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水泥路上停了两辆囚车。下来一群治安员,他们悄悄靠近烂尾楼。不知是谁警觉到了,叫了一声治安队来了。治安员还在一楼,睡在三楼的人都醒了过来,他们开始四散逃蹿。有的往楼下跑,有的往楼上跑。往楼下跑的,有些被守在门口的治安仔抓住了,有胆大的冲破了治安仔们的包围圈,跳过那高高的垃圾堆,逃进楼后山坡上的树林里。我看见我和李中标开始往楼上跑,像兔子一样快。三下两下就蹿到了楼顶。楼梯口有一间小房子,小房子边上靠着一把梯子。1994年的王端午和李中标像猴子一样顺着梯子爬上小房顶,然后将梯子抽了上去。这时,阿喜也跑到了楼顶,可梯子已经被抽上去了。她哭着喊,老乡,把梯子放下来,让我上去。王端午和李中标两人将身子紧紧贴在小房顶上,没有吱声。下面还陆续跑上两个人,他们看见楼梯抽上去,转身跑了,阿喜没有往下跑,还站在那里哭着哀求说,老乡求求你们把梯子放下来。王端午和李中标都没有动。这时,有治安仔追到了楼梯口,将阿喜带走了。
我再没有见过阿喜,不知她被抓后会经历什么。关于这段经历,我后来在小说和散文中都有过描述。只不过,我的描述,和我收脚印时所见有些出入。在我的小说和散文中,小房顶上有许多人,而不只是我和李中标两个,另外,那将梯子抽上去的人也不是我和李中标,而是别人。我在文中还说,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而事实是,那个女孩叫阿喜。我们认识,说过话。甚至于,在那样艰难的找工途中,我还曾经暗暗喜欢过她。当然,这喜欢止于和她说上两句话后,心里会有些喜悦。重回现场,让我很难受。我的难受,不只是在于悔恨当初为什么没有向阿喜伸出援手,而是在于,许多年来,我用文字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胆小者和受难者,为自己做了开脱,时间久了,真的以为那天晚上的情形是如同我的散文和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我不止一次说过,记忆是不可靠的。我的记忆欺骗了我。或者说,我选择性地遗忘了一些东西。而现在,当我开始收脚印,回到我的1994年时,我看到了事情的真相。我为1994年的我恶心。我们完全可以向阿喜伸出援手,但我们没有这样做。阿喜并没有因此而恨我们,她要是恨我们,完全可以告诉治安员,这小房子顶上有人。
那一晚,治安队收获颇丰,两辆囚车塞满了人。看着那闪着警灯远去的囚车,趴在小房顶上的1994年的我和李中标这才坐了起来。
许久,李中标说:我们刚才应该让阿喜上来的。
我突然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看,这些脚印就是那天晚上留下的。
您问我被治安队抓了会怎么样?你们知道孙志刚吗?那个从湖北到广东打工的大学生,他就是因为没有暂住证被治安队抓了,后来活活被打死了。
你说这是个案?可是我要说,这不是个案,这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你们知道东莞木头镇吗,那里有个收容站,从1993年到2003年,十年时间,官方数据是,这个收容所收容了80万人次。而当时全国有多少间这样的收容站?共收容过多少人?恐怕是一个再也无法查实的数据。他们都是这共和国的公民,他们行走在自己的国土上,可是他们要用一纸暂住证来证明自己有在自己国土上行走的自由。我是中国公民,却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暂住,你们难道不觉得荒唐吗?好,我们承认,当时的暂住条例,有历史的原因,问题是,时至今日,每当地方的治安情况下降时,总会有人提出重新办理暂住证。2006年5月8日,医学专家钟院士在广州街头被抢手提电脑,警方出动百余警察在十天后破案。钟南山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治安状况严峻和目前没有有效管理无业游民直接相关。在收容制度存在的时候,尽管有不该收容的人被收容了,但一下子否定和废除收容制度,也是有问题的。这可不是我在编故事,你们现在上网,还能查到当时的报导。看看,连科学院院士,政府号召公民学习的道德模范都如此思维,可以想见一般的老百姓会怎么想了。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扪心自问,你们是否也和钟院士有过相似的想法呢?
其实不单是你们,就是年轻一代的外来者,对于当年的深圳,对于收容,也是无法想象的。我一直认为,深圳,或者说广东,或者说,中国这三十年的快速发展,是建立在原罪之上的。所有的成功者都是有罪。当你们并不了解中国的所谓人口红利的真相时,你们这些学者专家们,并未经历过改革初期南方的炼狱时,你们所有的谈论都是无知的,是可笑的。这样的话,我曾经对夏天说过,可是她反驳了我,她认为我太偏激。我只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所有的思考与评判,只基于一个标准,那就是人道主义的标准。夏天提醒我,应该去木头镇收容所将我留在那里的脚印收回。她说她希望我讲一讲在收容所的往事。于是我努力想去到收容所,去收回那些遗落的脚印,可我却总是去到别的地方。我对夏天说,要不,我们周末去一趟木头镇收容所吧。去看看今天的收容所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记得那是个周末,我们起得很早,从深圳到木头镇,走高速接近一小时车程。
自从当年从收容所被李中标赎出后,我再没有去过那里。我不知道凭记忆,是否能找到当年的收容站。好在一路有路标指引,我们还算顺利地来到了木头镇,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走了。眼前这繁华的南方小镇,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当年的木头镇和内地的小镇并没有太大差别。两山相夹,一条公路,将东莞与惠州连接在一起。低矮的,典型的客家民居散落在公路两边。也有工厂,商店。但是一切似乎还未来得及沾上改革开放的利好。当年的木头镇,最繁华的地方似乎就在收容站周边。因为收容站的存在,激活了以它为中心而形成的产业链。每天有大量的人被收容到这里,就意味道,会有大量的人来这里赎他们的亲人、朋友。摩托拉客佬,士多店,帮人以低于收容所标价往外赎人的,将没有亲人来赎年轻漂亮的女孩非法赎出转而逼迫卖**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以收容站为中心,人越聚越多,产业链渐渐成型。我还记得,许多年前,我还没有遇见李中标,那时我曾经找到过一份工作,就在东莞长安镇的美太玩具厂。前面我曾经对你们讲过那间厂,我曾在某个晚上,站在工厂后的院子里看电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在那间玩具厂,曾经有工友指着远处的那座高耸的山,说:
看,那就是观音山,观音山下,就是木头镇收容站。
在那时的打工者心中,收容站,就是我们噩梦开始和梦想终结的地方。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慈航普度的观世音,能四时观其声音的观世音,观看不到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山脚下那收容所里发生的人间惨剧。许多年后,我和夏天驱车前往,其时,观音山上已经耸立起了一座据说是全世界最高的观音雕像,每天都有众多信众爬到她的脚下烧香跪拜。我再也分不清东西南北,记忆中的木头镇和眼前的木头镇,再也找不出重叠的部份。无奈之下,我们只好问人,连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收容站在什么地方。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在这里曾经有过收容站。人们真是健忘。自从2003年孙志刚事件后,收容遣送条例废止,中国的大地上再没有了收容站。十年过去后,一切像没有发生过。没有人再去翻历史的旧账。经过多次打听,终于问到了一个面包车司机,他知道收容站在哪里。他对于有人寻找收容站感到很奇怪。他说在十五年前,他就在这里打工。现在年纪大了,工厂不好进,就搞出租。我们付了他十块钱,他为我们带路。
眼前的收容站,已然没有了我记忆中的样子。比当年我被收容时,规模大了许多。想来,在我被收容之后,这里又经过了多年蓬勃的发展。现在的收容站,门前挂的是青少年救助中心的牌子。这里变成了流浪人员和残障儿童救助中心。我们到的时候,正是中午下班时间,门卫不让进。我对门卫说,我是政协委员,来这里调研。看过我的证件,门卫放我们进去。现在的救助中心,可见当年收容所的印痕。四周是高耸的楼,将中心围成天井。安静得有一丝森森寒意。我们没有看到被救助的儿童。草草转了一圈,回到大门口,我问保安,现在这里有多少孩子。保安说大约三十多个。我问保安知道这里从前是干什么的吗?保安摇了摇头。我告诉他,从前这里是收容站。保安露出惊讶的表情,略有所思地说,难怪这楼房有点像监狱。
此行对夏天来说是失望的。她无法将眼前慈悲为怀的救助站,和我描述中的人间炼狱进行关联,更无法将收容和救助这两个反差如此巨大的功能进行关联。一个是人间炼狱,一个是爱的天堂。只有那一大片收容所员工的住宅区,在隐约指证这里曾经有过的热闹与繁荣,只有那无声的空置的高楼以及高楼那监狱样的格局,可以让你估算出当时这里的容纳量。八十万人次,十年,每年八万人次,一个月就是六千六百人。这是我看到的官方数据。官方数据还显示,这八十万人次中,被证实有罪的大约五百人左右。按照钟南山院士的想法,为了保障他这样的精英人士的安全,为了将这五百人的犯罪行为扼杀在萌芽状态,就要不惜牺牲七十九万九千五百人的基本权力。
离开木头镇,我们一路无话。
我知道,夏天对我之前的描述产生了怀疑。她无法从现在的儿童救助中心,想见当年曾经发生的一切。
夏天的怀疑,或者说她脸上表面出来的平淡,让我觉出了紧迫。我们在木头镇分手。我对夏天说:
你自己回深圳,我要回广州。
我知道,我要做我该做的事。连夏天都对我讲述的过往产生了怀疑,我无法想象,再过若干年,这段往事是否还会重见天日,是否还会有人相信。罪痕被岁月抹去,一切将被繁荣所粉饰。而我,能做一些什么。对于一个将死的人,我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来到这世界,又悄没声息地离开。我要为我们这一代人的苦难作证。计划在我的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
黄德基,李中标,马有贵。
在我余下的生命中,必需找到他们。我告诉自己,不能再沉醉在温柔乡里。我要和他们谈谈,我想让他们做点什么。我要公开谢罪。我要将被尘埃遮掩的罪行公之于众,我要让他们三人和我一起接受法律审判。我希望以我们的谢罪为切入口,让那只翻开一页就早早合上的过往再次呈现在世人面前。我知道这很难。事实上,如果不是死期将至,我也做不到。我无数次在作品中写到过去,写到我的罪孽,但我并未真正触及真相,我总是顾左右而言它,在作品中小心翼翼地掩饰着真正的罪行。我从来未能进行真正的赎罪。我理解黄德基、李中标的处境。一个是前程似锦的官员,一个是雄心勃勃的企业家。只有马有贵,我不知道如何找到他,不管他现在是富贵还是贫穷,我想他总会有家庭,有了家庭,逼迫他认罪,他将如何面对家人?孔子说,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知道。但要做的就是将其施于人。其实,我也没有想好要让他们出来做什么,发表一个声明认罪?还是像李中标那样,用别的方式,来做有益的补偿。
前不久,中山大学一位名叫李德南的博士给我做了个文学访谈。他说,在一些年轻作家的笔下,越来越多的出现了赎罪的意识和书写。他举出了两部小说,当然,还指出了我的作品中弥漫着罪感意识,问我是基于什么样的选择。我说我没读过他举出的作品,无法对他们的写作做出评价。我知道,救赎是个时髦的主题,许多青年作家在写作这样的主题。于我而言,我写救赎,是因为自己曾经的罪恶,希望通过写作来舒缓内心的罪恶感。我不希望通过写作来获得自我救赎,不过是想在写作中坦白我曾经历过的一切。但我软弱,无力,缺少直面自我的勇气。我并未真正在写作中将自己的外皮撒开,露出血淋淋的真实给人看。我那部名为《荒原纪事》的长篇小说之所以总写不完就是基于此,基于我缺少勇气。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不知道,我对自己有多么失望。就像我无法对夏天坦白,在遥远的俄罗斯,我有过的短暂的疯狂。就像我无法对我的前妻坦白,我和她之间,隔着一个名叫北川的女孩。
北川。
女士们,先生们,我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我要正视这个名字。
我要去找黄德基,去找李中标,去找马有贵。
我想和他们谈谈北川。反正我要死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和夏天分别后,我给黄德基、李中标发了短信,我在短信中说:
是时候了,让我们正视过往,正视发生在溪头村的往事。
发出之后,想了想,又发了一条短信:我想和你们谈谈北川。
这位先生,您问我,谁是北川。您可否容我喝口水。我已经讲得口干舌燥了。虽说我是罪人,但我想,我还是有基本的人权……好,好,我少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