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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西关分店(上)

    程季康早有进军内地的野心,之前被程季泽截胡,被大程生按头,不让轻举妄动。他既不想交由双程记代理,但又找不到合适的代理商,总蠢蠢欲动,想亲自下场。

    这两年大程生身体欠佳,不得不放权给程季康。现在他再无顾忌,给何澄拨了个团队,负责内地开店的立项审批、验资等前期事宜。

    何澄处理商标注册时,程一清正在广州程记店里忙活,一擡头,见郑浩然在外面站着。他一改往常西装革履的模样,只着休闲装,手里提着一个程记袋子,微微笑着看她。

    程一清拢了拢头发,走出店外,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郑浩然先开了口:“我准备回新西兰了。你一直不接我电话,我也不好意思去你家看,就到这边碰碰运气,没想还真见到了。”

    人越大,朋友就越少。程一清已经丢了何澄这个好友,对郑浩然的芥蒂也已放下。她想了想,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指,向他伸出手来:“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郑浩然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程一清不言不答,大方直接地冲他展开双臂,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郑浩然也抱住她,低声道,“上次那件事,对不起。”

    程一清松开手,跟他面对面站着,笑一笑,“什么事?我这人忘性大,都不记得了。”

    “我当时一心想做出成绩,一时鬼迷心窍。”

    “你还要提,就是在暗示我记性不好了。”

    郑浩然笑,程一清也笑。江湖事,江湖结,过去就过去了。以前郑浩然就觉得,程一明程一清兄妹身上,有种草莽英雄的气息。程一明叼着香烟,往他肩上打一拳,说哪里有这么穷的英雄。郑浩然笑,说穷小子才吸引涉世未深的小妹妹啊,还暗示程一清那个姓何的朋友,常常偷看他。程一明脑子里想起何澄的模样,小小的白白的一张脸。他只抽烟,不说话。

    那是穷人家孩子仍会当主角的年代,是吴倩莲饰演的富家女为爱私奔,坐在穷鬼刘德华的摩托车后,看他停车砸烂婚纱店橱窗,为她扒下木头模特身上雪白纱裙,在BGM响起的暗夜中远去。古惑仔众人皆在徙置区贫民窟中长大。星爷在世纪末为小人物写上最后一阙赞歌。千禧年后,流星花园腾置出一块虚构乐园,个中男性以身家颜值排名,至此人类排行榜上再无市井草莽,就像成年后的何澄,也不会再爱上程一明那样的男人。

    程一清跟郑浩然两人边走边闲聊,居然一路走到东山口。这里有家士多店,他们在店门前站住。店里玻璃柜面上放着一叠《流星花园》VCD,老板娘正起劲地追看道明寺说着金句,“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郑浩然问起程一清双程记现状,“你同时做两个品牌,不会有利益冲突吗?”

    程一清认真解释说她做过规避,出品不同,渠道不同,他们也不设分店,不会对双程记造成影响。郑浩然问:“程季泽同意了?”程一清说:“这是我的事,不到他不同意。”静了静,又说,“不过,我也问过他意见,他并没说不。”

    郑浩然说:“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吧。无论是香港程记,还是程季泽这个人,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程一清笑:“我跟他就是普通合伙人关系。现在我也有程记了,跟他关系没那么密切。”

    哪有空勾心斗角呢。光是程记一家店加上双程记产品研发运营,她已经忙不过来。前阵子,因为广州程记店里有员工患有食源性疾病,她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搞定。夜深时,也有一个念头闪过:假如何澄在她身边,替她处理媒体公关危机,那该多好。

    思绪收缩,回到当下。眼前没有了何澄,也没有程季泽,只有一个郑浩然。他认真地说道:“正因这样,我才让你小心一点。你们粤港两家店,当年就打过官司,现在再加上双程记,关系更复杂。”

    程一清谢过郑浩然。两人站在那儿,再无话可说。郑浩然笑了笑,说如果你来新西兰的话,记得找我。程一清说,一定。两人转身告别后,程一清忽然有些伤感,不是因为郑浩然,是因为她身边认识哥哥的人,又少了一个。仿佛程一明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越来越淡。这让她更赌了气,要将程记做好。

    她不希望自己死后,这世上就没了她存在过的痕迹。只要程记还在,她就在。

    程一清胡乱想着,信步乱行,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何澄在广州时住的房子楼下。以前,她们俩要是早放学,就到何澄家里玩。她对这里熟悉得很。谁想到,无意识在她体内迈出了脚步,引领她到这里来。

    前头有人进了铁闸门,程一清紧跟着进屋,上到五楼,认出何澄家,站在门口痴痴看着。门上贴着一个发黄的HelloKitty大卡通贴纸,正是高三那年她送的。门边玻璃窗边的木框掉了漆,有小小的心形,是那时候她们俩用文具抠出来的,旁边贴了她俩拍的大头贴。贴纸还没褪色,感情已消失。

    隔壁坐了个大爷,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狐疑地看着这望夫石般的女人。“你找谁啊?”

    程一清问:“那个……姓何那家人还回来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他们的什么人?”大爷警惕性非常高,盯着程一清追问。程一清突然被问住了。是啊,她是何澄的谁呢。朋友?会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朋友吗?她像被回忆的石头击中,落荒而逃。

    程一清后脚走出去,何澄的前脚从另一个门进入大楼。

    何澄正从包里掏钥匙,隔壁正躺着晒太阳的赵伯,眼睛都不睁,突然就喊:“何湜,你回来啦?”赵伯年纪大,整天乱喊她们姐妹俩名字,何澄微笑,胡乱“嗯”一声。

    赵伯睁开眼:“刚才有人来找你,是个跟你差不多高,差不多大的女孩。”

    会是谁来找她。只有她。只会是她。

    何澄以为自己无法原谅程一清,但为何心头一阵剧烈跳动?她急急问:“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赵伯下巴往楼下努了努,“一分钟前刚走。”

    何澄转过头,急匆匆探头往楼下看。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过去了,她终于看到程一清穿件牛仔背心连体裤,里面搭一件浅黄色短袖衫,从里面走出来。她没骑摩托车,走路不快,似乎有些心事。

    何澄也有心事,她看着程一清慢慢地走,终于走出她的视野,这才缓缓转过身,发觉赵伯一直盯着她。她记得赵伯脑子有些不太好使,有时候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管他。正要进屋,只听赵伯突然问:“这么紧张她,为什么不追出去啊?”

    糊涂的人,倒是比她头脑更清醒。她笑了笑,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这时,赵伯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她手中纸袋上,那上面印着程记logo。赵伯问:“又从香港带了程记糕点回来?”

    何澄边开门边说,“不,这是广州的。”

    赵伯大声道:“哦,我以为是香港的。”

    她慢慢地说,一字一顿,“是啊,商标一模一样。”

    钥匙咔嚓转动,屋门打开。屋内,柜面上摆一台彩色显像电视机,酸枝沙发静静地守护在电视机右侧,左侧是一张能围坐八人的大圆桌,上面还覆着一块印有富贵牡丹图案的塑料桌布。角落处的坐地扇上,盖着白色的蕾丝布,那是何妈的品味。往日气息扑面而来,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但她心里知道,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

    二零零三年的秋天,双程记月饼销售到湖南、湖北、福建等南方省份,第十、十一家分店又在广州西关开张。第十家店位于龙津路,附近都是老商铺,做街坊生意。附近居民常在石板路上来来回回,趟栊门掩住了他们的日常。书本上说富人住西关大屋,但地主商人大户早已消失在四五十年代,此时住在里面的多是各家租户,有一家三口挤在一个低矮小屋里,要上阁楼睡觉的。通往阁楼的木楼梯,走一步,嘎吱响,吵死人。厨房跟洗手间藏在破旧木门后,同一个地方,阴暗不透光,还只能小便。要解决“大问题”,麻烦速速跑到外面公厕。

    西关就是这样一个西关。一九二二年广州拆城墙前,是商业繁盛之所,随着时间过去,后人眼中的传统,外人口中的风情,逐渐变成居于其中者每日不堪忍受的生活。

    但这里终究是程记创始之地,从道光年间到现在,他们又回来了。

    就跟恋爱一样,后面几次总没有初恋轰轰烈烈,但胜在一切都有了模板,有了参考。分店开业也不例外。第十家店在商厦入口附近,店门外舞龙舞狮,开业花篮,剪彩合影,媒体采访,排队造势,一切都水到渠成。第十一家实则算不上分店,是位于落成不久的购物中心的专柜。他们给双程记安排了一个位置很好的显眼柜面,人们一进来就能看到,柜面店员身穿蓝白色制服,年轻好看,看上去也比隔壁柜面的人更专业。

    出于营销考虑,两人分外重视西关分店。店铺开业那天,程季泽打扮得体,面容英俊,微笑出现在店门外,是最好的生招牌。提前发给记者的通稿里,也反复提及百年程记跟老西关的渊源。

    但记者哪里理会什么情怀,只想要冲突,都提问程一清:

    程记跟双程记会造成冲突吗?你的精力会分散吗?合伙人之间有争吵吗?

    程一清将头发拢上去,一概回答:不。

    也有问题问程季泽:

    会考虑做西饼吗?

    程季泽嘴上作答:暂时没有计划,但谁说没有可能呢。他内心则想:西式烘焙要用一千六百种原料,中式烘焙只需三百样。

    也许因为是西关店,所以程季泽特别上心,找来的媒体不是只收红包发通稿做行活儿的那种。其中一人是杂志记者,一袭色彩斑斓的繁复长裙,发间点缀着一根根手工编织的发带,笑着跟程季泽握手,手腕上的古铜镯子因碰撞而铮铮作响。她又将脸转向程一清,热情而夸张地大笑:“你一定是一清了!”说罢,狠狠将她抱住。程一清被她抱得左摇右晃。

    三人到附近安静咖啡厅接受采访,程季泽坐在她身侧,将一条手臂搭在她身后椅子上,身子微微向她那边侧,不时倾过去,在她耳边低语。这一幕看在记者眼里,俨然是一对情侣。

    采访结束,记者关掉录音笔,忍不住开口:“冒昧问一句,你们俩是一对吗?”

    程一清连说不是。她背对着程季泽,没看到他将手臂从椅背上擡起,在嘴唇上竖起一根手指。

    在记者看来,程一清是出于害羞否认,而程季泽则是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