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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食南之徒 > 第四章

    “你可知道,为何我坚持要从中门入城么?”

    庄助严肃地盯着唐蒙,上半身挺得笔直。唐蒙只好乖乖跪坐回毯子:“愿……愿闻其详。”

    庄助之前喝饱了一轮胥余水,声音变得洪亮:“眼前这个南越国从何而来、因何而起,想必你是知道的。”

    唐蒙点点头。庄助伸出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抚着长剑的剑脊,语气凝重:“大汉周边,外邦不少。但夜郎也罢,匈奴也罢,都是天生自养之国,与中原没有什么干系。唯独南越不同,它本是大秦的岭南三郡,国主赵佗本是秦吏,国民本是秦兵。举国无论官制、律法、服饰、语言乃至建筑样式,皆依秦制而起,与我大汉可以说是系出同源。”

    讲到这里,庄助手指一弹剑身,舱室之内登时回荡起铮铮之声,有如龙吟。

    “高祖定鼎中原之后,南越国作为前朝残余,合该内附归汉,恢复三郡建制才是。只因那赵佗闭关自守,加上五岭险峻,朝廷一时不能进取,才让岭南暂时孤悬在外而已。”

    正巧一条满帆的大商船从舷窗外飞驰而过,庄助向窗外瞥了一眼,继续道:“这番禺港的贸易何等兴旺,那是因为大汉每年出口大量铜器铁兵、丝绢布匹、漆物瓦当到南越,又从南越买回珠玑、犀角、香料等物。可因为转运策的缘故,中原商人连南越国境都不能进入,只能委托本地商贾来行销,好处都让他们赚了——你说朝廷为何要做这赔钱买卖?”

    唐蒙摇头。

    “那是为了示之以善意,羁縻南越人心而已。自高祖迄今,本朝历经四帝六十余年,与南越时而对抗,时而敦睦,无非五个字:让实而守虚。货殖之实利,可以谈,可以让,但唯有一处虚名,绝不能退后半寸。”

    说到这里,庄助身子前倾,盯住唐蒙一字一顿道:“这个虚名,每一位出使南越的使臣,都得时刻铭记于心:南越不是外邦,而是大汉的岭南三郡。这是朝廷大节之所在。”

    惫懒如唐蒙,此时也一脸肃然,俯首称是。名分看似虚无缥缈,却是万事之本。名不正则言弗顺,言弗顺则事不谐。强势如赵佗,也不得不挂一个“百粤大酋”的虚名,才能赢得诸多部落的服膺,就是这个道理。

    庄助的声调微微放低:“这些南越国人,最喜欢沐猴而冠,在名分上搞各种小动作。这次橙水故意不开中门,就是一种试探——若南越国是大汉藩属,汉使前来,须以国主之礼开中门迎接;若两国是对等关系,我等汉使自然只能走侧门。”

    唐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开门之争看似简单,还有这等微妙用心在里头。庄助道:“我等如果不经心走了侧门,等于在虚名上退了一步。南越人必然会趁势鼓噪,长此以往,这名分可就守不住了。”

    庄助把长剑重新收入鞘中,语气舒缓了一些:“唐副使久在地方,不知邦交往来,素无小事。一语不慎、一礼不妥,都可能会被对方顺杆往上爬。这一次虽说你只负责舆图地理,但这些利害关系,需要谨记,日常交往一定要留个心眼。”

    唐蒙心想那正好了,我什么都不做,不就正合适了?谁知身子一动,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了一声。原来两人适才聊得太久,外面已经日落迟暮,到了用夕食的时辰。

    唐蒙正要起身去安排吃食,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黄同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两位尊使,下官寻得嘉鱼了。”唐蒙眼神一亮,连忙起身去开门。庄助见他那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摇摇头,不知刚才那一番苦心,这家伙能听进去几分。

    门外站着两个人,站在前面是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渔笠的老者,手里用草绳拎着三条鱼,身后站着黄同。

    那老者把鱼绳递过来,唐蒙接过去仔细端详,这些鱼大约都有一尺之长,黑背白腹,长吻圆鳞,头部还散布着一片白色珠星。鱼尾兀自一扭一扭,可见是刚刚捞上来的。

    唐蒙大喜,抓着鱼左看看右看看,催促黄同快趁新鲜送去庖厨。黄同看了庄助一眼,对唐蒙说:“下官知道一个烹制嘉鱼的独门秘法,不如来献个丑?”唐蒙连声说什么秘法,我倒要见识一下。

    “若大使有兴趣,可以在旁观摩,我绝不藏私。”

    黄同说完便拎着鱼朝庖厨走去,唐蒙二话不说,紧随其后。庄助正打算也回自己舱室休息,一抬头,却发现那老渔翁还站在原地。他陡然觉得不对,一握剑柄,整个人杀气毕现,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那老渔翁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中年人的忠厚面孔。此人脸庞方正,眉疏目朗,唇髭左右分撇有如鱼尾,下颌一部乌亮的长须髯垂至胸口,乃是最经典的中原理须之法,俨然一位淳淳君子。他深施一揖:“在下吕嘉,特来为尊使送嘉鱼。”

    庄助瞳孔一缩:“吕嘉?那个南越右丞相吕嘉?”老人一捋颌下长髯,算是认可了他的猜测。

    庄助把长剑缓缓放下,神色却更加凝重。南越袭用秦制,国中分置左、右丞相,执掌政务。这位吕嘉担任右丞相,可以说是南越王之外最有权柄的之人。庄助委实没想到,黄同去借鱼,却借来这么一位大人物。

    庄助这么一愣神,吕嘉已经抬步迈进舱门,双手一抬解下蓑衣,显现出常年身居上位者的雍容气度。庄助眉头微皱:“本使还没觐见南越王,吕丞相先跑出来私见,只怕不合规矩吧?”

    吕嘉呵呵一笑,也不回答,直接一撩短袍,盘腿坐在了适才唐蒙的位子上。他注意到桌上喝剩下的两枚胥余果,拿指头在上面一点:“其实这胥余果在木囊内侧,还附有一层白肉,状如凝膏,口感绵软香甜,才是真正的精华所在。如果喝完汁液就扔掉,未免买椟还珠了。”

    “本就是裹腹之用,在我看来并无什么分别。”庄助淡淡回了一句。他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吕嘉再位高权重,身份也不过相当于中原一个王国的国相,区区两千石而已,不必诚惶诚恐。

    吕嘉注意到了对方态度上的微妙变化,他身子轻轻前俯,主动开口道:“这一次老夫夤夜来访,是为了向尊使澄清一件事。”

    “什么?”

    “这一次的变故,绝非国主本意。”

    “哦?”庄助略带讥讽,“吕丞相说的变故,是称帝之事,还是开门之事?”

    吕嘉微微露出苦笑:“两者皆是。”

    “非是国主本意,又说的是哪一位国主?”庄助毫不客气地追问。

    “两位国主皆非此意。”

    庄助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有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

    南越国一共有两位国主。第一位是开国之主、南越武王赵佗。赵佗寿数惊人,足足有一百零七岁,从高祖、吕后、文帝、景帝一直活到当今皇帝登基,在南越国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这位枭雄已于三年前去世,因为他活得比儿子还长,所以由孙子登基,即是如今的南越王赵眜。

    赵佗曾自称“南越武帝”,后来在汉朝压力下自去帝号;赵眜最近蠢蠢欲动又想称帝,还偷偷与闽越国串联。吕嘉说这两位国主皆无此意,是在讲笑吗?

    庄助笑完之后把面孔一板,等着吕嘉解释。

    吕嘉捋了捋胡髯:“我们南越偏居一隅,国力不及大汉十一。腐草之萤不敢与皓月争辉,所以武王生前,早就为国家规划好了方略:韬光养晦,恭顺称藩。这八个字,就是我南越国运的压舱之石,只要遵照恭行,则国家无忧。”

    庄助暗暗点头。那赵佗活了那一百多岁,早成了人精。这八字对汉国策,总结得极为精辟。吕嘉见他面露赞同,又长叹一声道:“可惜总有些目光短浅的宵小,为了一己之私,竟要把这八块压舱石抛下水去,撺掇国主做出愚行!”

    庄助眼神微动:“哦,让我猜猜——这些宵小莫非都是土人?”

    吕嘉击节赞叹:“跟聪明人讲话,就是省事!我们南越一共两位丞相,在下忝为右丞相,左丞相叫橙宇。鼓动国主重新称帝的,正是以橙氏为首的土人一派。”

    庄助两条眉毛不期然动了一下,这可有意思了。土人丞相怂恿国主称帝,秦人丞相连夜跑来跟汉使诉苦。他没有急于表露态度,吕嘉继续道:

    “陛下天性谦冲,本无挑衅上国之心,奈何如今宫中几位得宠的嫔妃都是橙氏之女。外有奸臣游说,内有枕边吹风,日说夜说,殿下耳根子软,一时被他们蒙蔽,让汉使见笑了。”吕嘉说到这里,气愤地伸出巴掌用力拍了拍桌案,震得两枚胥余果差点滚下去:

    “那些蠢材实在是目光短浅,格局狭陋!也不想想,当初先王明明称帝,为何又自去帝号?是他老人家怯弱吗?错了,先王知道南越国无法与大汉抗衡,与其争以虚名,不若务之实利,这才有了八字国策,保了两国几十年和平。”

    庄助微微颔首。抛开一些小摩擦不谈,大汉与南越之间确实不动兵戈多年。究其原因,是两边奉行的国策互有默契:北边让实而守虚,南边避虚而务实,相得益彰。

    “老国主在位之时,这些土人从来不敢聒噪。等到他一去世,他们橙氏便萌生了野心,为了自家的一点点好处,竟打算哄骗国主改变国策。殊不知,一旦称帝,中原贸易必然断绝,那可是每年几十万石的货殖!关乎国家命脉!先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绝不能坐视这些人挖南越的根子!”

    听到这种激愤之言,庄助嘿然轻笑,心里如明镜儿一般。别看吕嘉说得大义凛然,最后几句到底还是露了馅。

    要知道,南越国的对外贸易是由吕氏一系把持,真要商路断绝,最疼的就是他们家。吕嘉连夜跑过来这么着急地向汉使解释,到底是为了自家利益。如此看来,橙宇推动国主称帝这件事,也不是纯粹只为一个虚名,也是为了打击秦人的命脉。

    赵佗才死了两年,两派矛盾就激化到这程度,可见新君的御下之术大有问题啊。庄助在心中暗想,开口问道:“凭您这位老臣的资历,都无法说服国主吗?”

    吕嘉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唉,别提了,我每次一提出意见,橙宇等土人大臣就跳出来,阴阳怪气地说什么秦人是外来户,骨子里心向中原。他们土生土长在岭南,才是真正为南越着想。我只要一反对称帝,橙宇就质疑我,是不是觉得国主不配做岭南人的皇帝——你说这话让我怎么答?”

    庄助听着有点耳熟。黄同、橙水刚才争吵也是这种风格,上来就死咬住对方身份,无论对方说什么,就都变成了用心险恶,没想到南越朝堂也是这种水准。

    “其实秦人已在南越繁衍三代,与土人除了相貌之外,实无区别。唉,又何必结党互伐,硬要搞出个分别呢?”

    听到吕嘉这貌似坦诚的抱怨,庄助忍不住撇了撇嘴。秦人在南越国仍旧占有优势地位,这时跟土人说不要搞族属分别,只是为了保住自家地位,捡便宜卖乖罢了。

    但他到南越来,不是为了公正执法,于是又问道:“所以这次橙水不肯大开中门,也是橙宇的授意喽?”

    “正是如此。他们存心挑衅,就是想诱骗汉使动手。只要把事情闹大了,土人便会趁机鼓噪,说汉使骄横无礼,让民众心存反感,为将来称帝做铺垫——幸亏尊使识破了奸计,否则麻烦可大了。”

    庄助面色微微一尬,这事若非唐蒙阻止,只怕已经打起来了。吕嘉恳切道:“老夫这次乔装登船,漏夜私访,就是想亲自向尊使陈说一下利害,希望庄大夫你能明白我南越的苦衷,避免误判。”

    “误判?不管是谁怂恿,你家南越王打算称帝,总是事实吧?这哪里是误判?”

    庄助看得如明镜一般。土人一派久居人下,如果想要攫取更大权力,就一定要先把局势搅浑,才有机会——称帝,就是最大的一滩浑水。

    吕嘉急忙解释:“主上是否称帝,目前秦、土两派还在拉锯折冲,尚无定论。汉使这个节骨眼上来到南越,如凤凰落于轻舟之端。小舟正自左右飘摇,凤凰要如何驻足,才不致让小舟失衡倾覆,总要细细商议才好。”

    庄助闻言大笑:“吕丞相这比喻好绝,真可以写成一篇辞赋了。但我有一个疑问。连吕丞相这样的老臣,都劝不住国主,我们两个外来的使臣能做什么?”吕嘉双手撑住桌案,直视着庄助:“老夫此番来访,不是求使者做什么,而是希望使者不做什么。”

    “嗯?”

    “若老夫猜得不错,庄大使此来,是要当面质问我家国主是否称帝,对吧?”

    “那是自然。”

    “若大使如此,南越人必生同仇敌忾之心,只会让国主更快称帝。届时你们大汉将别无选择,只能开战。”

    “开战便开战,此乃大节,不容僭越!”庄助毫不犹豫地表态。

    吕嘉露出一丝笑意:“但五岭天险,汉军打算如何突破?”庄助嘴角微微一颤,这可问到痛处了。吕嘉道:“打,汉军打不过来;不打,上朝的权威丧尽。对贵朝来说,一旦开战就是两难局面,所以最好还是防患于未然,方为上策——汉使此来南越,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么?”

    他把大汉的困境分析得一清二楚。庄助一时寻不出破绽,便问道:“那你们要我如何?忍气吞声吗?”

    “国主称帝,土人必然坐大,绝非你我所乐见。在这件事上,尊使与老夫目标相同,只要你我里应外合,必可说服国主,挫败称帝之议。”

    吕嘉把双方立场摆得清清楚楚,庄助摸了摸下巴,只可惜自家胡髯还未留成形,捋起来总少了几分洒脱。

    吕嘉见他不吭声,生怕这家伙年轻气盛,不愿妥协,又多恭维了一句:“昔日陆贾陆大夫出使南越,只凭一番言辞便说动先王,自去帝号,奠定了两国几十年修好之基。庄大夫年少有为,决断明睿,未来成就不会输于陆大夫。”

    庄助笑起来:“我可比不了陆大夫,如今连番禺城都没办法进去,纵然想帮吕丞相,也是有心无力。”

    吕嘉见庄助开始谈起条件,知道有门儿,顿时如释重负。他看了一眼外面:“再过数日,恰好就是武王三年忌辰。南越王将会率领文武百官出城,前往白云山的先王墓祠设祭奉牌,驻跸一夜再返回番禺,尊使不妨同行观礼。”

    庄助眼神一亮,这确实是个绝妙的安排。白云山就在番禺城外,他身为汉使,拜祭赵佗乃是应有之礼。祭祀次日,顺理成章地同南越王一起返回番禺,届时走中门也就名声言顺了。

    吕嘉不失时机道:“如果尊使没意见,我就去安排。等尊使顺利进了城门,见到了老夫的诚意,再议不迟。”庄助满意地点点头,吕嘉考虑得面面俱到,他实在没什么可以添加的。吕嘉见汉使同意,也很高兴:“你们先在这船上安歇,至于居中联络之事,就交给黄同好了。他做事情,我们两边都会放心。”

    说到这里,吕嘉的眼神一闪。庄助知道,这个老家伙早猜出黄同被自己要挟,索性放手任用。果然,能身居高位者,都不是简单人。

    庄助思忖片刻,沉声道:“我需要最后确认一下,你们秦人对于大汉与南越的关系,到底持什么态度?”吕嘉一拍胸脯,语气慷慨激昂:“秦人一向承秉先王八字,只想一切维持如旧,别无他求。”

    听到这明确无误的承诺,庄助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起案面来。

    吕嘉的话,不必全盘相信。但秦、土两派围绕“称帝”而大起矛盾,应是无疑。他这一次来南越,背负着凿空五岭的任务,“凿空”未必真要凿穿山岭,击破人心也是一样效果。如今两派闹得不可开交,倒是个绝好的分化之机。

    “好,就依吕丞相所言。”

    两人相视一笑,互施一礼,一桩大事就此议定。吕嘉明显放松下来:“等一下尊使好好品尝一下嘉鱼味道,静候佳音便是。”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船舱外面,却迟迟不见菜端上来,脸上略带困惑。嘉鱼无论烹还是煎,应该不至于耗费这么久才对。

    两人浑然不知,此刻在庖厨里,大汉与南越国正进行着另外一个层面的对抗。

    一座船灶忽忽地冒着火光,灶上搁着一尊盛满水的三足铜鬲,蒸汽咕嘟咕嘟地向上翻涌着,把鬲上架着的一具陶甑笼罩在云雾之中。唐蒙和黄同并肩蹲下,死死盯着不断被蒸汽掀动的盖子。

    陶甑里面,并排躺着两条嘉鱼。两条长短几乎一样,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有微妙的不同:右边那条的鱼鳞似乎没刮掉,左边那条下面多了几根白色的东西。

    守在灶前的两人偶尔会对视一眼,眼神里尽是恼怒。怒意之深,简直比他们在骑田岭前那次生死相搏还强烈一些。

    之前他们俩刚一进庖厨时,气氛还算和谐。黄同建议说七月嘉鱼不够肥,煎之不美,不如清蒸,唐蒙从善如流。可一到杀鱼的环节,两人却发生了严重分歧。

    因为唐蒙发现,黄同杀第一条鱼时,居然没有刮鳞。他大为愤怒,说杀鱼怎么可以不刮鳞?黄同坚持说我们岭南从来都是这种做法,还语出讥讽:“今天在番禺城门前受辱,都没见尊使你这么激动……”

    唐蒙实在无法容忍,抢过另外一条嘉鱼,说你别糟践东西了,亲自捋起袖子处理。一刮之下他才发现,这嘉鱼的鳞片居然是在鱼皮下面,看来是岭南人手笨不会处理,只好留下来。

    他在番阳县做县丞好多年,那里背靠彭蠡大泽,鱼种甚多,杀鱼经验很是丰富。只见唐蒙手里小刀上下翻飞,把鱼鳞一片片挑出来,然后开膛、挖腮,去净肚内黑衣,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他还削了几小根甘蔗,搁在鱼身下方。

    黄同忍不住:“好好的嘉鱼,怎么要用甘蔗铺底?”唐蒙眼皮一翻:“我们番阳从来都是如此。”黄同没吭声,但呼吸明显变得急促,显然无法接受。

    “在骑田岭前被俘时,都没见黄左将你这么委屈过。”唐蒙不失时机地嘲讽了一句。

    好在两个人的其他厨序都差不多,无非是放些葱白、姜丝,再淋入一点稻米酒。一俟铜鬲里的水滚开之后,便把两条嘉鱼放入陶甑开蒸。

    随着水声咕嘟,庖厨里陷入到一种微妙的安静中,只听得到咕嘟咕嘟的滚水声音。黄同不动声色地将左手大拇指按在右腕上,而唐蒙则偷偷瞄着窗外的光线角度。两个人用不同的方式,计量着时辰,因为这对蒸鱼来说至关重要。

    江上一只白鸟振翅飞过,迅速掠过船边。两个人几乎同时身形一动,齐声说差不多了。黄同快了一步,顾不得蒸汽滚烫,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

    只见甑内两条嘉鱼并排躺在陶盘里,俱是通体白嫩,软玉横陈。一股蒸鱼特有的清香,缭绕在四周,令人食指大动。

    唐蒙拿起一双竹筷,先伸向黄同那一条。他本以为鱼身没有刮鳞,口感必然杂硬,可谁知一入口,那鳞质变得绵软微脆,与鱼肉相得益彰,味道意外地精妙且带层次。唐蒙细琢磨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嘉鱼腹部自带膏脂,一蒸之下,油花层层渗出,等于先在甑里把鱼鳞煎熬一遍,自带风味。

    那边黄同的惊讶,也不输于唐蒙。他的筷子一触到鱼身,鱼肉竟自溃散开来,只见肉色如白璧无暇,看不到半点血丝或杂质,只在表面浮动着一层浅浅的油光。他夹起一块送入嘴里,几乎是迎齿而溃,立时散为浓浓鲜气,充盈于唇齿之内。他之前愤怒,是担心甘蔗的甜腻会破坏鱼鲜,没想到蔗浆蒸开之后,甜味几乎消失,反而有了提鲜的妙用。

    两人把两条鱼都品尝了之后,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良久唐蒙方开口道:“看来阁下不去鱼鳞,是因鱼制宜,颇有道理啊……”

    “我们南越盛产甘蔗,居然没人想到,这东西也可以烹鱼。”黄同也感慨道。

    适才那点血海深仇,就此烟消云散。唐蒙看看盘中两条残缺的嘉鱼:“都动过筷子了,这样的菜端给两位贵人不太合适,还剩一条,另外烹过吧。”黄同立刻点头:“对,对,咱们再烹一条便是,不去鳞,铺上甘蔗……啊?你怎么知道?”

    对方都说是“两位贵人”了,自然是识破了吕嘉的身份。

    唐蒙起身从水缸里捞出最后一条嘉鱼,笑嘻嘻道:“那老渔民的手背白白嫩嫩的,哪里是常年在江上风吹日晒的模样。你适才跟在他后头,嗓门都不敢放开,还不说明问题吗?”

    “就这些?”

    “原来我还不确定,现在一看你的反应,便确定了。”

    黄同懊恼地抓了抓头,中原人就喜欢用这种诈术,自己已经吃了好几次亏了。这时唐蒙把嘉鱼啪地甩在案板上:“时辰不早,尽快上灶。”

    黄同伸手拦住,正色道:“适才尊使烹鱼,是不是还浇了点稻米酒?”唐蒙一点头:“不错,这是用来驱腥。”黄同道:“我们南越日常烹鱼,也用酒来驱腥。不过在这番禺港内,却别有一种更好的驱腥之物,待我唤来,给副使品鉴一下。”

    他对唐蒙的态度,有了一丝微妙变化。先前还只是公事陪同,如今却更像是迫不及待与同好分享心得。

    唐蒙对此,自然是从善如流。黄同示意稍候,走出庖厨对随从道:“去把那个小酱仔喊来。”随从应声而出,过不多时,船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叫卖声:“卖酱咧,上好的肉酱鱼酱米酱芥末酱咧~,吃完回家找阿姆咧。”

    那声音清澈干脆,字字咬得清楚,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名字连气都不喘,如一粒粒蚌珠落在铜鼎之上。

    声音由远及近,过不多时,一个黄毛丫头来到了甲板上。这小姑娘看面相十六、七岁,四肢瘦得似竹竿一样,皮肤黝黑,唯是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她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竹篓,整个人晃晃悠悠,感觉随时会掉下水似的。

    小姑娘熟练地跳上甲板,把大竹篓卸下来打开。只见竹篓里面分成十几个小草窠,每个草窠里都塞着一个人头大小的陶罐。

    黄同告诉唐蒙,在番禺码头,常年徜徉着很多卖东西的小商贩。卖胥余果的就叫果仔,卖鱼的叫鱼仔。这个小丫头专门卖各种荤素酱料,是番禺港最活跃的一个小酱仔。

    “贵人想要什么酱?”小姑娘问。黄同朝篓子瞥了一眼:“你这里可还有枸酱?”小姑娘迟疑了一下:“还有一点,三文钱一贝。”黄同道:“我们不是吃,是烹鱼要用。”

    “那也要三文钱一贝。”

    黄同“啧”了一声,这酱仔真是认死理,也不看看跟她讲话的是谁。稍微嘴甜一点,以后好处多得很。他也懒得计较,说那就三文吧。

    小姑娘转身从最下面的草窠里掏出一个小罐子。看得出,她对这个小罐颇为珍惜,外面还裹了一圈用麻草编的套,怕它无意中摔碎。

    黄同探头过去闻了闻味道,转身对唐蒙道:“这番禺城里,只有她家才有这东西,也是难得。尊使先尝一尝吧?”小姑娘从腰间取下一枚贝壳,先在袖子上抹了抹,探入罐子一刮,递给唐蒙:“呐,试吃不要钱,但只能尝一口。”

    只见这一片大白扇贝壳里面,多了一团黑乎乎的糊糊,像稀粥一样水津津的,质感黏稠。唐蒙伸出舌头在贝壳边缘舔了一口,眼神霎时一凝。

    这,这是什么东西?

    寻常的酱料,多是佐盐腌渍,口味都很重。但这个枸酱不咸不酸,入口微有清香。唐蒙咂了咂嘴,舌头敏锐地捕捉到回味中的一丝绵辣。那辣意醇厚,冲劲十足,如同一只飞鸟闪过江面,稍现即逝。

    等到唐蒙回过神来,口腔里已满溢津液。他还想再尝一口,小姑娘却把贝壳收回去了,一脸警惕:“再尝,可要额外付钱。”唐蒙把唾液咽下去,开口问道:“这酱叫枸酱?怎么写?”小姑娘摇头:“我不识字。””可是用狗肉熬的酱?”

    “不是不是。”

    唐蒙也知道不是,那酱里一点肉腥味都没有,又问:“那么可是用枸杞熬出来的?”小姑娘摇头:“也不是,不是。”却不肯往下说了。

    唐蒙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第三种“苟”字发音的食材。黄同旁边咳了一声:“怕主家等得心急,先把鱼烹上吧。”唐蒙道:“黄左将,这枸酱味道虽说相对清淡,但放到鱼里,多少还是会喧宾夺主吧?”

    “我不是用这酱本身,而是用它的汁水。”黄同解释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三枚秦半两,扔给小姑娘。小姑娘认真把铜钱收入囊中,然后用贝壳盛出满满一捧枸酱,再用另一枚贝壳盖住,递给黄同。

    黄同捧着贝壳来到陶甑旁,用力一挤,便有黏稠的汁水沿着缝隙滴下来,淋在鱼身上。唐蒙伸出指头接过几滴,放在唇角品尝了一番,顿时恍然大悟。

    刚才那股难以捉摸的绵辣味,在汁水里更加明显。唐蒙仔细分辨了一下,这其实就是酒味,但口感比稷酒和稻酒更清爽,没有浊劲,用来给鱼去腥,可谓极为得宜。

    黄同淋完酱汁之后,把贝壳还给小姑娘,直接上甑开蒸。小姑娘细致地把贝壳上的枸酱刮回罐子里,收拾东西正要走,却被唐蒙拦住。

    “这位姑娘,你这竹篓里还有些什么酱?”唐蒙问。

    “哦,那可多了。这里有兔醢、雁醢、鱼露、卵酱、芥酱……便宜的也有麸酱和舂粉做的米酱,这要看你吃什么东西了。吃炖鸡,得配肉酱;吃肉脯的话得配蚁酱;如果是鱼脍的话,生食自然是芥酱最好。”

    别看小姑娘耿直不太会讲话,一说起酱料来却如数家珍,一听就是惯熟的生意。唐蒙听得有这么多种酱,真是百爪挠心,复又问道:“那……这种枸酱可还有吗?”小姑娘摇头说:“如今只剩一点点罐底,一贝壳都刮不满。你还想要多的,只能等下个月再说。”

    黄同一旁沉下脸色:“这是北边来的汉使,吃点酱是看得起你,一个小酱仔莫耍狐狸心思。”然后转头对唐蒙道:“这些土人不知礼数,还请尊使见谅。”唐蒙这才注意到,小姑娘是个岭南土著,怪不得黄同的态度不太客气。

    小姑娘一听问话的胖子居然是个北人,脸色微变。她赶紧移开视线,把竹篓一背,硬邦邦道:“没货就是没货。”转身欲走。

    黄同面色有些挂不住,大喝一声:“我们还没问完话,你去哪里!”伸手一抓那竹篓,不许她离开。哪知小姑娘是个倔脾气,像耕田的牛一样低下头梗住脖子,硬是朝船边挪去。

    黄同没想到她这么强项,不由多施加了几成力气。两个人互相这么一拉拽,竹篓上的藤绳登时绷不住,一下子断裂开来。整个篓子连同小姑娘瘦弱的身躯一起跌倒在甲板上。篓盖大开,那些盛着酱料的陶罐纷纷滚落出来。

    唐蒙吓了一跳,赶紧俯身想要去搀她。小姑娘像看到什么脏东西,吓得伸手狠狠一推。唐蒙倒退一步,左脚踩在那个装枸酱的小罐上,整个人登时失去平衡。小姑娘一见他要去踩那罐子,急得低头去捡,一下顶到唐蒙肚子上。后者一个倒仰,朝舷外翻过去,“噗通”一声,掉落到珠水之中。

    水花高高溅起,恰好洒到刚刚从船舱走出来的吕嘉和庄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