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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见过江河湖海的人

    也许是新世纪带来的希望,过去两年来,香港程记跟其他港企一样,终于从九七金融危机中喘过气来,经历了“小阳春”。集团虽因资源倾斜向双程记竞争对手,造成投资失误,但利润仍有增长,又低价拿下商铺,实现逆市扩张。由于业绩向好,多家银行向其抛出橄榄枝,最后跟乐食集团达成合作。

    上半年的非典虽打得人措手不及,但自由行放开后,访港旅客人数急速上升,香港程记店铺开在闹市,受惠不少。程季康原本束手束脚,现在终于有吐气扬眉之感。

    这天早上,他陪父亲在宝云道跑步。这里位于港岛半山,全长四公里,道路没有起伏,相当平缓。道路一侧林木茂盛,密林交错,另一侧则可见到湾仔至中环一带,摩天大楼、维港、跑马地,尽收眼底。程季康意气风发,正是体能最佳的时候,过去他陪大程生跑步,都要小心陪同,微微殿后,这次总忍不住跑在前头,又频频回首等待。

    “爹地,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下?”再次停下来时,程季康贴心地问。

    大程生微笑,戴着一副即使面对亲儿子也不透露内心的面容,拍拍他肩膀,说没事,“我们继续跑。”

    “爹地,不要逞强。你年纪大,休息一下。”

    程季康说这话无心,大程生听这话有意。他虽从香港程记位置上慢慢退下来,但许多事情仍不愿意放手。

    香港程记集团股权结构中,除家族信托外,他仍是第一大个人股东,依然拥有集团控制权。但过去两三年,程季康借着“去家族化”的名义做了许多改革,同时利用这面大旗,作为排除异己的工具,他的人马越来越多地进入程记集团,身居要职。老臣子跟大程生诉苦。

    此时,大程生听得大儿子说这话,脸上没有半点神色。他用毛巾揩一下汗水,不语,继续慢跑。

    程季康这时也慢慢回过神来,口是心非地说一句:“爹地厉害。我都有些腿软。”

    大程生没说话,他跑得慢,程季康费劲地跟在他后头维持缓慢的跑速。从城市那头刮来一阵风,将半边衣料吹得如细小波浪,微微起伏。大程生的头发也微微起伏。跑开几步,他忽然说了句什么,程季康只听到继母名字,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大程生停下来,回头看他:“我打算安排高欣进董事会。”

    程季康几乎以为父亲在说笑。高欣?她懂什么?婚前借采访之机结识富豪,跟富豪约会。婚后买靓衫买珠宝,频繁出入社交场合。他认识何澄之初,就告诉过她,他讨厌女记者。

    高欣就是原因。

    她甚至想安排亲妹去勾引他。只是妹妹高颖心属程季泽,这才作罢。

    程季康强忍不快,故作镇定:“细妈不是不喜欢工作吗?进董事会只会浪费她时间。”他心想,让她挂着公关总监的闲职,让她将自己亲妹安插进来,已是他容忍极限。进董事会?可笑至极。

    大程生说:“人会变。她之前不想工作,现在听她妹说得多,也感兴趣。反正也是自己家的企业,就让她过来学一下也无不可。”他看程季康一眼,微微笑,“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又一阵风吹过来,树影落在程季康脸上身上,他的脸有一半陷在阴影里。他的笑藏在半边阴影里,干干的,“当然不会。”

    ——————

    何澄从长风地产离职后,开始休长假。但她并没离开香港,而是跑了一趟内地几个主要城市,为下一份工作提前做准备。到家后,人疲倦,踢掉一双鞋,开支香槟,边等浴缸放水,边在阳台上看夜空。

    房子在何文田,面积虽小,却是她赚回来的。她终于搬出了公寓。连何妈都以为,她的钱是靠跟叶令绰不清不楚得来的,全没想过,这钱跟男人无关,倒该感谢一个女人。

    一开始,叶允山跟人聊天时,会支开何澄。后来,渐渐地将她留下来。何澄听到一些消息,也曾心动,却忍住了。直到叶允山问她,留在她身边做事却不为自己谋利,她图什么?“不要告诉我,为了实现个人成长。我不信这一套。”

    “也许为了证明自己。”

    “证明给谁看?”

    “给世界。”

    叶允山笑,不语。

    三日后,叶允山在被雨水沾湿的窗玻璃上,写下一串数字。何澄瞬间明白,那是一个股票代码。她看一看叶允山,手心出汗。

    她当记者时,已见过有钱人利用信息差来赚钱。但当她鼓起勇气,重仓购入,并赚得人生中第一个三百万时,才发觉一切来得这样容易。当年,她说围在程季康身边的人,都想从他身上拿好处,她为此而鄙视他们。但现在,她有点明白了。

    何澄为这一物质上的收获向叶允山致谢,叶允山得知她只赚了三百万港元时,摇头,微笑,“你还是胆小。”

    何澄也微笑,承认自己胆小。

    但这样就够了。她,广州工厂后勤跟香港地盘工人的孩子,家住公屋,念完大学后,辛辛苦苦打工,从不认为致富跟她有任何关系。但现在她发现,穷人留给下一代最大的影响,便是“不可能变富”的无形约束。贪财如姑妈,认为表姐夫那样的小商人便已很了不起;虚荣如她亲妈,也不认为女儿能够凭自己致富,觉得她只能攀附男人。但这三百万,改变了她。就像没见过江河湖海的人,偶然学会游泳后,开始好奇,自己到底能够去到多远,变得多强,爬到多高。

    浴缸水已满。她脱掉衣服,跨入浴缸,拉上浴帘,将自己跟帘子外的世界隔绝。她在那个狭窄逼仄的上铺,睡了这样多年,离开后才发觉自己习惯这样的小世界。她闭上眼睛,躺在浴缸里,耳边却听到有脚步声接近。

    是男人。

    浴室门被推开,男人站在浴帘外。她擡头看他影子投在浴帘上,随着光影微微晃动,像童话中的兽。他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中午。”

    “不告诉我?”

    “程季康,我跟你之间,谁也没有向谁事事汇报的必要吧。”

    程季康一只手捏住浴帘一角,手指发力,似乎无限愤懑。他说:“爹地想让那个女人加入董事会。”

    “你没法拒绝,对不对?”

    程季康一把扯开浴帘,至上而下看着何澄,“拒绝?怎拒绝?他私人拥有两成股份,仅次于家族信托,完全可以左右管理层及董事会的人事安排。”他见何澄神色不变,“你似乎毫不紧张。”

    何澄轻撩开额前一缕湿发,“你早就想好怎样应对了,到我这里,不过发泄一下怒气。”

    “你觉得我会怎样做?”

    何澄却忽然换话题,说起刘邦要废太子的事。“刘邦想立戚夫人儿子,废掉吕后的儿子。站出来跟他针锋相对的不是吕后,而是老臣子,后来张良还请出商山四皓。这四个人,连自己都请不动,但太子却搬得动他们。刘邦就彻底断了废太子的念头。”

    程季康静了片刻,他伸出一只手,慢慢放到何澄湿漉漉的头发上,“何澄,我不能没有你。”他的手一点点往下,顺着她的脖子,摸到她的肩膀。何澄伸出手,按住他仍要往下游移的手,“我今天很累。”

    他的手不动,但也没收回,就停留在她光滑的肩部。

    当然是可惜的。过去两年,何澄忙于工作,见叶允山更多于见他。现在辞职了,却又马上飞内地替他考察,个把月才回来。程季康本就念她,此时看她脸颊头发尽沾湿,身体自然而然起了反应。

    何澄见他不动,擡起他的手,递到自己唇边,咬了一下他指尖。他吃了痛,下意识收回手。

    她又重复:“我今天很累,想早些休息。”

    程季康有些不悦,但何澄不是他以前那些女友,听话乖巧只为讨他喜欢。何澄的拒绝,令他更想立即得到她。但自尊心作祟,让他硬生生克制住自己。他起身,一言不发往外走。

    何澄洗完澡,吹完头出来,见程季康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到房里抱了毯子出来,展开,俯身盖在程季康身上。她拉高毯子,尽量复住他肩膀。

    程季康突然睁了眼。何澄正要开口,他已扣住她手腕,微一发力,将她拉跌在沙发上。何澄重申:“我今天很累——”

    “我知道。”程季康用毯子将她裹在自己怀里,轻吻一下她前额,“好好休息。”

    落地窗没关,外面拂过夜风,霓虹灯招牌亮起,映着室内。他们在这光影中静静躺着,何澄突然问,“你们公司的人,知道我要去程记了吗?”

    “当然知道。一来他们消息灵通,二来——”

    “二来你也故意提前放出风声,让他们有所心理准备。”

    程季康在她前额,又轻吻一下。

    何澄说:“程记关系复杂,我不想蹚这浑水。过两天我去你们那里走个入职流程后,就会常驻内地,负责开拓内地事务。”

    “当然,这是我们事前的约定。”

    “你爸那边……”

    “放心。我骂归骂,但也并不真怕他。过去两三年,我已渐渐将关键岗位里他的人都换成我的。”唯一麻烦之处,即大程生是第一大私人股东。但他还有杀手锏——奶奶手里的股份。他羽翼已硬,过去一年又将程记实现逆市扩张,大程生不敢跟他硬碰硬的。

    这屋内的一切都是柔软的,窗帘是暗玫瑰色的天鹅绒,乳白色地毯的毛轻蹭着脚心,身下的沙发也松软。何澄的身体也是软软的,程季康将她抱在怀里,抚着她头发,问起何湜在英国的情况。

    何澄说,妹妹很适应那里的环境,读书也用功,但极讨厌当地白人少年。每次他们对她拉起眼皮做鬼脸,她都会当面骂回去。“我不担心她读书成绩,因她极度聪明。就是自从车祸那件事后,她性情大变,现在有些喜怒无常。我总担心她的情绪健康。”

    程季康说:“念完书就回来吧。到时候,她想在程记做事也行,不想进程记的话,自己另外找工作也可以。”

    何澄不语。她忽然想起叶允山跟她说的话。叶允山知道何澄在自己身边时,一直为程记牵线。日前,她偶尔得知何澄要进程记后,暗示她,不要为男人而冲昏头脑。

    而何澄告诉她,她做这一切,并非为了程季康,而是为了自己。“在你身边太久,我自己都会出现错觉,以为一切都凭自己能力,但其实,不过是平台带给我的机会。而我想看看,在程记,到内地重新开始,自己能够做到什么。”叶允山问,你不怕为程季康做嫁衣?何澄笑,我为他做事,他给我支付薪水,我的成绩写在履历上,即使跟他分开,他也抢不走。叶允山跟她碰杯,衷心祝她成功。

    程季康问:“你在想什么?”

    何澄将思绪从工作中挣脱,回到现实。“我在想,我下个星期就要去内地,我们又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面了。”

    程季康不语,以手抚她的脸。

    何澄坐起身,毯子从她身上滑落,她将手探进睡衣吊带上,手指一挑,勾落吊带。程季康头一次觉得,何澄是猎人,自己是猎物。从落地窗玻璃上照见他们起伏的影子时,他模模糊糊地想,自己经历过这样多成熟女友,怎会被这女孩吃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