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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我不是舆论本身,但我懂得舆论

    高颖站在马路对面,并不知道万仁将她放在天平上,飞快称量过。更不知道,她在对方心目中,是个golddigger。嗨,如果万仁知道跟她牵着手的高大型男,只是出身普通的港队游泳队员,也许会结舌。

    她有自己不切实际的浪漫,但也如大部分香港人一样务实。对程季泽的喜欢,从少女时期开始。这种感觉像一条安静的蛇,盘踞在她心头,不咬人,也不痛。她甚至盼着这条蛇能够嘶嘶吐着信子,早日被他发现。

    后来她才意识到,他早就发现了,只是假装不知。

    至此,心头那条蛇,也就此消失了。她从对自己的束缚中解脱,很快投入新感情。万仁在湾仔见到她时,她正跟男友依依不舍道别。一小时后,她就要出现在深圳,代表程记,跟长风地产谈程记进驻商场的事。

    长风地产是叶罗安妮丈夫创办的企业,在内地有不少商业地产项目。高颖也曾纳闷,程季泽近水楼台,为何从没想过将双程记开在这些商场。倒是程季康,自去年香港程记在港扩张后,便一心希望打入内地,对此事积极得很,前期下了不少功夫沟通。合作条件商议得差不多后,才放手给高颖谈细节。要不是上半年出了SARS,这事进度要快得多。

    高颖也清楚,他这样做,只是给姐姐一个面子——看,我并没将你妹妹投闲置散,还是让她参与了核心业务的。她也认同,长风地产在深圳这个商场,的确给了程记不错的条件:位置好,租金也不高。

    高颖在商场餐厅里等招商负责人。这里靠近罗湖火车站跟东门,是连接罗湖跟香港的购物商场。就高颖所见,港人跟游客比当地人多。当招商经理到来后,她将这个观察告诉对方,对方噗嗤一笑,用北方口音普通话说:“你还能分得出来内地游客跟当地人?”高颖也笑。

    因为谈判只剩细枝末节,加上有这样一个愉快开场,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正当她们喝着咖啡时,对方手机响起,她歉意地微笑,“我出去接个电话。”转身离开。

    高颖正四处打量,忽然听餐厅角落有男人斥责:“你到底怎么搞的?!”她转过脸去看,见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

    男人是面目模糊的中年人,走在中环街头瞬间被淹没那种。女人很年轻,肤色洁白,模样颇为脸熟。

    女人披一件羊绒西装,盖住粉白衬衣,下面是暗纹黑色长身半截裙。她跟眼前人点头致歉:“李先生,是我的问题。迟了一天将你名字交给售楼部门,导致只抢到一个单元——”

    “说好留三个单元给我,现在只剩一个单元!你知道我跟老叶什么关系吗?你仗着自己跟叶令绰的关系,这样怠慢我?”

    女人态度极好,不住致歉,男人态度才慢慢软下来。招商经理打完电话进来时,这二人正好离去。高颖发现女人签单,看来是长风地产的人。

    “在看什么?”招商经理坐下后,循高颖目光瞧去,笑了笑,“你认识何澄?”

    高颖这才想起来,那女人是何澄呀。

    两年多前,她因那件事而名声大噪,香港程记众人都纷纷猜测她是否会进公司,结果她整个人像失踪一般。大程生向来不管程季康的绯闻,但这次,父子俩关在书房里不知道聊些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外面就传出程季康跟城中名媛的绯闻,而何澄则彻底销声匿迹。

    高颖跟招商经理说:“我们都以为她消失了,原来在你们那里。她现在负责什么呢?”

    “什么都做吧。”招商经理微笑,但话里有话,“她年轻漂亮,可能性大得很。”她点到即止,高颖当然也不再问。但刚才那个男人提到叶令绰,她是记住了。

    叶令绰是叶罗安妮的小叔子,在内地协助他哥,才二十四五岁,正是黄金单身汉。她暗想,这个何澄也是真厉害,跟程季康分了手,还能找到更好的。只是叶家跟程家比,更有钱有势,是真豪门世家。她进不了程家的门,恐怕要进叶家门,是更困难了。

    不过,那都是别人的事了。高颖喝完一杯咖啡,跟招商经理愉快地聊了一会儿购物话题,又提起上面准备开放自由行,首批四个珠三角城市佛山东莞中山江门。高颖说,不知道会对旅游零售有什么影响呢。对方笑笑,你们饮食零售应该相当受惠。高颖也笑,说希望如此。两人讲了一会儿话,高颖便动身回港。

    ——————

    尽管香港只在隔壁,但这夜,何澄仍留在深圳处理公事。次日中午,她过关回港,为叶家在旧中国银行大厦顶楼会所宴会做准备。会所设计颇具旧上海风,叶家人战后从上海到港,从零售跨界房地产,时至今日,第二代第三代仍爱吃上海菜,说话间带几句上海话,也爱在这里宴请。

    何澄提前抵达,打点一切,摆什么花,泡什么茶,都一一过问。又致电每位宾客的私人秘书,确认出席情况。

    “董先生有花粉过敏症状,这盆搬到那边吧。”她刚说完,身后便传来拍掌声。回头看时,几个西装墨镜高头大马人员,簇拥着一男一女走进来。男人长得年轻,头发往后梳得整齐周正,正微笑鼓掌,“看来我真是没了你不行。”他走上前,一只手搭在何澄肩上,正要贴面吻。

    何澄躲开,往后退一步,喊他叶生。

    女人往前,立在何澄跟男人中间。她开口,沪腔沪调:“令绰,就因为你叠种虚头巴脑个做派,才让外头人误解何澄。”

    何澄微笑,对这个叫做叶允山的女人说:“叶小姐,叶生也只是跟我开玩笑。”

    这天晚宴,是叶家请银行界朋友吃饭。饭后,大家自自然然移坐沙发上,喝酒闲聊。席间各位从恒生指数期指聊起,到此前韩国第一银行的项目收购案。聊到一半,大叶生忽然到了,笑笑说:“不好意思,有点事,晚了到。”他身旁跟着太太叶罗安妮,含笑跟众人打招呼,坐下后笑对叶允山说,“刚在聊什么?中央跟特区政府刚签订的CEPA

    2003年,中央政府与香港特区政府签订《内地与香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简称CEPA)。其中第四章第14条第一款提出,内地将允许广东省境内的居民个人赴港旅游?”

    叶令绰插话,“我们在聊中国银行跟汇丰银行的风水之战。中行造型像把菜刀,汇丰要破它风水局,就在屋顶上放两台大炮形状的起重机,对住中行。”

    有人接口:“还有花旗银行,像面盾牌。”

    “哇,有刀,有炮,有盾。打仗啊。”

    众人笑。叶罗安妮也笑,脑袋微微往后昂,肩上披肩滑落在地。工作人员正要上前拾起,叶罗安妮却含着笑,用手指轻轻指一下何澄,礼貌而友善地对她说:“麻烦了。”

    其余人仍在说说笑笑,都没留意这边。叶允山看到了,她捏着杯子,慢慢地移开目光,佯作没看到。

    何澄弯腰,拾起披肩,上前递给叶罗安妮。

    过了一会,何澄手机震动,低头看,叶允山给她发来消息:“累的话,先回去休息。”何澄低头打字,“不累。”

    说不累,那是假的。但谁不假?她戴着这副假面具,进了一趟洗手间。以水泼脸,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妆容精致,脸色略憔悴,但硬支棱起来,还算亮丽。

    镜子里的自己晃了晃,跟两年多前的她重合起来。

    一张更苍白的脸。

    两年多前,她顶着这样一张脸,到长风地产去应聘。

    公关部的人都听过这个媒体人的名字。没有人想用她,但不妨碍他们想见一见她。见了一面,发觉也并非什么绝世大美人,清丽脱俗而已。让她回去等消息。门还没关稳,便低声交头接耳。

    她出去等电梯,然后在这里,遇上了她的命运转折点。

    这天,高管专用电梯坏了,叶允山跟叶令绰跟普通员工一起等电梯。叶令绰眼尖,在等电梯的众人中,认出何澄那张在报刊电视上出现过的脸。他低头,见她没有工作牌,主动问:“你是长风地产的人?”

    “叶生,我来见工。”

    叶令绰笑了笑:“你知道我是谁?”

    何澄不好说她在八卦杂志上见过他的花边新闻,只道,“叶生,你胸前挂着工作证。”

    叶令绰笑了笑。就在这时,有工作人员小跑着上前,对叶家姐弟说,高管电梯修好了,请他们移步过去。两人转身要走,叶令绰突然对何澄说:“你要不要跟我们一部电梯?”

    何澄还没回过神来,叶令绰道,“从这里到一楼的时间里,给我一个请你的理由,说服我。”他笑了笑,转身跟上了叶允山的步伐。

    机会的小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何澄一把握住,跃上了这部电梯。第二日,她接到长风地产通知过来上班,但岗位并非叶令绰所管的公关部门,而是当叶允山的私人助理。

    一当,就是两年半。

    镜子里那张脸,从当年苍白的脸,变为现在的妆容。何澄擦净双手,从门里走出去。外面宾客已经聊起哪位熟人当选了区议员,哪个又获颁金紫荆勋章。过度工作令她疲累,但她仍强打精神,一直熬到下班,最后一个走。

    出了门才发现,夜空中飘下了细雨。何澄低头,从包里掏雨伞,忽有一辆黑色奔驰S驶来,叶允山坐车上,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上车。

    车厢内温暖舒适,空气中有股甜香。叶允山跟司机说,“阿俊,先送何小姐回家。”又跟何澄说,“我要替我三嫂跟你说一声抱歉。她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介意。”

    “怎么会。我知道叶太无心。”

    叶允山微笑,不语。

    太多人借关心之名,刺探隐私。但叶允山由始至终没有问到她跟程季康的事,这让她足够感激。何澄问:“你刚才是不是没吃好?”

    叶允山笑:“你太懂我了。有什么好地方介绍?”

    “好地方当然有,就怕你不适应。”

    “在加拿大读书时,在野外生活煮饭,至今怀念。还会有比野外更令我不适应的地方?”

    何澄跟司机报了个地址,车子当即驶向深水埗。绿色铁皮搭起帐篷,何澄坐下后,点了蒸鹅肠、干炒牛河、菠萝咕噜肉跟避风塘炒蟹,还有一瓶啤酒。第一次来这地方,还是程季康带她。

    菜很快端上来,何澄跟叶允山汇报了一下工作,说李先生那边已处理好。叶允山点头,说辛苦你了,帮我挡了一下。“李先生很难搞吧?”

    “还好。”

    叶允山将啤酒倒入一次性杯里,慢慢啜饮一口,仿佛在品好年份的红酒。她穿一条米色长裙,身姿摆动之际,耳朵上的珍珠耳坠随之微抖,似一段千回百转的旋律。她放下杯,手指轻转杯子边沿,细声道,“真可惜,做完今晚这次晚宴,你我就结束宾主之谊。虽说Robin早已替我物色人,但我不认为自己能找到比你更好的。”

    “叶小姐过奖——”

    “叫我允山。”叶允山说,跟那些很女性化的名字相比,她更喜欢自己这个名字。她问何澄,是否还记得当日电梯面试时的说辞。

    “当然记得。如果没有那一分钟,我根本没机会在叶小姐你身边学习。”

    当日,何澄对叶家姐弟说,舆论是有力量的,“我那篇稿出街当日,港股上市的主要纸业公司股价全线大幅下滑。次日,香港警方宣布进一步打击非法赛车。我不是舆论本身,但我懂得舆论,也懂得人心。我相信自己能够胜任长风地产的工作。”

    叶允山问:“我有说过,当时为什么请你当我私人助理吗?”

    “因为我够自信?”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主要原因,是因为我身边的人,全是利字当头。我已经腻了。”叶允山说,“你为了家人,一腔孤勇地对抗有钱有势者,这种姿态令我欣赏。”

    在叶允山身边两年,何澄始终小心翼翼,没料到结束宾主关系前一夜,两人会有这样的谈话。她很久没有感动过,也知道像叶允山这样的名流,说话三分真七分假,但这样已足够。她微笑,用塑料杯碰了碰她的,说声谢谢,昂头饮尽。

    叶允山问:“后面打算读书?创业?还是移民?或者休息?”她半开玩笑半认真,“不要告诉我,你要去结婚生子。这会让我很失望。”

    “继续打工。”

    叶允山惊讶。她自问不是苛刻的老板,长风地产平台又足够大,任她私人助理,更是像何澄这般学历出身人士可触到的职业天花板。尽管明白,何澄不是为她打工,而是为自己履历打工。但叶允山好奇,她还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