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景初从程了的手中抽出鸭子看了看,放回到书架上。
等到解老出去了,程了凑上去刮了刮他的脸。
“你小时候还喜欢玩小鸭子呢?”她越想越好笑,“我以为你穿尿不湿的时候就皱着眉毛背圆周率了呢。”
盛景初失笑,他拍了拍床沿:“怎么办,晚上我们要住在这里了。”
解老睡在自己的房间,他儿子的房间早变成杂物间,整个房子也就这个房间可以住人。
程了有些不自然,她的目光在两张床上转过来又转过去,最后挑了靠窗的那张。
“这是你的吧,我睡你的床。”
解老的弟子虽然多,真正在他家里住过的也就盛景初和曹熹和。
盛景初六岁来的,曹熹和比盛景初小一岁,拜入解老门下的时候也是六岁。
两个小孩儿没什么亲人,平时可以在解寒洲的围棋道场学习,假日的时候就没了去处,解老干脆在自己家里收拾出一个屋子来,让他们两个住。
虽然开了空调,房间里依旧冷得瘆人,程了蜷缩在被子里,她只脱了外套,见盛景初还坐着,有些不怀好意地问他:“要不要我帮你脱衣服啊?”
盛景初笑着摇头:“你现在的表情就像看到了林冲夫人的高衙内。”
他关了灯,单手去脱衣服。
房间一下子漆黑一片,视线一时间不能适应黑暗,程了只听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她瞪大了眼睛去瞅,等到终于看清了人影的时候,盛景初已经躺下了。
房间里静了下来,他翻了几个身,好像一直没有睡着。
程了笑他:“要不要我把小鸭子放你怀里搂着?”
他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过了一会儿问程了:“开着灯你会不会睡不好?”
她这才想起来盛景初的怪癖,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开着灯。
于是她说:“我只要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盛景初叫她:“那你去把房间的灯开一下。”
程了逗他:“不要,要开你自己开。”
他没有动,好半晌才叫了遍她的名字。
“了了……”
简单的两个字,尾音轻轻扬起又落下,像在撒娇,又像在调笑。
程了被他戳中了死穴,只好从床上坐起来,去开了灯。
他好像终于踏实了,倦极了,声音很低:“睡吧。”
程了躺下去:“我是无所谓了,不过曹熹和受得了吗?”
他似乎睡着了,呼吸渐渐平稳。
程了卷起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换了地方她睡不太好,闭着眼睛数着绵羊。
盛景初忽然说道:“他赌输了。”
程了醒过来的时候,盛景初睡的床已经空了。
她觉得身上有些沉,一打眼才发现被子上盖着盛景初的外衣。
她下楼去,看到解寒洲和盛景初在方厅坐着。
“景初啊。”她听到解寒洲对盛景初说,“我觉得你需要输一次。你身上的弦绷得太紧了,我很担心。”
程了和盛景初离开的时候,解寒洲一直送到很远,程了劝了又劝,他一遍一遍地说“马上就走”,可还是紧紧跟着。
车开出去很远,他们还能看到解寒洲的身影。
他挥着手,风把白发吹起来,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被阴沉的天幕一点儿一点儿吞没。
她有些担心:“解老一个人可以吗?”
盛景初说:“他儿子已经赶过来了。”
自从解寒洲的老伴过世,解老就很少离开杭州,盛景初和曹熹和接过他几次,都被他拒绝了。
从杭州回来,江城下雪了。
雪不太大,但飘飘扬扬、缠缠绵绵,似乎下起来无穷无尽。
程了牵着他的手,看雪落在他的头上,渐渐形成了薄薄的一层。
她想起一句话,对他说:“你听过这句话吗,霜雪落满头,也算到白头。”
他摇摇头,反牵着她的手:“我听过这句,霜雪落满头,一起到白头。”
程了踮起脚,用手去扫他头上的落雪。
“熊猫,我发现你最近很会讲情话呢。”
他笑起来,睫毛上裹着雪。
“看来我在这方面还有些天赋。”
“给你点儿奖励。”
程了松开他的手,脚跟并在一起,脚尖分开,在雪地上一点儿一点儿向前蹦。
蹦了一会儿,她停下来,指了指地上的痕迹。
“像不像拖拉机轧出来的?”
她又在地上转了个圈儿,最后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心,然后十分满意地打量了一番,做了个往前送的手势:“送你了。”
他笑起来,清浅而温和。
“太贵重了。”
晚上,程了睡不着,拿出手机刷着微博。她申请了一个小号,关注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人。
盛景初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那张雪地上踩出来的痕迹。
配了两个字:奖励。
盛景初发的微博很少,而且从来不发和围棋无关的内容,哪怕是丰田杯获胜,他也没有发一条微博来庆贺。
他忽然发了这样一条含义不明的微博,顿时引发了围观群众的极大热情,好事的还去@盛景初的熟人,追问他们是谁给的。
曹熹和莫名其妙,转发了他这条微博,发了个疑问的表情。
还有人脑洞大开,据说赵延勋前段时间来过中国,难道指的是赵延勋?
程了在那条微博下点了个赞,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秀时代的APP最近刚刚上线,在各个应用商场上架之后,下载量虽然还不错,但远远没有达到公司的预期。
程了负责和产品部对接内容。
这是纯幕后了,距离她成为奥普拉的梦想越来越远,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颈跟言晓吐槽:“梦想是不是和现实反着来的?”
言晓忙着做“计氏杯”的初赛特辑,“计氏杯”已经热闹了差不多三个月,马上就是决赛。
她没时间搭理程了:“梦想有多远,你现在就给我走多远。”顿了顿,她叹了口气,“我忙得都要和男友分手了。”她放下手头的工作,问程了,“盛景初也忙吧?”
盛景初确实忙,有时候两个人一周都见不了一面,但只要没有对弈,他的手机都是开着,程了的信息也会第一时间回复。
虽然经常回复的就是几个字:“是、好、睡吧。”
但他很少给她发表情。
程了听曹熹和说了,盛景初最近迷上了发表情,谁给他发微信,他都会回个表情过去。
程了挺好奇,问他:“怎么不给我发呢?”
他回她:“诚意。”
哪怕是一个简单的“是”,也是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出来的。
平安夜的晚上,程意去附近的小教堂做通宵的祷告。
程家的信仰很复杂,程爷爷信佛,客厅里常年供着佛像,程奶奶什么都不信,但自老伴过世之后,也每天早晚在佛前供一炷香。
程爸爸信道教,卧室里贴着乱七八糟的符,门口还挂了一面八卦镜。
程了本质上也是个无神主义者,但见程意出门,也跟了上去。
程意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将头裹在了帽子里,帽子上长长的毛将脸遮住大半。
她见程了跟出来,还以为手机没拿,下意识地去摸兜,发现手机还在。
程了挽住她的胳膊:“我跟你一起祷告去。”
小教堂离甜水巷不远,是个虔诚的信徒将自己家改建的,平时就是附近信徒过来聚会,布道的老师是个老基督徒。
也有唱诗班,都是信徒家的小孩儿。程了小时候也是唱诗班的,但她的歌声实在让人有种毁天灭地的崩溃感,神虽然爱世人,但世人不爱唱歌难听的小孩儿,于是刚进去一天,就被驱逐出了唱诗班。
祈祷开始,程了闭上眼睛。
她低声祈祷着:“主啊,我跟您不熟,第一次碰面就这么求您,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求您让解寒洲老师的身体好起来是不是有点儿强人所难?所以您能不能让他活得久一些,开心一些?还有,能不能让盛景初顺利赢得这次‘计氏杯’围棋赛?如果觉得我求得有点儿过分的话,您看着办就行。”
她想,身旁的程意一定为了全家的平安求过主了,她就没必要再求了。
于是漫长的夜里,她反复求着那两件事,到天亮的时候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不是把您念叨烦了?”
她在身上画了个十字,低声念了一遍:“阿门。”
窗外再一次下了雪。
程了想起了小时候的雪,每次下起来,总让她有种末日来临的恐惧感。
一下就是一天,一下就是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大雪封门,推开都觉得费劲。
她悄悄把苹果塞到院子的雪地里,过了一天就有冻苹果可以吃了,咬一口带着丝丝的凉气,她只能用门牙一点儿一点儿抿下来。
那时候她总觉得时间太慢,童年又太长。
小教堂里没有暖气,程了出来的时候脚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天还没有全亮,时间也还早,盛景初一定还没起来。
她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Godblessyou.”
大概由于平安夜吹了冷风,程了第二天就感冒了,鼻涕一直流个不停,把她带到公司的纸巾用了个干净。
言晓将自己的存货丢给她:“省着点儿用,谁知道你这鼻涕还要流多久。”
盛景初的电话打过来,有些担心她:“要不要去医院?”
她的头有些晕,用手背拭了拭温度,觉得有些低烧,说话的时候带着鼻音:“不用。”
她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去泡了一杯感冒冲剂,喝了一口,苦得直吐舌头。
她咕囔着:“其实还好,就是药太苦了。”然后她哑着嗓子嘱咐他,“熊猫啊,你要记着按时吃饭。”
之后就是公司的年终报告会,徐迟先做了年度总结,又提出了新一年的目标。
电子显示器上除了图表就是数据。
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发言简洁干练又不失幽默。
会议室里的小姑娘几乎都在星星眼,不时发出一声赞叹。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台下的程了。
程了坐在最后一排,暖气很足,可她还是把自己裹成了一只没出壳的小鸡。她脑袋一直垂着,似乎没什么精神,听到掌声才清醒了几分,赶紧拍了拍巴掌,带着点儿敷衍。
会议结束之后,徐迟跟在她的身后,听到她接了个电话,然后快步进了电梯。
当他坐另一部电梯下去的时候,发现她在前台签收了一个包裹。
他见她把包裹拆开,里面是一包奶糖。
看到奶糖,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他听着,她的声音不太大,只能听到零星的几句。
“收到了。”
“其实我喜欢吃酸奶味的,下次记得给我买酸奶味的。”
“哎哟,知道了,我就吃药的时候吃。”
他其实很少见到程了撒娇,她爱笑,再大的事情她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哭也很少,却不爱撒娇。
他说不上她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比过去更好,只是很清晰地感知到了她的开心。
她的笑有很多含义,高兴时候的大笑,尴尬时候的自嘲式微笑,甚至在难过的时候都会硬撑着笑一笑,笑太多,但并不都代表着积极的情绪。
他想其实这样就很好。
在他看不见她的地方,她一直幸福着,这样挺好。
1月1日,元旦,新年的第一天。
程了邀请盛景初到家里过元旦,可惜这天棋院要举行联欢会。
其实最初就是几个单身的棋手寂寞,自己搞的小型庆祝会,后来新来的棋手越来越多,大家都没成家,过节放假这三天,家远的回不去,干脆一起在棋院过节。
程了问他:“有你的节目吗?”
盛景初沉默了片刻,只跟她说:“结束后大概有点儿晚,我去你家接你吧。”
程了很好奇,据说棋院的元旦联欢会严格向外界保密,参加人员不准带拍照设备,手机都要收走。
她先去解寒洲围棋道场给孩子们送了点儿礼物,都是她自己做的小工艺品,品相嘛,就看小朋友的运气了,有的还有点儿意思,有的直接很抽象。
棋院离围棋道场有点儿距离,等她到的时候,元旦联欢会早已经开始了。
台下的观众程了觉得很眼熟,都是曝光率很高的棋手。
朱主任见到她招招手:“过来坐。”
她四下看了看,没看到盛景初,于是压低声音问朱主任。
“景初有节目,正准备呢。”朱主任说道。
程了老老实实地等着,她的感冒还没好,时不时打个喷嚏。
看了一会儿,程了终于知道为什么要向外界保密了,因为这节目实在太毁人。
姚科、赵乾坤、叶琛搭档演小品。姚科演村妇女主任,叶琛演个孕妇,赵乾坤演孕妇的丈夫。
三个人演得跑偏了,台词都没记住,后来干脆自由发挥。
赵乾坤先不说了,姚科和叶琛向来有“棋院双璧”的美誉,两人身高相仿,气质也类似,都是斯文俊朗型,难得是演这么毁人的节目,还都一本正经不笑场。
叶琛挺着个大肚子,扶着腰,下台的时候崴了一脚,把衣服里的气球挤破了,把朱主任笑得前仰后合。
主持人是蒋春来,也没有串场词,全靠他一张嘴。
“这个节目毁不毁?”
大家都闹得很嗨,扯着脖子喊:“毁!”
“还有更毁的,啊,不对,还有更好的,下面有请我们的男子天团。”
先上来的是曹熹和,上台的时候还向下面丢了个飞吻,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口哨声。
接着是关策,解寒洲的弟子郑新宇、许贺奇,最后上来的是盛景初。
五个人清一色的黑色修身西装。
音乐响起,居然是Nobody,韩国组合WonderGirls的经典舞曲。
程了的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
五个人耳朵上戴着麦,边唱边跳。
盛景初的右臂还没完全好,胳膊不太灵活,但该有的动作都十分到位,舞姿灵动,性感撩人。
跳到高潮,曹熹和还把衣服脱下来,丢到了台下。
盛景初直到尾声才注意到台下的程了,动作顿时慢了半拍。
程了学着脑残粉的样子,高声喊道:“欧巴,萨郎嘿哟!”还用手在头上比了个心的样子。
联欢会结束后,盛景初和程了从棋院出来。
程了一路笑个不停,盛景初有些尴尬:“棋院一年中也就今天最放松。”
“没事,没事,”程了还是想笑,“年年都有你的节目吗?”
他没说话,程了去挠他的腋窝,衣服厚,也根本碰不到,他还是笑起来,做了个求饶的动作。
“也不是年年都有……”
江岸在放烟花,程了和盛景初停下脚步。
一朵一朵又一朵,最后铺满了天空,红的、绿的、紫的、黄的,掺杂在一起,凌乱又喜庆。
程了拉过盛景初的手,用两只手攥着:“熊猫,生日快乐!”
1月1日,元旦,新年的第一天,也是盛景初的生日。
“你这个生日好,整年整日。不像我平白长了半岁。”
其实生日赶上节日,往往大家都去过节日,而忘了生日。
盛景初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过生日了,其实也在刻意回避这个日子。
他不喜欢热闹,因为热闹早晚会散场,大家齐聚的时候有多开心,那分离的时候就有多寂寥。
他问她:“生日礼物呢?”
程了去掏手里的袋子,一只黄色的小鸭子。
“我看你很喜欢这个。”她笑眯眯地扬扬鸭子,“这只鸭子是我千挑万选的,你捏捏。”
盛景初去捏鸭子的脚,捏一下,发出一声“嘎”。
捏到第五下,鸭子喊道:“有完没完了!”
程了就等这一刻,她简直笑出了眼泪:“好玩不?”
盛景初点点头。
程了接着又掏出个什么:“逗你的,其实这个才是你的生日礼物。”
真正亮出来,她又有点儿羞涩:“我画的。”
她画的扇面,请人做成的折扇。她知道棋手下棋的时候都爱在手里拿一把扇子,算是围棋艺术的一种,盛景初的手上什么都不拿,大概是没这个习惯。
盛景初展开,是一只熊猫,圆滚滚的,手里抱着一丛竹子。
“我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的国画,”她觉得有些拿不出手,“画工也就那样。”
他折起来:“很好。”
他不喜欢各种修饰语,好就直接说好,所以棋院从不找他去讲棋,太过言简意赅。
他想这个时候其实应该说些别的,但又没有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此刻的心情。
他其实是个特别简单的人,情绪也很简单,他很少动怒,也很少喜悦。
和程了在一起之后,他才清晰地感知了各种情绪,焦虑、担忧、伤感、喜悦,以及……幸福。
又一朵烟花在天空炸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他将扇子放在大衣的内兜里,这个位置,最贴近他的心脏。
他去摸外衣的口袋,那里有送给程了的礼物。
这时,手机响起来,他接起来。
程了听不清电话里说什么,只注意到盛景初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直到挂了电话,他久久无言。
程了问他:“怎么了?”
他说:“老师过世了。”
解寒洲过世的第二天,曹熹和奔赴杭州,离开江城之前向媒体表示,因为恩师的离世,他将退出“计氏杯”围棋比赛,全力操办老师的后事。
程了的同事被派过去采访,说曹熹和直接在灵堂哭得晕了过去。
相比曹熹和的哀痛,盛景初表现得实在太过冷静,没有出席解寒洲的遗体告别仪式,也没有发一条悼念微博。
媒体纷纷指责盛景初无情无义,盛景初的粉丝先还力挺,渐渐地,也质疑起来,在他的微博下留了几万条评论,有指责他冷血的,也有要求他出面解释的,只有少部分认为盛景初应该也很难过。
盛景初没有任何回应。
盛景初的手机关机,家里的密码锁换了新的密码。
小齐联系不上他,程了给他发了上百条微信,没有一条回复。
程了猜他应该在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猜测着密码。
一般人都会用自己的生日做密码,因为这个记得最牢固,不容易遗忘,但盛景初没有这个顾虑,基本不可能会用生日做密码。
程了想碰碰运气,只不过运气这个东西,程了向来不大能指望得上,小的时候抓奖,别人最低也能抽中个卫生纸,她连个最末等的洗碗巾都中不上。
和同学一起从冰上走,别人都过去了,轮到她,偏偏掉进了冰窟窿里,还好她体力不错,挣扎着游上来了。
端午节学校发粽子,别人都是蜜枣、腊肉馅儿的,轮到她,一个两个都是实心的。
所以程了一直觉得,靠运气的话,她应该活不到今天。
她给蒋春来打电话:“蒋老师,您还记得什么时候遇到的景初吗?”
蒋春来想了想:“好像是6月18日,因为第二天是我爱人的生日。”
程了输入了密码,0618,再按确认,门居然开了。
十九年前的6月18日,盛景初遇到了蒋春来,也遇到了解寒洲。
程了本以为盛景初应该醉得不省人事,或者房间里烟气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出乎她的意料,房间依旧整洁,盛景初一直是一个有些洁癖的人,即使他一个人住,他也会将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
客厅里没有人,饭厅也没有,厨房也是空的。
她爬上二楼,先去敲卧室的门,没有回应,又摸到书房。
盛景初就在书房里坐着,身前放着棋枰。
棋枰上空无一子,他的手里捏着一枚棋子,靠在椅背上。
程了没敢惊动他,静静地看着他,直看了许久,他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她这才担心起来,轻轻叫了他一声:“熊猫。”
盛景初没有动,连目光都没有看过来。
他整个人好像被抽尽了生气,就剩下一具皮囊。
程了吓到了,扑上去摇摇他的肩膀。
“熊猫,你怎么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只说了一句:“我下不了棋了。”
他下不了棋了,只要一摸棋子,头就疼得厉害。
程了安慰他:“没事的,你就是太累了,休息好了就可以了。”
他摇头,动作很慢,甚至有些呆滞:“不是的,我下不了棋了。”
“没关系的,大不了这次围棋比赛不参加了,咱们先把身体调养好。”
他继续摇头,目光中没有焦点:“不,这次比赛我一定要赢。”
他要赢,可是他下不了棋。
听到老师过世的消息之后,他关了手机,换了房门密码,想要自己消化一下,他其实心里并不相信,但又冷静地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并不觉得很痛,悲伤也钝钝的,好像一把没有锋刃的刀捅进了心里,不疼,但在他的心里化了脓。
他按照平时的作息躺在床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他于是起来,将房间收拾干净,按照习惯去打棋谱,但是他已经下不了棋了。
他的心空得厉害,只有一个赢的信念,可是现实和他的信念相悖,让他焦躁而愤怒。
程了觉得他大概是悲伤过度了,到楼下给他煮了粥,他一口都没有喝,只一动不动地瞅着棋枰。
程了跟他说话,他也只回应那几句。
程了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坐在他身旁陪着他。
她悲伤地想,主耶稣基督果然没有听到她的祈祷,或者听到了,讨厌她的聒噪,然后逆着她的愿望来实现:解老过世了,盛景初的精神崩溃了。
她不知道求助谁才好,去求佛吗?
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哪个寺院灵验。
她只能安慰自己,也许盛景初明天就好了呢。
1月3日,距离“计氏杯”围棋比赛还有三天,天气预报说有雪,天一亮就下了起来。
现实最终还是击破了程了的愿望,盛景初不吃不喝不说话,就这样枯坐着。
程了觉得不能等了,打电话给医院的心理科咨询。
心理辅导师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是提醒程了多关爱病人。
昨天一天,盛景初滴水未进,程了也没吃饭,她也不觉得饿,就是有些虚脱。
她买了鱼,给盛景初煮了鱼羹,端过去,他看也没看。
程了急了,她拿着勺子喂他,勺子在他的唇上滑过,他别过头去。
她求他:“你吃一口,就吃一口。”
他无动于衷。
程了干脆放下勺子:“你不吃我也不吃,干脆饿死我吧。”
他这才拿起勺子吃了一口,接着又吃了一口,保持着这个机械的动作,直到将一碗鱼羹吃了个干净。
程了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他吃完,还是原来的姿势。
程了将他的嘴角擦干净,叹了口气,将碗拿到了厨房去洗。
洗完,她又陪他坐着,一坐就坐到黄昏。
程了想起来盛景初关于黄昏时分的传说,对着窗户默默祈祷。
路过的妖魔鬼怪,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请求,请停一下。
她想妖魔鬼怪没有助人为乐的道理,总需要什么来交换,她一无所有,或者可以把她的灵魂献祭出去。
然而大概是由于她的灵魂不够美味,天黑下来,盛景初还是原来的样子。
程了做了晚饭,给他吃的时候他还会吃,只是不说话,吃完了还是原来的样子,洗漱、上床,睁着眼睛又是一夜。
房间的灯亮着,盛景初一直睁着眼睛,程了困得狠了,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盛景初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仰躺着,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
因为睡眠不足,他的眼底是青色的,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去,眼窝更深,眼珠显得有些空荡,间或转一圈儿,像卡在了眼眶上。
1月4日,距离“计氏杯”围棋比赛还有两天,天晴了下来,昨天半夜下的雪已经化了,地上泥泞一片。
程了已经绝望了,但她觉得她总要撑一撑,也许下一秒奇迹就会出现。
她打电话向公司请了假。
组长的声音阴恻恻的:“程了,大家都忙得不行,你准备上哪儿去躲清闲?”
程了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烦躁:“那你就开掉我吧。”
她拉着盛景初下楼,他很安静地被她牵着,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抬头看着天。
程了打开了客厅的电视。她其实并不想看什么,只是觉得静得太吓人了,她要被这种无声的状态折磨疯了,哪怕再无聊的电视剧,有点儿声音也是好的。
电视上正在播新闻,她漫不经心地听着,只听到一串人名。
她强撑着笑,跟盛景初聊天。
“我大二的时候在一家报社实习,写了一篇政府的新闻稿,后来由于篇幅太小,字数有限制,领导让我删掉一部分,我就把那一串人名删下去了,你猜我们领导说什么?
“我们领导说:‘小程啊,什么都能删,这个人名是绝对不能删的。’”
盛景初看了她一眼,又抬头去看天。
1月5日,又是一个晴天,距离“计氏杯”围棋比赛还有一天。
熬过了漫长的一天,盛景初去房间休息。
整个房子忽然黑下来,程了摸到开关试了试,停电了。
她不知道是因为电卡里没钱了,还是区域性停电,她借着手机的光亮摸到楼下,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了储备的蜡烛。
她端着蜡烛走进盛景初的房间,盛景初终于有了点儿反应。
他问她:“停电了吗?”
她有些惊喜,点点头,把蜡烛放到床头柜上,烛火在墙上打出一道影子。
她倦极了,在盛景初的身旁躺下,去抽他的枕头,他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了个位置。
她笑笑:“我给你变个魔术啊。”
然后她坐起来,两只手交叉着,大拇指钩在一起,手掌扇动了两下。
墙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影子。
“看,是海鸥。”
她又换了个手势。
“看,是鸽子。”
她说起来,声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语:“我爷爷教我的。我刚到奶奶家的时候,不习惯,整夜整夜地哭。家里人也没有办法,还有人说是招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要拿着写了生辰八字的字条,绕着房子走三圈然后烧掉。家里人做了,可我还是哭。有一天晚上停电,我怕黑。我爷爷就过来哄我,他教我比画手影,我终于不哭了。”
盛景初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晚上睡觉开着灯,不是因为我怕黑。”
他说:“我四岁那年,爸妈出去办事,把我自己留在家里,我那时哭得厉害,牵着我母亲的衣角不让她走。我母亲就跟我说:‘你要留在家里,好给我们留一盏灯,这样我们回来才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的声音淡淡的:“我于是就守着灯,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他每晚都会留一盏灯,给他过世的父母照亮夜行的路。
程了向他的身边靠了靠。
“我妈妈过世的时候我还小,思念是朦朦胧胧的。但总想念她身上的味道,还偷偷藏了一件她的衬衫,一想她就去摸摸衬衫的扣子,因为这是她的手最常摸到的地方。
“越长大,她的面容就越模糊,思念反倒越真切了。
“后来我听人说,如果在黄昏的时候拉上窗帘,在录音机里放一盘空白的磁带,对着录音机问过世的亲人问题,再把磁带翻过来放进去,就会听到问题的答案。”
她停下来,盛景初也没追问,过了好久,她才说下去。
“但是我什么都没听到。
“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知死亡。啊,死亡原来是这样啊,永生永世,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她再也不会和我说一句话。
“原来死亡就是一个无期的离别,不管我们做没做好告别的准备,它来了,除了接受,我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宋词》里有一句,我读到的时候觉得很伤感,那就是‘人间别久不成悲’。别离太久,时间也就冲淡了一切,再多的爱恨好像都不值一提。可是悲伤没有了,思念就不在了吗?也不是,它存在于我们的血液里、呼吸里,也是永生永世。
“解老走了,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虽然我的难过抵不过你的万分之一。但是你可不可以当作一次普通的离别?就像你每次出国比赛离开解老的时候一样。换个角度讲,他其实和你更近了,在你的心里。只要你一想起来,他就在那里,再不离开。”
他许久无言,蜡烛又烧下去一截,他缓缓说道:“我是在遗憾。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棋圣围棋赛时,老师最后输棋的样子。
“是失落。
“所以我不断地重复一个问题,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尊重每一个对手,这是我对围棋的唯一信仰,然而信仰跟老师比起来,其实不值一提。”
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尽管程了知道,就算解老真的赢得了比赛,也未见得开心。
其实这些,盛景初都懂。
一个聪明的人,一旦遇到了问题,就是解不开的心魔。
“我想不通这个问题,”他叹息,“所以我再也下不了棋了。”
程了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胸口:“那就不要想了,先睡一觉吧。”
他真的闭上了眼睛,也许是达到了生理的极限,他松懈下来,很快睡着了。
程了借着烛光看着他,他皱着眉,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1月6日,多云有阵雪。
“计氏杯”围棋比赛就在明天。程了醒来的时候,盛景初还在睡。
蜡烛早就燃尽了,只剩下短短一截烧黑的烛芯。
盛景初的睡眠一直很浅,所以睡觉的时候要求绝对安静,每天早上又会按时醒过来,不管前一天晚上睡得好还是不好。
她悄悄从床上爬起来,给盛景初煮了饭,见他还在睡,也没叫醒他。
她在楼下坐了一会儿,起身出了门。
盛景初醒来后,下楼找了一圈儿,没看到程了。
她是一个人就能热闹起来的类型,让人感觉多了一个她,就像多了一整个世界。
忽然不在了,让盛景初有些不习惯。
他喜欢听她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好,只要听她说,他就有一种自己活着的感觉。
他回到书房的棋枰前,刚刚拿起棋子,头就像炸了一样,疼得他眼前发黑。
楼下的门响了一声,他已经能分辨出她的脚步声,声音不高,带着点儿急促,重心放在后跟上,所以她站着的时候,略微有点儿后倾。
他凝神听着,慢慢数着时间,差不多三分钟的时候,程了推开了书房的门。
她的声音有点儿兴奋:“看我带谁来了?”
他去看,程了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是天天。
天天绕过程了跑进来,爬上盛景初的膝头,抱着他的脖子。
“老师,老师,我可想你了。”
“我跟亮亮下棋又输了。”天天抓起棋子摆起来,塞了一枚黑子到盛景初的手里。
“老师,你说我该怎么下?”
盛景初去看棋枰,黑白纵横,白子已经将黑子困死了。
盛景初呆呆地看着棋枰,许久许久,才将黑子放回到天天手里,握着他的手,落在一点。
“看,救活了。”
他终于明白了老师的用心。
他的老师,在乎的从来不是输赢。
而是传承。
窗外,雪又落了下来,絮絮簌簌,落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