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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6】我向来是个赌徒

    最后,还是程季泽问她有没有开车,说送她回公司。程一清说:“我开了。本来还打算送你。”程季泽赶紧说,“我没开车,我坐你车好了。”程一清说,“程生,你的话总是真真假假,带着目的。”程季泽索性直言,“我的目的就是你。”这话出口,他也觉得过于肉麻,毕竟两人都不是这种风格,跟在程一清身后去取车,心里想着怎么挽回,只听程一清说,“今天,我没想到你会在旁边……”

    她解锁车门,钻进车厢。程季泽坐进副驾驶位,听得她这样问,便道,“我从没怀疑过你。那日何澄找我,什么也不说,只说带我过来。我虽然知道她有戏要让我看,但也好奇要当这个观众。不过我想,这场戏应该调换才对。”

    程一清扣上安全带,预热引擎,嘴上问,“什么调换?”

    “不值得被相信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会有这样一个舞台,令你看见我并非一个假人——”

    车子驶向停车场出口,被出口外的日光张口吞没,混入停车场外的辅路。车厢内空调阴凉,混杂着微微的皮革气味。程一清边注视路面状况,边淡淡说:“我看过了。如果是假人,怎会在我妈出事那次,急得眼眶通红?如果是假人,怎会在空调遥控上做手脚,再次算计我——”

    程季泽不出声。

    程一清突然问:“那份清单,什么时候给我?”

    “什么清单?”

    “上次你骗我回家时提过那份清单,你忘了?”

    程季泽记起来,“没忘。我晚点再做一次个人资产盘点。至于双程记,我基本将运营都交给你,不会再有只有我知情,而你被蒙在鼓里的事。”

    车辆汇入城市车流,两边风景不住往后退去。程一清问:“就这样?”

    “嗯?”

    “你认为我跟你之间,只有钱跟公司的事?”

    程季泽不解。

    程一清说:“上次,你没有戴那个——”

    他明白过来,极意外,“你有了?”

    “没有。”程一清说,“但程季康说的也不无道理。假如我怀孕,你要我回归家庭……”

    “不可能。”程季泽斩钉截铁。

    他突然意识到,他虽跟她告白过,虽说过无法离开她,但他从来没跟她提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美?这世上,美丽的花随处可见,他也不是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子。见色起意的爱情怎会可靠。日后,她的脸上爬满皱纹,胸部下垂,皮肤发黄,牙齿掉落,他也仍然爱她。

    他说:“我早就知道,我爱的从来不是金丝雀,而是苍鹰。我也不愿意成为一座动物园,将你囚禁。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大概会是在香港中环打份光鲜的工,替哪个国际资本当雇佣兵,或是借助程家、叶家人脉,经营点小生意。娶个跟我妈或者高颖差不多的女人,闲时去听下音乐会看下赛马出海吹吹风,生三两个小朋友,要求他们务必读金融、法律或医学。但因为遇见你,我的人生完全不一样。”

    程一清一声不吭,慢慢将车辆停靠在路边,垂下头,用手背擦眼睛。程季泽问怎么了,凑上去看她。她别过脸,“有沙子进眼睛啦!难道我会哭吗?”程季泽笑:“是,我的阿清天不怕地不怕,怎会哭。”程一清说:“也不是什么都不怕。你刚才的话太肉麻了,我有点怕。”程季泽问:“怕什么?”程一清:“怕你叫我生两三个小孩。”程季泽大笑:“肚子的主动权在你手,你想不想生都可以。我不会给你压力,程家也不会给我们压力。恐怕何澄的压力会比较大。”

    程一清说,你真无聊。她转头,看车子停在中山五路附近。她指着窗外,忽然无厘头地换了话题,“这里以前叫新华戏院,民国时是广州最先进的电影院。十年前广州修地铁时拆掉了。”她又说,“再往前走是儿童公园,我小时候常来玩,后来考古挖掘说地下有座王宫遗址,所以几年前,公园也关闭了。”

    程季泽在她身边,静静地听。

    程一清说:“一座城也会变,人心当然也会变。”

    程季泽脸色微变。他想说什么,但可以说什么呢?他笃信人性,明白程一清所言不错,但也知道,自己前半生只对这样一个女人心动过。对她变心?他难以相信。

    程一清突然打了个喷嚏,他起手,关掉车上冷气,解开安全带。

    她问:“你做什么?”

    “脱外套给你。”

    “后座有披肩。”

    程季泽心想,她现在可是连自己好意都拒绝了。他没流露出任何不悦,转身腾出手,到后座扯过那条披肩。披肩一动,刚被她丢到后座上的透明文件夹掉落在地。他透过文件夹,看到“和解方案”的字眼。

    他回身,将披肩搭到程一清肩上。她说,谢谢。他不出声。

    程一清披好披肩,又擡头道:“你知道,我向来是个赌徒。跟你合作创办双程记,我赌赢了一次。跟你的婚姻,我希望也能赌赢,笑到最后。”

    程季泽没反应,心驰远处,见程一清望着他不语,忽地回过神来,明白她在说什么,明白她给了她一个不会离开的承诺。

    他向来懂交际,为人处世如行云流水,但真正要表达心迹时,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程一清打了个响指:“怎样?”

    他一只手握住她的,“我不会让你赌输。”

    程一清永远坦荡荡,即使在商量自己的婚姻,也直爽得像谈论一顿饭。她看了看窗外,“输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现在饿了。”

    他微笑:“我们去吃饭。”

    “好啊,饿死了,我现在吃得下一头牛。”她抱怨起程季康,说什么边用餐边谈论庭外和解,却是鸿门宴。程季泽笑,“那我们去吃牛扒如何。”心里却又想起刚看到的文件,心里想着,程一清难道真心想去谈和解吗。但现在他分外珍惜二人感情,即使好奇,也决定不提公事。

    程一清提议去北京路吃西餐。二人找地方泊好车,慢慢走过去。程季泽本以为又是那些四不像西餐,擡头却见横匾写着太平馆,似曾相识。他忽然记起来,“香港也有太平馆。我在士丹利街上吃过。”程一清说,“跟程记一样,这品牌清末民国时闻名南粤,从广州开到香港。”两人坐下,她点了个总理套餐,信口向程季泽提起,这家店当年也打过官司。

    “也是家族内部争夺?”

    “是啊,都是为了利益,但最后伤害的却是品牌。”

    程季泽的脸上,风平浪静,低头去拿杯子。程一清仔细打量他,“你不是应该有事情要问?”

    “我该问什么?”

    “比如,我放在车上那份庭外和解提案。”

    程季泽脱口而出:“我无意偷看。你也没必要告诉我。那是广州程记的事——”

    “粤港程记,都是程记。”服务生端上吞拿鱼沙拉跟法包,程一清实在是饿,毫不客气,抓过法包就咬,嘴里鼓鼓囊囊,“我爸跟我说,不应为了他一个人,让我背负这样多。广州程记跟双程记,都是程记。”

    服务生又端上玉米汤跟罗宋汤。

    程一清喝口罗宋汤。程季泽说,“别急,不要呛到——”递过去纸巾。

    程一清吞下嘴里法包,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老爸说,上百年的分分合合恩怨纠纷,在我们这一代应该结束。如果香港程记不允许广州程记存在,那我们就将广州程记关掉,专心做好双程记。”

    程季泽神色震动,握着的勺子里,洒出了玉米汤。

    无论程一清还是德叔,个性都倔,尤其德叔对程记品牌无比重视。他的前半生,忽略了对老婆儿女的照料,闷在小饼店制作间里。程季泽可从没想过,德叔也会有放手的一天。

    他几乎口吃:“关、关掉广州程记?德叔真的这样说?”

    “我爸只是古董,又不是懵懂。他的目的,从来不是要占有程记,靠它赚多少钱,而是希望这老字号能够发扬光大。香港程记百年来做得虽好,但不是自己做的,始终不放心。现在我手头有双程记,也跟你们那边程家有关系,他觉得都是自己人,没所谓——”

    程季泽依然难以置信:“德叔这样说,那你怎么想?”

    程一清低头喝汤,“哇,好咸啊!”又擡头,正色道,“曹律师多次劝我庭外和解,而我发现,这桩官司拖下去,伤害的只是程记这个品牌,对哪边都不利。上次阿妈入院那件事,令我开始思考人生——我不希望变成你爹地、你大哥那样的人,赚钱赚到最后,连初心都忘记了,连家人都失去了。当初接手广州程记,多少是因为……觉得你不可靠。但我妈的事,也令我看到你的另一面。无论我们的婚姻未来变得如何,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容易被欺负的程一清,组装成功一事给了我很大信心。我觉得我可以将全副精力放在双程记上,并且将它经营好——”

    “你当然可以。”

    “而且,老爸也说——”程一清开始模仿德叔口吻,摇头晃脑指手画脚,一副长辈教导过来人的语气,“阿泽一直夹在我们跟香港程家那边,左右做人难。既然有双程记,就好好做,将广州程记关掉。做人,一定要本分,要专心!”

    德叔是古板老实人,这一点,程季泽早就知道。但他没想过,德婶入院一事,会带来这样的转折。昏暗灯光映着他的脸,上面只有仿佛被冰封过的表情。过去三年,他眼看着程一清兴致勃勃地接手广州程记,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内心多少有些惶惑,生怕广州程记经营好了,她就会离开自己。外人以为他数次举报广州程记的举动,是出于商业利益,但谁说得清楚真正动机呢?没有了广州程记,她就没有离开自己的底气。

    程一清摊开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了?在想什么?”

    他在灯光下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我们尽快签订共同持股双程记的书面协议,这样我们就不再怕香港程记。至于广州程记,你想做的话,我支持你继续做,如果没有精力,我们就全力经营双程记。做任何决策,都不要受香港程家影响。”

    “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不过……”她想了想,低声说,“我考虑的和解方案中,我可以对程记商标让步,但我想要购回部分双程记股份。”

    “程季康不会答应。”

    “我知道。”

    “这世上,没有事情是不可能的。”程季泽想,我本以为会永远失去你。他说,“但我们先什么都不要想,把肚子填饱再说。”