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已经空了庄子了,是残人都去做了演员呢。哪怕你是六指儿,人是圆全的,仅比别人多一个手指头,可你是六指,你就能一手从地上抓起两个碗大的皮球儿,就能在台上演出六指抓球的节目了。
六十一岁的老拐子,也都去当了演员哩。因为老拐子是弟兄两个儿,你、我长得有些像,县里耙耧调剧团的副团长就改了做哥的户口簿,给哥又发了新的身份证,把原本六十一岁生于民国二十一年,是农历壬申年属猴的哥,改成了上一甲子农历壬申猴年七月降的生,有一百二十一岁高寿哩。说有零有整一百二十一岁高寿,而不说他的高龄正好是整数,这也都是经了圆全人缜密考虑的,为的都是一个真字儿。哥是一百二十一周岁,可弟呢?原是下一甲子民国二十九年出世的,其原先比哥小三岁,可哥又长了六十一虚岁,这就比他大了六十三虚岁,他就不再叫哥是哥了,而叫哥是爷了,弟用一把轮椅将哥推到戏台上,让观众看了哥那一百二十一岁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五十九岁的弟弟当着上千人的台下叫了几声爷,做哥的答应了,那台下便唏唏嘘嘘一片了,惊叹一个一百二十一岁的瘸子眼睛不太花,耳也不太聋,年轻得和六七十岁的孙子一模样,除了腿瘸些,掉了几颗牙,走路得有五十九岁的孙子推着外,没有一丁点的毛病哩。这样儿,那节目就和别的一样轰动啦,台下就有大批的城里人朝着台上惊惊怪怪地唤着问:
“喂——老爷爷平常都吃啥?”
一百二十一岁的爷爷装着听不清,五十九岁的孙子就用耙耧人的山里口音朝着台下答:
“吃啥,吃五谷杂粮呗。”
问:“平常锻炼不锻炼?”
答:“一辈子干活种地,干活种地就等于锻炼哩。”
问:“你爷腿咋瘸了呢?”
答:“上半年上山砍柴从山上摔到沟里啦。”
说:“天呀,一百二十一岁还上山砍柴火,那你爹多大了,还能干活吗?”
说:“爹九十七岁了,我们出来就靠他在家喂牛、犁地呢。”
台下就越发惊慌乱叫了,问这问那了。这叫“猜老人高寿”的节目也就轰动了,一片欢呼了。
双槐县残人出演二团也就这样扯拉起来了,开始到耙耧山外的世界出演了,料不到也和残人一团的出演一样成功哩。这二团一拢共有四十九个受活人,不消说都是茅枝婆从庄里带将出来的残人们,这四十九个人里边,除了小蛾子,还有九个年龄在十三至十七间的儒人儿,这九个儒人儿,个子大约都是三四尺的高,体重都不到五十七斤,所以县里就让其中的三个儒娃儿也变成三个儒妮子,化了装,一色儿穿上花衣裳,远看了,这九个儒人的长相就邻近到一模一样的长相哩。于是哟,给她们统一了户口簿,说她们是世上罕见的大孪胎,九胞女,说她们娘生她们时生了整三天,这样儿,她们站在那儿不言不动就把台下的人全都惊着了,所以那节目就叫“九蝶儿”。“九蝶儿”是出演二团的压轴节目哩,被编排得花花绿绿、扣人心弦哟,整台节目一开始,是和出演一团差不多老的几样,如“瞎子听音”、“聋子放炮”、“瘸子跳高”那样的节目儿,先在台下观众间播下一片惊异声,把观众的心抓到台子上,再在中间穿插了“六指手印”和地方戏耙耧调的清唱啥儿的,接下用“猜老人高寿”的节目掀起一股戏潮儿,像大热的收割天里刮来一阵看不见麦田却爽裹了麦香的风,使台下的人,望着那一百二十一岁的老人惊异不止时,又演了和出演一团一样的“叶上刺绣”、“脚穿瓶儿鞋”。虽然这出树叶刺绣不像一团的能在叶上绣鸟刺雀儿,可毕竟也是一个瘫子媳妇在树叶上绣花哩;虽然她只会绣牡丹和菊花,可在一张桐叶,一张杨树叶上,吸支烟、吃颗糖的工夫里能绣出红牡丹、黄菊花,那也是罕见的一样本事哩,是残女人的一样特异哩。虽然这个“脚穿瓶鞋”的孩娃脚有些大,他的小儿麻痹症的腿也比擀杖粗,只能穿罐头瓶般的大口瓶,可他穿着瓶子鞋敢在舞台上翻斤斗,身子落下来,那瓶子还在脚上没有碎,也还是能引了台下唏嘘的惊异和一片掌声呢。虽然这“脚穿瓶鞋”和“叶上刺绣”没有一团出演得好,可到末了,压轴戏的“九蝶儿”,却是出演一团搭打儿没有的戏,无法模仿的出演呢。
九胞女,天下哪儿有一生九胎的人?生了九胎儿,又都全活着;虽都是儒妮子,可因了长不大的儒,那一生九胎就叫人信了呢。
虽然九个姑女都是儒妮儿,可儒妮儿也还是人哩。是人谁见过有一胎生了九个的人?在出演“九蝶儿”前,那报幕的在台上说了许多动人的话,问台下有没有双胞胎,有了就请站起来,请到台上来,结果却是十场出演至多有一场两场会有双胞胎,会有做娘的领着她的双胞孩娃红着一脸的光色从台下站起来,到了台上了,这当儿,台下人就都一脸羡涎地望着那双胞胎的孩娃和母亲,报幕的却又朝着台下唤:
“有没有三胞胎?”
台下就一片四处扭动的目光了,以为果真会有三胞胎,结果却都有些失望了。
又唤道:“有没有四胞胎?”
还有人扭着脖子瞅,扭的人却是不多了。
再唤道:“有没有五胞胎?”
没人扭着去瞅了,也厌了报幕员的问话了。你厌了,她却还在唤:
“有没有六胞胎?”
“有没有七胞胎?”
“有没有八胞胎?”
到末了,她往死里扯着她的嗓子唤:
“有没有九胞胎?”
这时候,九胞女就手拉手地从后台跑了出来了,像是城里哪一个幼儿园的班,一样儿的个,一样儿的胖瘦和身材,一样儿都是化完妆后娃娃红红的脸,都穿了只有十几岁的女娃们才穿的红布衫和绿绸灯笼裤,都在脑后扎了两个刷子辫。
而顶为重要的,她们又都是侏儒儿,儒妮子。
九个儒妮,像九只蛾蝶样齐齐地立在台子上,一下就把台下上千的观众惊着了。满剧院轰的一下安宁无声了,连台上的灯光照在台下谁的脸上,谁都听见那光照的声音了,像听见一道影儿从自己脸上掠过一样呢。
这当儿,报幕员就开始一一介绍了,说这个叫大蝶儿,十五岁,五十七斤重;这个是二蝶,十五岁,五十七点五斤重;这个是三蝶,也是十五岁,五十七点三斤重;这个是老九,就叫小蛾子,十五岁,也是五十七点三斤重。
介绍完了,就开始出演了。
九胞女的出演也是和别的残人大不一样哩,因为她们小微着,便先跳了一个飞蛾儿舞,接着就演了她们的小微儿。人小到哪步田地呢?有一个瘸子穿了戏服上了台,演说他家的小鸡丢掉了,他在台上找小鸡,找着一个就伸手抓一个,丢进他背的布袋里,找到第九个,两个布袋装满了,便挑着两个布袋在台上转圈儿。后来呢,那布袋破烂了,有碗口似的一个洞,一会儿漏出一只小花鸡,一会儿又漏出一只小白鸡,又一会儿,漏掉出来一只小黑鸡。那九只黑、白、花鸡就都从布袋里漏出来,在舞台上载歌载舞了。小鸡们唱的是耙耧山脉的山歌儿,唱山歌是需要有好极的嗓子哩,可谁能想得到,那扮着小鸡的九个儒妮儿,人都小到鸡和蛾子了,一张口每个人的嗓子都尖细,像磨出亮儿的刀。九个妮儿一道儿唱,就像九柄儿刀从舞台上朝着台下横七竖八地飞,闹得满戏院盛不下她们的嗓音了,那嗓音如暴烈样从窗口、门缝朝着剧院外面挤,就把灯光挤得摇摇晃晃了,把戏院墙上的灰尘震得四处飘落了,便有人惊叫着捂着自己的耳朵了。
你越捂耳朵,九蝶儿就越发地撕扯着她们的红嗓子,凄凄苦苦地唤着唱:
哥哥你出了耙耧山
妹妹我在家里心不安
出前村,看后村
这处地儿扔个不放心
走一山,过一川
找哥哥我魂儿丢了一多半
走一步,退一步
不知道哪家姑女把哥的腿绊住
走两步,退两步
不知道是哪个娘子把哥的手牵住
走三步,退三步
不知道是哪家女子把哥的心留住
……
走七步,退七步
妹妹我的心能不能把哥的魂拉住
唱完了,演出也就结束了。
城里人就看了一场想也想不来的精彩出演了,回到家,几天间都在嘴上说议那瞎子能听见银针落地的事,瘫媳妇能在树叶上绣花的事,有个老汉一百二十一岁的事,有个人一胎生了九个姑女的事,九个姑女唱歌能把房子震塌的嗓门儿。这样呢,一传了十,十传了百,加上每到一个处地儿,报纸、电台都把出演做了奇闻宣传着,于是哦,每一处地的老人、孩娃、媳妇,还有城里的青年、壮年便没有不去看那出演的。和想的一模一样,茅枝婆扯起的残人二团的出演,也同一团样惊人暴烈呢,在城里一个处地不演三场五场是不能罢了的。县里是统归着把他们的出演分化开了呢。一团先在地区的东部演,二团在地区的西部演。地区的各个处地演完了,一团往省里的东边走,二团往省里的西边走。全省的城市演完了,一团到湖南、湖北和广东与广西,中心都在两湖、两广的铁路、公路沿线上;二团往山东、安徽、浙江、上海的方向去。
东南是半个世界的富庶处,沿海那儿更是富饶哩,有人家的孩娃拉屎了,用急处没有纸给孩娃擦屁股,从口袋取出十元、二十元的纸钱就给孩娃擦了屎,所以他们听说了有这样的残人出演团,先是不信着,后来就疯了一样去看了,看了便惊异不止了。
有时候,出演团不仅是一天演一场,而是一天要演两场、三场了。收回的门票钱就像雨天暴涨的水,沿着银行的渠道儿,日日地往县财政局的账目上流。每天里,县上派来的会计跑银行,是和跑茅厕的次数一样多。
出演一团那边呢,从湖北,到湖南,一直演着往广东那边儿走,不用说,也是要一天演上两场、三场哩,门票价也是高到了天上去,高到天上也还是场场爆满着。人家说,出演的途路上,槐花她就一天一天长高了,一老完全不是了儒妮子,不穿高跟鞋儿也比许多圆全的姑女高了呢,穿了高跟鞋,那就是天下姑女中的高个了。说她几个月间不仅疯长了个,模样也变了,变得漂亮得没法儿说。说她在出演的途路上,总是和出演团长睡在一块的,睡在一块她才疯长了个,变成了极极漂亮的圆全女。说县里的石秘书,听说她和出演团长睡在一块了,就专门从县里去了一趟出演团,拿了县长一封信,打了那团长,直到那团长跪在他面前才算了事了。这些事,谁知呢,反正槐花是长成了一个圆全女。说盲桐花和小榆花因为她变得圆全、漂亮都不和她说话了。说她站在台前一报幕,台下便惊着她的漂亮嗷嗷儿地叫。说为了她专门去看受活出演的人越来越多了,门票也跟着越来越贵了,县里财政上的钱把银行的肚子都胀鼓得凸凸大大了。
到了夏去秋来时,县里财政上的钱就是十几位的天文数字了,一把、两把算盘都已计算不下了,得将五把、六把个算盘拼到一块儿,才知晓两个出演团统共挣回了多少钱,才知晓几家银行因为县里的钱,每个职员都多拿了多少多少的奖金呢。
说到底,购列款是凑得差不多了哟。
时日就快到了这一年的年末了。年末在北方正是浅冬哦,在南方有的处地儿,却还暖得如了北方的仲夏哩。一团已经出演到广东境内了;二团在江苏的北边处地儿,在北处地的一个中号的城市里。那是苏北的一个星月城,楼高得和云相接着,房密得是和林一样呢,人有钱得听说赌博一夜儿被人赢了十万、八万块,如家里茅厕的草纸被人拿去了一卷儿,所以茅枝婆们在那演了几场也就演得不可收拾了。
人都疯了哩。
谁也不相信有个绝术团的演员全是瞎子、瘸子、聋子、瘫子、哑巴、断腿、六指和人高不到三尺的儒妮儿。没人相信这些残人全是生在一个村落里。没有人相信那村落里有个媳妇一胎生了九个姑女呢。没有人相信有个双眼失明的儿娃能听见树叶、纸屑在天空飞着的声音呢。没有人相信有个中年聋子,因为聋,他就敢弄来一挂鞭,挂在他的耳朵上放,那鞭和脸面间只隔着一块薄铁板。没有人相信,九胞女唱北方的山歌时,你把气球放飞在戏院的半空里,她们的嗓子能把那气球噼里啪啦穿破一半儿。
那出演是没有一个节目敢叫人信哩。
愈是不相信,就愈是要看呢。便家家户户,工厂、公司都关门歇业去看了。门票就从三百一张涨到五百一张了。你不涨到五百,那票贩儿们便赚了大钱了。那城市里的报纸、广播、电视也都有了事做了。于是儿,那出演相跟着是越发的火上浇油啦,在那儿连演了二十九多场还不能从那个城市退出来。
可是哩,时日到了岁末儿,依着和双槐县契约,那出演也快该结束了。受活庄快到了退社的期限了。就在这岁末的一日下了雨,一个城市汪遍了水,大小汽车都歇了,摩托车也都不能骑动了,人们来往不便了,出演团也就瞅着空儿喘息了。受活人是每到一地出演都住在戏院的后台的,这是北方草台戏的习俗哩。在后台搭了地铺卷,男的睡一边,女的睡一边,庄人们就开始在那地铺上忙将着自己的事情啦。年轻的人在那铺上打着扑克牌,瘫媳妇在叠着一庄人的戏装啥儿的,那九个儒妮儿中的五个,是在一个墙角收拾着给她们特制的出演服。上了岁数的,都躲在一个僻静没人的处地儿,在数着他们和他们的亲戚、孩娃跟着茅枝婆在这二团出演了五个月挣下的一老笔的钱。茅枝婆是争着吵着又和县上改了那出演的契约了,受活人不再是每演一月不少于三千块的工资了,而是明文写着的,每个人出演一场挣一把椅子哩。戏院里一把椅子就是一张门票儿,一张门票卖上三百块,你演一场就挣三百块,一张门票五百块,你出演一场就是五百块。如此地算下来,从河南、安徽、山东的菏泽与烟台,再到江苏的南京、苏州、扬州,和这座苏北的星月城,他们出演的门票日均都在三百块,每月最少出演三十五场哩。就是说,每个人每月都有三十五把椅子钱,都有一万零五百块的收入哩。揭过去吃饭和开销——其实哪有开销哟,吃饭是每人每月交上一把椅子钱,鱼肉米面就随你吃个够。开销呢,男人们也不过上街买上几包烟,媳妇、姑女们买些胭脂粉和洗衣洗脸的洋碱、胰皂啥儿的,合加到一处每人每月顶破天也花不到一百块钱哩,这样算,每人每月谁都能挣上一万块钱哩,每人每月有上万的收入,那可是要惊吓了祖坟的收入哟。
上万块钱能干啥儿呢?盖房子是差不多够了三间瓦房钱;娶媳妇也差不多足够了给女娃家的聘礼钱;人死了拿一万块钱去安葬,那是能把土墓变成皇墓的。第一个月发钱时,受活人都激动得双手哆哆嗦嗦抖。都把那钱裹在内衣里不脱衣裳睡觉哩。有的在贴身衣裳的某个处地又添缝下一个兜,把钱缝在贴皮靠肉的布兜里,出演时那钱像砖样啪啪啦啦地拍着他的肉皮儿响。拍打着,出演不便当,可因了那钱的拍打哟,他就出演得越发认真了,越发快捷地走进那戏的情景了,演耳上放炮时,把耳上挂的一百响改成了二百响。在出演瞎子听音的节目里,为了明证瞎子真的是瞎子、是满实的全盲瞎,其原先是用一百瓦的灯泡在他眼前照上一会儿,后来就改成五百瓦的大灯泡在他眼前照上大半天,再后来就索性改为一千瓦的灯泡了。到了下个月,每人又发了上万的钱,出演就没有啥儿可怕了,小儿麻痹症脚穿着瓶儿翻斤斗,不是让那玻璃瓶儿不碎破,而是到末了故意让那玻璃碎在他的脚下边,他就站在那玻璃碴儿上给观众谢幕儿,观众就都看见血从他那麻秆腿下的脚缝呼哗哗地流了出来哩。
就越发地给他鼓掌了。
他便越发地不怕脚疼了。
他每月的钱也便愈加地多了起来呢。
到了年末时,五个月的出演过去了,每个人的钱都是几万哩。倘是一家要来了两个、三个残人的,那户家人就有了十几万。因了一个受活的残人都来出演了,一个庄子空空荡荡了,想往家寄钱时,庄里也没了可靠的收钱人,于是哦,那每个人的枕头里就都塞匿了几叠儿钱。每个人的被子里都缝了几叠儿钱。每个人负责保管的戏箱里,也都锁了几叠儿钱。钱就如树叶一样多了起来了,这样呢,庄里人除了出演,就不敢乱跑乱动了。后台子一向不敢离开庄人了。连饭时吃饭也得轮流着在后台看管了。所以哟,下雨了,一庄人就都聚落在后台铺盖上,就有人躲在僻静处,说被子破了呢,需要缝一缝,便拆开被缝把新挣的钱塞到被子里的棉花里边了。
说戏箱破了呢,需要钉一钉,那戏箱里的钱就又多了几叠儿,钉子又多了十几个,小锁换成大锁了。
说枕头枕着不舒坦,要把枕头收拾收拾哩,从庄里带来那枕头里的麦秸、谷糠就都倒到一边了,在枕头里塞满了他或她叠好的衣裳了,那衣裳的缝间就摆了一层一叠儿一万的百元新钱了,枕头就再也不会因为谷糠的流滚,使钱像木板、砖头一样把枕头顶得瘩瘩疙疙了。
下雨了,都在收匿着自己的钱,收拾完了的,也就唤着问:“喂,你的被子缝好没?”
答着说:“快啦呀。”
便说道:“缝好咱们也打纸牌吧?”
回应说:“好——来我这儿打。”
又回应:“来我这儿吧,你把你的被子抱过来。”
便跟着点了头,相视着都挂了一脸的笑。
外面的雨下得哩哩啦啦地响。戏院里的潮气水雾一样搁滞在脚地上。戏台下的椅子脸,都有了红润润的水珠儿,连幕布也像洗后脱水挂在那儿了,沉沉重重地,把半空的幕丝、幕绳压弯了。双槐县那些来组领受活二团的圆全人,都借着雨天去城里逛街串店了,这叫皇妃戏院的剧场里,也就只余剩受活的人们了。就是这当儿,茅枝婆对大伙说了她心里不忘念念的事。那事就如在她心底里生了根一样,自在九都出演的第一日,过了五个月零三天,一拢共是一百五十三天里,这一百五十三天里,那事儿在茅枝婆的心里了生了旺根呢,发了芽儿了,末了就到了开花结果的日子了。然却没想到,那事儿人们和忘了一模样,听茅枝婆说将出来时,也才方将想起来,想起来后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呢,仿佛是一日日地朝前走着去,忽然看见到了一口枯井边,到了一坑陷阱旁,就要落跳下去时,才灵醒那陷阱其实原是自己挖下摆在那儿的。
是自家给自家挖了陷阱呢。
是自家给自家下了套儿呢。
是自家给自家的饭碗里放了断肠毒药哦。
茅枝婆说:“喂,都还记得今儿是啥儿日子吧?”
庄人们就都望着她。
茅枝婆说:“今天是冬至。再有九天到农历十三那一日,就是今年洋日子的最末一天啦。”
庄人们依旧地望着她,不知道到了末一天会有咋样的事。
茅枝婆脸上挂着黄爽朗朗的笑:“到了那一天,我们和双槐县的契书到期啦,庄里就该连着根儿退社啦,双槐县和柏树子乡就再也管不了我们受活啦。”
这时候,人们便一下想起五个月前建着出演二团时的那份出演的协约了,想起再有九天他们的出演就该结束了。结束也是在预期中的事,可他们日日不歇的出演着,钱是一叠垒着一叠地挣了下来了,竟是谁都忘了出演已经临了末尾的事情哩。剧院外雨水哗哗地响,半天里的乌云浓得手推不动呢。舞台上开着大白的炽色儿灯,亮得如日头悬在正顶上。茅枝婆就坐在自己的被子旁,正缝着几件刮破、烧烂的出演服,这当儿,人们都把目光聚到她的脸上了,像把一片云压在了她的脸面上。
“到期了?出演团就要解散了?”
“到期啦,我们就该回到受活啦。”
问话的是有小儿麻痹的小伙子,他正在打着牌,冷猛地把手里的纸牌僵在半空中,似乎想到了天大的一桩事,盯着茅枝婆问得有根有梢儿。
“退完了社儿咋样呢?”
“退了社就再也没有人能管住我们受活了。”
“管不住咋样呢?”
“管不住你就像野坡上的兔样自在受活啦。”
“没人管了,我们还能来出演绝术吗?”
“这不是出演绝术哩,这是剥我们受活人的脸皮呢。”
小伙子就把手里的纸牌用力丢在铺上了。
“剥脸皮我也愿意哩。”小伙子说,“要是退了社,出演团解散啦,那我们家打死也不退社呢。”
茅枝婆就有些惊着了,像正嬉着笑着时,有人在她脸上泼了一盆儿水。她把目光在小伙子身上盯一阵,移开来,又望着演叶上刺绣的瘫媳妇,望着演耳上放炮的老聋子,望着耳聪听音的瞎子妹,望着六指儿和别的瘸子与哑巴,还有专门来负责搬箱、扛包的两个圆全人,说还有谁不想退社谁就举起手,都想退社了,就让他一个人在外面世上天天脚穿瓶儿吧。说罢了,再把目光从那一片飞蛾样的儒妮子身上扫过去,盯了后台地脸上的一片庄人们,以为一切也就过去了,小伙子说说也就算了的,可她没想到,这当儿,全庄子来这出演的四十几个人,竟都在那灯光下相互打量着,彼彼此此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如每个人都想从另旁人的眼里、脸上找到啥儿样,这样看一阵,又一阵,你你我我看到年年月月时,都把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圆全人的身上去。
有个圆全人竟不看茅枝婆的脸,望着一边的红绒幕布说:“退了社,双槐县不管我们了,我们就不能到外面出演挣钱啦。不能出门挣钱我们退社干啥呀。”说着,他竟就试试探探地把他的右手举在了半空哩。
看他举了手,另一个圆全人也就跟着举了手,说:“谁都知道,双槐县立马就要把那叫列宁的尸体买回来放在魂魄山上了,人家都说以后的全县人,都要为有花不完的钱愁死哩,说已经有好多另旁县的人,把户口偷偷往着双槐迁移了,我们这当儿却退社,不是憨傻是啥嘛。”他这样说着,又像是这样问着庄人们,重重地扫了一眼全台子的人,那目光就分分明明是鼓励着大伙都快快举手样。
果真聋子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瞎子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瘫媳妇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那舞台半空的灯光里,就林地样举起了一片胳膊了。
茅枝婆的脸成了黄白色,像脸面上被那些举起的手打了掴了样。别的人,另旁人,除了她的外孙女儿小蛾子,是脸面上都呈着红辣辣的激动和兴奋,举起的手因了袖子往下滚,那整条裸了的胳膊都闪了亮亮的光。
外面雨水的凉气逼人哩。头顶的灯光炽白如火呢。
舞台上,沉沉的鸦静,压得人的呼吸都变得和麻绳一样粗长了,涩涩糙糙了,像所有人的喉里都有绳子在抽动。望着那林地样的一片亮胳膊,茅枝婆的喉咙有些干,头也些微的晕,她想对着那些人破口骂上一阵儿,可一扭头,她看见她的外孙女小蛾子竟也在她的身边举着她小巧的右手了。于是哦,她那瘦得如一面要倒的土坯院墙般的胸里边,被一样东西猛地撞着了,被生生地撞开了一条缝,她闻到自己的胸里好像漫出一股腥味儿,像是一股血味呢。她很想这当儿一冷猛地吐出一口血痰来,用这口血痰把所有的胳膊都吓缩回到原处儿,可大声地咳一下,除了她闻到的那股红腥味儿大了些,却是连一点水润都没咳出呢,末了就扫了一眼庄人们,把目光落在老聋子、瘫媳妇和几个年纪过了四十的圆全、半圆全人的身子上,用鼻子轻轻哼一下,冷眼着他们铁生生地问:
“孩娃们不知道,连你们也忘了大劫年①和修梯田的事情是不是?”
她说:“大劫年全庄人都闹着退社事情你们一星一点也不记得了?你们连一点耳性③也没有?”
说:“退社是我茅枝婆欠着你们的,欠你们爹娘、爷奶的,我欠的我死了也要还上呢,退了社你们不愿意,可以重新入进去。入社是和出门上街赶集一样容易哩,可退社却是和死了想脱生一样难的呢。”
说这些话儿时,茅枝婆的嗓子有些哑,像一样东西堵在她的喉道儿上,话是有力呢,哀哀的伤楚却也是一听就明了明了的。说完这些话,她的外孙女蛾儿是立马收回了竖在半空的胳膊了,瞟着外婆的脸,像欠了外婆啥儿样。可茅枝婆却是不看她的外孙女,也不看那些都相跟着缩了胳膊的庄人们。
她从她的铺被上扶着戏院的红色砖墙立了起来了,像一棵被风吹倒了的树又用力撑直了腰,一瘸一瘸地扶着戏院的墙壁朝台下走去了。
茅枝婆穿过空无一人的剧场子,因了没拄她的铝拐棍,走一步她那枯枝儿似的身子就往左倒歪一下子。倒歪一下子,她就又用力把左边的身子往上费力地提一下,这样轻飘飘地歪仄着,用力撑着不使自己倒下去,翻山越岭般地穿过剧场子,她像一只老羊扶着一杆枯枝想要漂渡到河的那边样。起伏着,也往前边走泅着,她就到了戏院外,孤孤的立到那个城市的漫天雨水里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