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筝回房换上早就暗暗准备好的男装,所幸夜色深沉,香兰早已歇下,月筝顺利溜出帅府。鉴于历次逃跑失败的经验,她跑进帅府外的小胡同里,背靠一户人家的大门,躲在门楼里观察卫皓有没有追来。
帅府安静地沉睡于皎洁的月色中,月筝刚松了口气,打算动身直奔城门,却猛地被捂住嘴,拖进身后的院落中。院门吱嘎一响,像妖怪的嘴,干净利落地把她吞进肚子。
月筝吓得心都差点不跳了,听见耳边有人轻声说:“别喊,是我。”
隽祁?
月筝不敢确认,直到他松开她,与她面对面站着,她都保持被他挟持的姿态,惊讶得忘记了动。
隽祁含笑看她,他做了易容,粘了络腮胡子,可那双眼睛却还是那么明亮清澈,在月光中格外璀璨生辉。
“你……你……”月筝看着他,说出来的话竟然结结巴巴,她红了下脸,定了定心神,稳住语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等了你十几天了。”隽祁略有抱怨,用眼角钉了她一下。
“等我?”月筝不解。
“肇兴皇帝登了基,没立皇后却多了位叱咤风云的杜贵妃,我就猜——”隽祁嘿嘿笑起来,“你有机会来履行对我的诺言了。”
月筝沉默了一会儿,“仅凭这些,你就来这里等我?不怕我哥发现你?”就算两国休战,隽祁仍是敌国皇子,她不相信他会冒生命危险,只凭一己猜测就漫无目的地潜入内东关傻等。
隽祁十分坦率,“自从我五哥登基,我们兄弟几个的日子都不太好过,”说着他还笑起来,很有意思一样,“我天天在流放的地方闲待也很无趣,听说你从京城来这里,我就猜你大概要来投奔我了——”
“我没打算去投奔你!”月筝生硬地打断他,气得大喘气,他还是那个专门惹她生气的德行!
“嘘!”隽祁瞪了她一眼,“你再大点儿声,跟在你身边那条狗就该从帅府里扑出来了。”
月筝气得扭头不理他,什么,听说她来?她此行被凤璘视为绝密,消息封锁极严,隽祁要不是派了眼线,上哪“听说”她的行程?
“如今勐邑大乱,要么——”隽祁坏笑着上下打量她一番,“你还是留下,回翥凤皇宫去和杜贵妃抢男人。”
月筝差点忍不住呸他一脸口水,真是好提议啊。
“要么,你就跟我走。”隽祁认真起来,“虽然本王很是落魄,但给你安稳日子过还是没问题的。”
“隽祁……”月筝抬眼看他,她的眼睛在月亮清辉中也同样流光溢彩,被她这么幽幽一望,便是浑然天成的美人儿计。“我活了二十年,细想起来,都没为自己好好生活过。”
“嗯。”他看着她,不动声色。
“我只想穿过勐邑,去波斯那种异域瞧瞧看看,”她说着,自己也期待起来,“过些自由自在的日子。”
“不可能。”隽祁斩钉截铁。
月筝被他噎得说不出后面的话,忍不住剜了他一眼,隽祁被她瞪了,反而哈哈笑起来,十分开心似的。
“你少给我来这套,水汪汪的眼睛想把我的心看软吗?”他抿嘴,摇了摇头,“你长成这副样子,还想在如此乱世一个人游历生活?别说你这样的小女子,就连我这样的英伟男人也未必有把握平安无恙。”
损她就算了,还不忘夸夸自己,月筝又想呸他了。
“我明白,”他的眼神转深,“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翥凤,而我冒险前来,也只想找个知心合意的人,陪伴我度过流放岁月。”隽祁顿了顿,“宗政凤璘会伤害你,因为你喜欢他,我……不会伤到你的。”他竟有些慨叹。
月筝的双肩无法自制地抖了抖。
“先出关吧,不然天就亮了。”隽祁瞧了瞧月筝的神色,微微一笑。“什么事,都等顺利出关再说,放心,我不会强迫你的。”
月筝点了点头。
内东关城池不大,两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北门,月筝与隽祁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隽祁心领神会地上前向守门的卫兵朗声说道:“都督有紧急军务,命我二人连夜出城送信。”
月筝颇有气势地拿出月阙的令牌,高举着任由守卫们细看。
守卫们确认后,互相点了下头,转身去推沉重的城门,城门打开时发出的吱嘎响声让月筝紧绷的表情舒缓了一些。
“为何半夜开启城门?”一个人从城楼上走下来,沉声道。
这个声音……月筝一惊,是那个在先皇寿宴上一箭射杀她的人,窦丹青!他的容貌她不认得,可他的声音,她却刻骨铭心——那是刺破她美梦的长针。
窦丹青是凤璘的心腹,月筝渐渐心凉,由他把守这道城关,她怕是……无法逃脱了。
“紧急军务?”窦丹青皱眉打量着隽祁和月筝,显然已经在城楼上看到了刚才的情景。“就算送信,也该走京城方向的南门……”窦丹青走到月筝面前,细细看她,月筝顿时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偷眼求救般看隽祁,他仍是一脸无所谓地站着,毫无惧色。
马蹄声在静夜的路上响起,显得格外急促,卫皓显然急了,在远处就大喊:“快关城门!快关城门!”
月筝绝望,卫皓也来了,再加上窦丹青,今天她是插翅难飞了。她不要紧,万一他们抓住了隽祁……月筝着急起来,把令牌飞快地塞到隽祁手里,大声说:“都督令牌在此,先让此人出城!”
隽祁笑了,抽出腰间长刀,“我既然来了,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你看着,我可是愿意为你浴血奋战的。”
月筝都要尖叫了,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怎么还有心思说这些!
卫兵们惊疑不定地想关拢城门,窦丹青却抬手阻止道:“且慢。”
月筝诧异地看了看他,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既然有令牌,那就走吧。”窦丹青平静地说,月筝差点掉了下巴,她确定窦丹青认出了她,怎么可能放她走?
“快走!”隽祁大喜过望,机敏地扯住月筝,几步就跑出城门。接应的人也早就埋伏在城外,见隽祁跑出来,迅捷地策马牵来了隽祁的坐骑。
“走喽!”隽祁笑起来,一搂月筝的腰,飞身上马,瞬间就奔出去好远。
离去的刹那,月筝还是回头看了,她似乎还听见窦丹青沉声大喝“关城门”,内东关的大门在她身后急匆匆地合拢,嘭地撞在一起时,月筝哆嗦了一下。
她的退路似乎也在这巨大的声响中截断了。
退路……她又有些厌恶自己了,她还在想留下一线希望,回到凤璘身边的希望!这希望太可耻也太卑微了,比当初她向凤璘乞求幸福,乞求孩子更卑微。她回到他身边,安于与他的众多妃嫔分享宠爱,安于忘却他对她所有的背叛和伤害?
他抛弃过她两次,第一次她原谅了,所以有了第二次。难道她要一直给他机会吗,一而再,再而三?
“窦丹青!”卫皓气疯了,高声嘶吼穿过了城墙。
“……一命还一命。”
隽祁的马太快,月筝不确定一命还一命是不是窦丹青说的。如果他真的说了,她倒有些明白他为什么放她走了。
窦丹青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始终觉得欠了她一条命。
隽祁带她疾奔了一夜,并没有追兵赶来,看来月阙又为她善后了,月阙不发兵符,卫皓再大的本事也调不出兵士。
月筝双眉紧蹙,凤璘一怒之下会不会迁怒月阙?
隽祁已放慢速度,端坐马上搂着月筝甚是惬意,他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色,笑道:“放心吧,肇兴皇帝不会怪罪你哥的。”
月筝绷起脸,与隽祁和凤璘这样的人相比,她就好像把心事全写在脸上似的。
“眼下原月阙是制衡杜家的不二人选,又统领北疆大军,只要他不造反,惹下什么祸事,肇兴帝都会原谅他的。你哥也正是有这个把握,才把令牌给了你,他不会为了你搭上整个原家的。”
隽祁的话有神奇的力量,一下子就让她的心安了下来,她都有心思讽刺他几句了,“翥凤的情况,你比我还了解么!”
“那是,对我来说,知己知彼是活下去的保障嘛。”隽祁撇了下嘴。
大彤关已近在眼前,相比内东关的祥和平静,勐邑的关隘显得凄惨无比,无数流民携家带口想要出城投奔翥凤,却被官兵粗鲁地往回驱赶。甚至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仗着勇武,推开官兵硬是跑出城,被无情的一刀砍死。
月筝看得瞳仁一缩,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那个男人也不会拼死抵抗官兵。看来勐邑的内乱,当真是祸国殃民。
一直心情很好的隽祁看了这场面,显然触动了痛处,沉了脸,再不说话。
因为有勐邑的通关令牌,一行人一路向北,顺利到了勐邑极北的洛岗,这里天气冷得快,已是初秋,广袤的平原一派金黄,总有临近傍晚的感觉。地势一开阔,天空就显得格外高远,幽蓝的颜色倒映在散乱分布的湖泊上,明净万端,好像来到了天地之极。
空气有些寒凉,月筝大口地呼吸着,风吹拂起头发,她忍不住闭眼,就好像飞起来了。她喜欢热闹繁华的地方,可置身在如此静谧的荒原也十分享受,心也变得如这里的水一样干净透明。
传说蜿蜒在这片无际苍茫上的天渊河划分了阳世和冥界,河的另一边是寸草不生的死国。
隽祁突然停住,扶她下马,指了指河对岸,“过了这条河,向西走,就是勐邑与波斯的交界。我说过不会强迫你,但我希望——”他看着她,“你能随我北归,我对你的诚意,你已经清楚了。”
隽祁显然有些紧张,这对他来说是十分罕有的情况,但他还是招呼属下,上马驰远,潇洒地消失在河湾的丛丛衰草中。
月筝慢慢沿着流淌的河水行走,岸边的芦草都枯萎了,粼粼的水光映衬着漫向天边的枯黄,让人起了无限感慨。她看了看河对岸,或许那的确是个全新的世界,可她突然怕了,不想回到黄金牢笼,但她也怕孤单。
在水流浅缓的地方,她蹲身洗了洗脸,水很凉,她问自己清醒不清醒。
浅滩上游就是河水的转折处,月筝看着看着,眼泪就那样流了下来,当初她从隽祁身边离开,庆幸着自己的走运,觉得宿愿得偿。没想到,还是这样峰回路转,又走回原点。也许当初隽祁没放她离开,她虽满怀怨恨遗憾,却不会像现在这样对爱情如此绝望。
月筝深深吸了口气,走过河湾,对,这就是她的选择。
还以会有些缓冲,没想到一下子就看见了隽祁。他已卸掉了所有的易容,这么冷的天气,还脱去外衣,穿着薄衫,挽起袖子在河里刷马,四个随从都缩着脖子,坐在河滩上说笑。
月筝顿住脚步,愣愣地站在河畔看他,他朗朗的笑声让秋天的荒原也增添了生气。他素来爱马,认真刷洗马鬃的神情桀骜而温柔。失去权势流放边陲,让他清瘦了不少,豪迈之气却毫无减损。
隽祁马上发现了她,他没有什么行动,只是看着她了然一笑。
这笑容太复杂了,看得月筝心里一酸,他宽容,怜悯,喜爱……他说,他想要她陪伴着度过岁月,她觉得,她也需要。一辈子太长太长了,能有个隽祁这样的人陪着她,真的很好。
隽祁一直这么看她,月筝有些受不住,只得故意笑着问:“这回……吃饭管饱吗?管饱,我就留下。”
隽祁听了哈哈大笑,把刷子扔在水里,快步走向她,“吃饱穿暖,不成问题。”水光映亮了他的眸子。他一把抱起她,高兴地转了个圈。
“看,我是个诚实守信的女人,来实践诺言了。”她自卖自夸。
“屁!”他笑着用额头轻撞了一下她的,“要不是我讨债上门,你就跑到波斯去了!”
她的鼻尖无心碰见了他的,月筝轻颤了一下,对隽祁下意识的抗拒还在,她知道是因为什么。她讨厌这个原因,她跑了这么远,难道还是挣脱不了凤璘套在她心上的枷锁?
月筝看隽祁的眼睛,很近,她清楚的看见了他那双因真心喜悦而亮晶晶的漂亮眼瞳。她竟然也觉得肆无忌惮地高兴起来,她抬手环住他的脖颈,看,还有人这样喜欢她,搂着她的双臂那么温柔小心,待她如珠如宝。
她的确是卑鄙地利用隽祁了,利用他彻彻底底了断了她最后的牵念。世上卑鄙对她的人多了,怎么就不许她这样?
人人都虚情假意,她怎么就不可以呢?
不对,她对隽祁并没虚情假意,只要他对她好,她也对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