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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收脚印的人 > 第12章

    我无力地握着夏天的手,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她依然是爱我的。我想到两个月前我的俄罗斯之行,想到那荒唐的一夜情。我口口声声说我深爱着夏天,可我的肉体却背叛了她。我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却没有坦白的勇气。我想到了我想要做的事。我想让李中标、黄德基、马有贵和我一起站出来,为许多年前犯下的罪忏悔,然后,接受法律的审判。我是一个要死的人,做到这一点没什么难。但我要求他们和我一样,是否在强人所难?就像现在,我依然没有勇气告诉夏天,我在俄罗斯做了什么。我想,到死,我也许都不会把这事告诉夏天的。每个人都会有见不得光的秘密。可是,如果我不能告诉夏天这一切,我又如何去要求别人。我应该先将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夏天,她会支持我的。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我的心里在激烈地斗争着。夏天却轻轻地用她的唇,吻了我的唇,将脸贴在我的脸上,她说: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真的会死。

    我说:我是要死了,刚才,我走了很远的路,我走到了南头关,我看见了二十年前的我,在南头关口等着过关。

    夏天说:你别说,你什么都别说。

    我说:我没事了,你睡一会儿。

    夏天睡着后,我却没有了一丝睡意。我想起了1994年的那个夏天,我和李中标一起进入南头关,我们坐公交车,去了蛇口的四海工业区,我们找到了我老师给我的地址,当时天黑了,但工厂里却灯火通明,还在加班。我对保安说我找刘经理。保安爱理不理的,说哪个刘经理。我说了刘经理的名字,求保安给打电话。保安看了我几眼,不耐烦的拿起电话,拨通了刘经理的电话。放下电话,说刘经理让你们上去。我和李中标兴奋地对视一眼。我们见到刘经理,并拿出我老师写给我的信,他冷漠地说他没有收到我老师给他的信,他说前天我老师还给他打过电话,也没有提到过介绍我们过来的事。我说,可是,这封信,是我老师的亲笔信。我老师给刘经理的信中介绍了我的情况,希望刘经理关照。老师说刘经理是他的学生,当年,他帮过刘经理,刘经理见了他的信,一定会帮忙的。

    您看看我老师的信。我说。

    刘经理快速看了一眼信,为难地说:我现在不能介绍你们进厂,你们来应该提前打个招呼。这样吧,你们留下联系电话,到时有了职位,我再打电话让你们来。你们住在关外吧,这时回去还能赶上末班车,再晚,今晚就回不去了。

    刘经理将我们拒之门外了。一切希望都落了空。走出工厂,我和李中标许久都没有说话,我们在路边呆坐。坐了大约十来分钟。李中标说:我们出关。

    这是我的第一次深圳关内之行,前后不过三小时。为了这三小时,我们准备了一个月。我们坐上了最后一班车离开深圳。到关外时已是深夜。我们没有地方住,更没有钱住旅馆。李中标指着一条通往工业区的路说,我们往里走吧。在工业区的后面是一座山。我明白李中标的意思,我们将在这山上将就一晚。正当我们去往工业区时,前面十字路口停了一辆囚车,几个穿迷彩服的治安队员正在盘查暂住证。

    李中标说:坏了,前面有治安队查暂住证。

    我们停下了脚步。

    李中标说:稳住,转过身,慢慢走。

    我和他正要转过身,一个治安仔指着我们喊:喂,你们两个,过来。

    我们站着没有动。

    那治安仔说:叫你们,捞仔,过来。

    我问李中标:怎么办?

    李中标果断地说:跑。

    我们转身就跑,只听见两耳边的风声,还有身后追来的治安仔的叫骂声和脚步声。我们没命地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没有了治安队员的叫声和脚步声,我们还不敢停下来。也不知道跑了多远。我们不停往前跑,遇到岔路口就朝小路上跑,直到跑过了一大片荒原,跑过了野蒿丛生的滩涂,前面没有了路,我们才停下了脚步。前面是西乡的海湾。我们确信后面没有治安仔追了,才瘫在松软的沙地上,像死了一样。我们居然就这样倒在地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看见李中标一脸的红点,他也指着我的脸,说,你的脸怎么了。这时我们才发现,昨晚,我们被蚊子叮成了大花脸。

    眼前是海!这是我到广东后第一次看见海。

    之前,我总是梦想着去看海。没有找到工作的时候想,等拿到工资,有休息的时候,一定要去看海。可一直没有拿到工资,一直没有休息时间。然后就是失去工作,开始找工作。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海边,而眼前的海,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波澜壮阔,事实上,眼前出现的只是一片泛着黑色的海湾。晨风吹来的是带着鱼腥味的海水的味道。海湾的对岸是深圳南山,那是我们昨天晚上怀着梦想去过的地方。李中标站了起来,冲着大海撒了一泡热烘烘的尿。我也掏出了家伙对着大海撒了一泡热烘烘的尿。

    李中标说:走,去找工。

    我们往回走,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出那一片长满了野蒿的荒原,眼前终于出现了水泥路,出现了街道和工业区。

    我对李中标说:天,我们昨晚跑了这么远么?

    李中标笑着说:我们都是长跑健将。

    然后,我们又开始梦想着未来的工作了。我的梦想,是进工厂当仓库管理员,或者储干。李中标第一次说出了他的梦想。

    李中标说:靠他妈,老子现在最想干的是当治安仔。

    我说:做什么梦,治安仔都是本地人和烂仔干的。

    李中标说:老子当过兵,还不够干个治安仔么?

    我说:我要是当了治安仔,我就做个好人。

    李中标说:老子要是当了治安仔,就做一个恶人。这个世界,是恶人的世界。不是说,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么。那不是鼓励大家不择手段?

    我说:你错了,邓小平的话不是这个意思。

    是的,我在当时就对李中标曲解邓小平的话进行了反驳,时至今日,我依然要对此进行反驳。但我们也要承认,社会上的确有不少人,用黑猫白猫论和摸着石头过河这两句伟大的小平同志的讲话来为自己的罪恶辩护。再说了,邓公当时说那句话,有特定的时代背景。

    尊敬的女士先生们,今天讲了太多,我说累了,你们估计也听累了。你们听累了,回到家里睡一觉,明天依然精神抖擞,我可不行。到了晚上,当你们都安然入睡,当其它犯人都沉沉入睡,我还要去收脚印,我要多收一些脚印,这样,才能将那些被遗忘了的过往讲述给你们听。

    这位女士您有什么问题?我和夏天后来怎么样了?

    长话短说,病愈出院之后,我和夏天又和好了。夏天相信了我的话,她相信我现在真的变成了一个收脚印的人,或者说,她口头上相信了我所说的。夏天说她希望我明晚再去收脚印时,回到我和她的过去,将我们在一起时的脚印都收回来。她要听我讲我收到的每一枚脚印的故事。她说要陪伴我生命最后的时光。

    病好了,身体的疲倦并没有消退,我和夏天住在一起。夏天第一次像个妻子那样为我烧饭,煲汤,洗衣。在这之前,我们要么出去吃饭,要么买好了菜回到夏天的住处由我烧给她吃。夏天的课不多,上完课回到家,就会开始忙着做饭菜。吃完饭,我们再没有过**。夏天说她不想让我累着,她说我每晚收脚印,太累了。她还会用热水为我烫脚,为我按摩浮肿的双腿。然后,她会依偎在我怀里,听我讲前一天晚上收到的脚印所承载的故事。她说我们相爱这么久,她第一次听我说这么多我的过去。之前,她只知道我吃过许多苦。我讲的许多事于她而言是陌生的,她不知道早年闯深圳的人会经历过如此之多的磨难。她说,你应该把这一切写下来。不然,这一切将会被人遗忘。

    夏天说:就像中国的1957,那些苦难的事,许多知识分子都在书写,尤凤伟写过一部书,就叫《中国1957》。许多年前,我在一本名叫《江南》的杂志上读到这部小说,多年过去了,一直忘不了。

    夏天说:那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比许多获得过茅盾文学奖的小说优秀多了,可惜知道的人并不多。

    夏天还说:关于那三年的大饥荒,也有许多人在写。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还有“文革”,当年那些受难者,在苦难过去之后,重新获得了言说的可能,有人说,事实就不容磨灭。但你所说的打工人经历的这一切,却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被淹没。

    夏天说得没错。我很早就知道我写作的价值所在。我曾说过,我愿做一个时代的记录员,记录我们这一群体所经历的不为人知的生活。因为经历这一切苦难的打工者大多来自农村,他们中少有人意识到自己经受的苦难是灾难,也没有意识到这苦难是对他们权利的剥夺。他们不会写,也没想到把这一切说出来。默默经历,默默承受,并未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合理。

    夏天说:你是他们中的一员,你和他们又不一样,你经历了,见证了,同时你也觉醒了,你知道这一切是不合理的,你还有一支笔,能将这一切写下来。

    夏天第一次和我这样深入地谈论文学。

    夏天说在她的文学标准里,好的文学作品,一定是作家情怀、勇气与能力的完美结合。

    夏天说:这是你的责任。

    我说:我知道,但是我写不出来,因为我做不到,一是我无法直面我的过去,二是我太知道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这是我的毛病,也是我当编辑这么多年来看到的中国作家的通病。我没有直面这一切的勇气。我对夏天说,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也不是一个纯洁的人,你对我的了解并不深入,等你听完我所有的故事,会明白我为什么一直沉默。

    我对夏天说:我是要死的人了,我将这一切讲给你听,也许,有一天,你能将它写下来。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去找黄德基,也没有去找李中标,更没有去找马有贵。我晚上收脚印,白天除了睡觉,就是将前一晚收回的故事讲给夏天听。

    是夏天给了我勇气,直面自己的勇气。我想,在讲完所有的故事之后,我要讲我在俄罗斯的故事。我要忏悔我所犯下的一切罪过。我不想将这些秘密带进地狱。是的,我死后不可能进天堂。

    当然,夏天不会想到,她给了我勇气,也将我推向了死亡。

    也许,这就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