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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食南之徒 > 第五章

    “阿嚏!”

    唐蒙在马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唾沫星子如飞矢溅出好远。庄助嫌恶地一抖缰绳,催促坐骑超前一个身位,以避其锋芒。在前面带路的黄同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继续朝着白云山的方向走。

    三天之前,唐蒙在珠水意外落水,这件事迅速传遍整个番禺港,每个人都添油加醋,衍生出了无数版本。比如“汉使看中酱仔美色,用强不成反被推下水”,比如“汉使贪吃肉酱,腹泻腿虚跌落甲板,屎尿齐污”,甚至还有更荒唐的,说“汉使乃是江中鼍龙所化,一闻到鱼酱味道,便现出原形嗷的一声跳回水中”。

    庄助一度怀疑,是不是橙水在背后刻意推动流言。那个人讲话阴阳怪气,最擅长这种下作手段。无论是与不是,汉使的形象算是全毁了,沦为番禺港的笑谈。

    至于唐蒙,他入水受了寒气,喷嚏不止,只能卧床安歇。熬到第三天,他强打精神,炖了一釜可以发汗解表的麻黄鱼头汤。可一口鲜汤还没尝上,吕嘉传来消息,说南越王即将启程前往白云山祭祀先王。唐蒙欲哭无泪,只好挥别鱼汤,被庄助拖着提前上路。

    白云山距离番禺城不远,有一条秦式直道相联。道路两侧除了繁茂的植被,还有一片片散碎的水田,许多戴斗笠的农人在其中弯腰忙碌。扶犁的扶犁、插秧的插秧,除了他们驱赶的耕畜是一种头生盘角的灰牛之外,放眼望去景致与中原地区并无太大差异。

    汉使一行沿着这条直道,不过一个时辰便抵达了位于白云山麓的武王墓祠。

    赵佗去世之后,陵寝坐落在白云山中,但具体位置秘而不宣,另外在白云脚下修起一座墓祠,供后人设祭之用。大概是国力所限,这座墓祠比中原太庙要寒酸太多,不过是一座单檐悬山顶的殿宇,殿下无台,殿前无阙,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苍劲龙柏之间。墓祠上方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武王祠”三字。

    两个时辰之后,南越王赵眜便会抵达这里。他们只要在墓祠门口耐心等着“偶遇”就成了。

    眼下时辰还早,庄助背着手,背着手围着墓祠转了一圈,忽然指着祠顶那块木匾,大发感慨:“你们看看。周秦之世,本无此物,萧丞相修建未央宫时,才第一次在前殿题额,从此遂有悬匾之法。看来南越不止袭用秦制,汉风对其也影响至深——不愧是中原故郡,事事都要学北边。”

    唐蒙正捧着半个胥余果壳,抠里面的果肉,闻言抬起头来:“说起汉风,庄大夫,你刚才注意到沿途看到的农田景象没……阿嚏!”庄助厌恶地站远了几步,讥讽道:“唐副使,你怎么净惦记着吃食?”唐蒙摇摇头:“不是,不是。您看他们耕作的方式,有何特别之处?”

    “岂不是中原处处都有的景象?”

    唐蒙一拍果壳:“没错,正是中原的寻常景象,所以在这里才不寻常。我刚才路上看到沿途那些农民,没有在水田里直接撒种,而是插栽秧苗——这别稻移栽的法子,在中原推广不过十几年光景,南越就已经学会了。”

    庄助神色微讶:“他们学得这么快?”唐蒙掰着手指算了算:“当然快啦。别稻移栽,比撒种的产量能高出四成。如今已是七月底,他们还在抢种秧苗,说明一年可以种两季。好家伙,这南越国每年的水稻亩产,得冲着十二三石去了。”

    唐蒙在番阳县丞任上呆了五年,对农稼之事甚是熟稔。不须多做解释,庄助已醒悟这意味着什么。

    南越的气候得天独厚,又得了中原耕作技术,蓄积必然丰饶。国之大事,唯耕与战。南越国既有五岭天险凭恃,粮草也足堪支应,怪不得有些人会起异心。

    “朝中总有些无知官僚,只为些许蝇头小利,竟把如此重要的农稼之术外传!”庄助愤愤道。唐蒙的神情却很微妙,轻声喟叹:“也不好这么说,农稼毕竟是仁术。粮食多收几石,就能少饿死几个人呐。”

    “养肥了山中猛虎,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庄助反唇相讥。

    “田地就在外面摆着,就算朝廷禁绝外传,难道南越就学不到了么?”唐蒙对这个话题,意外地固执,“左右禁不住,不如由官府出面主动传授,大张旗鼓,让南越百姓都知道吃饱肚子是谁的恩德,长此以往,人皆归心——庄大夫说让实利而守虚名,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

    庄助没想到唐蒙会冒出这么一番议论,他想了想,一挥袖子:“总之你把这件事记下来,待回到长安,供天子参考。”

    唐蒙知道,这是上司委婉地表示谈话结束。他抬头看看日光,笑嘻嘻道:“这里有些气闷,南越王还要两个时辰才到,我想去附近透透气。”庄助看了他一眼,默契地点点头:“你去吧,我这里有黄左将照顾,只是不要走太远。”

    本来黄同想跟着唐蒙一起出去,被庄助这么一说,只好留下来。

    唐蒙走出墓祠,随便选了条山路,朝着白云山的深处走去。未来倘若开战,这里必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庄助一早就吩咐他,设法勘测一下白云山势。对唐蒙来说,与其和上司在这里尴尬对望,还不如出去溜达一下,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偷懒,于是态度难得积极起来。

    这座白云山不算大,目测宽不过八里,长也只有十几里。若论气势,远不能与巍峨五岭无法相比。但此山胜在山体跌宕,峰峦众多。唐蒙简单目测了一下,这附近至少有三十几座大小山峰,植被厚密浓郁,高低交错在一块,如同一团揉皱了的绿绒布。

    唐蒙一边顺着山势闲逛,一边在随身携带的绢帛上勾画,说不出地惬意。约摸半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一条潺潺而下的溪水。他正好走得乏了,大喜过望,飞奔到溪边,先美美喝了几大口清冽甘甜的溪水,突然嗅到一缕异味。

    唐蒙如同一头警觉的肥野猫,脖子迅捷转向溪水上游,昂起下巴,鼻息翕动。他努力分辨了片刻,分辨出这是一种酸臭味,微微有些呛,但稍稍回味一下,能从这酸臭中品出一丝醇厚。

    在幽静山林里,怎么会有这种层次丰富的味道?唐蒙起了好奇,把地图绢帛塞回袖子里,缘溪上溯,很快看到一处山间岩洞。

    唐蒙仔细分辨了一下,确认味道是从那洞里传出来的,信步走了过去。甫一到洞口,他立刻感觉到一股清凉扑面而来,暑气为之一散,再定睛一看,只见洞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三四十个陶罐。不用开盖,仅凭味道就能分辨出里面盛放着各种酱物与腌物,少说也有十几种品类——那股异味的根源即在这里。

    一个老头从洞深处走出来,略带警惕。唐蒙递了一小块肉脯过去,老人家态度立刻变热情了。他应该是秦人出身,中原话很流利。两个人攀谈了几句,唐蒙才知道这里是个仓库。山洞比外面相对阴凉,门口又有溪水,很适合存放腌渍之物。

    “番禺城的酱园,大多都在白云山周边,但只有我家品质最好。”老头见他穿着不凡,以为是哪个进山纳凉的贵人,便有意夸耀了一句,“武王生前,他老人家最喜欢吃我家的东西。”

    “哦?你家是御用的……”唐蒙意识到自己用词有误,连忙改口,“是王家专用的么?”老头得意道:“那倒不是,不过武王经常派人来我家采买,不信你尝尝。”

    他殷勤地拿起一片贝壳,从罐子里舀出一点豆豉酱递给唐蒙。唐蒙尝了一口……好家伙,这小小一罐豆酱里装的盐,能活活齁死骑田岭前的全部汉军。

    老头见唐蒙皱眉头,连忙解释道:“我父亲和武王是同乡,所以我们张记酱园的配方,是保留北方的原味。其他家的酱物味道太温吞了,吃起来没劲儿——这话可是武王亲自说的!”

    唐蒙一想,也有道理。赵佗是恒山郡人,那边普遍嗜咸。一个人小时候养成的口味,无论后来走了多少地方,无论长到多大年纪,都很难改掉。

    老头忽然又落寞起来:“可惜啊,现在嗜咸的人越来越少,如今的南越王不爱吃,我几个儿女也不爱吃,都爱吃石蜜饴蜜之类的甜物。这几十罐酱我坚持要做,可一直卖不出去,只能存在这里,唉……”

    唐蒙宽慰了老人几句,忽又问道:“对了,你们张记酱园,做不做枸酱?”他那天晚上对枸酱的印象最为深刻,那种稍现即逝的奇妙,至今念念不忘。

    老头一怔:“枸酱?那玩意儿只有甘蔗手里才有。”唐蒙一头雾水:“甘蔗是谁?”老头说是个小姑娘,描述了一番长相,唐蒙反应过来了:“哦,那个在番禺港的小酱仔?”

    “对,就是她。整个番禺城,她家的枸酱是独一份,别处都弄不到。”

    唐蒙脸上闪过一丝愧疚。那晚他被水手救上船之后,甘蔗已经不见了。听说她被狠狠鞭打了一顿,撵下船去,不知后面怎么样了。

    “为什么你们不做枸酱?”

    “不会做啊。”张老头讲话倒是坦诚,“枸酱那东西怪得很,酱不像酱,酒不似酒,那味儿却能偏偏勾走人的魂儿,回香无穷。番禺城的大酱工们一起琢磨过,可连这酱到底是用什么原料熬制,都没搞清楚过,只能确认一件事——肯定不是用的枸杞,也不知谁起的这怪名,故意误导。”

    唐蒙更加好奇:“所以,这是甘蔗那个小姑娘的独家秘方?”老头摇摇头:“咳,这不可能。她一个孤儿,每天跑码头做酱仔,就算有秘方,又哪来的精力去熬蒸腌渍?”

    “孤儿?”

    老张头道:“这丫头啊,从小有母没父。她母亲本来是在宫里作厨子,后来犯了大错,投水自杀。她一个人每天从白云山进各种酱货,扛去码头贩卖。啧,真是苦,真是苦。”

    唐蒙暗道怪不得那姑娘面黄肌瘦,原来竟还是个早年失怙、近年失恃的孤儿。

    “所以她的枸酱,也是从别人手里弄来的?”

    老头点头:“大概三年前吧,甘蔗开始卖这种叫枸酱的东西,尝过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可惜谁也不知她从哪里进的货,她也从不肯说。好在那玩意儿走货量很少,每两个月也就两小罐,大家可怜她,由着她卖个糊口钱。”

    “那如今在哪里能找到她?”唐蒙急切道。

    老头捋了捋胡子,貌似沉吟。唐蒙掏出五枚铜钱,说你给我拿一罐鱼露吧。老头冷哼一声,唐蒙如梦初醒,硬着头皮说:“我要那罐豆豉酱好了……”老张头这才接过钱:“这款豆豉酱你仔细品品,真不一样。”唐蒙懒得争论,说好好。

    老张头喜孜孜拿起一罐给他,然后说:“贵人想要找她,可以去西边瞧瞧,沿着溪水上去就行。那边还有个大酱园,甘蔗一般会去那里进货。”

    唐蒙怀抱着豆瓣酱罐,按照老头的指引一路溯溪而上,很快看到另外一处僻静岩穴。他刚刚走进,远远地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

    “为什么今天不能卖给我啊?”

    声音清脆响亮,确实就是那天的小酱仔。唐蒙探头张望,只见她站在酱园门口的石头上,蹙眉挺胸,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竹篓,委屈得像一根没发起的小豆芽。

    对面的酱园管事不耐烦道:“今天国主来祭祀先王,晚上要在白云山住下,附近合用的酱都调空了。下一批酱熟得五天以后,到时候你再来好了。”甘蔗急得身子一晃,语气多了一分哀求:“我前几日没出门,今天再不出去卖货,可捱不到五天以后啦。”

    酱园管事奇道:“我记得你刚进完一批,怎么快就卖光啦?”甘蔗左手捏住右胳膊,咬着嘴唇不吭声。

    远处的唐蒙知道答案。那一晚在船上,甘蔗扛去的一竹篓坛罐尽皆摔碎,对这种小商贩来说,几乎是全部家当的损失。小姑娘胳膊上有鞭打的淤痕,估计被打伤卧床了好几天,今天实在熬不下去,不得不强拖病体来进货。

    酱园主人见她神情黯淡,换了个语气:“甘蔗姑娘,其实你何必这么为难,只要你把枸酱的秘方卖给我,便不必这么辛苦。”甘蔗面色一变:“这个不行,绝对不行!”她气鼓鼓地扛起竹篓,毫不犹豫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酱园主人摇摇头,回转到岩穴里去。

    唐蒙有心跟甘蔗打个招呼,可又怕对方反应激烈。这姑娘性子太要强,而且似乎对北人有敌意,他只好偷偷在后头跟着,寻思着找个机会给她点补偿。

    甘蔗背着竹篓在林子里穿行,身影比河边的芦苇还纤弱些,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大概是大病初愈,她走了一段就要放下竹篓歇歇,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一汪水塘前。

    这是溪水从岩边分流出来的一个小塘,形状如掌,水质清澈见底,半边水面都被各色水生绿叶遮住,甚至可以看到几条游鱼,浮空似地飞着。甘蔗走乏了,跪在池塘边双手捧着清水啜了几口。许是太饿了,她抬起脸怔了一阵,伸手去扯水面的叶子。

    那水生植物从水下伸出一根长柄,柄端分出三枚椭圆形绿叶,样子颇似茨菇。甘蔗伸手一扯,扯动整株植物离开水面,下面的根茎居然像藕条那么粗。甘蔗饿得没什么力气,费力拽了半天,才把它拽上来,撅成数节,连根带叶放入篓中。

    看甘蔗的举动,大概是打算弄点野菜裹腹。唐蒙心下惨然惭愧,决心露面去帮帮她。他刚一迈步,却见水塘另外一侧走来两个汉子。这两个汉子头裹圆巾、身着褐短衫,身上带着一股酸味,大概是附近酱园的酱工。

    两个酱工显然认识她,眼睛一亮:“甘蔗,怎么不去卖酱,反而在这里捞绰菜呀?”

    甘蔗不理他们,一个酱工笑嘻嘻道:“听说你前一阵恶了一位贵人,挨了顿打,这会儿好点没?我来帮你看看伤口。”说完就去扯甘蔗的袖子。甘蔗瑟缩着身子躲开,继续埋头去拽野菜。

    这更激起对方的恶趣味,第二个酱工伸手去摸她的脸:“看你卖酱那么辛苦,都瘦了,不如来我家算了。只要把枸酱的配方当嫁妆,亏待不了你。咱们白天熬酱,晚上熬人。”

    他自以为说得俏皮,不料甘蔗“啪”地打开他的手,冷冷道:“回去熬你家的猪吧,都是同类,只有它不嫌你脏。”另一个酱工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这汉子脸面挂不住,抬起大巴掌怒道:“你一个小酱仔,敢骂老子?”说完抬手就要打。

    甘蔗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但并不躲闪或求饶,而是梗直了脖子,死死盯着那酱工,仿佛要用目光支撑住自己。

    那酱工受不了这样的注视,大手刚要扇下,这时一个陶罐从斜里飞出来,“咣当”正中脑壳。这倒霉鬼身子一歪,直接扑倒在地,一罐黄褐色的豆酱全洒在脑袋上。旁边同伴吓得一个趔趄,脚下一滑,也跌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甘蔗吓了一跳。她一抬眼,看到一个胖子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再定睛一瞧,居然是那天在船上的可恶北人,脸色霎时难看了几分。

    唐蒙不太熟练地抽出佩剑,笨拙地挥舞一下,沉声厉喝:“你们两个,光天化日之下,做得好勾当!”那两个酱工一见长剑寒光湛湛,再看来人衣袍华美,当即唬得面如土色,什么都不敢说,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跑。

    待得两人消失在树林深处,唐蒙才长舒一口气。他可没用过剑,真打起来肯定白给。他试图把长剑插回鞘里,却尴尬地连续失败了三次,不得不把双腿并拢夹住剑鞘,才算把剑插回去。

    甘蔗见他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旋即又变回警惕神情。唐蒙看看她,一指地上破碎的罐子:“你如果要买酱,那边有个张记。”甘蔗一撇嘴:“张老头家的东西咸死了,根本卖不出去,我才不要从他那里进。”

    这其实是唐蒙故意抛出的一个破绽,就为引得甘蔗开口。只要肯开口,接下来就好办了。唐蒙附和道:“他家的盐确实是放得多了点,把本味都给遮住了,实在可惜。”借着讲话的机会,他走到池塘边,顺手帮着甘蔗一扯,把一整根植物从水里拔出来。甘蔗也不说谢谢,自顾扔进竹篓。

    “这叫什么?”唐蒙问。甘蔗觉得这人没话找话,头也不抬,硬邦邦道:“绰菜。”唐蒙想了想,没听过,大概又是什么岭南特有的物种:“这能做什么用?”

    “焯热了直接吃,能哄饱肚子睡觉。睡着了就忘了饿了。”甘蔗冷冰冰地回答。

    唐蒙见她揪叶子时手腕都在发抖,大概是虚得实在没力气了,赶紧道:“啊,对了,甘蔗姑娘……前几天的事,实在对不住。”甘蔗浑身一僵,冷笑起来:“是我瞎了眼,不该上贵人的船,须怪不得别人。”唐蒙道:“这里有两吊钱,你拿去,权且算是赔罪。”

    甘蔗没料到,这家伙居然真拿出钱来。她狐疑地接过去,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足斤足两,而且是秦半两,不是汉铸的轻薄榆荚钱,眼神更疑惑了——这个贵人特意追到白云山里,难道就为了给一个小酱仔道歉赔钱?

    唐蒙又道:“对了,甘蔗姑娘,那天吃到的枸酱,请问你那里还有存货么?”甘蔗本来稍有放松,陡然又被马蜂蛰的一口似的:“果然还是为了这个!你们都是苍蝇变的吗?一个个闻着味就凑过来!没有,没有!”

    她把钱吊子往唐蒙身上狠狠一砸,背起竹篓就要走。唐蒙连忙解释:“我不是打听配方,我是想买来吃,买还不行嘛?”甘蔗停住脚步,回头决绝道:“我是不会卖给北人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她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隆隆的鼓声,由远及近,颇有节奏。唐蒙一拍脑袋,糟糕!这鼓声应该是南越王的先导仪仗传来的,他得赶回武王祠,和庄助一起“偶遇”南越王了!

    他三步并两步冲到池塘边缘,这里位于一处小山坡上,可以远眺番禺城通往白云山的大道。唐蒙远远眺望,看到一支黑压压的长队缓缓走在大道上,朝着山麓而来。

    他的方向感甚好,一瞬间便判明了自己和武王祠之间的位置关系。从山腰到山脚的武王祠,直线距离并不远,但落差甚大。刚才他是盘绕而上,如果原路返回,少说也要半个多时辰,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队伍抵达。

    甘蔗本来要走,看到唐蒙站在山坡边缘,几次试探着往下去又缩回来,忍不住道:“你是想尽快下山?”唐蒙忙不迭地点头。甘蔗叹了口气,说我不要欠北人的人情,你跟我来吧,有一条近路,就是要吃点苦头。

    唐蒙看了看山坡高度和密不透风的灌木林,又看看甘蔗,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只是想进山偷个闲啊!”胖子在心中欲哭无泪,不得不哆嗦着榔槺身躯,紧随小姑娘朝那一片绿海投去……

    ……与此同时,站在武王祠前的庄助,也陷入焦虑之中。

    刚才黄同来报,说南越王即将抵达,可副使唐蒙却迟迟未归。庄助看了一眼郁郁葱葱白云山,繁茂的植被遮住了山中任何动静,那个混蛋八成又藏去哪儿去偷吃东西了吧!耳听得锣鼓声越来越近,庄助心一横,索性先不去管他,挺胸迈步,准备迎候武王的到来。

    只见一里开外,负责先导的轺车已经驶来,后头跟着浩浩荡荡的大车、持旗骑士和乐班。人数很多,但大部分车辆皆是牛车。南国马匹数量很少,畜力主要靠牛,和大汉帝王的仪仗相比寒碜了不少。

    眼见车队将至,庄助忽然听到墓祠后面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视线转过去,赫然看到墓祠后的密林里钻出一个黑瘦的小姑娘,背上还有个竹篓。庄助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见到一个肥硕的身影拨开灌木,满头碎叶与藤须子,活像一只绿头肥鹦鹉。

    原来唐蒙跟着甘蔗一路披荆斩棘,取直下行,楞是从密不透风的坡林里钻下山来,右侧衣袖还被划开一个大口子,好歹赶到了。

    一见唐蒙这副狼狈样,庄助气得要用剑鞘去抽。这时黄同急急跑过来,说国主车驾已经停在祠门口了。庄助悻悻把剑按回鞘内,低声道:“快给我收拾干净!”唐蒙忙不迭地把带着倒钩的藤须往下摘,疼得连声嘶哈,好不容易收拾干净,对庄助大袖一甩,郑重道:“幸不辱命!”

    “还拽什么词!赶紧把那破袖子收起来!”

    庄助气得直翻白眼。只见唐蒙右侧衣袖被树枝划开一个大口子,露出一条肥嘟嘟的白胳膊。若被南越人看见,还以为汉使是来送祭祀用的豕肉。

    那边甘蔗冷声道:“咱们两清了,我走了。”她背起竹篓正要离开,却被黄同给拦住了:“你不许走!”

    唐蒙以为黄同要责骂她,先一步挡在面前:“黄左将,她就是给我带路的。”黄同一跺脚:“哎呀,现在国主已经到了,周围全是卫兵,她现在一个闲杂人乱走乱闯,会惊扰王驾!”

    唐蒙环顾四周,实在没什么躲的地方。他看了眼身后的墓祠深处,发现祭台后面的壁柱旁有条窄窄的空隙,说甘蔗你去那里躲躲吧。黄同脸色大变:“那里可不能……”他还没说完,甘蔗已被唐蒙硬是推了进去,她实在太瘦,居然嵌得严丝合缝,只有竹篓放不进去,随手扔在一旁。

    她刚钻进去,就听墓祠外一阵脚步响动,有唱仪官高声喊道:“国主驾临。”这下子黄同也没办法了,只好悻悻瞪了唐蒙一眼,站回到庄助身旁,恭敬肃立。

    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在护卫的簇拥下迈入武王祠,此人头戴九旒冕,身着玄衣纁裳,头发垂下两缕在耳边,末端用玉环束结,正是赵佗的孙子、当代南越国主赵眜。

    庄助悄声对唐蒙道:“你看,赵眜这番装束,便是南越国主与百粤大酋的合体,以示两边兼顾,哼,真是不伦不类。”唐蒙好奇地抬眼看去,这位南越王双眼高低不一,左右斜错,给人一种头歪的错觉。两个硕大的眼袋如悬铃垂挂,显得神情萎靡不振。

    他忽然意识到。“眜”字读“默”,本是眼目不正之意。赵佗大概承秉着先秦遗风,以出生婴儿的体貌特点给孩子命名,看他双眼错落,名之曰“眜”,如晋成公之名“黑臀”、鲁成公之名“黑肱”。但……堂堂一国之君,叫这个实在太不讲究了吧?

    在赵昩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官员。一个自然是吕嘉,另外一位额前垂发、面色焦黄的胖老头,想必就是土人一派的领袖橙宇。他们穿的皆是改造过的窄袖凉袍,足踏绳编木屐,想来南越官员都是这么打扮——凉快是很凉快,只是太不正式了,怪不得庄助瞧不上。

    橙宇一看到庄助,第一时间挡在南越王赵眜面前,瞪圆了眼睛怒喝道:“前方何人,竟敢刺杀大酋!”不知为何,他的双眼淡黄如赭,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一样。

    橙宇话一出,周围的护卫立刻紧张起来,呼啦一下把南越王围在中间。庄助不动声色,吕嘉先站出来大声呵斥道:“何事惊慌,毛毛糙糙的,平白惊扰了国主!”说完他对赵眜一揖:“国主,这不是刺客,而是汉使。”

    赵眜抬抬眼皮,嘟囔了一句:“哦,是汉使啊?”语气含混,听不出什么情绪。旁边橙宇大声道:“我听说汉朝乃是礼仪之邦,断不会有这么不知礼的使者。此人不告而入王祠,刺客无疑!”

    他的声线尖锐而古怪,但发音字正腔圆,搁在长安朝堂上也是一把论辩好手。庄助哪里还听不出来,橙宇这是在借题发挥。他立刻上前,径直对赵眜一拜:“汉使庄助,禀大汉天子之命,前来拜祭武王,不意偶遇殿下,冒眜死罪。”

    橙宇叫道:“确实该是死罪!武王祠乃我南越重地,先大酋魂魄所栖。你们像个小贼一样偷偷摸摸藏在这里,存的什么心思!”吕嘉看了他一眼:“橙左相,你一口一个死罪,莫非是想替国主做主么?”橙宇回瞪过去:“若他们真是汉使,为何不先去番禺城觐见?哪有不知会主人,先跑来别家墓祠的道理?”

    橙宇讲起话来咋咋呼呼,颇有几分心直口快的蛮夷风格。可他每次嚷出来的话,却句句诛心,不太好接。

    庄助早有准备,朗声道:“南越武王年高德劭,为朝廷藩守南疆近百年。本使临行前,天子谆谆叮嘱,要本使一至岭南,务必先行拜祭武王,以表慕贤尊老之心,试问橙左相,是觉得武王不配先受拜祭吗?”

    庄助这一句话,更是诛心。橙宇眼皮一抖,知道这人不好对付,正琢磨要如何开口,旁边南越王赵眜却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他伸出手来搀住庄助,神情很是感动:“唉,汉天子有心了,使者有心了。武王他老人家啊,生前最喜欢北边来使者,一聊就是一宿。你们能想着先来拜祭他,陪他讲讲话。很好,很好,老人家泉下有知,想必也欢喜得很。”

    他这么一表态,算是承认了汉使身份,气氛登时缓和下来。橙宇也不是真的要抓刺客,不过是想趁机杀一杀汉使的威风。他环顾四周,叫住了负责护卫的中车尉:“吕山,你过来!”

    这人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吕氏族人,橙宇训斥他道:“明明汉使就在墓祠外等候,你负责巡查,为何不提前通报?”

    吕山看了眼旁边的吕嘉,这事是家主安排“偶遇”,自然不能提前通报,但这理由没法讲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半跪下去,垂首请罪。橙宇冷笑道:“莫非你见到汉使,动了乡梓之情,想要行个方便?”

    这话一说出口,吕山脸色登时大变。这指控实在太严重了,他急忙分辨道:“左相明鉴,在下只是一时疏失,绝无与汉使私下交通之事。这位使者我今日才是第一次见。”

    橙宇阴恻恻道:“见面也许是第一面,但沟通可未必是第一次了。我听说汉使几天前就来了,留在番禺港的船上迟迟不见动静,也许就是等谁做内应吧?”他若有若无地看了吕嘉一眼,吕嘉冷哼一声:“吕山如果做事有疏漏,该罚则罚,左相你不要扯别的。”

    橙宇双眼上下的褶皱一同挤压,几乎让眼睛凸出来:“右相处事公正,不因私废法,实在佩服。”他看向吕山,面色一沉:“今日在祠内等候的若不是汉使,而是个心怀歹意的刺客,你这么粗率敷衍,岂不是置大酋于危险之中?”

    吕山喉结滚动,却不知如何辩驳。橙宇趁势道:“这一次是侥幸,下一次呢?如此心不在焉,怎么放心你来负责宫禁。滚出去,自领三十鞭子,等一会儿把腰牌交给橙水吧,别给右相丢人。”

    中车尉这个职位一直由吕家把持。吕嘉没料到橙宇借题发挥,硬生生要夺掉一个要职:“橙宇,吕山有过当罚,但中车尉这么重要的职位,你自作做主,当场分给你家子弟,是不是太不把国主放在眼里了?”

    橙宇不慌不忙道:“我这是内举不避亲。橙水身为中尉,本就是中车尉的副手。正选既去,次第补位而已,和他是不是橙氏没有关系。宫城与大酋身边,警卫不可有一刻松懈,还是你觉得无所谓?”

    这句话反问实在犀利,吕嘉只好暂且闭上了嘴。奇怪的是,他们吵成这样,赵眜却恍如未闻,只搀着庄助的手一直在絮叨,大概这在南越朝堂属于日常,早习惯了。

    站在庄助旁边的唐蒙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偷偷朝壁柱方向看了一眼。甘蔗藏得挺好,现场根本没人发现。正巧橙宇朝这边靠近了一步,吓得唐蒙赶紧挺身站过去,遮蔽对方视线。就这么一交错,他闻到橙宇身上有一股味道,这味道苦中带香,似乎是某种中原不常见的香料。

    他再仔细一闻,发现这里每一个南越大人物,身上都带着一点独特的香味。看来南越人嗜香,有事没事都喜欢熏点什么。唐蒙本还想仔细分辨,可很快发现祠堂里的味道变得驳杂不堪,似有鱼露、兔醢、猪脂羹、腌芥子……味道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唐蒙毕竟不是狗鼻子,实在有点疲于奔命。

    好在答案很快就出现了。

    一大批仆役从墓祠外鱼贯进来,一个个报罐抬坛,举案端盘,一会儿功夫就在墓祠内摆开一片祭祀用的飨宴。各色珍馐,琳琅满目,里面一半食材唐蒙都认不出来。

    怪不得甘蔗买不到好酱,光是为了这一顿飨宴的调味,南越王就买空了白云山附近的酱园。待得仆役们布置完成,吕嘉上前提醒说仪式要开始了,赵眜才依依不舍地放过庄助,打了个呵欠,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唐蒙抖擞精神,一盘盘细看过去,近距离观摩王家盛宴的机会可不多。他忽然发现庄助也在凝神细观,而且嘴唇还不时蠕动,顿感亲切:“庄大夫你也觉得这飨宴不错?”

    庄助没理睬,仍旧全神贯注。这唐蒙这才注意到,他是在数数。等数完了,庄助低声感叹道:“《周礼》有云:王举,共醢六十罋,以五齐、七醢、七菹、三臡实之——南越王这是严格按照周天子的仪制来做供奉啊,还真把自己当天子了。”

    唐蒙数了数器皿,数量确实对应得上。庄助微微冷笑:“到底是蛮荒之地,读书一知半解。周礼所言,是周王进餐的仪制,不是祭奠先王的礼节。他们拿活人吃饭的规矩来供奉死人,实在可笑。”

    仆役们摆完坛坛罐罐之后,唱仪官又喊道:“奉神主。”很快就有两名巫童装扮的少男少女进来,举着一块长方形的大木牌,口中唱着招魂。耐人寻味的是,他们的装束是浓浓的楚巫色彩,唱的调子却是越风。

    在这古怪的旋律中,吕嘉、橙宇和其他南越臣子纷纷跪下,赵眜上前先叩首三次,然后把木牌接了过去,牌上写着十个大篆,笔迹繁复,如同一堆蠕动的虫子。

    以南越之风俗,君王一年入葬,二年立祠,到第三年才可以在祠里供奉神主牌。所以南越王这一次致祭的目的,就是要亲手把赵佗的神主牌奉入祠内。从此之后,这座墓祠便可以代替陵寝,接受后人供奉和祭祀了。

    在唱仪官咿咿呀呀的指挥下,赵眜按照礼仪一步步行事,很快就进入最后一个仪式。他双手举着神主牌,恭恭敬敬朝着案前立去,这时一个声音却打断了这个动作。

    “等一下!”

    现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么庄严肃穆的时候,谁敢大声喧哗?众人视线一扫,发现出声的居然是那个汉使庄助。

    庄助阔步上前,对赵眜一揖:“殿下,这神主之牌的材质,莫非是樟木制成?”赵眜把鼻子凑近木牌嗅了嗅,点头说有刺鼻味,应该是樟木没错。

    “神主牌用哪种木料,历代均有讲究。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秦人以梓。以樟木为神主,怕是不合礼法。”

    庄助声音洪亮,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橙宇第一个跳出来:“我南越国祭奠先王,你身为汉使观礼即可!凭什么横加干涉?”庄助坚持道:“既然是祭奠先王,更该谨慎,稍有错乱,可是会搅扰死者阴灵不安。”

    “往大了说,这是南越国之事;往小了说,这是赵家之事。祖先开不开心,轮不到你评判!”橙宇怒气冲冲,刻意用肥硕的身体挡住赵眜,唯恐这位南越王说出赞同汉使的话。

    吕嘉在旁边也是一脸意外。按照计划,汉使只要随南越王一同回城就好,观礼期间不需要有任何动作。怎么这位汉使却主动跳出来,在这么一个小问题上节外生枝?他连忙打圆场道:“如今一时也做不出第二块神主牌,姑且先供奉上去,容后再补,不要耽误了吉时。”

    庄助见两位丞相都拦着,南越王又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我本是想给你们个台阶,你们却无论如何不肯下,非逼着我说破了实话!”

    他迈步走到神主牌前,伸手指着那一排鎏金大字道:“你们真以为中原无人识得大篆么?这上面分明写的是’南越武帝赵佗之神主位’!这是僭越!”

    最后四个字,震得墓祠房梁上的尘土扑簌簌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