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狡狐1冯君走吧,张小砚张小砚究竟谁拐谁风光危险同居关系子澄懒惰女孩

返回顶部

    一

    胡文昌的前28年,用两个字完全可以概括,那就是“励志”。他的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兄弟姊妹一大家,全靠那一亩三分地养活。因为经济的拮据,所以他早早地辍学打工。

    2000年,16岁的他,带着家里卖粮食余下的几百块钱,独自一人去深圳打拼。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深圳,他只是经常听电视里说:“你想发财吗?去深圳吧;你想成功吗?去深圳吧;你想让梦想变成现实吗?去深圳吧;深圳遍地是黄金。”对胡文昌来说,这段铿锵有力的排比句,前三句都是扯淡,他最关心的还是深圳地上到底有没有黄金,为了一探究竟,所以他来了。

    出了火车站,胡文昌彻底傻了,他从没见过那么高的楼房,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轿车。硕大的站前广场上,人如蝼蚁般穿梭。“不是说遍地是黄金吗?黄金呢?”若干年后,胡文昌回忆起他刚到深圳时的傻样儿,依旧乐得合不拢嘴。

    但“傻人有傻福”,就在他愣神纳闷儿之时,来往的人群硬是把他挤到了一辆大巴车的跟前。

    “你、你、你,赶紧上车。后面还有人呢,别挡着路。”司机站在门后使劲儿地推了胡文昌一把。

    “说谁呢?说我吗?”

    “不是说你,还说谁?赶紧上车。”

    “哦,要钱吗?”

    “不要,你哪儿那么多的废话。”司机连拖带拽地把胡文昌推上了大巴。

    “要么说这大城市好呢,坐大巴都不要钱,要是在我们乡下,怎么的也要5毛钱吧。”胡文昌心里美滋滋地找了一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来。

    很快,大巴上挤满了和胡文昌一样大包小包的外地人。

    “坐稳了,开车了!”司机关上车门,汽车“扑哧”一声,慢慢驶离了火车站。

    “这是去哪里?管他去哪里,反正对我来说,到哪里都一样。不会遇上坏人吧?奶奶的,车上这么多人,大白天,坏人也不可能这么嚣张。”胡文昌心里时而忐忑,时而平静。

    “不管了,睡觉!”几分钟后,胡文昌靠着椅背打起了呼噜。

    汽车行驶了约一个小时后,一行人被送到了工业园区,胡文昌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了一名手机流水线工人。一个月3000块,包吃包住。

    2000年,当内地还很少见到彩屏手机时,深圳的手机厂商便开始研究国外的智能手机品牌,那时候最有名的“跑马灯山寨机”最早的起源就是这里。深圳可以说是国内手机市场开发的摇篮。

    2003年到2013年是手机市场的黄金十年,深圳的很多中小型手机厂家,全部因此赚得盆满钵满。胡文昌也不例外。

    虽然他大字不识几个,但脑子却很灵光,在手机厂干了不到两年,就已经把这行琢磨得八九不离十,于是他拉着自己工友开始干私活儿。对胡文昌来说,他没有设备,没有人工,所以不能直接制造手机,但他对手机内部构造了如指掌,对他来说没有什么能比翻新手机更合适的工作了。

    他的第一桶金,就是从翻新手机开始的。在那个大家都还不知道手机怎么玩儿的年代,单纯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手机这种高端的产品还能组装,因为价格比新机便宜很多,所以胡文昌的手机生意很是火爆。

    翻新手机做了几年,随着人们认识的提高,这行也在逐渐饱和。抓住机遇的胡文昌很快转型,用自己在深圳赚的钱,在家乡云汐市开了第一家手机连锁超市,他打破常规手机品牌专营的局面,把所有品牌和档次的手机全部集中在一个店里,让不同阶层的顾客都有选择的机会。这一创新的销售模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只用了3年的时间,便把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全部接到了市中心,而且还给他们每人置办了一套住房。

    经商得力的他,在感情上也是丰收,他用自己的实力,征服了自己的金牌美女店员,两人在2010年牵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有句话好像说得很有道理:“不管是谁,不可能一直走运,上天都是公平的,人一生的运气也是有限的。”这句话放在胡文昌身上绝对受用,自打他结婚以后,他的生活就变得糟糕起来。

    第一波打击,电商对手机市场的冲击。这让手机市场利润逐渐透明化,像他这种房租惊人的手机连锁超市,已经摇摇欲坠,无法再支撑下去。

    第二波打击,几大运营商的垄断。充话费送手机,交宽带费送手机等等一系列的促销,已经让零散手机市场逐渐被淘汰。

    第三波打击,品牌手机的自营。最显而易见的就是苹果、华为、小米等铺货量很高的手机品牌,他们基本上都是自产自销,省去了中间环节。

    接连的三次打击,让胡文昌最终含泪退出这个曾经让自己辉煌的手机行业。他用自己多年的积蓄,投入了看似火爆的餐饮市场,因为没有从业经验,结果只能是一赔再赔,眼看家底儿快要赔光,胡文昌只能选择收手。

    事业走向低迷,家庭生活也并不和睦。常年的操劳,让胡文昌夫妇一直没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去医院检查,是胡文昌的毛病,可生育精子活力不足5%,医生告诉他,可能是过度的劳累和精神压力导致的,让他回去好好调养。药一吃就是两年,精子活力依旧在5%上下徘徊。

    男人没了钱,就没了地位,现在连最基本的生育能力也打了水漂儿,这对胡文昌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望子心切的妻子开始和他大发雷霆,从一开始的吵吵闹闹,发展到如今的摔锅砸碗。

    他的婚姻生活开始出现裂缝,但胡文昌又不能反驳什么,因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渐渐地,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老婆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越是这样,他心中的苦闷越是无法排解,抽烟、喝酒成了他戒不掉的习惯。一切的一切,开始变成恶性循环。

    “抽、抽、抽,就知道抽,医生怎么告诉你的?”晚饭后,胡文昌打开电视机又习惯性地点了一支。

    “只抽一支。”面对妻子的训斥,他只能笑脸相迎。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愿意跟你过一辈子?”妻子一把将他嘴上的烟卷夺走,在桌上捻个粉碎。

    “孩子会有的,你要给我时间。”

    “时间、时间、时间,你算算我给你多少时间了?你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一不在家,你就抽烟喝酒,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要上孩子?”

    “会有的,会有的。”连胡文昌自己都没了底气。

    “说真的,你现在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妻子气急败坏地冲他吼叫。

    “烂泥就烂泥,你愿意过就过,不愿意过就离婚!”常年的怨气,让他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抓起烟灰缸,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好哇,胡文昌,这可是你说的,我没有逼你!”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的?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走吧,你正好趁着自己年轻,还能再找个好归宿,不要在我这棵树上吊死了!”胡文昌有些伤感地挥挥手。

    “你——”妻子的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

    “还不快滚!”他的吼叫,彻底激怒了妻子。

    “啪!”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妻子摔门而出。

    看着妻子下楼时的背影,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脸颊。肉体上的疼痛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相比起来,他更加无法接受变得如此颓废的自己。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里的那点儿钱根本经不起自己再祸害。面对生活的落差,他怎么可能没有压力。

    空荡的房间里,也只有《新闻联播》的声音能让他感觉自己似乎不是那么孤单。

    他从地上捡起被踩扁的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

    “吧嗒。”打火机点燃,烟卷上的火星快速地朝烟头灼烧,他吸得很用力。

    一支,两支,三支……他的眼睛盯着电视机屏幕,可脑袋中却不知在想着什么,许久之后,客厅里传来了这么一句话:“今天的《新闻联播》就播送到这里,欢迎明天同一时间继续收看。”

    “明天?还有明天吗?”他在心里反复地问着自己。

    “自己已经是个废物,离就离吧,也许一个人过还会好受一点儿。”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哀莫大于心死”,这是他此刻的心情。在尼古丁的刺激下,他似乎变得冷静许多,打定主意的他,拿出了手机,拨打了妻子的电话。

    “嘟……”

    几次长音之后,手机里传出了这样一句话:“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又一次拨打,依旧是同样的结果。

    再次拨打,还是如此。

    “看来还在气头上,发短信说吧。”他拿出手机,选择了短信图标。

    “我想好了,我们还是离婚吧。”短信编辑完成,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发了出去。

    等待回应是莫大的煎熬,他又习惯性地叼起了烟卷。

    就在他想看看是否有回信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这是谁?”他看着那一串陌生的号码,有些愣神。

    手机依旧在他手上振动加响铃。

    “嘀。”他按动了接听键。

    “喂,胡文昌吗?”电话那边是一个男人的口音。

    “对,你是……?”对方的声音十分陌生,于是他问道。

    “我们是刑警队的,刚才我们接到报案,发现一具尸体,我们通过手机号码联系到你,我们怀疑死者是你的妻子。”

    二

    近日,公安部开展了一个专门打击境外金融犯罪的“猎狐行动”,从全国公安基层抽调精英警力,远赴海外缉拿犯罪分子,虽然这是份苦差事,但能和国际刑警联手办案,这种诱惑简直无法用言语去形容,几乎所有刑警队的侦查员都跃跃欲试。可殊不知,除了能力以外,这还是一场警界学霸之间的PK,别的咱先不说,光“国际英语”这一项,就直接秒杀了99%的侦查员。

    说一千道一万,这本来是刑警队员之间的竞争,跟我们技术员八竿子打不着。我之所以如此关心,主要是令我万万没想到,叶茜竟然突出重围,代表云汐市参加了全国仅有50个名额的“猎狐分队”。我就是敲掉脑袋也想不到,那个整天嚷嚷着半夜出去撸大腰子的叶茜能和“学霸”扯上关系。就连阿乐都说:“没想到,叶茜竟然还是个警界的扫地僧。”

    叶茜不在,我和阿乐两个大老爷们儿也很少夜出,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天下太平”,我的生活总算归于平静。单位、家里、足球场,几乎是三点一线。但再平静的湖面,也会起点儿波澜。因为母亲带辅导班,我们家的晚饭一直要等到晚上8点半才能开饭,这也是一天之中我最难躲过去的坎儿。

    “叶茜回来没?”母亲刚端起碗,就开始叨叨个不停。

    “没。”我的脑门儿上已经出现三道黑线。

    “小龙,我说你是怎么想的?”

    “啥怎么想的?”

    “能不能严肃点儿?”母亲用筷子敲了敲桌面,对待我仿佛对待她的学生。

    “职业病。”我嘀咕了一句。

    “嘿,你啥意思?嫌我烦了是吧?”

    “我……”我刚想反驳两句,父亲便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了我一下,示意我闭嘴。母亲当了多年的班主任,脾气自然也是火急火燎,还好在最关键的时刻父亲阻止了我,要不然一旦母亲火山爆发,第一个遭殃的肯定是我。

    “怎么的?你还有理了?”母亲把筷子往碗上一横。

    我实在被她整得没脾气,只能不搭腔,低头吃菜。

    “你也不看看你多大了,我同事家里像你这么大的,哪个个人问题没解决?叶茜到底哪里不好?又能文又能武,长得又漂亮,人家哪点儿配不上你?你再看看你,整天稀里糊涂的,我告诉你……”

    母亲忽然压低了声音:“你们单位新来的那个同事是不是单身?”

    “好像……是吧……”

    “什么叫好像是?你怎么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有?你就不怕人家挖你墙脚?”

    “妈,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什么哪儿跟哪儿?你也不掰手指算算,这都几年了,我当初跟你爸,见了三回面就成了,你俩待在一个办公室里那么多年,咋还没个进展?”

    “年轻人,要多了解了解。”父亲有些尴尬地插了一句。

    “哎,老司你……”

    母亲刚要发作,我掏出手机,做了一个暂停的动作:“打住!”

    “喂,明哥。好,我知道了,马上下去。”

    “怎么了?”父亲问。

    “学府小区,命案。”

    明哥只给了我5分钟的准备时间,我顾不上解释那么多,嘴上叼着一块馅饼,便冲下楼去,虽然一发生命案肯定要加班加点,但我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一块馅饼边走边下肚,胖磊驾驶的勘查车如期而至。

    “什么情况?”

    “暂时还不清楚,案件发生在室外。”

    “什么?室外?”我突然紧张起来。

    “抛尸案都能搞定,还有什么搞不定的?”阿乐坐在我旁边小声说了句。

    “得,我信你的。”我和阿乐击拳打气。

    学府小区在我们云汐市也算是高档住宅,再加上地处市中心,还有重点名校做学区,房价一直处在蹿升的状态。讲到这里,就不得不说小区开发商的精明所在,小区按照规划,一共分为四期建造,而目前只有面积较小的一期和二期是全部竣工入住,剩下的将近3/4的楼房,也只是盖了一个框架,从外面看,这里似乎已经快接近竣工,而实际上,整个小区的基础设施、配套项目根本不完善,这也是很多地产商惯用的伎俩——先圈地建房,用最少量的住户,去争取学区房、公交站等资源,然后再利用资源抬高房价,榨取最高的利润。学府小区这一点就操作得相当到位,最初的开盘价也只有每平方米3000多元,现如今已经翻了一倍还多,就这还有上涨的空间,虽然每平方米7000多元的房价在北上广这些大城市还够不上零头,但在我们这里已经是泡沫顶端。

    学府小区的一期、二期分布在东南和西南,三期、四期则坐落在东北和西北,整个小区呈椭圆形,中间被一条双向四车道的柏油路分割成两半,路南人声鼎沸,路北萧条冷清。小区北部还未竣工,我们只能从小区南门进入,在门口侦查员的带领下,勘查车直接绕到了小区的东北角,也就是四期工程的腹地。

    为了尽可能地不破坏现场,所有警车全部在外围停成一排。

    刚一下车,徐大队便赶了过来。

    “什么情况?”明哥问道。

    “报警人是小区一个遛弯儿的老大爷,他在这条路上遛狗时,听到有手机铃声在响,走近一看,发现一位女士躺在地上,满地的血,人已经死亡。接着老大爷拨打了报警电话,我们赶到现场时,发现手机依旧在振动,显示的是‘老公胡文昌’,为了不破坏物证,我让单位小刘用自己的手机按照号码拨了过去,联系到了胡文昌,经过辨认,死者正是他的妻子夏青。据了解,今天晚上7点钟左右,胡文昌和夏青因为家庭琐事吵了一架,夏青气愤之下离开了屋子,家里只有他独自一人在抽闷烟,没过多久夏青就被杀害了。目前胡文昌的情绪有些激动,我已经让侦查员带他去刑警队做问话笔录了。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明哥抬手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晚上9点钟左右,也就是说嫌疑人是在两个小时之内遇害的。”

    “差不多是。”

    “行,我们先勘查现场再说,麻烦徐大队带兄弟们疏散一下围观的人群。”

    “没问题。”

    趁着换勘查服的空隙,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中心现场的情况,这也是我每次勘查现场前必做的一件事。

    中心现场是一片还在施工的工地,一条还未完工的双车道水泥路与小区的主干道交叉向北延伸,水泥路的东西两边分别为三栋高层在建楼房,水泥路的最北端连接省道,两者之间有一扇可以自由通行的黑色铁门。

    楼宇还在建设,开发商并没有给这里安装路灯,根据刑警队的介绍,夏青的尸体就位于路北端黑色铁门附近。

    三

    发生命案的重磅新闻在小区里炸开了锅,跳广场舞的大妈、遛弯儿的老头老太、出来散步的年轻夫妻,浩浩荡荡最少有上千人,把现场周围挤得满满当当,案件发生在室外,嫌疑人的活动范围很大,为了尽可能地保护现场,徐大队只能紧急抽调警力,把整个四期全部警戒起来。

    吵嚷的人群让我压力倍增,伴着晃眼的手机闪光灯,胖磊、阿乐我们三人像明星走红毯一样,率先走进了警戒圈。

    “人都去世了,最起码的一点儿尊重都不懂。”胖磊很反感地看了一眼试图往里钻的几个年轻人。

    “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阿乐也跟着摇摇头。

    现场的环境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没有时间去在意围观的人群,我的大脑快速把干扰鞋印全部过了一遍,确定可以完全排除之后,我打开了宽幅足迹灯。

    灯光像是一道激光,把整条路照射得清清楚楚。

    “哇塞,好厉害,我要拍下来发朋友圈。”

    “你们看那边,死人,我×,真刺激。”

    “你们看那边,地上,还有好多血。”

    “……”

    “妈的,喊什么喊,能不能尊重一下死者?”阿乐忽然冲身后的人怒吼了一声。

    几个围观的年轻人先是一愣,没过几秒钟,一个戴着眼镜的文化人指着阿乐说道:“你身为国家公职人员,怎么可以骂人?”

    “妈的,没看见老子没穿警服吗,我他妈是协警,你们谁敢叽叽喳喳的,我今天晚上就是不干了,也要跟你们死磕到底!”阿乐那天生的凶相,对他们的杀伤力绝对是致命的。

    “喊什么喊?再喊真给你开除了!快点儿过来干活儿!”胖磊的鬼点子最多,和阿乐天衣无缝地唱起了双簧。

    “都给我撤远点儿!”阿乐很嚣张地指着蒙了的年轻人。

    “警察好歹是在办案,年轻人离远点儿。”周围上年纪的人开始劝解。

    “得了,阿乐。”我起身把他拽到一边。

    “妈的,我最烦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阿乐骂骂咧咧地蹲在了我身边。

    “你最近情绪好像很不稳定。”

    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阿乐却很紧张地看着我:“有吗?”

    我已经把自己调整到了勘查的最佳状态,附和了声:“只是感觉。”

    阿乐看我已经进入角色,就没有再打搅我,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后。

    道路的两边除了未建成的楼房以外,还有一片片尚未种植树木的矩形树坑,也许是经常有人从土坑中抄近路的原因,鞋子带出的泥巴小块,像狗皮膏药似的沾满了整条水泥路。

    水泥路面几乎无法观察到鞋印,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一块块的小泥巴上。

    “千万别踩到泥巴!”我小心地提醒了一句。

    胖磊和阿乐顺着我规划出来的一条道路,在路面上搭了一条直接通往尸体的板桥。现场光线很暗,我暂时无法区分路面泥巴上鞋印的种类,于是只能想到一个最笨的方法,把中心现场附近的所有泥巴斑点全部铲走,我手持物证袋,第一个沿着安全通道,走到了死者附近。

    “尸体头西,脚东,长发,30岁左右,穿一套白色睡衣,脚穿运动鞋,右手抓握一部苹果手机,全身衣着完整,地面有大面积血泊,颈部有锐器伤。”我粗略观察之后得出了结论。

    为了尽可能地节约时间,我沿着尸体走了一圈,划定了重点范围,在阿乐和胖磊的帮助下,几十处泥巴斑点被一一从地面上铲走。

    夜晚勘查的光照条件很有限,如果盲目地进行勘查,极有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破坏现场,明哥当即决定,室外现场勘查推迟到第二天,接下来的重点工作,全部放在尸体解剖上。

    在老贤确定现场无任何可以提取的生物物证后,我们直接把尸体运到了殡仪馆的解剖室内,现场留给派出所的民警全权封锁。

    半小时后,尸体被平放在了解剖床上,按照分工,阿乐负责记录,我们其他人全部参与到解剖当中。

    解剖前第一步是观察尸表,也就在这个环节,我们有了重大发现。

    “颈动脉锐器伤,这个是……”明哥眯起眼睛。

    “怎么了?”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明哥没有回答我,而是转身说道:“国贤,酒精棉球。”

    老贤熟练地用镊子夹起递了过去。

    明哥小心翼翼地捏住,在死者的嘴巴附近反复地擦拭。

    “一个,两个,三个。”也不知过了多久,死者的左脸位置,忽然出现了两截蜡黄色的印记,死者的皮肤十分白皙,特征显得格外明显。

    “局部干燥?”胖磊在印记完全显现出来时,拿起照相机拍了一张照片。

    “局部干燥”这个名词可能很多人听起来十分陌生,但是对我们技术员来说再熟悉不过,它是尸体早期现象的一种。

    我们都知道,人,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会通过体表不断地蒸发、丧失水分。生前,丧失的水分可以得到不断的补充,从而保持体内水分的平衡;死后,丧失的水分不再得到补充,尸体就会慢慢地呈现出失水的状态。

    在尸体的表面,尤其是在湿润的创面或黏膜,以及皮肤较嫩薄的部位,由于水分不断地蒸发,局部就会变得异常干燥,在干燥的局部表面形成蜡黄色或黄褐色或深褐色的硬斑,从外观上看有些类似于皮革或者羊皮纸,因此我们又将尸体的局部干燥现象称为“皮革样化”或者“羊皮纸样化”。

    局部干燥在一些被掐死的尸体上表现得很明显,受害人由于颈部皮下出血和表皮擦伤,在早期这些特征很难用肉眼辨别,只有在死后一段时间,待其创面发生局部干燥,形成了皮革样化斑痕后,才易于被我们识别。

    无水酒精可以使表皮迅速脱水,从而加速局部干燥的过程,这样可以在短时间内观察到一些不易被发现的压痕、扼痕等。

    “小龙,你过来,仔细看看,这是不是指印?”明哥给我让了一个位置。

    我拿起多波段光源,把光线调整到最佳状态:“通过指节印压痕以及长短来判断,死者下巴部位的是拇指,和拇指并联的应该是……”就在这句话刚脱口而出时,我错愕万分地惊在那里。

    四

    明哥没有说话,从他波澜不惊的表情上看,他已经发现了猫儿腻。

    “到底怎么了?”胖磊打破了平静。

    “嫌疑人左手有残疾。”

    “当真?”负责记录的阿乐又确认了一遍。

    “不光如此,嫌疑人的左手除了拇指健全以外,其他四根手指很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你说什么?能不能确定?”就算是门外汉的阿乐,也听出了这条线索的重要性。

    “我们在死者的嘴部发现手指印记,很显然,嫌疑人应该是在作案的过程中做了捂嘴的动作。我刚才已经判断出,死者左脸下巴处是拇指的完整指印,这是前提,我们来分析一下嫌疑人用何种动作捂嘴,才能造成现在这种印记。

    “第一种,嫌疑人和死者面对面,接着用右手正面捂嘴,这样拇指印应该是留在死者右边脸部。

    “第二种,嫌疑人绕到死者身后,从背后用右手捂住死者的嘴,这样拇指的印记是留在死者左脸部的上方,而不是下巴处。

    “右手被排除,那剩下的只有左手,左手和右手一样,二选一,就可以推测出,嫌疑人是和受害人面对面站立,接着用左手捂住其嘴巴,防止其喊叫。

    “既然左右手已经区分,那么我们接着来看死者面部的指印。”我把所有人的目光引到了痕迹上,“通过多波段光源可以清楚地发现,死者脸部只有拇指印痕最明显,其他四指的印痕并没有发现,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会不会嫌疑人在作案时,用力并不大,所以看得不明显?”

    “不会,死者的下巴处已经出现了皮下出血和擦划伤,从这一点看,嫌疑人作案时力道很大。”明哥开口解释道。

    “除非他会反关节动作,在作案时,翘起了其他四根手指,否则按照常理,我们应该可以在死者的脸上发现完整的五个指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一根手指的印记。”

    “还有一点或许可以佐证小龙的推测。”明哥指着死者的脖颈处纵横交错的伤口,“死者颈部有多处重叠交叉的Z字形锐器伤,而真正致命的只有一条,但通过观察伤口的深度,我发现致命的这一刀,也只是恰好割断了颈动脉。致命伤着力点也可以证明嫌疑人是右手持刀。从伤口分布来看,死者面对嫌疑人时,做了激烈的反抗。”明哥将死者的头部翻转,“后脑有擦划伤。”

    “大家仔细回忆一下,尸体所在位置的身后刚好有一栋在建楼房,结合伤口来推断,嫌疑人当时应该是捂住了受害人的嘴巴,将其逼到了墙根处,接着右手持刀抵住其脖颈,但没想到的是,受害人反抗激烈,所以在其后脑以及颈部才会出现相应的伤口。

    “我的推测是,嫌疑人应该是在死者反抗时,失手将其杀害,由此可以得出两个结论。首先,作案时嫌疑人情绪高度紧张,他不会考虑太多细节,他没有在死者脸部留下完整的指印,极有可能像小龙说的那样,其左手残疾。其次,嫌疑人作案时的主观动机可能不是杀人。”

    “不是杀人?是侵财?”阿乐脱口而出。

    “死者的手机、首饰、口袋中的钱全部在,如果嫌疑人的主观动机是侵财,为何在作案之后并没有拿她的财物?”我之所以极力反驳,主要还是因为案件性质直接关系到破案,不能妄加猜测。

    一般的杀人案件,大体可以分为财杀、仇杀、情杀、激愤杀人等等,虽然有这么多分类,但总体上可以归结为两大类:熟人作案、陌生人作案。

    假如这起案件是熟人作案,我们已经推断出嫌疑人的左手有残疾,接下来的事情,只要按照条件去检索死者的朋友圈,看是否有符合的人,即可找到破案关键。

    但如果是陌生人作案,那这起案件侦破起来就要复杂得多,而一般室外侵财杀人案件,则以陌生人作案居多。

    “嫌疑人也许是在作案的过程中出现了动机转化,不过我只是推测,结果怎样还有待考证。”明哥说完便拿起剪刀,准备剪掉死者的衣物。

    “等等。”我制止了他。

    “怎么?”

    “衣服上有情况。”

    明哥顺着我的指向,认真地观察着死者上衣上的几道长条形的血迹:“这个是……?”

    “嫌疑人在作案之后,刀具上肯定沾染了大量的血迹,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在逃离现场时,可能用死者的衣服擦拭了刀具,所以才会在衣服上留下这种痕迹。”

    “能否从痕迹的宽度以及其他的特征,分析出是哪一种刀具?”明哥试探性地问道。

    “暂时还不好说,还需要结合测量数据才能有答案。”

    “行,死者的上衣你小心收好,接下来我们开始解剖。”

    五

    尸体被送入冷藏柜时,刚好是凌晨1点整,为了确保白天现场勘查能顺利进行,我还有一项最为重要的工作要开展——拼接泥片,分析嫌疑人的鞋底花纹特征。

    这项工作对外行来说,看似没有任何头绪,但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困难。

    通过尸体解剖我们得知,死者在被害前曾有过激烈的反抗,而我提取的泥片均在中心现场附近,假如嫌疑人和死者之间有过相互推搡等动作,那在泥片上,就极有可能留下两个人的鞋底花纹。

    目前我们已知死者的鞋底花纹,接下来只要找到泥片上的另外一种共生鞋印,再根据泥片分布推测出行走轨迹,基本就可以确定嫌疑人鞋印的种类。

    在做这项工作之前,我首先要感谢的是云汐市常年的潮湿气候,我提取的几块泥片上,均留下了大量的鞋印特征。

    经过层层筛选,3个小时后,我终于在电脑中拼出了嫌疑人鞋底花纹的局部特征——菱形格块状花纹。

    做完这一切,我们简单地休整了4个小时,早上8点,我们再次来到了案发现场。

    室外现场和室内现场的勘查侧重点有着本质的区别。在室内现场,我们可以结合现场鞋印分析出嫌疑人可能接触过哪些物品,从而找出能被利用的痕迹物证;而在室外现场,我们则要搞清楚嫌疑人的来去路线,这样有利于结合其行走的轨迹,调取周围监控。

    这起命案,我们要搞清楚三个问题:第一,死者为何会在这个地方;第二,嫌疑人为何会在这里作案;第三,嫌疑人的来去路线。

    虽然经过几个小时的拼接,我得到了嫌疑人鞋底花纹的局部特征,但只根据这一点,我暂时还没有把握还原嫌疑人整个鞋底花纹,毕竟很多鞋子的鞋底,在制模的过程中,相似度都很高,有时甚至一模一样的都有。就连耐克、阿迪达斯这种大牌子,鞋底花纹的款式都极少更换。

    死者的鞋底、鞋面均沾有大量的泥土,泥土绝不会是偶然沾上的,它必须有一个长期接触的过程才会形成,根据分析,死者可能曾在泥土地中行走过。

    临来的路上,明哥给我们看了一份关于死者的初步调查结果:

    案发当晚,夏青和丈夫因为琐事发生矛盾,接着出门离开,这种情况曾不止一次发生过。

    死者住在学府小区南门口附近,从她家到达案发现场全是水泥路,除非她故意在未修建完的花池中行走,否则不可能在鞋底沾上如此多的泥土。

    单靠这一点,我还无法从痕迹学上还原现场的情况,好就好在,徐大队还给我们提供了一份死者详细的通话记录。

    通过询问死者的丈夫胡文昌,他可以很确定夏青在离开家时,是晚上7点零5分,夏青关门时,他曾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

    查询夏青的通话记录,7点零6分时,有一次长达40分钟的通话,电话那边是其闺密王品燕,根据王品燕描述,当晚夏青给她打电话只是在倾诉委屈,她们俩一直通话到结束,没有断过。

    7点50分,夏青的另外一个朋友给其打电话,其并没有接听,而且铃声并没有中断,响铃7次。

    接着是死者丈夫胡文昌的电话,一共打来两次,都是无人接听,而手机响铃惊动了报案人。

    从调查结果来看,嫌疑人作案的时间可以确定在7点46分到7点50分之间,中间间隔仅4分钟。

    接下来我们要弄清楚三个问题中的第一个:死者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答案很简单,她是在和闺密聊私事,自然不想被过多的人听到,我们很多人都有边走边打电话的习惯,案发现场距离死者的家不足400米,她有足够的时间走到这里,人在打电话时,所有的精力全部集中在手机上,走路不看地面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她踩踏泥土地,可以解释得过去,这一点现场的鞋印也可以佐证。

    第二个问题:嫌疑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从刑警队的调查结果不难看出,死者和丈夫吵架完全是随机事件,而且时间短暂,如果这是一起仇杀,除非是死者丈夫雇凶杀人,否则不可能把作案时间控制在4分钟之内。但根据调查,胡文昌不具备作案条件。

    我们公安局内部,把一些不可控的案件,叫作临时起意案件,比如拦路抢劫杀人、拦路强奸杀人等,这些都是嫌疑人冲动意识下的犯罪行为。根据现场综合分析,本起案件更为符合临时起意作案的特征。

    此类案件嫌疑人和被害人之间互不相识,作案完全随机,从一个突然的念头,到作案结束,4分钟完全足够。如果本起案件真的如此定性,那嫌疑人的作案动机很有可能有两种:侵财和劫色。

    从现场来看,如果是侵财,死者并没有财物损失。如果是劫色,那就更讲不通,案发现场乌漆墨黑,嫌疑人根本看不清死者的长相,而且死者衣着相当完整,并没有遭到性侵害的迹象。到底嫌疑人是出于何种动机,这一点只能待定,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科室基本达成一致,嫌疑人临时起意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

    既然是临时起意案件,那嫌疑人只有熟悉这里的情况,才敢在小区中作案,所以嫌疑人不排除居住在小区或者在小区工地务工的人群。

    最后一个问题:嫌疑人的来去路线。

    通过死者的通话记录,我们可以分析出一个比较精确的点,嫌疑人把作案时间刚好控制在4分钟以内,按照正常的推演,他几乎是在死者刚挂掉电话后,便开始作案。

    他为何可以把握得这么准确?唯一能解释通的是,他可能一直在某个地方观察,由于光线的原因,他虽然看不清死者的具体位置,但是通过电话里传出的声音,他完全可以把握作案时间。如果可以找到嫌疑人蹲守的点,那就有可能在附近找到相关的生物物证。

    搞清楚这三个问题,也就等于捋顺了整个勘查的思路,接下来只要用现场的痕迹物证一一考证即可。

    六

    沿着南北水泥路仔细观察后,我在中心现场附近找到了多处死者的鞋印:

    “根据步态特征,死者应该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打圈行走,这时她可能还在打电话。打电话的位置在水泥路西边的花池内,她被害的位置在东北方约5米处的水泥路边,尸体呈东西方向平躺在地,其很有可能挂完电话,准备从北边的铁门离开小区,接着遇害。

    “以水泥路为分割,路西边没有发现嫌疑人鞋印,我只是在路面的泥片上发现了可疑花纹,从这一点,我可以推断,嫌疑人要么是从北门进入小区作案,要么就是从水泥路东边步行过来作案。”

    “焦磊,小区北门附近有没有监控?”明哥问道。

    “在建小区,相关的配套设施还不完善,暂时没有发现。”

    “小区北门的勘查先放一放,咱们接下来把重心放在水泥路的东边,有没有问题?”

    对于明哥的判断,我们一向都很信服:“没问题。”

    虽然没有证据支撑,但在我心中也基本排除了嫌疑人由北门进入作案的可能性。

    死者被害的位置距离北门不超过10米,嫌疑人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蹲点,只有蹲守在门外最为妥当,但出了小区门就是省道,来往车辆的鸣笛声会造成很大的干扰,他可能根本听不清死者通话的声音。

    如果是在大门内蹲守,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很容易造成受害人的警觉,而且人一旦习惯了夜视之后,死者或许还会发现嫌疑人的存在。我和明哥的观点一致,嫌疑人从路的东边走过来作案的可能性极大。

    划定好勘查范围,我们一行人如扫雷般,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向东缓慢步行。

    有人要问了,你不是掌握了嫌疑人的鞋底花纹特征了吗,岂不是一眼就能认出,干吗还需要这么费事儿?但殊不知,泥土也分为硬土和软土,硬土受力之后,只会留下一个土坑,根本看不清楚鞋底花纹,我目前只掌握了部分特征,需要一个甄别的过程,而且整个过程极其痛苦,如果没有强大的耐心,根本发现不了鞋底花纹的细微差别。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地面上匍匐向东推进了大约20米的距离后,我终于找到了可疑花纹,现场测量的数据基本和我在电脑上拼接的吻合,我们在路的东边找到了嫌疑人完整的鞋底花纹,也就是说,我们的推断完全正确,没有偏差。

    “小龙,这一片都是!”胖磊兴奋地指着地面。

    “阿乐,帮我一把。”说着,我把卷尺扔到他手中。

    找准成趟鞋印,测出数据,套用公式,我很快得出了嫌疑人的大致体貌特征:“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身材中等,从立体鞋印的深浅度和步态特征来分析,嫌疑人作案时没有饮酒,腿部无残疾,但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右脚持重。”

    “右脚持重?什么意思?”阿乐问道。

    “通过测量立体鞋印的深浅,嫌疑人右脚踩出的鞋印深于左脚,也就说,他走路是习惯重心偏向右边。”

    “有哪些人有这种习惯?”

    “这个不好说,一些长期用右脚支撑身体的人,走路都会出现这种特征,最常见的人群就是切墩厨师。这种特征有可能是先天性的,也有可能是后天养成的,不具备判断职业特征的条件。”

    “你们看这里是什么。”趁我解释的空当,阿乐已经沿着鞋印的方向走到了尽头。

    老贤第一个跑了过去:“是烟头!”

    “三块五一包的渡江?”胖磊看了一眼烟屁股,很快判断出了烟卷的品牌。

    “烟头上有鞋底花纹,应该是嫌疑人踩灭烟卷时留下的。”我指着地上散落的5枚烟头继续说道:“烟卷燃烧得很完整,基本都烧到了烟屁股,烟头唾液斑明显,嫌疑人在抽烟的过程中,基本上是一口接着一口,他的烟瘾很大。”“三块五一包的渡江烟,还抽得这么省,都烧到海绵了,嫌疑人的生活条件不咋样嘛。”阿乐咂咂嘴。

    “死者夏青以及她的丈夫胡文昌,都曾是比较成功的商人,虽然最近几年生意不景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的生活圈子中,应该不会有经济条件如此欠佳的人群,这就更加证明了嫌疑人临时起意作案的可能性。”

    “死者没有财物损失,又没有被侵害,那嫌疑人的动机是什么?”阿乐还在纠结。

    “至于犯罪嫌疑人的动机是什么,也不是所有的案件都能弄清楚,假如嫌疑人性格扭曲,他就是享受作案的快感,这种变态的心理,也不是不存在,所以不必那么纠结,通过证据找到凶手,才是破案的关键所在。”明哥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给我们所有人来一颗定心丸。

    七

    现场勘查完刚好是午饭时间,明哥给了我们10个小时用于处理物证,案件碰头会定在晚上12点准时开始。为了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初步的成效,我们做了细致的分工,由阿乐和胖磊一组负责监控视频调查,老贤处理生物物证,明哥则给我打下手处理痕迹。

    分工合理,办起事儿来也就有了效率,晚上的专案会整整提前了一个小时。

    “我先说说尸体解剖的情况。”明哥从来都是开门见山,“死者是颈动脉锐器伤,伤口有多次重叠,死者的后脑、手部均有抵抗伤,说明死者在被侵害时有激烈的反抗,嫌疑人极有可能是误伤将其杀死。通过分析死者胃内容物的消化程度,其是在刚刚吃完晚饭后不久被害,这一点和死者丈夫胡文昌的口供一致。

    “尸斑集中在背部,其死亡时,处于平躺状态,结合现场血液分布,排除移尸的可能。死者的死亡时间,与通话时间一致,再结合小龙在现场提取的物证,嫌疑人作案的时间段可以判定在19点46分到19点50分这4分钟以内。我的暂时就这么多,焦磊,你来说说。”

    “小区目前只有南门附近安装有监控,现在不清楚嫌疑人的体貌特征,我和阿乐只是把所有的监控视频备份待查,暂时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国贤,你说说看。”

    老贤拿出报告:“我在现场提取了两种生物物证,第一种是死者指甲内的皮肤组织,我检测出了男性DNA;第二种是烟头上的唾液斑,也检出了男性的DNA,且两种DNA吻合。但遗憾的是,目前我们不能掌握DNA的详细信息。”

    明哥记录之后,把目光转向我。

    我点头会意:“通过鞋印分析,嫌疑人为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左手残疾,身材中等,青壮年,走路右脚持重,也就是说他在走路时喜欢向右偏,表现在步态上,就是身体朝右边摇晃。通过他在现场留下的鞋印来分析,他腿部并没有残疾,意识很清醒,排除饮酒后作案的可能。”说到这里,我提示胖磊:“磊哥,你接下来在观察视频时,把那些正常行走,又喜欢朝右边压步子的人列为重点,如果我推测得没错的话,嫌疑人习惯走企鹅步。”

    “好的,没问题。”

    我继续说:“通过鞋底花纹,我分析出了嫌疑人所穿的为市面上最常见的塑胶底帆布鞋,售价在35元左右。鞋底花纹磨损严重,鞋子他穿了很长时间。嫌疑人抽的是三块五一包的渡江烟,鞋子如此廉价,他的着装应该也不会贵到哪里去,磊哥,这也是排查的重点。”

    “收到。”

    “最后就是嫌疑人的作案工具。通过分析,嫌疑人有可能在作案后,在死者的衣服上擦拭过血迹,经过测量血痕印,嫌疑人使用的刀具宽6厘米,刀刃长40厘米,刀柄处有褶皱型血痕,通过放大观察,刀刃每间隔1厘米有一直径约0.5厘米的孔洞,排列很整齐。这是一般刀具不具备的特征,所以我怀疑嫌疑人使用的作案工具应该是自制的,而且做工粗糙,极有可能就是在一个较为锋利的刀片上包裹了一层胶带。”

    明哥忽然对我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小龙,我打断一下。”

    “嗯,明哥你说。”

    “你测量的这些数据准不准确?”

    “嫌疑人在死者衣服上留下了完整的血痕,绝对准确。”

    “好,咱们来分析一下,嫌疑人使用的刀刃长40厘米,刀柄处包裹着东西不好测量,但是不管包裹物有多大,他最少要能保证正常人的握拳量,否则根本拿不住。我们按照成年人握拳量的最小值10厘米来计算,加上刀刃,嫌疑人使用的刀具最短是50厘米,这么长的工具如果拿在手中,多少会引起注意。”

    明哥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云汐市最近一段时间比较闷热,夜晚的平均气温都在25摄氏度左右,现在大街上都是清一色的夏装,就算是在夜晚,也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穿一穿薄外套。

    “按照我的分析,嫌疑人能把作案工具带在身上,又能掩人耳目,要么他随身背有背包,要么就是藏在身上。如果他背有背包,结合小龙说的企鹅步,通过视频不难分析出嫌疑人的特征。

    “如果嫌疑人是随身携带,要么他会穿一件长袖衫,要么就是把作案工具插入腰间。穿长袖衫有指向性,道理和背包一样。假如是插入腰间,嫌疑人必须把腰挺得很直,走路会显得上身僵硬,焦磊,你在查询视频时要结合这些细节。”

    “明哥,你是这个!”胖磊崇拜地竖起大拇指。

    “小龙,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除此之外,我还提取了一种痕迹,指纹。”

    “指纹?”

    “对,在死者的手机上,我不光提取到了夏青的指纹,我还找到了另外一种指纹,指纹很新鲜,为男性所留,指纹信息我们目前不掌握。手机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比较私密的工具,很少会借给别人使用,我能在死者的手机上发现陌生人的指纹,这一点应该不是巧合,我有理由怀疑,这枚指纹极有可能是嫌疑人留下的。”

    “你的意思是说……”

    “从这一点我们可以得出嫌疑人的作案动机。”我打断了阿乐,“死者是和闺密通完电话后被害,按照一般人的习惯,打完电话之后,手机要么握在手中,要么就是揣在口袋里,夏青穿的衣服有很深的口袋,而且其打完电话是往北门外步行,这种情况下把手机随手装起来的可能性极大。手机作为财物,如果嫌疑人的主观动机不是侵财,为何会去触碰?再结合嫌疑人窘迫的经济条件,我怀疑他的主观动机就是侵财。正如明哥之前所说,他可能是在误杀人之后,放弃了侵财的念头,而逃离现场。所以,根据我的推断,这就是一起拦路抢劫杀人案。”

    “有理有据!目前说得通。”明哥点了点头。

    “案发现场是一个在建小区,谁会没事儿拿着刀去小区里抢劫呢?”胖磊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有几件事急需去办。”明哥一句话,让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死者左手残疾,他选择的作案地点也比较特殊,回头我会联系刑警队,让他们结合我们刻画出的嫌疑人体貌特征在小区排查,尤其是小区在建工地的务工人员。”

    “小龙,你要在短时间内搞清楚嫌疑人使用的是哪种作案工具,是否有指向性。”

    “明白。”

    “焦磊,你抓紧时间分析视频,看看能不能找到嫌疑人的影像资料。”

    “行。”

    “暂时就这么多,等有了结果我们再碰。”

    八

    华清医疗中心在云汐市的正规社区医院里,算是声名远播。一方面诊所里的大夫基本都是来自三甲医院的著名医生,另外一方面则是诊所的规模已经可以和一家小型医院媲美。大夫医术高明,再加上就诊方便,这里已经成了不少市民寻医问药的最佳场所。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最近医疗中心的主治医师陈华清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有人托人传话给他,需要做一个引产手术,孕妇已经怀孕七个多月,而且无任何手续,先不说这件事是否违规,孕妇七个月引产,已经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一旦在手术的过程中出现意外,绝对可以闹出人命。虽然顶着莫大的风险,但陈华清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这个差事,因为传话的这伙人他根本得罪不起。

    手术时间定在晚上11点。一来这是医院关门的时间,二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他的诊所走的都是正规渠道,私下里干非法的勾当,还是头一回。

    手术当晚,陈华清把所有大夫都留在了医院的诊室内,他们如临大敌般等待着前来手术的那个孕妇。

    “咚咚咚。”敲击玻璃门的声响,引起了几位医生的骚动。

    作为这家私立医院一把手,陈华清率先起身:“我去看看。”

    “咚咚咚。”敲门声还在继续。

    陈华清并没有着急开门,而是隔着门缝小声问了句:“谁啊?”

    “陈大夫你好,我是丁雨彤。”对方报出名号后,陈华清已经知道,她就是今晚要做手术的那名孕妇。

    “行,我知道了,这里不方便,能不能麻烦你从旁边的侧门进来?”女人身后的势力,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大夫惹得起的,陈华清虽然心里很不情愿,但依旧是一口商量的语气。

    “知道了。”

    侧门打开,走进来的是一男一女。

    “这位是……”

    “我的弟弟,丁磊。”

    “检查单带来了吗?”

    “带来了,给你。”丁磊从包中掏出一个文件袋,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检查单递到了大夫的手里。

    陈华清双手接过,把诊室的人叫到一旁,房间内只留下丁磊姐弟两人。“真的要打掉吗?”丁雨彤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姐,你觉得还有留下去的必要吗?”

    “负心的是乐剑锋,可孩子是无辜的。”丁雨彤红着眼眶。

    “乐剑锋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咱们在这件事上已经纠结了快一个月了,你这肚子一天天变大,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拖了,如果孩子不打掉,这就是你一辈子的心病,你难道想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你别傻了,你不为孩子考虑,你也要为你自己考虑考虑。”

    “可是……”

    “没有可是,这个孩子就是不能要。”

    “小磊,你知道姐现在心里有多苦吗?”丁雨彤声泪俱下。

    “不管多苦,这事儿咱怨不得谁,要怪只能怪我们看错了人。”丁磊言辞犀利,“姐,我们来都来了,打完麻药一切就都过去了,我答应你,我会找个好地方把孩子葬了,而且这个医院的医生医术很高明,绝对不会让孩子有什么痛苦,姐,你就别再想了。”

    丁雨彤曾是云汐市叱咤风云的大姐大,可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会变得如此感性。难怪书上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就算自己把自己冻成冰,也总有会被融化的那一天。

    她在心里这样劝说自己:“算了,不纠结了,也许小磊说得对,这就是唯一的选择,没有退路。”

    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接着深吸一口气,稍微平复之后,她说道:“小磊,去把医生给我喊来。”

    丁磊如释重负:“我马上去喊。”

    因为各方面检查结果均已达到了手术的标准,再加上得罪不起的后台,所以医生们不敢怠慢,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开始准备手术。一个小时的全方位检测后,丁雨彤被推进了手术室。

    丁磊站在走廊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门外亮起的灯箱,和刚才的坚强相比,现在的他已经脱去了伪装,他失神地倚着墙根,颤抖着从口袋中掏出烟卷。尼古丁的灼烧,让他清醒了不少,自始至终他都没曾想过,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复杂到要牺牲一个无辜的孩子作为代价。“现实真他妈的太残酷了!”丁磊不禁感叹。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灯熄灭,身穿手术衣的陈华清第一个推门走出,走廊里呛人的烟味,让他有些蹙眉,但他的脸上很快恢复平静。

    “手术怎么样?”丁磊踩灭了烟卷。

    “手术很成功,不过你姐需要休息,我给她准备了豪华单间,先住上一周,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

    “辛苦你了陈医生,回头钱直接打到你的账户上。”

    “没关系,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哦,对了,胎儿尸体……”

    “这个我会处理。”

    九

    会议结束后,明哥和老贤选择回家,胖磊在自己的办公室内专心研究现场监控,我和阿乐则选择在休息室内凑合一宿。就在我刚躺在床上想伸个懒腰时,阿乐突然从床上坐起。

    巨大的响动,赶走了我的睡意:“什么情况?难不成做噩梦了?”

    “没、没、没什么。”阿乐吞吞吐吐地回了句。

    “我感觉你这段时间好像有些心不在焉,难不成有心事?”我倚在床头,扔过去一支烟卷。

    “心事?我能有什么心事。”阿乐摇摇头,点燃了烟卷。

    我虽然没有明哥那种察言观色的功力,但我也没有笨到连如此明显的差别都看不出来,从阿乐强颜欢笑的表情看,他绝对有事儿瞒着我。每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不能诉说的秘密,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他不愿意说,我也不方便细问。

    “你难不成是想叶茜了?”为了缓和气氛,我调侃了一句。

    “叶茜?”阿乐先是一愣,接着微微一笑,“她貌似现在在美国,咱们现在摸黑睡觉,估计她还在享受日光浴呢。”

    “被你这么一搅和,我也一点儿都不困了,要不然出去整两杯?”我提议道。

    不知为何,我感觉阿乐看我的眼神里,忽然有了些许的感动。

    “哎哟我去,怎么磨磨叽叽的,这不是你的性格啊,去不去?”

    “现在是办案期间,冷主任不是说……”

    “他又不在,少整点儿不就成了,以你的酒量,一箱啤酒还不是轻而易举?”

    “小龙,你这个兄弟我这辈子交定了,走!妈的,今天晚上不醉不归!”

    “就是,能有什么烦恼是一顿串儿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撸两顿。”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俗话又说,酒不醉人人自醉;按照阿乐平时的酒量,一斤白酒下肚真的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可谁曾想到,串儿才撸了一半儿,阿乐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我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把他抬回科室,经过这么一折腾,我也彻底累到了极限,把阿乐安顿好,我趴到胖磊的沙发上,一直睡到下午6点钟。

    “明哥,估计就是这家伙。”我半睡半醒中,听到了胖磊的声音。

    “嗯,看看能不能再把视频延展一下。”

    “给我半个小时。”

    两人的对话在我的耳边逐渐清晰,我的意识就像是扎破的气球,瞬间被惊醒。

    “磊哥,你刚才说啥?嫌疑人找到了?”

    “我晕,你终于醒了,你那呼噜声简直惊天动地,要不是看在你昨天晚上给我带串儿的分儿上,我绝对给你扔出去了。”

    “别扯那没用的,到底有没有找到嫌疑人?”

    “你这话说的,你磊哥我啥时候让大家失望过?”

    “我看看!”我趿拉着鞋走到电脑边,胖磊将截取好的视频双击打开。

    “根据你和明哥的分析,只有这家伙最符合,我一共调取了两段视频,分别是他进小区和出小区的影像。他是从小区南门进入,后来又从小区南门离开的。作案的时间点都能对上,而且他离开时,几乎是跑出小区的,基本上可以确定他为嫌疑人。”

    胖磊接着说道:“嫌疑人脚上穿的是白色帆布鞋,这个和你推断的一致,接着是蓝色裤子,他的左手插在裤兜里,很有可能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左手有残疾,上身是棕色的T恤,再看他的右手……”

    胖磊点击暂停,双击放大画面:“看见没有,他的右手是被一件外套包裹着,你们再看看这一处反光。”胖磊用笔尖点击了一块模糊的区域,“嫌疑人在进入小区的时候,正好有辆车驶出,所以这个反光看得很清楚,他的衣服里包裹的是金属物,我怀疑就是作案工具。”

    “这么说,就应该是他了,可他进门时是低着头,根本看不清死者的长相,咋办?”

    此时半天没有吱声的明哥开了口:“小龙,你有没有发现,嫌疑人穿的衣服有些眼熟?”

    “眼熟?”

    “死者的裤子是深蓝色棉布裤子,而他的手上包裹的也是深蓝色外套,衣服和裤子不管从颜色还是材质看,都像是成套的衣服,我怀疑嫌疑人穿的是成套的制服。”

    “制服?”听明哥这么一说,我又仔细地瞅了瞅:“还真是,这种制服貌似工厂的工人穿得比较多。”

    “你说,嫌疑人使用的刀具会不会是从某个工厂的零部件上卸下来的特殊切割刀片?”

    明哥的逻辑思维果然是一般人都无法超越的,能把这两点联系在一起,我是想都不敢想,不过经他这么一点拨,我瞬间有了抓手。

    我们云汐是矿产资源城市,政府主要经济来源都是依靠大大小小的煤矿,除此之外真正成规模的企业不会超过10家,我们现在已知嫌疑人身穿制服的款式,再把作案工具的模型给临摹出来,最后按图索骥去排查,很容易就能得出结果。

    有了调查思路,明哥当机立断,拨通了刑警队的电话,为了节省时间,负责调查的刑警分多组分头开展调查,很快,鸿泰配件厂进入了我们的视线。

    这是一家生产各种零部件的工厂,经营的范围有手机配件、机器配件以及高端电子配件等等,它的规模在云汐市也算是首屈一指,厂里就业的工人有好几千,没有明确的目标,我们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第二天驱车前往,接待我们的是厂里的一把手——霍总。

    “昨天那个图我已经看了,有点儿像我们厂经常使用的切割刀片,昨天时间有点儿晚,工人们都下班了,拿不到实物,我也不好给你们打包票,今天一大早我就让工人送了一个过来,你们看看是不是这个。”霍总把那个包裹着报纸的刀片放在了我们的面前。

    “小龙,测量一下数据。”明哥示意。

    “长55厘米,宽6.2厘米,孔洞直径0.5厘米,孔洞间隔1厘米。”很快,我放下直尺说道,“明哥,数据全部在正常值范围,完全可以对上。”

    “好。”明哥话锋一转,“霍总,刀片是用在什么地方的?”

    “哦,这个我昨天也问了,它主要是在流水线上切割边角料用的。”

    “是人工切割,还是机器切割?”

    “我们厂生产的东西品种很多,还达不到机器自动化的标准,一般都是工人手动切割。”

    “能不能带我们去生产车间看一看?”

    “还要去生产车间?”霍总有些为难。

    “是这样,我们这次来只是单纯地调查案件,没别的意思,这点请霍总放心。”

    “那……好吧……”霍总起身,“各位警官,跟我来。”

    十

    在霍总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一个比较小的厂区车间内,车间里有几十名工人正在不停用类似铡刀的工具切割各种各样的下脚料。

    “小杜,你过来一下。”

    闻言,远处一位头戴安全帽的男子一路小跑过来:“霍总,您找我?”

    “这几位是我们市公安局的,他们来我们厂调查一些事情,你接待一下。”

    “哎,好。”

    “几位警官,小杜是我们厂切割车间的负责人,有什么事情你们可以尽管问他,我这边还有点儿事儿……”

    “谢谢霍总,您忙您的。”

    “几位警官,我们去办公室说。”小杜很是热情。

    落座之后,明哥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便给我使了眼色。

    我心领神会地开了口:“杜经理。”

    “哎,客气,客气,您说。”

    “像这种刀片,厂里还有哪个车间会使用?”说着,我把霍总刚才给的刀片,递到了他手里。

    “别的都是生产车间,我们这里是回收车间,我们车间平时的工作就是切割一些下脚料,把那些还可以用的零部件回炉重造,你手里拿的这种切割刀片是专用刀片,这玩意儿很锋利,别的车间不会使用,只有我们这里会有。”

    “刀片上的孔洞是做什么用的?”问这个问题,完全是好奇心驱使,也正因为这个特征,我们才能如此准确地锁定这里,所以我很想知道这些孔洞的具体用途。

    “刀片上的孔洞对应着切割机,我们可以根据切割东西的大小任意调节刀片的长度,比如,我们切割10厘米长的零部件,只需在切割机上调节出10个洞,这样就会很省力。”

    “原来是这样……”

    “对了,我们市有没有其他的企业会用到这个?”

    “要说外省可能还会有,但是我们云汐市,就只有我们一家,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厂里目前负责这项工作的有多少人?”

    “就我们车间这三十几个人。”

    “有没有左手残疾的工人?”

    “我们这儿都是体力活儿,而且靠的就是双手的精准度,怎么可能会有残疾人?”

    “因为案件需要,我能不能采集一下所有员工的血样?”老贤插了一句。“行,霍总说了我们要全力配合,我这就把大家喊出来。”

    提取血样的过程很简单,使用专门的采血针,扎破手指,再用采血卡吸入血样即可,虽然有浩浩荡荡30多人,但老贤一个人完全忙得过来,杜经理让所有员工按照顺序排好,老贤拿出工具,一切均有条不紊地进行。

    因为有些疲倦,我和阿乐找了一个长条板凳坐了下来。

    抽完血的工人,像是T台上的模特,从我俩身边一一走过。也正是这个无心之举,让我有了新的发现:“工人中,竟然有3/4的人没有右脚持重的步法特征。”

    为了确定我的发现,老贤抽完血后,我又让所有工人重新步行了一圈。得到的结果和刚才的一致。接着我把其中的八个人喊到一边。

    “杜经理,他们几个人工作多长时间了?”

    “哦,他们是车间里最老的员工,最少的工作年限都在六年以上了。”

    “那他们呢?”我指着剩下3/4的员工。

    “他们有的刚来上班,有的也已经工作了三四年了。”

    “能不能把他们的工作简历调出来给我看看?”

    “没问题,我的电脑里就有。”

    经过核对,果真和杜经理说的一样,我选出的那八名员工,工作的最低年限都在六年零两个月。如果是个别现象,那有可能是小概率事件,但一下有八名员工,这就至少可以证明一点,长时间从事这种靠人力切割零部件的活儿,确实可以改变人行走的步态。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明哥调取了自建厂以来,所有在车间工作满5年的员工的详细资料。

    刚一回到科室,老贤便把三十几人的血样全部录入仪器,最终无一人和嫌疑人的DNA相同。也就是说,嫌疑人不在这三十几人当中,刑警的排查也无任何结果,目前我们唯一的抓手就只有明哥手中的十几个离职人员名单。

    有了详细的信息,调查起来并没有太大的难度,无巧不成书,根据刑警队的反馈,十几人中,只有一名叫邓传伟的男子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查询通话记录,他关机的时间点正好是案发当天晚上9点钟。这一切绝对不是巧合。

    十一

    在刑警队摸排出邓传伟的具体住址后,我们科室整装待发,驱车前往。

    邓传伟住在云汐市西郊的石铺村中,距离案发现场约5公里。按照刑警队侦查员的指引,我们顶着烈日,来到了村子的腹地。

    这是一座普通的农家四合院,大门紧锁,看不出有人生活的迹象。

    “村主任说,前段时间还看见邓传伟,但最近这些天,好像都没看到他露面。”侦查员在车上给我们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

    “村主任有没有说,他最近一次看到邓传伟是几月几号?”

    “这个还不清楚。”

    “行,秘密搜查的文件你带来了吧?”

    “嗯,在包里。”

    “好,你去找两个见证人,他们家中没人,我们要在见证人的见证下才能勘查现场。”

    “好,我这就去办。”侦查员说着,拉开了车门。

    也就在车门刚刚露出缝隙的那一瞬间,明哥脸色突然变得难堪起来:“等一下,你别着急走。”

    “怎么了,冷主任?”

    “去通知徐大队,多派些人手过来,屋里有人死亡。”

    “什么?有人死亡?”侦查员有些蒙了。

    也就在谈话间,有阵阵的腐尸味道传来,让我终于知道了明哥话里的意思。虽然农村到处都充斥着各种牲畜粪便的味道,但腐尸味,对经常接触尸体的我们来说,绝对不会判断错。

    侦查员不敢怠慢,很快拨通了徐大队的电话,一辆辆警车几乎把村里的主干道围得水泄不通。

    院子的大门很快被我处理完毕,在液压钳的帮助下,我推门走进了院子中。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浓烈的腐尸味,还是让我差点儿干呕。

    为了不被这种味道干扰我的勘查工作,我只能折回车中拿了一个防毒面具。

    院子不大,因为光照充足,勘查起来也没有什么难度,随着勘查的一步步深入,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我,也已经快无法忍受这种腐败的气味。在推开卧室门的那一瞬间,我彻底惊在了那里。

    三具已经充气肿胀的尸体,排成一排躺在一张木床之上,尸体的面部已经完全黑紫,蠕动的蝇蛆滚成团地在啃食着尸体的肌肉组织。腐败的脓血,顺着床脚一滴滴地缓慢滑落。

    整个现场用惨绝人寰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消息一传出,市局一把手亲自赶到现场指导工作。整个云汐市公安局能调用的警力,几乎都参与到了这个案子当中,短时间内出了四条人命,这一轰动性的消息,像是瘟疫一样,在一夜间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现场勘查,尸体解剖,所有勘查程序走完,已经是第二天夜晚。为了抓紧时间,我们顾不上休息,直接开始了案件初步的碰头会,会议由市局局长主持。

    “情况紧急,冷主任,你就当我不存在,按照你们平时的程序来。”

    “好的,局长。”明哥直接切入正题。

    “我来介绍一下法医解剖的情况。根据调查,三名死者分别为嫌疑人邓传伟的妻子邵丽,父亲邓钟祥,母亲周燕。三人均为颈部锐器伤,嫌疑人在作案后,把作案刀具遗留在了现场,这种刀具是带有孔洞的专业切割刀,与夏青被杀案的作案工具吻合。从三名死者的死亡时间分析,嫌疑人是在杀掉夏青之后,回到家中将自己的妻子和父母接连杀害。三名死者均无反抗迹象。国贤,你说说看。”

    “我在现场遗留的刀具上,提取到上起命案受害人夏青的DNA,从这一点就足以证明,邓传伟就是这起案件的嫌疑人。邓传伟的妻子以及母亲的胃内容物中,检测出有安眠药的成分。堂屋的饭桌上有两瓶已经喝完的白酒,两个酒瓶口上,分别留有邓传伟和他父亲的DNA,所以经过推测,邓传伟父亲被杀时,极有可能处于醉酒状态。小龙。”

    “现场只有四种鞋底花纹,其中三种为三名死者所留,剩下一种为嫌疑人邓传伟的鞋印,我在屋内的酒瓶上提取到了大量的指纹,也与夏青手机上的指纹吻合。磊哥。”

    “我把夏青被杀案的现场监控播放给了与邓传伟相对熟悉的村民看,经过他们的辨认,基本可以认定当晚杀掉夏青的就是邓传伟。我的就这么多。”

    明哥停下笔:“局长,经过我的初步调查,基本可以认定嫌疑人邓传伟就是制造两起命案、四条人命的凶手。”

    “好,悬赏50万,向全国发放通缉令,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一举抓获!”

    十二

    几十年前,在石铺村有两个人过得最惨。第一个是狗娃,谁都不知道他爹娘姓甚名谁,只知道他从小便被遗弃,是一条跑窝的大狼狗把他叼回了村里,那时候的人都迷信,说“猫来穷,狗来富”,狗在人们心中不光代表着忠诚,也代表着富贵和财运。狼狗叼娃娃,绝对是个稀罕事儿,消息一传开,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

    “狗叼来的娃娃,到底是扫把星,还是福星啊?”

    “没人要的孩子指定是扫把星。”

    “我看不见得,说不定是福星呢?”

    “瞎嘀咕啥,找个先生来看看不就得了?”

    “对啊,去把谭祖师给喊来。”

    村民口中的谭祖师,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风水先生,全乡的红白喜事都是由他张罗,在村民心中有着极高的威望,提议得到认可后,由村主任出资,把谭祖师给请了过来。

    先是看手,接着看相,谭祖师边做法事边念叨着“子丑寅卯”,村民们一个个屏息凝神忽闪着眼睛等待下文。

    “娃是个好娃,就是反应慢了点儿。”谭祖师研究一通后,甩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既然是“好娃”,有人就起了收养的念头,那时候的养娃不像现在这么金贵,顶多就是多双筷子多双碗的小事儿。

    “反正也是个可怜娃,谁想养谁就抱回家吧。”当年没有计划生育,捡个娃养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既然有人提出收养,村主任也就顺水推舟允了下来,他还亲自给娃娃起了个奶名,就叫“狗娃”。

    那个年代,几乎每个家庭都五六个小孩,因为家家户户都不缺孩子,所以根本就没有拐卖人口这一说法,家长对待孩子也都是散养的态度。而且孩子一多,也根本顾不过来,因此狗娃的养父母根本没有在意过他的变化,直到狗娃6岁时,那一脸的傻气才让养父母有所察觉。

    “我竟然养了六年傻子,不行,这事儿我得找村主任去,这孩子我不养了。”狗娃的养父当天就找来了村主任理论。

    “可现在全村的人都知道狗娃是个傻子,你不养,谁养呢?”村主任也跟着为难。

    “反正我不管,当年是你给我养的,现在娃就跟着你了。”

    “哎,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呢?当年不也是你自己提议要养的?”

    狗娃的养父是个倔脾气的人,跟村主任理论了一整天,就是坚决不再继续抚养,村主任被他弄得也没了脾气,甩下一句:“你爱咋弄咋弄,我不管。”

    也正是这句话,狗娃的命运开始彻底改变。

    狗娃的养父当天晚上就把狗娃扫地出门,村口的柴火房,成了他到死的唯一住所。从那天起,狗娃就真的像狗一样,靠村民们的施舍过活。

    邓钟祥和狗娃同龄,虽然他家里在石铺村是出名地穷,可他从来没有像其他同龄的孩童一样以欺负狗娃为乐,他觉得他和狗娃都是可怜人,可怜人就应该相互帮衬,虽然邓钟祥也经常食不果腹,但只要手头富裕,他都会给狗娃送点儿过去。

    现在的很多人都说,社会很现实,除了钱,就是钱,其实不管是哪个年代,经济条件始终是衡量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准。邓钟祥很穷,穷得只剩下个人,他连自己住的毛坯房,都是他一个人去山上挖石头建起来的。因为他太穷,所以根本讨不到媳妇,好在那时候还有“亲上加亲”的说法,他的表妹最终没有流到外人田,和邓钟祥凑合在一起组成了个家。

    邓钟祥的表妹叫周燕,和狗娃绝对可以拜上一拜,两个人的面相有惊人的相似度,她也是个傻子。虽然邓钟祥心知肚明,但他别无选择。

    因为周燕有缺陷,她的娘家也没有提出任何条件,只要邓钟祥能对周燕好,对方还许诺每年都帮衬帮衬。有了这句话,邓钟祥就再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没有流水席,没有唢呐鞭炮,周燕被家人用一辆毛驴车送了过来,跟邓钟祥过上了日子。

    两人婚后的第一年,周燕生了一个男娃,第二年,接着生了个女娃,第三年,还是个男娃。

    因为近亲结婚,又加上周燕本身有先天性缺陷,三个孩子最终全部夭折,邓钟祥一夜白了头。时隔一年,他依旧不信邪,周燕再次怀孕,这次孩子还没出生,周燕便临盆大出血,要不是大夫来得及时,她的这条命就算是搭了进去。

    “钟祥啊,你可不能再折腾你老婆了,她这辈子根本就不能再生了。”医生的嘱托像是针扎进了他的心口。

    “我邓钟祥这辈子要断子绝孙了。”每每夜深人静时,他总会蹲在田埂间,反复地跟自己说这句话。接连的打击,几乎让他有了寻短见的打算。可每当看着躺在床上的周燕,他一次又一次放弃了这个念头。

    狗娃是个傻子,周燕也是个傻子。所以从那时起,邓钟祥就被村民认定为石铺村第二个过得惨的人。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快10年,因为邓钟祥的吃苦耐劳,他家的经济条件也一天比一天有了好转。周燕的娘家人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实人,他们始终对邓钟祥抱有歉意。也就在他35岁时,周燕的娘家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他们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个男娃,这总算了了邓钟祥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为了有一个好的念想,没有多少文化的邓钟祥花钱给孩子取了一个极有寓意的名字——邓传伟。传,意味着传宗接代;伟,一辈子要过得不平凡。当听到算命先生的解释后,他想都没想便掏了钱。先生有一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那就是“延续香火,传宗接代”。

    十三

    有了家庭的责任,邓钟祥比以前更加勤奋,他种地的同时,还去市里的小厂打零工,虽然经济条件只能达到温饱,但对邓钟祥来说,已经实属不易。

    按照年龄算,邓传伟应该是1990年腊月出生,是个标准的90后。人们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然90后一直以来都被很多人贴上了“叛逆”的标签,可从邓传伟身上,却丝毫看不出一丁点儿对家庭的逆反。当别的小朋友都在父母的羽翼下茁壮成长时,刚上一年级的邓传伟就已经跟着父亲走大街串小巷地捡破烂儿。对他来说,一天之中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父亲每次卖完废品后给他5毛零用钱。

    他知道钱来得不易,从来不敢乱花,他有一个捡来的存钱罐,每次他都会把钱悄悄地塞进去。他从小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能早早地把存钱罐装满,这样他就能给母亲买一个收音机,好让她一个人在家时不再那么寂寞。

    一枚枚黄铜色的硬币,寄托着邓传伟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愿望,每每愿望实现时,他总是能感觉到莫大的幸福和甜蜜。

    虽然邓传伟很懂事,但一心始终不能二用,他顾得了家庭,就顾不上学校,他的成绩一直很不理想。

    “上学本来就是有钱人做的事,我还是不要给家里添负担了吧。”邓传伟给自己找了一个极有说服力的理由。

    家庭的经济情况,确实无法负担邓传伟的学业,于是邓钟祥也同意了他中断学业的想法。

    初中辍学,16岁的邓传伟,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没有技能,没有学历,没有背景,像他这种“三无”的年轻人,去了大城市也不会有太大的出路,除了出苦力,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愿意接收像他这样的人。

    做工地小工、蜘蛛人,贴广告,发传单,这种杂活儿几乎成了他打工生涯的主业。虽然收入不高,但总比出去收破烂儿来得要强。邓传伟很积极向上,也很容易满足,他觉得生活虽然不易,但要懂得感恩。虽然他没有钱,但遇到路边行乞者,他还会扔上一两块钱。

    有的人说:“你就是个傻子,那些都是骗人的,那些乞丐比你有钱多了。”

    邓传伟也会乐呵呵地回:“不管他骗没骗我,至少我心里安稳。帮一把,总比不帮强。”

    2008年,北京成功举办了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大街小巷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不管是谁,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豪。邓传伟是个草民,他从来不去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每天那50元的收入是否有着落。

    北京奥运会如火如荼,可邓传伟的小广告却再也没有了市场,他几乎一个多月没有再接到活儿,没有了收入的他已经做好了继续出苦力的准备。可祸不单行,家里传来噩耗,他的父亲在收破烂儿的过程中惨遭车祸,永远失去了右腿。肇事司机逃逸,至今没有下落,邓传伟几乎花完了所有积蓄,才勉强给父亲做了截肢手术。从那以后,他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

    母亲疯疯癫癫,父亲行动不便,为了这个家,他已经放弃了远行的打算,经朋友介绍,他在家附近的鸿泰配件厂当了一名切割工。

    这个工种说白了也是个体力活儿,每天保底1000个元件,没有一定的耐力,还真难有人可以坚持下来,他所在的车间,几乎月月都有新面孔。邓传伟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他没的选,辞掉这个工作,他就断了经济来源,就算再苦,他也得咬牙坚持。

    工厂的上班时间是每天早上8点到晚上9点,中午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这就是在最大限度地压榨劳动力,很多工人都苦不堪言。你们爱干不干,反正对工厂来说,最不缺的就是劳动力。

    邓传伟痛恨工厂老板的自私和蛮横,可回头想来,若不是在工厂里上班,他也不会遇到一生的至爱。

    工厂为了能保证统一的上班时间,中午这顿饭工人必须在工厂的食堂用餐,起先工人每顿还要付5元的伙食费,后来经过联名抗议之后,工厂只能做出妥协,免费提供午餐。

    免费的午餐简直惨不忍睹,菜品几乎见不到一滴油花,就连平常人家懒得看上一眼的肥膘肉,食堂都不舍得放上几块。时间一长,工人们只好自己从家里带上点儿咸菜疙瘩、臭酱豆,用来下饭。

    邓传伟从小就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回到家里还要帮着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别看他是个男人,却有着一手好厨艺。尤其是腌制黄泥咸鸭蛋,那叫一绝。蛋黄浓郁流油不说,就连蛋白都爽嫩弹牙。

    他就是用那一枚枚用心腌制的咸鸭蛋,获得了邵丽的芳心。

    邵丽不是本地人,她的家乡在千里之外的云南,她之所以能和邓传伟在云汐市“郎有情,妾有意”,完全要归功于他们当地的一所每月7号、17号、27号开学的技工学校。邵丽轻信了招生简章上“100%推荐就业”的广告语,于是她从家里拿出仅有的1000块钱,报名上了三个月。可没承想,毕业之后就被送上了绿皮火车,来到了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

    工厂的生活对刚满20岁的邵丽来说,简直是与世隔绝,每天站完流水线,就是回宿舍睡觉,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早就让她有些麻木。再加上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她在这个年龄所向往的爱情,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痴人说梦。

    有句话说得好,婚姻这东西,就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对的人。

    十四

    第一次和邓传伟相遇的那一天,邵丽一直记在心里。那一阵儿,她正好赶到经期,身体不适,中午的饭菜对她来说简直味同嚼蜡,就在她埋怨着把餐盘里的青菜豆腐扔到垃圾桶里时,餐桌对面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子坐了下来。

    “你怎么不吃啊?”听男子的口音是本地人。

    邵丽闻言,抬头瞄了对方一眼。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人,她的心里有些小鹿乱撞。

    “是不是饭菜比较难吃?”男人呵呵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工厂的老板可真够黑心的,不给吃好,还让人拼命干活儿。”

    邵丽本身就是一个内向的人,对于男人自来熟似的夸夸其谈,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就在邵丽纠结要不要继续吃饭时,男人从口袋中掏出一枚咸鸭蛋,放在她的面前。

    “来,尝尝,我自己腌的,山上取的黄泥,绝对够味儿。”

    邵丽有些警惕地看了对方一眼,没有伸手去接。

    “嘿,难不成你还怕里面有毒?”邓传伟爽朗地笑了笑,接着他把鸭蛋掰成两半儿,他自己吃了一小半儿,鸭蛋黄全部留给了邵丽。

    “尝尝,香着呢。”

    邵丽一个外地人,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只好用筷子轻轻挑了一点儿鸭蛋黄上的黄油,放在嘴巴中,长期的粗茶淡饭,让邵丽的舌尖早已麻木,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这小小的一枚鸭蛋,竟然唤起了她沉睡已久的食欲。第二次她夹了一大块,塞在口中。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好吃吧?”

    邵丽报以微笑,用普通话说了声:“好吃,谢谢。”

    “你不是本地人?”邓传伟打开了话匣子。

    “嗯,云南的。”邵丽不再像之前那样有所介意。

    一回生,二回熟,时间长了,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了两人之间有些猫儿腻,工厂并不干涉工人的恋爱自由,只要不耽误工作,其他的方面爱咋发展咋发展,在这一点上,工厂的领导还算是干了件人事儿。

    两人相处了一年以后,便见了家长。令人欣慰的是,邵丽丝毫没有嫌弃邓传伟的家庭,答应一切从简。邵丽的父母也没有太难为这对苦命鸳鸯,只提出3万块彩礼的要求。虽然两人的工资不高,但3万块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

    前后也就一年,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邵丽的父母总算和她划清了界限。按照他们那里的规矩,邵丽从此以后就是出笼的家雀,和家乡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从今往后,她生是邓传伟的人,死是邓传伟的死人。

    两人的婚礼热闹而简单,八桌流水席,一个民间艺术团,在工厂几位工友的祝福声中,两人就算是组成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

    折腾了这么些年,两人手里几乎没有任何积蓄,为了不让自己的下一代跟着受罪,他们决定等个一两年再传宗接代,虽然邓传伟的父亲很不情愿,但还是尊重了小两口的选择。

    可谁也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鸿泰配件厂因为厂房质量不过关,在一次生产作业时,厂房上的钢筋柱突然坠落,多名流水线工人不同程度受伤,其中最为严重的要数邵丽,她被钢筋柱直接击中脑部,当场便昏迷不醒。

    消息传来时,邓传伟正在车间作业,突然的失神,让落下的铡刀,斩断了他三根半手指,就这样,两人在同一时间被送到了医院。

    邵丽的伤,属于工厂的责任,医药费由厂里来负担;但邓传伟的伤则完全是自己的责任,工厂拒绝支付一毛钱的费用。

    “不要管我,治我老婆!”邓传伟坐在手术台上,把自己本来可以接上的手指扔在了垃圾桶里。最后医院迫于无奈,只能让他在放弃治疗的单子上签了字。

    因为颅脑受到了重创,邵丽在ICU病房躺了整整一个月才算捡回了一条命。

    “你要时刻做好心理准备,她随时都有成为植物人的可能,能不能恢复过来,只能看后期的调养。”主治医师的忠告,邓传伟时刻记在心上。

    邓传伟精心的照料,化为爱的呼唤,邵丽在住院后的第三个月,奇迹般地恢复意识,但四肢仍然无法动弹。

    “你们没有必要再花冤枉钱了,现在就能出院回家,多调理一段时间,或许还有站起来的可能。”在医生的好心劝说下,邓传伟带着希望,把邵丽接回了家。

    邓传伟刚把妻子安排妥当,厂里的一把手霍总就着急忙慌地把他喊到办公室。

    “你老婆恢复得怎么样?”霍总一改往日的横眉怒目,冲他和颜悦色地说了句。

    “医生说要调养一段时间,到底能不能站起来,还不知道。”邓传伟回答得很实诚。

    “哦,对,你等等。”霍总一拍脑门儿,绕到自己的办公桌下,从保险箱中取出了一个密码箱,“你老婆这件事,厂里存在过错,医院那边的医药费我们厂已经全额垫付。”说到这里,霍总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如同长辈安抚晚辈那般,“我真的很同情你们的遭遇,我们厂相关负责人也了解到了你家里的情况,所以厂里一致决定,再一次性补偿给你10万块,帮助你渡过难关。”

    “10万?”邓传伟没上过几天学,可他也不是那么好糊弄,这件事本身就是工厂的错,虽然他的老婆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10万块钱未免有点儿太拿他不当回事儿了。

    邓传伟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霍总觉得也在意料之中,他故作为难地接着说道:“我知道,数目可能少了点儿,但是厂里也有厂里的标准,而且你也知道,咱们厂的效益并不是那么好。”

    “霍总,我老婆都已经这样了,我不是来跟你讨价还价的,我就想让你能给我一个说法。”邓传伟有些怒意。

    眼看邓传伟将要发火,霍总赶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邓啊,你放心,我作为厂里的一把手,肯定会给你一个说法,但是有些时候我希望咱们能各让一步,你看,你和邵丽能结婚,也多亏了厂子不是?做人咱不能不念旧情不是?”

    “霍总……”

    “你听我说完!”邓传伟刚想开口,霍总便打断了他,“厂子里最多只能拿出10万,这一点改变不了,但作为厂领导,体恤下属是我的责任,所以我不会装孬,这样……”霍总眉头紧锁,沉默几十秒之后,伸出五根手指,“我代表我个人,再拿出5万,一共15万,你觉得怎么样?”

    “15万?”这很显然没有达到邓传伟的预期。

    “小邓,你听我说。”霍总的脸色有些难看,“工厂有工厂的规定,前期的医药费我们已经垫付了,这15万补偿已经不少了,咱们也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私下里把这件事给圆满地解决了。”

    “这……”

    霍总加重了语气:“对,工厂在这件事上是存在过错,你可以选择私了,更可以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选择经公家处理这件事,这可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能完事的,如果你要和工厂对簿公堂,那我们只能公事公办,假如走到这一步,那你什么时候能拿到钱,还真不好说。”

    听完这番话,邓传伟心里压抑得不能出声,他明明知道对方给他挖了一个火坑,可他没的选择,还必须往里面跳,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小人物的悲哀。社会就是这样,要么自认倒霉各退一步,要么像马猴一样被人玩儿来玩儿去,不同阶层之间,根本连谈条件的资格都没有。

    霍总能主动找到邓传伟,其实已经吃透了他的心思,按照套路,邓传伟只能被迫接受,这一切他早就在意料之中,看着邓传伟正一步步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很有成就感,他很热衷于玩弄像邓传伟这样的草民,他在一丝窃喜之后,接着说:“你现在根本就没有经济来源,如果要走正规渠道,你是否玩儿得起?家里几张嘴要吃饭,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感受?”

    “我……”

    “不要‘我、我、我’的,我知道,现在网络、媒体多的是,你也听了一些风言风语,但是你要看看自己的实际情况,跟工厂对着干没好处。”霍总把桌子上的密码箱拎在手中,“拿着这15万,回去好好照顾你老婆,等她康复之后,我答应你,工厂会给她安排一个行政文员的工作,这样就不用整天站流水线了,而且工资还翻番。”

    “这……”

    “你还犹豫什么?难道你还看不出我的良苦用心?15万,在咱们这个小城市,干什么都够了。来,拿着。”霍总说完,硬生生地把密码箱塞进了邓传伟的手中。

    15万人民币,3斤多重,但对邓传伟来说,却如同万吨的巨石,怎么也提不起来。“我他妈有的选吗?”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

    “你要是同意,就在这份调解协议书上签个字。”霍总很贴心地帮他拔出笔帽。

    邓传伟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心里明白,如果自己签了这个字,只要走出这个门,姓霍的肯定不会再管他老婆的死活,但如果不签这个字,自己又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打赢这场官司,如今他的手上连一家四口果腹的钱都没有,他又拿什么跟这么大的工厂死磕?“还是先拿着钱吧,有了钱还有回旋的余地,如果连钱都没有,那只能在家等死。”痛苦挣扎之后,邓传伟颤抖着拿起了笔。

    “这就对了嘛,在这里签名就行。”霍总指着“签名”的位置。

    “唉……”邓传伟红着眼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刚一停笔,霍总慌忙起身将文件收起,锁死在保险箱中。

    “哎呀,这件事总算是了了,小邓啊,我就不留你了,你拿着钱先回去吧!”

    “人啊,就是这么现实,这边刚签完协议,那边就让你滚蛋。”邓传伟心里一寒,冷冷地甩了句:“那就不耽误霍总的宝贵时间了。”

    办公室的房门关闭,霍总用双手捋了一下自己油光发亮的大背头:“宝贝儿,出来吧。”

    话音刚落,房间内挂着“休息室”牌子的木门被打开,浓烈的香水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一个身材火辣的年轻女子从里面翩翩走出。

    “哎呀,我的霍总,你可真厉害啊,厂里准备的30万,你只出15万就搞定了。”女人嗲声嗲气地说道。

    “对待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傻×,15万都是多的。”霍总使劲儿拽了拽自己的领结,饥渴难耐地打量着与自己相对而站的女人。

    女人会意,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一双烈焰红唇慢慢地靠近了霍总左耳,空气中充满了暧昧的味道。

    “剩下15万打算怎么处置啊?”女人如鬼魅般已经让霍总开始有些把持不住。

    “人家的LV包包,你都答应人家好久了。”

    霍总深深地咽下一口唾沫,眼睛迷离地说道:“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回头就给你买,不过你得先让我爽一下才行。”

    “哎呀,不要心急嘛,我们去房间好不好?”

    “好的,我的秘书大人。”霍总淫笑了一声,搂住女人走进了房间。

    十五

    在没有找好出路之前,这15万,邓传伟不敢动一分钱,他刚走出工厂,便把钱存进了银行之中,他心里这么盘算着,15万一年的利息也有小5000块,如果自己省吃俭用,再去打点儿零工,或许这本金就能省下来,假如自己的老婆能够恢复,就用这钱做点儿小买卖,这辈子就算是过去了。

    要说这命运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不喜欢锦上添花,却总喜欢火上浇油。就在邵丽出院回家后的第二个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出血,让她又一次接受了颅脑手术,15万现金还没焐热乎,便只剩下不到1万。

    “手术虽然成功,但病人颅脑内的淤血还有可能会压迫她的神经,如果病人感觉到头痛难忍,你就来医院拿这种药给她吃。”医生递给他一个写满英文的药盒,邓传伟看不懂药的说明书,也不知道这种药到底会起到什么效果,他看着药单上一盒1200元的价格,竟毫无征兆地流出眼泪。

    一个月后,邵丽再一次被拉回家中,和第一次不同,这次出院的原因,是没有钱。

    “爸,妈和丽丽就交给你了,我要出去挣钱。”邓传伟望着残疾年迈的父亲,无奈地说出了这句话。

    “去吧,没事儿,家里交给我,你爹我一条腿断了,还有另一条腿!”年过花甲的邓钟祥向儿子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谢谢爸!”邓传伟感到了莫大的鼓舞。

    自己的左手残疾,厂里不可能再雇用自己,他虽然穷,但不会去讨那个下贱,他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做苦力。

    去建筑工地拎泥斗,是他思来想去最合适的工作。凭借着自己多年外出打工的经验,他总结了一个规律,大工地他不能去,因为大工地的工期长,很难在短时间内拿到钱,可小工地又不好找。琢磨了半天,他准备去装潢公司给泥瓦匠当个小工,普通家装,泥瓦工七八天就能完工,这样正好可以解燃眉之急。

    拎泥斗需要一定的体力,年纪大的干不了,年纪轻的又碍于面子不屑于干,所以这也算是一个紧俏的行业。求职的道路对邓传伟来说不算艰辛。

    “一天50块,行情价,以后你就跟着我。”装潢公司给他介绍了一个姓庞的泥瓦工。

    “庞师傅,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邓传伟把早就握在右手中的烟卷递了过去。

    “你不抽?”

    “暂时不想抽,您先请。”邓传伟烟瘾很大,但是他不想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左手残疾的真相。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干咱这行要的就是体力,不是玩儿花拳绣腿,我先说好了,要跟着我可以,最少要干满一个月,如果你中途给我跑了,你一分钱拿不到。”

    邓传伟听出了警告的味道,一行有一行的套路,一个师傅有一个师傅的规矩。

    “一个月就一个月,只要保证有钱就行,一家四口,睁眼就要吃饭,自己不能再闲在家里了。”考虑好的邓传伟,点头道:“庞师傅,您放心,除非我干不动了,否则我不会轻易不干的。”

    “行,把我的工具背上,我们去学府小区,那里有十几家要装修,这几个月都有活儿干!”

    “哎,好嘞!”

    给泥瓦工打下手,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和水泥、垒砖头、拎泥斗,每一项都是对体力的极大考验,邓传伟的工期是从早上8点,一直做到晚上8点,整整12个小时,而且很多时候,庞师傅只是把雏形垒出来便早早地离开,剩下大量的体力活儿基本上都需要邓传伟来完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姓庞的确实不是个东西,等干完这几个月,看有合适的师傅,一定不跟他了。”邓传伟在心里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才来没多久的邓传伟,哪里知道师傅庞虎的恶习。庞虎赶上了房地产最辉煌的年代,一天300块的工费,他足足拿了10年,可谁曾想到,这些年近百万的收入,被他挥霍一空,赌,已经深入了他的骨血,他可以为此抛妻弃子,六亲不认。

    “这个月的工钱还没有结算,等装潢公司算钱以后,我再把钱给你。”一个月后,庞虎这样跟邓传伟解释。

    作为家装,泥瓦活儿基本上都是前期工作,一般顾客装修结束再给钱也是常有的事,所以邓传伟并没有觉得任何不妥,他只是很含蓄地解释了一句:“我家里条件不好,老婆指着工钱买药。”

    “谁家里有钱来干这个?等着吧!”见庞虎很不耐烦,他不敢再说下去。

    其实邓传伟并没有夸大其词,邵丽刚刚做完手术,一切都在恢复当中,头部震痛的后遗症,几乎每周都会发作,那1200块一盒的“进口药”也最多只够一个月的用量,他不懂药理,医生告诉他只能吃这个,他就认死理只会买这种,他就是到死的那天也想不到,原来很多药之所以价钱不一样,只是因为换了一个足够高大上的包装。不变的是药品,变的是人心。

    虽然家里几乎没有余粮,但一个月他还是可以咬牙坚持,邓传伟很能吃苦,庞虎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去潇洒,几乎快把全部的活儿都交给了他。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邓传伟总是用这句话激励自己。

    “虽然庞师傅不问事儿,但是自己也学了很多东西,再过上几个月,等把本事全部学到手,我就可以不用当小工了,这样收入也能多一些。”他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

    时间如水,总是无言,两个月过去了,邓传伟身上只剩下最后的300块钱。

    “庞师傅,我的3000块工钱什么时候结?”

    “结什么钱?公司还没给我,我怎么给你结?”

    “这怎么会?都两个月了!”

    “怎么?难道我还能吞你那点儿钱不成?”

    “我……”

    “姓邓的,你要是还想跟着我干,就别叽叽歪歪的,有钱了自然会给你,如果你要是不跟我干,你自己去找公司要钱去,不过话说回来,你是我的小工,公司是不可能直接把钱结给你的,这是规矩。”

    “庞师傅,你这是什么话?我真的要拿钱救命,我老婆一发病就会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不信你跟我回家看看?”邓传伟愤怒得浑身颤抖。

    “信、信、信,你说什么我都信,但是我没钱,要么你滚蛋,在家里等信儿,什么时候有钱了,我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要么,就再等一个月,干完这一个月,学府小区的工程基本就完工了,到时候装修公司肯定会把钱一块儿给我,你就不能再耐心等两天?”

    “庞师傅,我真的等不起了,我老婆的头痛药不能断啊,您能不能高抬贵手,先给我结1000块钱,就1000。”邓传伟苦苦哀求。

    “别说1000块,我就是一块都没有。”庞虎拒绝得相当干脆。

    “你……”

    “干,就留下,不干,就走。”

    “如果一个月后,公司还不结钱怎么办?”

    “不管公司结钱不结钱,三个月的工钱,我一定一分不少地掏给你!”庞虎信誓旦旦地说。

    “好,我就再相信你一次。”

    结束了一天的辛劳,邓传伟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回了家中。

    “钱要回来没有?”邓钟祥显得比他还要焦急。

    “没有,说还要等一个月。”邓传伟无力地拿起桌子上剩下的馒头,咬了一口。

    “什么?还要等一个月?可是丽丽这头痛一发作,简直比死了还难受,看着我都揪心啊……”

    再坚强的汉子,在自己的父亲面前也只是个孩子,邓传伟含着泪说道:“爸,你说咱们是不是上辈子作孽太深了?老天爷这辈子故意惩罚我们?”

    “传伟,想当年你爹我什么苦没吃过?有些时候,咬咬牙就过去了,没啥。”

    “我是能咬咬牙,可丽丽怎么办?这个月她怎么过?”

    “不行就买些安眠药,也许睡了,就会好一些。”

    邓传伟没有再接话,因为他别无选择。

    十六

    一个月后,邓传伟干完最后一家的活儿,接着拨打了庞虎的电话,可无论他怎么打,电话里都只有“嘟嘟嘟”的忙音。

    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装潢公司,对,找装潢公司。”他慌乱中,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们装潢公司的泥瓦工工钱,都是工人自己找房东结算,我们不掺和。”装潢公司前台的工作人员给了他答复。

    “这怎么可能?”邓传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你是不是跟庞虎做工的?”前台忽然反问了这么一句。

    “对,就是他!”

    “这家伙就是一个赌徒,他手底下好几个小工都是这样被他骗的。”

    “什么?他怎么能这样?我等着这钱救命啊!”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三个月,却是这个下场。

    “你别急,我给你查查。”为了帮他一把,女子很快翻开了面前的台账:“只要是我们公司的活儿,都有合同在,你不要着急。”

    活到这么大,邓传伟第一次感觉到了做人的尊严,他感激地看了一眼女子,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哗啦啦啦……”翻页声戛然而止,“有了,学府小区8号楼4单元502室。”

    “我知道,就是今天我刚干完的那家。”

    “他们的泥瓦工钱还没有结算。”女子说完,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下午4点半,一般情况下六七点钟业主会过去验收,你不行就直接去小区等着,赶在庞虎前面到,当着业主的面,他想赖也赖不掉,你记一下业主的电话号码,等不到就打电话。”

    “谢谢,谢谢!”邓传伟连忙作揖。

    “如果姓庞的再不给钱,我就跟他拼了。”为了能加重砝码,他从家里拿出了一个刀片用胶带裹住。这是他出事后从切割机上卸下来的,也是夺走他三根半手指的刀片。因为切割工最忌讳这个,所以这个沾有“晦气”的刀片,被邓传伟带回了家中。

    虽然封存已久,但由于油纸的保护,刀片依旧锋利无比。

    就这样,他带着怒气,回到了学府小区的工地,他望眼欲穿地蹲在502室的门口,可直到夜幕低垂,他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打个电话问问吧。”邓传伟拿出了手机,“喂,是业主吗?请问泥瓦工的钱你们给了吗?”

    “怎么还要钱?钱不是中午就打到你卡里了吗?”

    听着电话那边业主的咆哮声,邓传伟这才恍然大悟。

    “一切都晚了,我被人骗了三个月。不行,我要报警!”他掏出了手机,就在他准备按动“110”时,他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工钱八成都被姓庞的赌掉了,他没有钱,就算是报警也没有办法。”

    “唉!”邓传伟已经感觉到了心灰意懒。

    “丽丽已经吃了大半个月的安眠药,再这样吃下去,迟早会出事儿,我该怎么办?我他妈现在就是卖肾也来不及……”他把口袋中仅有的100块钱紧紧地攥在手中。

    “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绝望和无奈。

    许久之后,他重叹一口气,失魂落魄的他,准备从小区北门步行离开。可就在他经过那片没有完工的在建工地时,一个女人的哭泣声越来越清晰。

    “我该怎么办?胡文昌整天抽烟喝酒,我什么时候才能要上孩子?呜呜呜……”女人哭得很忘情,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异样。

    出于好奇,邓传伟转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的亮光,让他分辨出女人用的是一部最新的苹果手机,价格要在6000元以上,他之前在工厂经常接触手机配件,这一点他不会判断错。

    “这女的好有钱啊!”邓传伟嘀咕了一声,接着低头往北门走去。

    四周安静得可怕,唯独女人的哭声是那么清晰刺耳。

    “周围难不成只有她一个人?”邓传伟停下了脚步。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生活的窘迫,已经让他开始有了触碰底线的想法。

    “周围又没有人,我拿她手机,她应该不会找到我吧?”他小心地环顾了一下漆黑的四周,“而且附近也没有路灯,或许……”

    女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它一次又一次地勾引着邓传伟心中的贪欲。

    几经挣扎之后,邓传伟停下了脚步。“吧嗒”,他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点了一支烟卷,他心里清楚,如果现在就去抢手机,电话那边一定会被惊动,所以,他只能等女子挂掉电话才能动手。

    “老天爷,我答应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请你千万不要惩罚我,我也是被逼无奈。”邓传伟朝月亮的方向跪了下去。

    10分钟,20分钟,女人的哭泣声也越来越小。

    “好吧,那就这样吧,我挂了!”

    邓传伟终于等到了信号,他慌张地把手中的烟卷按灭,接着快速地接近远处那一片微弱的手机亮光。

    因为是第一次作案,邓传伟很紧张,他借着奔跑的惯性,很粗鲁地将女子抵在了墙根之上。

    “不要说话,把手机给我。”

    “你……”女人试图挣扎。

    邓传伟直接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他害怕随时会出现过路人,所以他用左手拼命地按住女人的嘴巴,低声咆哮道:“不要说话,把手机乖乖地交给我。”

    其实在女人心里,一部手机的价钱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可令她无法释怀的就是手机里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女人平时虽然看起来斯斯文文,但也有少数人知道,女人其实还藏着一颗放荡的心。

    邓传伟试图从她的手里夺过手机,可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女人根本不肯撒手。

    焦躁的他,再一次把刀片抵在了女人的脖子上:“你到底放不放手?信不信我杀了你?”

    女人的嘴巴被捂住,根本无法出声,她使劲儿地扭转自己的头部,发出“嗯嗯嗯”的声响,女人知道对方只是图财,她试图露出嘴巴和对方解释一句:“手机我不能给你,不行你把我全身的首饰拿走。”

    可谁也没想到,悲剧竟然在这一刻发生,女人扭动的脖颈,忽然被锋利的刀片划开,温热浓烈的鲜血,顺着刀片流到了邓传伟的手上。

    “啊!”受到惊吓的邓传伟,一把将女人推开,他多么想听女人再喊叫一次,可最终事与愿违,女人像断了线的风筝,重重地摔倒在地。

    邓传伟慌忙放下刀片,把右手放在女人的鼻尖。她已经没了呼吸。

    “我、我、我,我杀人了……”邓传伟已经彻底绝望。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北门附近有了响动。

    “不好,有人来了。”他把放在死者身上那个沾血的刀片在死者衣服上擦了擦,重新裹在上衣中,朝着反方向跑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当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已经快要接近极限时,他停下了脚步。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如果不是他右手还沾着鲜血,他根本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感觉自己在虚幻和现实之间来回游走,他不知该何去何从,路灯和周围的景物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巨大的打击,让他一时间还无法从刚才的阴影中挣脱。

    许久之后,他终于平静下来,来自心底的一个问题,忽然让他打了一个冷战:“我被抓了,我的父母、老婆怎么办?”

    妻子卧病在床,母亲疯疯癫癫,父亲终身残疾,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算了,一切都结束吧!”一个极端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猪蹄、猪耳、猪头肉,卖完收摊儿了……”路边小贩的吆喝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要走了,怎么也要吃顿好的吧。”他把口袋中仅有的100块钱掏出。

    “老板,给我每样都来点儿。”

    “得嘞。”小贩麻利地拿起铁盆夹了一满盆,上秤之后道:“65块,要辣椒和大蒜吗?”

    “都来点儿。”他把百元大钞递了过去。

    小贩找完零钱,他又从小店买了两瓶父亲最爱喝的白酒,剩下的3块钱硬币,他扔给了路边乞讨的老人。

    “爸,咱爷儿俩今天喝两盅。”

    “哟,瞧你高兴的,钱要到了?”

    “要到了,以后咱就不用再受苦了。”邓传伟将卤菜和白酒放下,走到院子的压水井前,开始清洗手上早已干掉的血渍。

    “那就好,那就好。”邓钟祥已经好久没有闻过肉香,他只是瞥了一眼,目光就再也不舍得移开。

    “要不要让妈和丽丽起床吃一点儿。”

    “我不知道你回来这么晚,丽丽刚吃了安眠药,你妈疯疯癫癫的,以为丽丽吃的是好东西,趁我不注意,也吃了两粒,现在都在床上睡觉呢。”

    “那行吧,咱爷儿俩喝两口。”

    邓传伟把塑料袋打开,四道凉菜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味。

    “爸,你说来世咱们会不会过得比现在要好一点儿?”

    “这死后的事儿,谁知道呢?”

    “来,走一个。”邓传伟抓起了酒瓶,灌了一大口。

    邓钟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能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他笑眯眯地干了一口又一口,很快一瓶白酒被他喝下肚,不胜酒力的邓钟祥已经有些醉意。

    “爸,我扶你上床睡觉吧。”

    “呼呼呼……”在酒精的刺激下,邓钟祥很快昏睡过去。

    “是时候了。”邓传伟扫视了一眼,抽出了还沾有血迹的刀片,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爸,妈,丽丽,对不起,这辈子太苦了,我们来世再见!”

    痛苦中,他紧闭双眼,割开了三人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