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7日,“计氏杯”围棋比赛的新闻发布会。
业余选手选拔赛中,最终选出了两位棋手,加上中日韩三国的专业棋手,一共二十四个人。
由于曹熹和临时退赛,棋院又补了一位棋手。
程了给盛景初准备衣服,对于穿哪件,她和小齐还争执了一番。
后来她有些意兴阑珊地让给了小齐:“你选吧,都交给你了。”
然后,她又嫌弃地看着衣柜里的衣服:“反正就这几种颜色,能挑出花来不成。”
程了坐在沙发上生闷气:“熊猫啊,我的工作丢了。”
按照公司的规章制度,无理由请假三天,视为自动辞退。
盛景初揉了揉她的脑袋:“没关系,我养你。”
想了想,他接着说:“我以后可以少吃一点儿。”
这次新闻发布会的焦点自然是失踪一周的盛景初。
媒体的提问异常尖刻,小齐听得捏了一把汗,压低了声音问程了:“你说盛先生会不会拍案而起啊?”
程了一脸兴奋:“真的吗?那赶紧拍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小齐气得直揉胸口:“盛先生究竟看上你什么了?”
盛景初的回答很简洁。
大部分问题都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有记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是江城在线的记者。刚刚收到同事发来的消息,你的几位师弟联合发表声明,要跟你断绝同门关系,对这件事你怎么看?”
盛景初没有出席解老葬礼的事情,他的师弟反应很强烈,有几位在微博上口诛笔伐,还有几位给他发了短信过来,措辞异常激烈。
但谁也没想到,会闹到断绝关系的程度。
盛景初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了两个字:“随便。”
程了又气愤又难受,难道思念都要表现在脸上吗?不哭就是不难受,不退赛就是冷酷无情。那这种悼念也太肤浅了,大家只要都跪在地上比谁哭得声大就好了。
然而,世人都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背后的真相没有谁会真的关心。
每个人都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指责别人,这样会有种“我是好人”的优越感。
新闻发布会结束后,程了小心翼翼地守在盛景初的旁边。
她想安慰几句,又怕触动了他的心事。
但如果不给他一个发泄的点,憋在心里又不好。
“我是真的不在乎。”
他从来不是一个活在人前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这种性格向来不讨人喜欢,所以在师弟中的人缘向来很差。
但“人缘”说到底是种很虚无的东西,任何的人际关系都是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之上。
“只有在乎,才会衍生出伤害、背叛和痛苦。我不在乎,所以没有感觉。”
“我现在更担心了。”程了停下来,去看盛景初的眼睛,“熊猫,你不是因为不在乎才不受伤害,而是因为怕受到伤害才不在乎。人不能害怕失去就不去拥有啊。”
他沉默了片刻:“你说得很对。”然后自嘲地一笑,“看来我做人真的很有问题。”
她笑,眉眼弯弯的样子:“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喜欢你啊。”
她去捏他的脸:“我好像没跟你说过这句话吧?我喜欢你,可喜欢你了!”
她想,他就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对人对事都抱着审视的态度,拒绝参与,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因为无情而冷静。
但这样的外表下,却有一颗柔软的心,他的心门永远紧闭着,然而一旦向某个人打开了,就再难合上。
他肯让她走进心里,她当然感到幸运。
“计氏杯”的比赛异常激烈。
仿佛日本一战之后,大家都提升到了某种更高的境界。
比赛当天程了才知道,原来电视上看到的那位长得特别好的棋手,是计氏的继承人,也正是因为他本身是个围棋爱好者,才举办了这场比赛。
但广告效应也是相当强大的,计氏旗下的一款运动饮料瞬间在日本和韩国打开了销路。
知道这件事之后,程了就开始了阴谋论。
“你说计总不会最后赢了比赛吧?”
二十四名选手里面,有计总一个席位,万一最后获得冠军的是计总,岂不是广告也做了,奖金也是自己的。
“你是不相信赵延勋、加藤清正的实力,还是不相信我的实力?”盛景初看着她。
“也对,”程了有点儿失落,“其实计总赢了比赛也挺好。”
这话实在有些别扭。
盛景初问她:“因为他长得好?”
“对啊。”
盛景初有些不解:“你上次不是说我长得比他好吗?”
“那是因为我当时不知道他比你有钱啊。”
盛景初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吧。”
程了看了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始比赛呢。”
“不比了,我准备回去开公司赚钱。”
程了赶紧拖着他的手,把他拽回到座位上:“我逗你玩儿的!”
盛景初笑起来:“我也逗你玩儿的。”
他的儿化音还是说不好,心里还是满意的,问程了:“所以我和计总,你最后还是选我了?”
程了点点头:“那当然。”
她攀着他的胳膊:“你不知道吗,他已经结婚了!”
盛景初抽到的对手就是计总。
不过二十四进十二的比赛没有太大悬念,计总和另一位入围的业余棋手落败,中国棋手和韩国棋手各入围五位,日本入围两位。
计总虽然落败,但很有风度,比赛结束后热情地与盛景初握手:“很荣幸可以和你对弈。我是你的粉丝。其实天元围棋赛,我们家也投放了广告,我当时还去看过。我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专业棋手,可惜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坚决不答应。对了,我还托人给你递过消息,想和你对弈一局来着。”
这种消息,盛景初一周不知道要接到多少,想要和他下棋的有政要、学者,还有老艺术家,他从不问对方是谁,一概回绝。
盛景初难得开了个玩笑:“幸好我赢得了比赛,不然我的女朋友可能要跟我分手了。”
这之后是十二进六的比赛,好在比赛场地就在江城,盛景初难得没有水土不服,状态很好。
小齐紧紧提起来的心,终于慢慢落了下来。
让小齐闹心的是媒体的围追堵截,他干脆开着盛景初的车,使出了一招金蝉脱壳。
十二进六的比赛之后,就只剩下赵延勋、曹冼罗、金久、蒋春来、盛景初和加藤清正。
从人数上看,韩国队略领先一筹。
但抽签结果很有意思,赵延勋对曹冼罗,师徒对阵。
金久对盛景初,两人虽然共同参加过多次比赛,但第一次碰上。
蒋春来对加藤清正,两人也是第一次对阵。蒋春来是前辈,加藤清正参加国际比赛的时候,蒋春来已经很少参加国外的赛事。
这个结果很新鲜,每组对手都格外引人关注。
抽签结束后,赵延勋来找盛景初:“我可以请你喝酒吗?”
韩国有着独特的酒文化,学长和学弟之间,前辈和后辈之间,公司的同僚之间,想要加深彼此的感情,就得喝酒。
程了很警惕:“我们不喝酒!”
赵延勋笑了笑:“我没有别的意思。而且像他这样的人,只要不想喝醉,是一定不会醉的。”
赵延勋的目光一扫,看到了姚科,叫他:“弟弟!”
姚科的脸色不太好,很不情愿地跟赵延勋打了个招呼。
赵延勋笑嘻嘻地问他:“我的另两个弟弟呢?对,曹熹和去杭州了。叶琛在哪里?”
叶琛的家在北京,这次比赛他的状态一般,淘汰之后就走了。
盛景初没有拒绝赵延勋的邀请。
这附近就有酒吧,赵延勋虽然会说汉语,但还是随身带着翻译,他让翻译先回去,跟盛景初和程了解释。
“装着听不懂的样子,就能知道大家是怎么讲我的坏话了。”他的汉语说得不太流利,好在语法正确。
他们在酒吧坐下,赵延勋虽然说来喝酒,但只点了一瓶红酒。
程了问他:“要不要给你买点儿泡菜?”
她看韩国的电视剧里,不管男人女人喝酒的时候都要吃点儿泡菜,好像泡菜是天下第一美味的食物,不吃泡菜一个个都要死要活的样子。
赵延勋一本正经地点头:“好极了,红酒配泡菜,赞!”
程了听出来他是在说反话,悻悻地不作声了。
赵延勋给盛景初倒了酒。
“你老师过世的事情,我听说了,我很敬佩你。”
大概是在思考汉语的表达方式,他停顿了一下:“很难,我知道。”
这是第一次有人向盛景初表示安慰。
这次比赛遇到的人,不是对解老的事情三缄其口,就是话里藏刀,好像盛景初没有退赛是第一等的不孝。
程了的感受很复杂,她不喜欢韩国队的人,更不喜欢赵延勋,但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居然能说出熨帖的话来,一瞬间,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才好。
好在赵延勋慰问的主体也不是她,而盛景初习惯了面无表情。
他只跟赵延勋碰了一杯:“谢谢。”
“这次比赛之后,我的老师也要退出棋坛了。”赵延勋说道,“我想你能体会我的心情。”
赵延勋的对手恰好是自己的老师。
这之后,他没再说话,又喝了一杯,站了起来。
“我先走一步,决赛见。”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倨傲,“这回我一定不会输。”
程了意外地发现赵延勋还有点儿可爱。
盛景初拿起外套:“我们也走吧。”
程了看着桌上剩下的红酒:“还有半瓶呢,这一瓶挺贵的吧?”
她干脆一个人将剩下的半瓶喝完了。
喝完了有点儿迷糊,她嘴里念叨着金久的名字。
金久在韩国的知名度不低于赵延勋,但曝光度没有赵延勋高。
本来嘛,媒体更喜欢有卖点的人物,赵延勋家世好,人长得也很符合韩国的审美观,又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只要跟他沾边的新闻,点击率都很高。
但金久特别低调,他长得很平凡,属于没入人群找不见的那种类型,棋风也不特别,狠辣不如赵延勋,诡谲不如曹冼罗,但正是这么个平凡的人,在韩国棋坛上,却是胜率最高的一个。
就像独孤求败的玄铁剑一样,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程了认真地搜集了金久的资料,还专门弄了个小本子,将金久的各种报道都贴到了本子上。
她这种调查,做新闻可以,但对于对弈来讲并没什么帮助。
棋院早就分析过金久的棋路,盛景初虽然没有和金久对弈过,但对他的棋路已经相当熟悉。
程了大概真的醉了,絮絮叨叨的,说完了金久去说赵延勋,说完了赵延勋去说曹冼罗。
连他们的出生年月日都记得清清楚楚。
到蒋春来那里,她顿了顿:“蒋老就算了,反正你俩也未必碰上。”最后说加藤清正,“你俩应该挺熟的,他结婚都请你参加了呢。”
她问盛景初:“吹拉弹唱,他会什么?”
盛景初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加藤清正了,要说交往其实也不多,两个人都忙,语言还不通,更多的是棋局上的惺惺相惜。
他想了想:“他酒量还不错。”
程了一愣:“那你不是亏了?他结婚的时候你还给他唱歌了呢,你结婚的时候他就来喝酒啊?”
他知道她是财迷,于是跟她说:“可他会给礼金。”
她果然点点头:“对,礼金,咱送出的红包不能亏了。”
她醉了有些黏人,像猫一样,专门挑暖和的地方贴,几乎将自己黏在了盛景初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毛茸茸的。
他蹲下来,拍拍背:“来,我背你。”
程了贴上去,抱着他的脖子,直扼得他喘不上气来。
短短两个月,她瘦了不少,细细的一把骨头,隔着厚厚的衣服,硌得他心里发疼。
他背着她,走得不快,也不急着叫车。
路上行人正多,总有人看过来,还有认出盛景初的人,拿着手机悄悄拍照。
他叫她的名字:“了了……”
她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隔了好久才回了一声:“嗯。”
他又重复了一遍:“了了。”
“嗯。”
“了了。”
“嗯。”
直叫了十几遍,程了拍拍他的头:“乖,我在。”
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在你的视线可以看得到的地方,在你的指尖可以触碰得到的地方……
半决赛以赵延勋战胜曹冼罗告终。
至于盛景初战胜了金久,蒋春来败在了加藤清正的手下,与曹冼罗输在徒弟手下相比,显得有些理所当然。
赵延勋有多厉害,他的老师就有多厉害,曹冼罗几乎统领了韩国围棋三十年,这三十年里罕有败绩。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只是赵延勋在赛后的采访中出奇地沉默。
决赛抽签,盛景初幸运地轮空了。
加藤清正先对阵赵延勋,胜者再与盛景初对弈。
盛景初很感慨,他正式步入棋坛也近十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轮空。
没有自己的比赛,盛景初也没去看,好像真的闲了下来,抽空还指点程了下棋。
程了抱着棋篓很兴奋:“据说请你指点下棋要这个数。”她用手指比了个数字。
“我怎么不知道?”盛景初否认,“我好像没指点过谁。”
“这是参考价,因为姚科是这个数。”程了又比个数字,“你比他的胜率高,价钱当然也高。”
盛景初点点头:“那好,就当今年给你的压岁钱了。”
程了向来比较急功近利:“有没有那种一击必胜的绝招?就像降龙十八掌一样,一使出来就把大家全击败了。”
盛景初点头:“一使出来就能胜的绝招没有,不过有些技巧。”
他讲了一些,程了一个一个记下来。
“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用了。”他执黑,落下一个子,“你如果想赢我,肯定会输,如果不想赢,倒能坚持一会儿。”
程了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什么道理?”
“你乱打乱撞,我可能还要看一看,你一布局,我就知道下面的路数了。”
“咦,因为都是你教我的?也不对啊,那赵延勋还是曹冼罗教出来的呢,为什么他就赢了?”
“那不一样。”
程了很好奇:“哪里不一样。”
盛景初指指头:“脑子不一样。”
赵延勋与加藤清正的对弈,最终以赵延勋获胜告终。
盛景初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有的时候还要吃安眠药,他在进入决赛后睡得更不好,与赵延勋的第一局对弈,尽管初期优势比较明显,但中盘过后被赵延勋逆转,输掉了比赛。
程了很担心,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盛景初倒很平静,在赛后的采访中也做了分析。
“赵延勋的状态其实不太好,但我的失误更多一些。”
盛景初回去之后也没再复盘,看了会儿电视,准时去休息。
程了跟过去,为了方便照顾他,她这段时间一直睡在隔壁的客房。
她从书架里随便抽出了一本书:“要不我给你读个睡前故事?”
她仔细看了下封面才发现是一本《隋炀帝艳史》。
她顿时一愣,干咳了两声:“你还看这种书啊?”
盛景初看了一眼:“大概是小曹的,你念吧。”
这本书写得十分通俗,内容也很猎奇,隋炀帝的后宫个个身怀不可说的绝技。
程了读得万分尴尬,自动给内容打码:“隋炀帝一见这个美人,顿时色心大起,美人欲拒还迎,轻解羽衣,隋炀帝一把将美人压在床上,以下内容为付费章节,需要在线购买,您可以选择支付宝、工行、农行、建设银行、中国邮政、光大银行、百度钱包等任意充值方式……”
盛景初笑起来:“可以举报吗?”
程了将书合上:“不充值就只能睡觉了。听着我的指令,对,先闭上眼睛,看到了吗,山坡上有一只绵羊,又多了一只绵羊,然后来了一群绵羊,它们一起咩咩地唱起来,睡觉,睡觉,睡觉……”
他闭着眼睛,但没看到羊,只看到程了,穿着那件绣着小狐狸的衬衫,手上拿着一捧狗尾巴草,两颊的酒窝深深,笑得那样暖,像五月的阳光。
第二局,盛景初赢得很轻松。
赵延勋很不服气,他说宾馆的隔音效果太差,已经连续几天都没休息好。
这件事情引发了韩国棋迷的极大愤慨,说中国在变相地干扰他们国宝级的围棋大师。
主办方赶紧去协调这个问题。
香格里拉宾馆,赵延勋嫌楼层太高,他恐高。
计氏旗下的五星级宾馆,赵延勋又觉得装修的色调太暗,影响他的心情。
江城宾馆,赵延勋又嫌风水不好,说宾馆旁的汇丰大厦阻碍了龙气。
最后主办方也没办法了,只好问他:“那您觉得那个地方好呢?”
赵延勋指了指从身边经过的盛景初:“他家!”
程了看着赵延勋的随行人员把他的行李物品搬到盛景初家,目瞪口呆。
他的要求很多,从床单的纹路、被罩的花色,到花瓶摆放的方位、室内的温度和湿度,甚至对程了的手机铃声都做了要求。程了最近用的是贝多芬的《月光曲》,他坚持要求程了换成莫扎特的,因为他不喜欢贝多芬。
程了低声跟盛景初嘀咕:“作吧,作吧,都要作出花来了!”还顺便夸了盛景初一句,“还是我们熊猫最可爱!”
盛景初深以为然:“所以他现在还单身。”
好在再作也不过只有一个晚上。
第三轮一度出现了胶着,局面优劣难分。
大部分人觉得赵延勋的优势更加明显一些,程了看不明白,干脆到走廊上一遍一遍背着公祷词。
程了只会背这个,她知道程意每次祷告都会以公祷词结尾。
其实公祷词有两个版本,略有不同。
一个是“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父的名为圣,愿父的国降临,愿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另一个版本是“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差别在于,一个是“父”,一个是“你”。
程了喜欢“父”的这个版本,好像立马成了主耶稣的闺女。
中午封盘,程了陪着盛景初简单吃了一些。
韩国队那边紧急开了个会,朱主任气不打一处来:“就他们幺蛾子多,肯定是研究景初的棋路去了。那边的臭皮匠可多了,就等着封盘的时候给赵延勋出主意。”
朱主任一招手:“走,咱们也开会去!”
这个会开得没什么技术含量,各个棋手的棋路都不同,以前练习的时候,大家也会模仿别人的棋路对弈,但很少有模仿盛景初的。他很少使用各种诱招,下得中正平和,坦坦荡荡,换一个人这么下就是输。
这种棋路的优势很明显,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劣势同样明显,门户守得滴水不漏,攻势不强。
不过,对手如果在中盘之前不能获胜,一旦陷入胶着,比拼的就是毅力。
下午续战,赵延勋改变了路数。
他的棋风向来凌厉,杀伐决断,不给对手一丝喘息的机会,但此刻他的行棋明显慢下来。思考的时间更长,每一个子都下得很慎重。
盛景初用左手落子,他等待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摩挲左手的无名指,那里有和程了相同的对戒。
这个画面被敏锐的记者捕捉到,还有记者拍了一张手部的特写。
不过这条新闻下面的评论风格清奇,大家清一色地刷“盛世美手”。
他的手确实生得好,瘦而有力,指骨又长又直,指甲贴肉修剪,留出的弧度是恰到好处的完美。
虽然表面看来赵延勋厮杀得更凶狠,但盛景初的大龙已经贯穿了中腹。
大势已去,赵延勋输了。
这次对弈,赵延勋输得心服口服,但他争强好胜惯了,要约盛景初再战。
盛景初的回复很简单:“有酒,有棋,有我,你来。”
赵延勋问他:“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究竟比我强在哪里呢?”
盛景初微笑:“大概我有女朋友吧。”
有记者问盛景初:“现在有什么感想吗?”
他的话一直不多,一次回答很少超过一百个字,记者都已经习惯了,但没想到他这段话很长。
“老师过世后,外界对我的非议很多。有人在我的微博下留言,让我向大家解释。先谢谢给我建议的朋友,我们素昧平生,但你们的关心我感受到了。
“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对老师的感情是我个人的事情,无须和外界分享,让大家评议。
“去年的12月3日,是我和老师最后一次见面,老师跟我说,希望我输一次。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是真的想让我输,只是觉得我的心理压力太大。
“他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应该已经意识到,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再不能帮我纾解压力。所以他想让我失败一次,让我自己走出来。”
他抬头看天:“我想对他说,我做到了。”
我做到了,老师,你看到了吗?杭州那么冷,是不是又下雪了,一天冷您的腿就疼,在另一个世界,您可安好?
盛景初用“计氏杯”的奖金扩建了解寒洲围棋道场,面向社会招生,并且以老师的名义设立了“励志奖学金”,他渐渐淡出棋坛,将工作的重心放在了教学上。
他照旧深居简出,只在一段时间以后接受了江城电视台的采访。
采访的主持人正是陈端阳。她先看了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先恭喜你结婚了。”
他的婚礼很低调,只请了棋坛的朋友。
陈端阳调侃他:“我以为我们算朋友呢,结婚都没请我。”
他的回答很直接:“不好厚此薄彼。”
所以媒体圈的一个人都没请。
陈端阳问他:“我挺好奇的,你的妻子我也见过,感觉你们两个性格差异很大,怎么会在一起的?”
“就像美拉德反应,”他解释了一下,“简而言之就是一种褐变,羟基化合物与氨基化合物结合,会形成拟黑素。如果我是还原糖,她就是氨基酸、蛋白质,完全不同的物质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食物。最典型的美拉德反应,就是烤面包时出现的面包皮。”
他这个比喻很新鲜,陈端阳反应了一会儿:“我还挺爱吃面包皮的。”
陈端阳继续问他:“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你对妻子的感情的话,你觉得哪句话最合适?”
他想了想:“以我所有,如你所愿。”
台下观众鼓噪起来,掌声热烈。
最后,陈端阳问了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涉及隐私了哟……初恋是几岁?”
他微笑:“六岁。”
陈端阳笑得不行:“那么小!”
这期节目程了看了,听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心里醋溜溜的。
她推了推盛景初:“你是不是还对那个教你叠耗子的小女孩儿念念不忘?”
他点头:“初恋总是比较难忘。”
程了气得好半天没理他,上网的时候发现盛景初发了新的微博。
微博内容是一张照片,照片上,女孩儿穿着小花褂,笑起来露出两颗白花花的门牙,小小的盛景初皱着眉毛一脸严肃,紧紧牵着女孩儿的手。
微博的文字写道:那一年盛先生六岁,盛太太四岁。
程了觉得这女孩儿很眼熟,依稀是小时候的自己。
五岁以前的事情,她能记住的不多,指着电脑屏幕问盛景初:“这是我?”
盛景初有些遗憾地想,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当年的程了梳着两根羊角辫,他拆开一包旺旺仙贝,送给她一片,她高兴坏了,咬了一口,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明明心疼得想哭,她嘴上还装着大度,噘着嘴巴对他说:“多大点儿事儿!”
他看不下去,将自己的那片递了过去。
她有心想推辞,又舍不得诱惑,咬了一口,去跟盛景初拉钩。
“你太好了,我长大了嫁给你行吗?”
他纠结地看着她鼻孔里冒着的鼻涕泡泡,咬牙点了点头。
程爸爸时时关注着盛景初的状态,立马认出了照片中的女孩儿是自家闺女。他赶紧转发了这条微博,并且补充了一句:这一年,盛先生二十六岁,盛太太二十四岁。
等了一天居然没人给他点赞,倍觉没面子的程爸爸又给删了。
程了离开秀时代之后,开了一家自媒体工作室,旗下只有一档节目:《百思不得“棋”解》。
主要是教大家怎么下棋的。
曹熹和毛遂自荐,做起了这档节目的主讲。
他思路跳脱,说话又特别啰唆,讲着讲着就跑题万里,还喜欢和评论区的观众对骂,成了网上一景,虽然恶评如潮,但关注的人越来越多。
天涯论坛上还建起了一栋高楼:《被曹熹和骂过的都进来,咱们组个倒曹联盟》。
春天来的时候,程了陪盛景初回了一趟杭州。
他们先去了解寒洲的旧宅,那里已经改成了纪念馆,总有慕解老之名的游客远道而来。
房间还维持着旧日的格局,只是正厅的墙壁上贴了解老的生平介绍。
他们师徒的合影被放大了数倍,挂在正中的位置。
斯人已去,笑容依旧。
盛景初默然凝视良久。
他讲起自己的小时候:“你觉得我对学棋的孩子们很耐心是吗?其实都是跟老师学的,老师怎么待我们,我就怎么待他们。”
程了从后面抱住了他:“你要不要哭一下,我现在看不到。”
他越悲伤的时候越冷淡,越愤怒的时候越平静,表情与情感永远不同步。
他久久地站立,久久地回想,仿佛要穿过十九年的时光。
离开解寒洲的故居,他们坐上了运河上的摆渡船。
水面上浮着一群小鸭子,细细的毛,扁扁的嘴,不时啄一下水面,不知道有没有叼到鱼。
程了指给他看:“你的最爱!”
他看了一眼,没有作声。
程了叫他:“熊猫!元元!景初!”
他笑起来:“你知道吗,你叫我熊猫的时候,我很想向你撒娇。”
“那元元呢?”
“元元啊,”他想了想,“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想做个很乖很乖的孩子。”
“景初呢?”
“那就是世人眼中的我了,要承担起自己的社会责任,要赢了对手,为国家争得荣誉,要教导孩子们,让他们这一代成长起来。”
程了想了想:“那老公呢?”
他将她圈在肩膀里:“想给你买糖。”
程了换了个声音,娇滴滴的,几乎能淌下水来:“那亲爱的呢?”
他沉默了片刻:“有点儿想打人。”
他带她去看了儿时的家,长长的巷子,灰白的石墙。
雨来时像书中的插画,带着深沉悠远的色调。
这里已经变成景区,门锁着,只能隔着门看一眼,一进一进的门,带着旧式住宅的典雅。
院子里有棵香樟树,不知道生了多少年,一人抱不过来,枝丫伸出去,春刚来,绿色还没浸透,只发出嫩嫩的小芽。
他讲他小时候就坐在树下,放一张窄窄的板凳,他抬头看天空的燕子,黑色的毛,有着剪刀一样的尾巴。
游客并不多,有几个孩子在巷子里放风筝,风一吹,呼啦啦地响起来。
程了挽着他的胳膊,问他:“在公交车上的时候,你就认出我来了吗?”
他摇头:“只是觉得似曾相识。”
童年的那段过往,他其实早就忘了,小孩子的约定,谁会真的记在心里。
后来他收拾旧物,偶然翻到了这张照片。
好像忽然解除了记忆的封印,他记起了关于她的点点滴滴。
他们沿着运河走过去,不知道谁家在放歌:
棉花糖还没咬下那一口
看过的电影还没拍
拐角还没种下槐树
你还在站台
时间退回到最初
而我没有来
你成就了别人的记忆
我还是自己
看见拐角的小花
为它的命运忧虑
经过卖棉花糖的摊位
会觉得难吃
看到电影筹拍的消息
会猜到谁嘴上说着会演
但没有档期
这就是与你擦肩而过的刹那
为什么
会觉得熟悉
…………
也许真的有时间重置,相识过、相爱过,时光倒退,忘却彼此。
程了问他:“你知道玛雅预言吗?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
他点头:“知道。”
她说:“其实也许那天真的是世界末日,人类经历了各种磨难活下来,但又回到了12月21日那天,顺便忘记了那天之后的记忆。
“也许我们在世界末日之后相识相爱,但是又回到了12月21日那天,就忘记了彼此。”
他笑:“那一定因为我爱得比你深,所以才会记得你。”
她靠在他的身上:“不怕,这回我一定把你记得牢牢的,等下一次时间重置的时候,我就能先一步找到你了。”
她设想着重逢的样子:“你一定很冷淡地说,你是谁啊?不过我会死缠烂打,让你躲都没地方躲。”
他摇头:“我一定会说,你来了。”
跨越千山万水、沧海桑田,你还是来了。
你来,则枯寂的生命多了颜色。
你来,则喑哑的世界多了声音。
你来,则十里春风,繁花若锦,我打人群中走过,只能,也只会看到你。
特别番外
幸福之后
SHEWO
QI
SHUI
/
程了小时候是个磨人的孩子,这体现在每次程爸爸给她讲完睡前故事,她都用力瞪着一双已经困得迷迷蒙蒙的大眼睛问:“然后呢?”
白雪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然后呢?
小蝌蚪找到了妈妈,然后呢?
逼得程爸爸发挥自己贫乏的想象力,于是白雪公主和王子结婚之后,生了辛德瑞拉,辛德瑞拉出去玩碰到了大灰狼,关键时刻黑猫警长出手相救,一人一猫结伴探险,发现了四十大盗的宝藏,黑猫警长通知了白鸽警探,白鸽警探带来了七个葫芦娃……葫芦娃护送辛德瑞拉公主回家,和七个小矮人成了朋友。
这个漏洞百出的后续当然瞒不过富有探索精神的程了,小小的她开始反复思考:“幸福之后是什么呢?”
五岁的她,幸福之后是王子给了公主一块糖。
十岁的她,幸福之后是王子帮公主写完了数学作业。
十五岁的她,幸福之后是王子和公主一起考上了重点高中。
成年之后,她渐渐忘记了这个问题,幸福都已经是个抽象命题,更何况幸福过后。
她和盛景初的蜜月之行,从葡萄牙开始。
落地的时候天色已晚,程了腰酸背痛,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了机器人,骨头一动都咔嗒嗒直响,盛景初拖着行李,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更乱了。”程了嘟囔了一句,掏了半天掏不出镜子来,扳过盛景初的上半身,盯着他的眼睛问,“镜子啊镜子,谁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盛景初的瞳仁里映出她的影子来,小小的一枚,累得蔫巴巴的,像过水的青菜。他笑,纵容她突发奇想的幼稚,顺手捏了捏她的脸:“你啊!”
她心满意足,攀着他的脖子:“我发现你最近嘴巴很甜啊。”
盛景初俯身顶了顶她的额头:“嘴巴甜不甜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我的鼻子有点长?”
程了反应了一下,悻悻地推开他:“不准COS匹诺曹!”
“再来一遍,不会撒谎的诚实的镜子啊,谁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隔了好半天没听到盛景初的回答,程了催促他:“快点回答!”
“镜子在搜索,目前已经搜索了67亿5800万……”
排队候车的人很多,程了查了下住处,离机场并不远,步行大概二十分钟。两人商量了一番,索性按着地图导航走了过去,走到一半程了就后悔了,她一会儿捶捶腰:“哎哟,腰疼。”一会儿踢踢腿,“哎哟,腿疼。”
在她从头到脚疼了一番之后,盛景初蹲下来,拍拍肩膀:“来吧,我背你。”
程了忸怩了一番:“你也很累的……”说完扑过去,稳稳地压上来,“累吧?是不是觉得我舍不得,想多了你!”
盛景初叹了口气,她的手上刚刚擦了护手霜,是针叶樱桃的味道,松松地攀着他的脖子,他拉过其中的一只,让她好好扣住。
程了也只是嘴上占便宜,盛景初还没走几步,她就试着从他的背上滑下来,他往上颠了颠:“听话!”
既要背着她,又要拖着行李箱拿着背包,程了见他有些吃力,主动接过背包背在身上。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盛景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从前有个小买卖人骑着驴带着媳妇去贩布,买回来十几匹,让驴驮着,路上有个人看到了,跟他说,你看你媳妇一双小脚,走得这么费劲,怎么不让她骑驴?于是他把布放下来自己扛着,让媳妇坐上了驴。又走了一阵,路人看到他累得直喘,说他媳妇,你看看你相公累成这个样子,怎么不让驴背着布?于是媳妇从驴上下来,两人左右为难,忽然媳妇想出了好办法——
“媳妇背着布,坐上了驴。”
程了扑哧一笑,这才发现她拿着背包,不就是那个背布的媳妇。
她有些好笑又觉得心疼,捶捶他的背:“快放我下来吧,小毛驴。”
盛景初的步伐十分稳健:“就快到了。”
12月的里斯本微微有些冷,道旁树是银杏,叶子已经完全黄了,这种明亮的颜色,像极了盛夏的正午从窗帘里透出的光。
程了摊开一只手,恰好有一片树叶落到手心上,她捏着叶柄在盛景初的耳畔扇了两下:“凉不凉快?”
两人早查过里斯本的气温,穿的是国内的秋装,盛景初仔细感受那若有若无的小风,怕她是觉得自己走得急,热了。
“我不热。”
“不热就对了,”程了用力摇了几下,“凉快凉快,越凉越快,冲啊——”
两人住的地方是早订好的民宿,商业大厦的十二层,房屋管家早已经把密码发到了程了的手机上。
客厅的视角十分开阔,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能看到不远处的海港。
程了欢呼一声,躺倒在沙发上,拖着鼻音撒娇:“我今晚能不能睡在这儿……枕着海。”
简单洗漱了一番,两个人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些食材。路边的面包店几乎一家挨一家,所有的橱窗里都摆着蛋挞,程了连续吃了三家,有点疑惑。
“感觉……也没特别好吃?”
甜是真甜,欧洲的点心总有种不齁死客人不罢休的气势,然后是浓重的蛋香,以程了的舌头来品评,几乎都一样。
每一家的蛋挞她都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盛景初认真地将剩下的吃完,看到她又要钻进第四家,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程了见他摇着头,跟他保证:“这回不买蛋挞!”
真进去了,她又开始心疼钱,每个面包按照汇率乘了一番,然后扭头给盛景初使眼色。盛景初宠溺地笑笑,把超市找回来的零都塞给了她。
她开始装模作样地挑毛病,这个花里胡哨的,实在华而不实,那个糖霜太多一定甜得人牙疼,还有杏仁蛋糕,看着不太新鲜的样子。
“新做的,今天新做的!”
一直站在角落里当壁花的大胡子店员忽然蹦出了一句汉语。
程了吓了一跳:“你听得懂?”
大胡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汉语水平考试六级。”
出于说坏话被抓包的羞耻感,两人又挽救性地买了一袋子面包。
晚饭是烤箱加热的半成品比萨、吐司,还有一大盘龙虾芝士意面,盛景初看着一桌子面食,叹了口气:“我现在有点想念水稻。”
程了不许他挑食,给他切了一角比萨:“以前我们家有个邻居,他家儿子据说很优秀,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是学种水稻的。”
“嗯,有道理,”盛景初点点头,“顾名思义,剑桥大学就是搞建设桥梁的。”
她天马行空地说着:“嘿,我小时候根本没听过剑桥大学。我们学校有水产学院,跟我们学院挨着,有个大池塘,里面养了好多鱼。我大二那年下大雨,把池塘淹了,鱼都跑了出来,那天我往教室走,往水里一绊,居然摸起来一条鱼,活蹦乱跳的,足足有四五斤。我把鱼养到了卫生间的洗手池里,晚上跟舍友们一起偷偷吃了个鱼火锅。”
她细细数着鱼火锅的做法:“肉要片得薄薄的,水一汆就好,蘸料里一定要有小米辣,生熟蒜末各半,浇上酱油,再淋点香油……”
她越说越馋,看着盘子里的比萨皱眉:“我不只想吃水稻,我还想吃火锅,想吃麻辣香锅,想吃香酥鸭子,凉拌肚丝。”
盛景初的思绪还留在水产学院的鱼被冲走了,问她:“其他鱼呢?”
“鱼啊,学校组织全校师生捉鱼,捉到的鱼都送去了食堂,一直吃到期末还没吃完,搞得我一看鱼就打饱嗝。”
“那你还想吃鱼火锅?”
“唉,你不懂,”程了摇摇头,一副历尽沧桑的样子,“我这是怀念那段火锅吗,我怀念的是青春。”
青春是什么呢?对盛景初来说,他的青春里没有慕少艾的悸动,没有深夜备考的焦灼,甚至没有和伙伴的围炉夜话,他的青春底色是白的,然后匆匆装订成一本潦草的册子,放在记忆深处吃灰。
大概察觉出了盛景初的失落,程了笑:“当然了,跟我的青春比,你的青春是暗淡了点,别失落少年,诗酒趁年华,以你现在的年纪,还有大把放肆的时间。”
盛景初请教她:“你觉得该怎么放肆呢?”
程了顿时有点卡壳,她搓搓手,思索了一会儿,她笑得像只鼹鼠:“要不咱俩先离个婚?”
“你那不是放肆,”盛景初冷哼,“是放——”他皱了皱眉,实在不习惯说这个词,“你自己补足。”
程了笑倒在椅子里。
晚饭后是程了给盛景初的按摩时间,有一种颈椎病叫程了觉得他颈椎有病。自从程了有一天看到盛景初捏脖子,就觉得他颈椎不好。
程了的爷爷颈椎就不好,上了年纪经常喊疼,每天晚饭之后,她奶奶就要搬个板凳,把她爷爷按在椅子上捏脖子。
程了的奶奶秉承着通则不痛的原则按摩,程了学了个十足十。
“是不是差点儿意思?我比我奶奶可差远了,每次我奶奶都把我爷爷按得嗷嗷叫。有一次我爷爷叫得太惨了,邻居以为我奶奶家暴,还打了妇联电话举报。”
盛景初反手攥住了她的拳头:“你知道葡萄牙哪里有租轮椅的吗?”
“啊?”程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我问这个干什么?”
盛景初把她捞进怀里:“你再按下去,我就要瘫痪了。”
闲来无事,两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程了随手按着遥控器,不怀好意地挤眼睛:“听说国外有些……嘿嘿。”
翻了个遍也没翻到付费的成人频道。
她有些不甘心,往盛景初颈窝蹭了蹭:“你老实交代,像你们这种经常出国比赛的,有没有在宾馆看过?”
盛景初认真地想了想:“比赛前没有看电视的时间。”
“比赛后呢?”
“比赛后就上飞机回国了。”
程了不甘心,一路循循善诱,从成人频道问到了少年时代的春梦,最后什么都没问出来,她自己倒窝在盛景初的怀里睡了过去。
盛景初用手垫着她的头,给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他缺少程了那种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程了是那种看到一只蚂蚁都能津津有味观察半天的人。他的人生以遇到程了作为分割点,在此之前是枯寂的、稳定的、自律的,像围棋的棋子那样黑白分明,在此之后掺杂了很多东西,像凌乱散布的起火点,在他不经意的时候连成一片火海,吞噬了他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身体到灵魂。
他垂下头亲了亲程了的额头,她吧唧了一下嘴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程了醒来的时候直跳脚:“啊啊啊,我们的豪华卧室啊,白白浪费了!”
她又满怀贪恋地跑到卧室门口看了一眼,嘴里念念有词:“松软的枕头,胖乎乎的靠枕,这台灯多漂亮啊,看起来像是个古董。”
“嘘——”盛景初把她拉回到客厅,“你看。”
太阳正一点点从海平面蹿起来,像是春雷过后萌发的第一颗种子,海仍旧是和天幕混为一体的蓝黑色,海面上几点航船静静地停泊着,如同打在幕布上的手影。
然后太阳一点点挣脱了束缚,渐渐舒展开,海面逐渐被点亮,这一刻被拖得极慢,偶尔会卡成一帧。
“快快,”程了从茶几上抓起一本旅游册子翻开,把手机塞给他,“就着这个背景给我拍一张。”
盛景初给她拍了几张,她接过来品评了一番,打开美图认真地剪裁补光。
然后盛景初就在朋友圈看到了一张她在天地初醒的窗前读书的照片,光线极暗,她的五官只剩下一个浅淡的轮廓,一缕长发滑下来,遮住了她丰润的面颊,显出了几分稚气。
配的文字是:枕着海浪醒来,一天最美的时刻就是在晨光中读书。
坐上去波尔图的火车时,程了美滋滋地翻看评论。
程爸爸:我女儿最美。
程意:嘚瑟,继续嘚瑟。
曹熹和:蜜月还起这么早?[坏笑]
在收获了一波点赞和祝福之后,程了发现盛景初的朋友圈更新了一张照片,正是她发的那张。
配的文字是:围观太太看盲文。
程了气得捏住他的腰,狠狠拧了一把:“不带你这么拆台的!”
按照行程,他们要在波尔图住两天。
程了和盛景初站在路易一世大桥上。桥高两层,往下看能看到一片破败的房屋,大概是拆迁未完成,房顶上遮着塑料布,大概被用来做了暂居地,偶尔可以看到光着身子的孩子在废墟中奔跑。一只白底黄花的小猫轻巧地蹿到房顶上,抻着脖子冲程了喵了几声,看叫不来小鱼干,又飞快地掠到了别处。
俯视太久有点儿晕,程了转了个身抵在围栏上,盛景初看出她的怯意,摊开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对面是个修道院,暗红色的砖墙有些斑驳,透过大门的空隙,偶尔能看到黑色法袍的一角。
墙角有一棵孤零零的柠檬树,坐火车过来的时候,程了就发现很多庭院里都种着柠檬树。
盛景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你看过一部电影吗?《柠檬树》。”
“没有,好看吗?”
盛景初思考了片刻:“有一年和老师一起出国比赛,飞机上看的就是《柠檬树》,我看的是法语版。国防部长要砍柠檬树,庄园的女主人要保护柠檬树,最后也没有看完,不知道树究竟砍还是没砍……”
那一场比赛对他来说格外重要,有兴奋,有忐忑,所以电影究竟讲了什么,并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倒是他的老师,看他似乎对这部电影很感兴趣的样子,给国内的曹熹和打电话让对方找找,当时电话的信号也不好,曹熹和又是坐不住的性子,只听了个一鳞半爪,等盛景初回国的时候,曹熹和足足准备了五斤柠檬。
年龄渐长,让盛景初越发品咂出滋味的诗句,就这么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些寻常,终究只成了触不可及的回忆。
程了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知道他大概又想起了老师。她低下头亲了亲他手上的婚戒。
她的唇湿漉漉的,触在手指上暖中带痒。
盛景初低头看她,她笑眯眯地回视过去:“我给你变个狐狸啊!”她捏着鼓起腮帮子做了个怪样,用手肘捅捅他,“像不像,像不像?”
从桥上下来,两人沿着河岸慢悠悠地往前走。气温并不高,但阳光有些晒,晃得水面白茫茫的一片,程了不时追着海鸥跑几步,海鸥呼啦啦地飞起来,裹着她的笑声。
岸边的冰激凌店里像童话里的仙女屋,柜台里挤满了各种口味的冰激凌桶,程了顿时挑花了眼,最后咬着牙选了三个口味的冰激凌球。
她吃完自己的还觊觎盛景初的,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你这个好像是朗姆酒口味的,尝一口,就给我尝一口。”
盛景初毫不动摇,用一根手指推开她的脑袋:“你已经吃了很多了。”
她一个人能吃完500克的一大桶,盛景初起初还纵容她,见她每次吃完都要叫胃疼,就再不肯让她多吃。
程了哼唧了一路,见盛景初毫不妥协,委委屈屈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我们去买葡萄酒啊。”
波尔图的葡萄酒全球出名,卖酒的小店也格外多,只是正值假期,很多店都锁上了门,两人在巷子里摸索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家开门的,挑了一瓶白葡萄酒。
晚上程了煎了牛排,火急火燎地要尝尝葡萄酒的味道,喝了一口有点茫然。
“有点儿……苦?”
程了心心念念的葡萄酒终究没有喝完,她从阳台上望过去,外面灯火点点,透着浓浓的节日气氛,她忽然想起来,今晚是平安夜。
或许有什么庆祝活动呢?抱着这个想法,程了把盛景初拖出了门。
夜晚有些冷,两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盛景初还特意给程了围上了围巾,把她包得只剩下一双眼睛。
波尔图的坡道非常多,忽而一上忽而一下,走了没多久,程了就觉得腿有点儿酸。
路边有个落拓的外国小哥哥在拉琴卖艺,听不出是什么曲子,脚旁的盒子里放了几张小面额的纸币。程了驻足听了一会儿,摸出一张一欧元的纸币飞快地放到了盒子里,没想到小哥哥停下来,用英语跟她说:“MerryChristmas!”
程了羞涩地躲到了盛景初身后,走了好远回头再看,小哥哥还在跟她摆手。
盛景初的声音凉凉的:“心里的小鹿是不是迷路了?”
程了没反应过来:“啊?啊?”
“不然怎么会到处乱撞。”
“哪有。”程了辩解起来毫不心虚,“我心里的小鹿和你心里的那只才是一对,撞也是为了你撞。”
“巧言令色。”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程了的话无疑取悦了他,转头看程了冻得直缩脑袋,伸手将她外衣的拉链又往上拉了拉。
两人顺着人流一路往前走,遇到人多的地方就凑过去看看,收获了传福音的册子两本、圣诞糖果若干,最后停在了一座教堂门口。
这个教堂白天的时候他俩来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广场上铸着骑士的铜像已经布满了绿锈。
教堂没有开,庆祝的人正在广场上开一场小型的音乐会。
因为都是宗教音乐,曲调轻柔婉转。
孩子们穿着精致的礼服站成一排和着音乐唱赞歌。
听众自觉地围在外面,不时有交谈的声音,却不显得嘈杂。
听完这一场,程了已经冻得直打喷嚏:“怎么比里斯本的夜晚冷这么多。”
“那是因为你没在里斯本的晚上看一场演唱会。”盛景初将她的手揣进衣兜里,“回去吧,再不走你就要感冒了。”
长路难行,程了提议一人讲一个让人感动的故事,谁输了就把剩下的葡萄酒喝完。
“这是个真事。”程了抽了抽鼻子,“我大学室友从入学就喜欢一个学长,少女情怀总是诗嘛,她默默为学长做了很多事。大二那年的情人节她终于鼓足勇气向学长告白,送了他一盒巧克力,没想到学长笑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我这个室友很伤心,觉得自己的一片痴心错付了,差一点就要痛苦奔走的时候,学长拿出了一盒写着她名字的巧克力。”
“所以……你室友叫德芙?”
程了彻底无语了,用鼻子哼了哼:“轮到你了。”
“和你有关的每一件事。”
程了觉得他取巧,停下来认真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发觉他竟然说的是真的。
她想笑,又有些感动,哽在喉咙里,最后化成了清浅的一句——
“你这就是个逻辑悖论。我说我赢了,否定了我做的对你感动的事,我说你赢了吧,我又不服气。”
最后那瓶酒,两人坐在壁炉旁看着电视,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光了。
看的是葡萄牙语字幕的《生活大爆炸》。
脱离了中文翻译,程了其实有些地方听不太懂,但是有什么呢,笑就行了。
离开葡萄牙,蜜月的第二个国家是挪威。
不知道是谁说的,人这一生一定要看一次极光,程了曾经对此嗤之以鼻,人这一生要做太多的事情,不是还有一本书叫《人生必做的100件事》,直到她在旅游论坛上看到一张极光的照片,像忽然被流星击中了心脏,她一拍桌子,去,此生一定要去。
转了两次机,终于到达了挪威的特罗姆瑟。
一到出口,程了就看到了一个举着牌子的大胡子挪威大叔,牌子上像模像样地写着程了和盛景初的名字。
订行程的时候程了曾经联系过民宿的主人,因为到达特罗瑟姆的时间比较晚,她想知道有没有什么交通方式可以到达住处,没想到民宿的主人告诉她,他可以开车把他们接回家。
大叔热情地跟他们握了握手,用英语介绍自己叫奥格。
车开出一段,奥格忽然停下来,忽然指着窗外:“看,极光!”
漆黑的天幕上像忽然卷起了一片绿色的光,急速地变幻着姿态,程了激动地攥着盛景初的手:“极光,极光啊!”
盛景初用另一只手撑在她的头顶以防她撞到头,重复她的话:“嗯,极光。”
极光很快散去,程了怅然地扒着车窗门。奥格告诉她,还可以看到的,不用急。
因为靠近北极圈,特罗瑟姆的天亮得很晚,过了十点多才看到一点点天光,盛景初早就醒了,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程了刷了牙,看到他乖乖的样子色心顿起,扑到他怀里噘着嘴巴亲了他一口。
盛景初抬起头看着程了,正当程了觉得气氛温馨,或许会来个深吻的时候,盛景初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嘴巴。
“像只小狗。”
程了不乐意了,哼了哼,探过头看他的手机页面:“在干吗?”
“斗地主。”
赵延勋的瘾很大,拉他开了一个斗地主的房间,本来想叫曹熹和的,不过曹熹和一直没回消息,不知道谁加了进来,正好攒成了局。
对盛景初来说,本就可玩可不玩,见程了醒了,就退出了牌局。
赵延勋正赢得开心,见盛景初退出了气得大骂,他的汉语储备又不足以表达他的鄙视,只好给曹熹和发信息:
“喜欢女人就不喜欢男人用汉语该怎么说?”
曹熹和直啜牙花子,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见色忘友”,但是他会告诉赵延勋吗,当然不会啊!他眼珠子一转冒出一股坏水来。
所以十分钟以后,盛景初收到赵延勋的信息:
“见异思迁,我恨你!”
程了看到之后脸色很微妙:“天哪,天哪,难道赵延勋对你……”
最后她用四个字总结:“贵圈真乱。”
两人牵着手在小镇上漫步,虽然地处高纬度,但来自墨西哥湾的暖流稀释了寒气,这里的冬天并不算冷。
在世界最北端的汉堡王吃汉堡打卡留念,出门的时候雪落了下来,天好像还没亮就又暗了下去,程了缩在盛景初的怀里,靠着谷歌地图的指引往北极大教堂走。
路上只能听到鞋踩在雪上的声音,天地之间静到极致,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倒听出别样的旋律来。
她的手不老实,在盛景初的腰上探索,他里面穿了一件羊绒的毛衣,长长的绒毛被她团了个团,然后悄悄地将这个团揪下来,见他没察觉,继续去团另一个。
盛景初叹了口气:“你是打算让我光着回去吗?”
程了讪讪地缩回手,想要争辩又有点儿没底气:“其实我只揪了一丢丢……”
她比了个手势:“真的只有一丢丢。”
从北极大教堂回到住处,盛景初有点儿感冒,程了用大葱和姜给他煮了浓浓一碗汤。
盛景初不大有精神,他讨厌一切气味重的东西,这碗汤让他嫌弃得直皱眉。
“来,起来喝干净。”
盛景初闭上眼睛,一副“我睡过去了”的样子。
“喝完了再睡。”程了去扶他。
盛景初这才不情愿地坐起来,指了指床头柜:“我一会儿再喝。”
“一会儿就凉了。”程了不依不饶,“来吧,我喂你。”
盛景初紧闭着嘴,不配合。
这回程了没辙了,她仔细回忆了一番自己生病的时候爸爸是怎么照顾的,于是依样画葫芦。
“乖宝宝,好宝宝,你是世界上最听话的宝宝。”
盛景初无动于衷。
“喝完我给你讲故事?”
不行。
“喝完我给你买糖吃?”
程了自己都觉得很幼稚,末了,放下碗离开了卧室。
她不催了,盛景初倒有些好奇,她很快转回来,眼眶红红的。
“你怎么了?”
程了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看你难受我也难受,恨不得能替你生病。”
盛景初急了,抽了纸巾给她擦泪,赶紧将姜汤喝了,辣出了一身汗。
程了给他拍散了枕头,将堆在胸口的被子拉上来。
她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睡吧。”
第二天起来,盛景初果然觉得好了很多,在厨房碰到了奥格,奥格亲热地跟他聊起来,末了跟他说:“你们的习俗真有意思。”
他比画着:“把姜擦到眼睛上,昨天我看你太太这么做的,她说能明目。”
盛景初:“……”
他们报了一个看极光的团,规模很小,加上导游只有五个人,另外两个是一对法国情侣。
不知是性格开放还是处于热恋期,这对情侣几乎吻了一路。
非礼勿视,程了只好一路扭着脖子看窗外。
除了黑还是黑,她跟盛景初感叹:“我终于明白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了。”
她晃了晃手:“我上六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去游乐园,有一个项目就是在山洞里游船,里面有一些人造的景点,我记不太清楚了,我旁边的女孩子问我,你有手指吗?我伸出手指给她看,心里有点生气,回怼她,有啊,我有十个呢!
“然后我就听到我前面的人笑得直抽抽,这时候我才明白,人家问的是手纸,纸巾。”
她嘟囔了一句:“纸巾就说纸巾啊,还手纸。”接着去骚扰盛景初,“快给我讲一个你的糗事,我平衡平衡。”
盛景初摇头:“我应该没有。”
程了叹气:“你怎么活得像罩在玻璃罩里似的,你的粉丝说我把你拉下神坛了,唉,染指你,我真是罪孽深重。”
盛景初虽然没有,但是有关别人的素材却相当丰富,很快找到了曹熹和的一个。
“小曹十六岁的时候网恋,认识了一个大二的女孩儿,为了博得女孩儿喜爱,他说自己身高一米八五,在大学的篮球队。
“聊了两个月,女孩子约他见面。小曹发育晚,那时候身高还不到一米七,看到女孩儿的约会邀请,他急了。”
程了猜测:“他让你替他去的?”
这么一想,她开始心底泛酸:“然后对方对你一见钟情?”
盛景初摇摇头:“小曹坐着轮椅去的。”
“跟那女孩儿交往了三个月,小曹装了三个月的身残志坚。”
程了笑抽。
车停在了冰湖边,下车的时候程了吓了一跳,积雪几乎覆到了她的膝盖。
在这样的积雪中,每一步都要耗尽力气,一行人很快走累了,导游撑起了帐篷,拿出了三文鱼分给大家。
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吃冷食很容易闹肚子,盛景初不让程了吃,她看着嘴馋,追在他身后求他。
“我就吃一块?
“一块的一小角?
“一小角的一小角?
“一小角的一小角的一小角?”
见盛景初一直没有回应,她凑到导游身边要了点儿芥末。
她报复性地把芥末塞到嘴里,辣得直流眼泪,攀着盛景初的脖子一阵乱亲。
那对吻了一路的情侣呼哨一声,女的还冲程了比了个大拇指。
盛景初的气息和雪融在一起,是那种冷冽的清新,他的唇很凉,掌心却热,托着她的脸,撬开她的唇给她回应。
她还辣着,悄悄观察他的表情,见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得逞地笑起来。
他不满:“专心点儿。”
她还想辩解,很快变成了零碎的“呜呜”。
头顶上是漫天繁星,极光倏然而至,像一场艳到极致的焰火。耳畔是法国情侣的欢呼,不远处,年迈的导游在和蔼地微笑。
世界是一个圆,悦遍千山万水,终究会回到原点。
而人,大概是一道弧线,遇到对的那个,也就达成了圆满。
这一刻,程了觉得她的心很空很空,空得装得下往后的岁月。
这一刻,程了觉得她的心很满很满,满到装不下别的什么人。
最后一站是丹麦的哥本哈根。
葡萄牙和挪威都是程了定的,她一定要盛景初选一个国家,他选了丹麦。
因为是最后一站,程了开始给亲友买礼物。
旅行袋里早已经装了一堆冰箱贴、钥匙链,遇到街边的特色小店,程了还是忍不住钻进去再买上一轮。
直到在她排了很久的队,在心仪的笔记本上发现“madeinPRC(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后,放弃了购物大计。
两人没有预先定下行程,在国外旅行了一周,两人早就累了,在哥本哈根放缓了节奏,随便上一辆公交车,不问目的地,停在哪里算哪里。
路过新港的时候,程了拉着盛景初下了车。
岸边有一片颜色艳丽的建筑群,是拍照最好的背景板。
风在耳畔呼呼刮过,在盛景初按下拍照键的瞬间,将程了的头发刮得发梢冲天。
从新港可以坐船到市区,港口上有一个卖票的小亭子,程了凑过去看,发现门口贴了张英文写的告示:
船是开放的,真的非常非常冷。
果然,坐船的人都缩着脖子,一部分人在搓手,另一部分在准备搓手。
程了顿时打消了坐船的想法。
吃了午饭,盛景初提出想去看看小美人鱼雕像。
两人出行,盛景初很少提要求,基本上是程了说要去哪里,他就配合去哪里,程了提出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
第一次听他提出建议,程了觉得很新奇:“你喜欢小美人鱼?”
见他不说话,她打趣他:“哎呀,我们熊猫还有颗少女心。”
美人鱼雕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因为丹麦是安徒生的故乡,所以美人鱼雕像也成了地标性建筑,即使天气寒冷,也有很多外国游客在这里拍照留念。
程了安慰他:“我们等一会儿,等这拨人走了我们就过去。”
“你小的时候,每次听美人鱼的故事都会哭。”盛景初突然说。
程了揉揉脸,有点儿回忆不起来:“啊,真的吗?”
盛景初点头:“你让我再给你讲一遍。因为怕你哭,我就说美人鱼最后嫁给了王子。”
回忆到此处,盛景初的脸上有温柔的笑意:“那时候真的很怕你哭……”
停顿了一下,他说:“现在也怕。”
“那时候你问我,美人鱼嫁给王子之后呢?”
那时候她还太小,也早忘了自己磨人的性子,程了追问他:“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我就说,很多年之后,王子老了,美人鱼也老了,他俩老死了。”
程了瞬间无语,要不要这么现实。
“然后你又哭了。”
许多年前,年幼的盛景初对着哭出鼻涕泡的程了,只能束手无策地皱紧眉。
他将她揉进怀里:“对不起。”
所以隔了这许多年,盛景初将她带到美人鱼的雕像前,只为了一句对不起。
程了想笑,隔了很久,眼睛却湿了。
她终于明白了那个曾经困扰她很多年的问题——
幸福之后啊,其实还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