔老师那里获得最高分。方柳觉得我那是在对她公然挑衅,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对我开口说话,说王頔,你这样写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将来升学考给你打分的肯定不是崔老师。我懒得理她,因为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我像仇人一样恨之入骨,难道只要仇人死了,自己就会过得更坦然?我只好认为,无缘由地彼此憎恨,或许也是人身为群居动物的天性之一。
某日,崔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颇为郑重地说,她想推荐我代表育英中学参加一个全国青少年作文大赛。我问崔老师,为什么要推荐我?崔老师说,你有天赋,不想看你荒废,总之你去参加比赛。那天走出办公室,我的脑子里想了很多,原来从十岁开始,一直日夜纠缠我的那些疑问和困惑,不是毫无来由的,曾经我一直嫉妒秦理那颗天才的脑袋,但从那一刻起,我明白自己不可能成为秦理,但我有属于自己的武器对抗世界,就是写作。当晚回到家,我反复看了几遍崔老师打印给我的征文要求,如有神助,写出了一篇万余字的短篇小说,故事的主人公同样是一个在青春期里迷惘困惑的少年,糅杂着我和秦理两个人的影子,故事里也有黄姝、冯雪娇和高磊。虽然多年以后重新回看自己写的那个故事,倍感矫情做作,但那正是对我最初的青春所做的真实注解。
一个月后,初赛成绩公布,我入围了决赛。崔老师高兴地在全班面前夸我,搞得我很不自在,身边的方柳因此更加恨我,而我注意到,秦理听到毫无反应,更没表现出替我高兴。崔老师跟学校申请,由她亲自带我去北京参加决赛。最兴奋的人是我爸妈,他们以为自己生的儿子是文曲星下凡,自己失败的半生里以为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全都被我一个人重燃了。我妈带我去书城花重金一口气买下几十本我喜爱已久却舍不得买的闲书,我爸甚至把我的小说打印出来,用透明胶带贴在他那辆改装倒骑驴的玻璃上,没人买串儿时就坐下来静静地反复看,随手带字典,不认识的字就拿铅笔标记,实在不懂回到家再问我。我能看到他在那种时候眼睛里闪着光,可惜多年以后,我无力挽留那道光,让它继续照亮我前路无尽的黑暗。
去北京的火车上,崔老师问我,第一次出远门吗?我说,第一次离开家。崔老师说,将来可以考北京的大学,男孩子就该去更大的天地里闯。我说,可是我怕自己连高中部都升不上去,数理化成绩太差。崔老师说,你家里的情况,我也大致从你妈妈那儿了解过,放心,回去以后我会请几位老师每周给你开两堂小灶,还有两个学期,慢慢追,至于语文,作文你强项,基础知识部分至少还能再提个十几分,总体还是有希望的。我说,谢谢你崔老师。崔老师说,跟你说个好事,我跟学校领导上报了你的情况,咱们学校偏重理科,你要是能代表学校在作文大赛里拿到奖,也算给学校争光,领导同意我的提议,明年升高中部的考试给你酌情加分,至于加多少可以再议,之前我不跟你说,是怕你明天比赛有压力,总之身为语文老师,我欣赏你,不想看到好苗子被荒废,懂吗?我说,懂。崔老师又继续说,你跟秦理是好朋友是吗?我说,嗯,从小学就是。崔老师说,那孩子的家庭我也了解一些,班里也有同学说闲话。我说,秦理不是坏孩子。崔老师说,我明白,但他有点太另类了,不顾他人感受,严重干扰到别人,平时又缺那么多成绩,学校领导已经开始考虑要处理他了。我问,怎么处理?崔老师说,暂时还不知道,你也就当没听过,回去别跟任何人说,包括秦理。上学期他跟李扬在教室打架的事,其实我都知道,李扬妈妈后来跟我告状了,我还听说,当时你差点也参与了。我说,我就是参与了,如果要处分的话,连我一起吧。崔老师说,别害怕,过去的事我不打算追究了,但老师诚心想提醒你一句,在校外我管不着,但是在学校里千万不能受他影响做什么出格的事,万一被校领导知道,我要给你争取加分的事就很难了,我说的什么意思,你能明白吗?我说,明白了。崔老师说,明白就好。
我在北京比赛当天,秦理在学校里失踪了。说失踪,其实是被陷害。当天下午学校组织大扫除,初二年级要换一批新的桌椅,各班的旧桌椅需要同学自行搬到学校地下的储存室,其实是抗战时期挖筑的防空洞,育英校史有七十几年,那些防空洞都是当年的学生配合军人一起挖的,据说连通整个市中心,是个大网络。平时学生间也都疯传地下的防空洞有多神秘,还有人胡编鬼故事吓人,说至今还有战死的军魂在地底下游荡。之所以只是传说,因为从未有学生真的下去过,而防空洞入口就在操场上,一个从平地凸起的铁门。终于在我那届入学同年,学校决定将防空洞简单整修,当作储藏室,存放闲置的桌椅和体育器材。当天下午,那扇神秘的大门终于向学生敞开,初二年级各班男生陆陆续续抬着旧桌椅从地上走入地下,远看活像蚂蚁搬家。崔老师不在,我们班的搬运工作自行组织,别人都是同桌两个人搬一套桌椅,只有秦理一个人自己搬。据冯雪娇说,当天女生基本没人动手,都是男生来搬,而李扬回到教室以后,一直在跟几个男生调笑秦理,说他带着另两个男生把秦理锁在了防空洞的一个通道里,居然还隔着半尺厚的铁闸门问秦理服不服,秦理承认服了就放他出来。我听到这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太不了解秦理了。冯雪娇说,对。因为铁闸门里边的秦理一直没作声,他们就那么走了,想着关秦理两个小时教训他一下,结果两小时后他们再下去开闸门,发现秦理根本不在里面,全都慌了,再往深了走特别黑,也不知道那通道究竟有多长,没走几步全吓回来了,也没人敢跟老师汇报,胆子最小的那个男生还哭丧着说人是不是在里面憋死了,要不就是被鬼魂给抓走了。我反问冯雪娇,那你呢?冯雪娇说,我本来都打算报警了。我讽刺她,报什么警,直接跟你爸说不就行了。冯雪娇说,一开始我还是犹豫,就先跟高磊商量了。我问,那高磊说什么?冯雪娇说,跟你说的一样,他们还是太不了解秦理了。我们俩商量好,轮流给秦理家打电话,要是晚上八点以后还没有秦理的消息,我就跟我爸说。结果八点不到的时候,黄姝来电话了,说秦理跟她在一起呢,替他报个平安。冯雪娇感叹说,秦理真的太神了,第二天一早准点进到教室,跟个没事人一样,李扬他们几个全看傻了。
不久以后,当我们五个人并排站在医科大学操场上的防空洞入口前,秦理安慰我们说,不用怕,这下面我都走过,虽然黑,但是路我都记住了,这里的防空洞跟育英中学还有和平一小下面的防空洞都是连通的,整个市中心的地下通道连起来,至少十公里长。那天我才知道,原来秦理被锁那次,独自一个人,向那条通道的黑暗最深处走去,走了四个小时,摸着黑,从育英中学的操场地下一路直到医科大学操场地下,要上来的时候,发现出口的铁皮盖被从外面用一把烂了一半的锁头锁住,幸好在脚下找到一块砖头,砸烂锁头,破土而出,重见光明。我问秦理,下面那么黑,不害怕吗?秦理说,一开始有点,贴着墙多走几步就不会了,因为再走下去也不会更黑了。我问,那下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秦理说,能看见星光。我说,吹牛吧,防空洞在地下,哪来的星光?不是你缺氧眼花了吧?秦理说,真的,像萤火虫一样。冯雪娇兴奋地说,我也不相信,真的好想看啊。秦理说,可以下去亲眼看。冯雪娇大惊失色地叫喊,你说现在吗?秦理说,嗯。我和高磊觉得秦理真的疯了,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身旁的黄姝,黄姝淡淡地说,我可以陪你们,没关系。她这么一说,胆子最小的冯雪娇反倒来了劲头,一个劲儿怂恿我和高磊,还讽刺我们胆子不如秦理大。最终,我跟高磊无路可退,为做好万全准备,先陪着秦理去药房买了几瓶医用酒精和几卷纱布。回到操场时,天已经擦黑,冯雪娇跟黄姝坐在空荡荡的看台石阶上,刚刚吃完最后一袋零食,那天本是高磊生日,我们约好在医大操场来一次所谓的野餐,秦理贡献了零食,高磊贡献了汽水和啤酒,当时我们三个男生都喝了一点啤酒,兴许是酒精作祟,冲昏头脑,我跟高磊捡来几根小臂粗的树枝,秦理用纱布一圈圈缠在树枝头上,蘸满酒精,最后才想起,没法点火。此时高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说,我有。其他人都很惊讶,因为之前谁也不知道高磊从初一开始就偷偷抽烟。五根火炬点燃,冯雪娇兴奋得像动画片里的原始人一样呼叫,逗得黄姝合不拢嘴。秦理打头,黄姝和冯雪娇夹在中间,我跟高磊殿后,像小时候玩老鹰捉小鸡一样,一只手高举火炬,另一只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由夜空下走进黑洞中。一阵阴风夹带着潮濡的味道扑面而来,火光在洞中颤抖,我们数着脚下的步数,刚刚踏下第一段阶梯,转角便再见不到头顶的夜空,最后一丝自然光弃我们而去。又是冯雪娇第一个怪叫,大嚷着害怕,问我能不能牵着她的手。我说不要。冯雪娇再说话就已带着哭腔,说真的太吓人了,不想再往下走了。我说,那你就上去。冯雪娇说,上去我一个人也害怕。高磊说,那我上去陪着你好了,我在这下面有点上不来气。我回过头,隐约可以看见火光下高磊眼中的闪烁,我知道他也怕了。冯雪娇作势赖着我跟高磊一边往回走,一边问走在最前面的秦理和黄姝,你们真的还要下去吗?秦理肯定骗人呢,这么黑哪有什么星光。黄姝说,我相信他,我想去看看。她的回音在深邃的通道里重复了两次,仿佛在替她表达坚定。如今我无须再掩饰,当年那一刻我怕得要死,本来从小最怕黑,连小时候一个人玩得晚了上楼都要喊我妈在楼道里迎我。就在我犹豫的瞬间,距离我最远的秦理回头说,上去吧,到和平一小的操场等我们,那儿的入口没上锁。说完,他拉起黄姝的手,两点火光很快消失在下一个漆黑的转角。
去往和平一小的路上,冯雪娇一直在自责,是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大半夜两个人在下面多危险啊。高磊安慰她说,放心,秦理就算自己丢了,也不会把黄姝弄丢。而我沉默不语,心中一直在恨自己的懦弱。冯雪娇情绪仍很低落地说,这种感觉真不好。高磊问,什么感觉?冯雪娇说,分开的感觉,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永远都不应该丢下彼此单独行动。高磊说,我同意。他又像个大哥哥那样,用他的大手拍了拍冯雪娇的头。而我正一边走路,一边仰望夜空,猜测着我没有勇气追逐的地下星光和天上的比,到底哪个更美。
回到小学母校,我和冯雪娇轻车熟路地带着高磊翻墙跃入校园,按照秦理的指示找到了教学楼侧的那个没有上锁的,被相似的一块铁皮简单覆盖住的洞口。原来自己在这个校园里流窜了整个童年,竟从来不知道那里的地下也有着一个神秘的防空洞。校园看起来不如小时候宏伟,仿佛在我们离开后陡然缩水,当时却没有意识到,是我们疯长得太不可思议了。那是我跟冯雪娇、秦理、黄姝最初相识的地方,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三个人就站在那个洞口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等待秦理和黄姝再次出现。夜色中,那感觉好像不是一条防空洞通道,而是一条时光隧道,忘记到底过了多久,当秦理和黄姝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将一起回到更年幼的时候,没有嘲讽、没有嫉妒、没有成人世界的言不由衷和尔虞我诈,只有遍地的欢笑,和漫天的星光。
坐卧铺火车去北京的那个晚上,我几乎整夜没睡,躺在下铺垫高枕头,瞪大眼睛看着车窗外的星星追逐着我。大学那几年,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独自坐那班夜车在家乡与北京之间往返,可是再没有哪个夜晚的星星,像第一次那样闪烁着真诚。有那么几次,当我早已对车窗外的星光失去兴趣,竟突然想起秦理和黄姝走进地下防空洞的背影,已经成年的我,真的很想知道,在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夜空里,到底闪烁着怎样的星光。
冯雪娇说,我看美国电影里,每个家族都有家徽,特别神气,我觉得我们五个人也应该设计一个,缝在衣服上或者刻一个印章,多好玩啊。我泼冷水道,幼稚。冯雪娇反呛,就你成熟。高磊在一旁笑着说,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我们几个人就你学过画画,就你来画吧。冯雪娇说,好啊,可是画个什么好呢?说话的瞬间,铁皮盖终于在寂静中发出响动,外面三人合力移开,秦理和黄姝终于从黑暗的地下走出来,秦理手中的火炬已熄,黄姝手中的火炬尚燃着一丝微光,脸上都蹭着灰痕,好像两只小花猫。黄姝这只小猫异常兴奋,蹦跳着回到冯雪娇身边,没等我们问她,自己欢叫着说,真的有星光!我看见她身后的秦理,脸上展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黄姝。冯雪娇也突然兴奋起来,拉着黄姝的手说,我知道画什么啦!黄姝一头雾水地反问,什么画什么?高磊跟我相视一笑。冯雪娇说,就画一个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